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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了一个完全用废墟建造起来的小城。没有结构,连还没有成形的婴儿都不如。有人在用简单的工具掘地,好像那样就能逮住那只反复无常飘忽不定的怪兽。怪兽不像房子,也不像树,它没有根,但它像人一样,喜欢在风景优美的地方流连。随心所欲地摆弄积木,积木原本为人效命,但现在,它们蹲伏在路边。只有几处,积木仍然保持高大身躯,但身上张开了好几张大嘴。路变成开裂的拱桥。突然一个女人挡住我的去路,“你看到她了吗?”女人手上举着一张照片摇晃。我摇摇头,女人的手臂立刻垂下,从我身边走开。更多的人围着那些积木(它们一旦倒下,就成了捕杀人命的陷阱),边来回走动边嘶嘶大声喊,或者对着某个角落喃喃自语。到处都是嗡嗡的吵闹。

和我待过好几年的那个地方相比,这里甚至还更好一些。一样的嘈杂、混乱,但是味儿没有那么难闻。在那里,难忍的是乏味,而不是悲伤、恐惧。在那里,尤其刚开始的时候,大家都盯着我看,一直看得我脸发烫。而这里,每个人都只顾着自己。

有些人仅仅是头上身上擦破了皮,却也被惊惶失措的情绪挟裹进了逃亡的人群。那是一条混乱的血迹斑斑的求生之路。又下起了雨。出城的主干道上塞满了伤员和逃难的人群,显得越发凄惨。到处是湿漉漉的筋疲力尽瑟瑟发抖的人,有的一边往前走着一边还四下寻找着食物和衣服。

我打算从城的这一头走到另一头,路很不好走,地面被震开了一条条纵横交错的沟壑,趴下去,盯着某一道裂缝看,会觉得它深深地扎穿了整个大地的心脏。路上到处是被遗弃的掀翻的车辆。本来我总觉得城市里,尤其是这种地级市,每一个街区都很相像,现在却因为这东一处西一处的毁损,变得奇怪地个性起来。

地上没有任何东西是浅色调的,全是阴沉的深色调。至浅都是阴影。天却蓝得纯净,天壤之别。顺着有路的地方走,沿着逃亡人群的相反方向向里走,如果注意看,这里那里,废墟之下,到处都是一些朝天的背脊。一种被弃之地的寂静。不时还能看到树,叶片都很脏,但没看到开着的花。猫和狗跑来跑去,对这一切不予理睬。有栋房子,快要坍塌了,地上却滚着几个红苹果,那颜色鲜艳得,都有些可怜了。要是能再找到些面包和水就好了。突然很想喝可乐,那种冰过的可乐,真是令人神清气爽。如果有,我要慢慢地喝,喝上好几个小时。

城闻起来有一点点腐坏。爬坡或者下坡,不久我看到了一所中学,写着校名的招牌和撑起它的铁门倒在地上,像条巨大的蜈蚣。地上都是写了字的纸。老师们曾经鼓励他们的学生们刻苦学习,努力攀登高峰。此山非彼山。在蜈蚣的背后是一堆大废墟,她的女儿据说梳“蜈蚣辫”。十八岁的人怎么还像小女孩?我围着那一片走,并且呼唤着女孩的名字:夏夏。夏夏。

有几分钟,或者更久,周围如此安静,安静得又有些令人恍惚,好像眼前一切已经进入睡眠。站在这里,我是谁。突然,我感到自己的小腹一阵胀痛,有几滴腥热滴答而出。这时,我听到了回答。夏夏,她由后被压住,还没有死,而我,活像个断了线的风筝,在她面前自由自在地飘动。因为她的突然出声,我有点发傻。是一整块预制板,为了抬起它我使尽全身力气,有人前来帮我,不止一个,能感受到一些力量,但是不起任何作用。腹痛一阵接着一阵,我想把那痛逼走,于是蹲下来。

她趴在那里,手臂在外面,可我不敢触摸她。我只能和她说说话。那声音不像是我的声音。我告诉她,“你母亲还活着,但她来不了。”我想说,你不会死的,可我再说不出什么,我只能听任嘴唇蠕动。连哭泣都那么难,原来眼泪也会受惊,会在眼眶周围凝结。

我已经找到了夏夏。

但其实,我更想找到的,是母亲。

在来山城的火车上,我想象过很多画面:她和我擦肩而过的那一刹那,突然停下脚步,盯着我看,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是她先开口,喊我的名字,说,“你不认识我了?我是你妈妈啊。”她会不停地打量我,嘴里喃喃地说,“你变了,你变了。你长大了,你长大了。”的确,我已经长大了。母亲离开时,我九岁,瘦瘦小小,梳辫子,人人都说我皮肤雪雪白。现在我快十九岁了,头发剪得很短,指甲短秃,手和脸都被太阳晒成了棕色。

而我,我会假装冷淡,谁让她一次都没来看过我?

眼下,那些画面都成了白日梦。

我很想喊我母亲的名字,可是空气那么压抑,空气中有一种无形的压力,不断膨胀着,同时又被什么拖着向下沉,再响亮的呼唤都会变得像哼哼一样。如此幽深的静谧中,我突然听见了一个女人的呻吟声。我把双臂紧紧抱在胸前,我真希望自己什么都没有听见,什么都没有看见。没有在黑乎乎的堆叠在一起的梁缝间望见一个被压成一团的身影,没有听见那从喉咙深处渗出的痛苦而微弱的轻声喘息。

心中一种突如其来的涌动,我想喊她。我想喊她“妈妈”,我想喊出我母亲的名字。想要呼唤那个陌生女人的愿望就这么堵在我的喉咙口。很长时间,我就看着那一大堆东西发呆。有一根钢筋戳在最外面,它似乎一直在那里微微地颤动着。我看不到那女人的脸。我只能看到一只惨白的脚,那只脚让我喘不过气来。

我很想再一次听到她的声音。我再也没能听到。那空气,静得什么也听不见,静得我都有些发昏了。

我后退着离开了那个地方,我觉得自己是在逃跑,我竟然还跑得动!

记得有一次,我们几个年纪相仿的女孩在一起讨论,哪种死最可怕。有一个女孩说,“被人用磨得很锋利的刀一刀一刀捅死,是不是很可怕?”还有一个说,被掐死最可怕,因为是一点一点没有了呼吸。我说,一定要死,我愿意被枪打死,因为那死得最快。

我想我不是很害怕刀,我拿过这样的刀,我紧紧抓住它,生怕自己一松手就会滑下去。刀尖深深地插进了墙壁。人们拥进来的时候我才意识到自己之前尿了裤子,然而当时根本没有一丁点的意识。人们把我拖走,在眼皮下那一大滩血色中,我其实只是看着地上那一小滩水。

此时此刻,我竟然心怀感激,因为我还能自由地行动。这种感激常常都有,在那个小房间里呆呆坐着的时候,我经常会想,至少我还活着,安全地,而这世界上,一定有什么地方正在发生战争,人们正在互相残杀,或者有人正在什么地方被谋杀。而同一时刻,我却能安宁地、自顾自地,想些生活中的琐事。

说实话,除了走走路,找点东西吃,在这里,我没有什么事可做,但我还是不想离开。这也许只是一个时间问题。

事实证明,仅仅几个小时之后,那天下午,我就决定走掉了。

那天下午,在我喂你喝了一点水后,你用一种很标准的普通话对我说:“孩子,我可以要求你帮我一个忙吗?”

你接下来说的话,话音稍稍有些僵硬,有些干巴巴。

我想我听懂了,可我没法回答,我冷得直发颤。我下意识地去摸你那只右手。我是怎么转身走开,一直走到下一条大路上的?在路上我看到了一截烟头,我想抽一口,但我的手一直抖个不停,我根本无法控制我的右手,最后我好不容易才捡了起来,但哪里有打火机可以点火呢?

我把那截烟头的烟纸撕掉,扔掉过滤嘴海绵,把剩下的烟草放进嘴里用力嚼了起来。 us98/tDbWrIYelmcFp1IqblPIITvBZUiQvbAHcsY/9JqlQ9DfhaZCo6N14wW5Wh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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