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了这样一个梦:那是在夜里,突然,天空中多出无数颗燃烧的星星,向四面八方发出一道道红色的光,它们就像节日的烟火一样,一道接着一道,逐渐连成一片,变成一块大红布,包住整个天幕,将夜照耀得一片通明,如同白日。那些红色的光落到地上,一些奇怪的怪兽开始生长,它们变得越来越大,以一种疯狂的速度射精,很快,类似的怪兽被生产出来,它们排成队,以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前行,喘着粗气,把周围的一切压成饼状。车辆被压成铁片,只剩下依稀可辨的轮廓。树木有的被压扁,褐色的树汁迸出几米远,有的则从根部被齐刷刷轧掉,倒下的树叶哗哗响。有一朵花,离开了枝头,迎风飘扬,飞舞了好一阵,总有十几秒钟,最终仍然轻轻落下,被怪兽一脚碾过。你瞧着这一切,浑身毛骨悚然,怪兽形成的巨大阴影撑破你的视野,而它们,仍在朝四面八方蔓延。用不了几分钟,你也将消失在它们身下。人类的生命、历史、文明的一切,都将被这些怪兽践踏清除。除了逃跑,没有什么能对付它们。
于是你开始奔跑。那条大街似乎是世界上最长的、最宽的,似乎是通往天国的。你沿着大街的人行道边缘向前跑。梦里你很强烈地意识到,危险就在你身后,那是真正的危险。你一边跑一边回头看,总有几十只怪兽,它们看起来十分笨重,以十几公里的时速缓慢地持续地碾动着地面。这种理性的、完全不疯狂的举止更能显示出它们的可怕。一想到有可能就这样被生生踏扁,你就怕得要命。这种焦虑紧紧压迫着你,让你双腿发沉,两臂发僵。这时天开始下雪,大片的雪。积雪上全是别人留下的脚印。你迫使自己摆动两臂,但无法跑得比别人更快。你看见一辆被掀翻的公共汽车。也许它能保护你?车门已经扭曲得变了形,像被掀开的午餐肉罐头的盖子一样。你迟疑了一下,钻了进去。你在车厢里面,在座椅与座椅之间犹豫不决,最后你选择了两个车厢的接口处,蹲在了其中一侧一组半圆形的座位下。这时你发现,在你对面,同样位置,躲着一个男人。你们四目相对,但谁都没有说一句话,连一个招呼都没有打。他的脸很苍白,发青,似乎好几天没刮胡子了。他从上衣口袋中掏出香烟,点燃了一支。一分钟后,他消失在了怪兽嘴里。那嘴,不断地喷着火,吐着黑烟。他只来得及发出一声叫喊,那声叫喊,沙哑含糊,突然就中断了。很快,他变成一摊厚厚的肉饼子,被吐了出来,那支香烟,还在静静地燃烧。
因为这个噩梦,你清醒过来。日有所思,夜有所想,梦有所现。那个梦,不正是你自己的命运写照么。你被活埋在一个大大的集体墓穴里了,风只能吹到你的脖子为止。你调整了一下脖子的角度,看着蹲在你面前的女孩,她是一个消瘦的小个子,脸色不太好,眼神里有一种疲惫的不满。
又开始下雨,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你只觉得灰蒙蒙的天很低,在哭,在叹气。你感到渴极了,简直是口渴难忍,你的右手不由自主地动了动,想要点什么。可是你什么也喊不出,只是朝那女孩望着,轻轻地呻吟,“水……水……”
很快就有了一瓶水。那瓶水是一个当地的女人送来给她的。你看着这瓶水,你说想喝水。当地的女人说,“你有内伤,不能喝水。”你也不争辩,你只是无声地看着水。当地的女人后来走开了。那女人说的是没错,可你就是想喝那水。
“你是护士,我可以喝水。有水,人就能活下来。它凉凉的吧?”女孩点点头。
“我很冷。我们有了一点水,但还没有吃的。我去找找看,也找找你女儿。”她说着,慢慢站了起来,转身离开。
你不知道她是不是还会回来,但是你不想去想这件事。
夏夏,我的乖女儿。有多少次,你背对她,抹掉泪。这一次,要是她在你面前,你要抹掉她脑袋里可怕的记忆,她们还有很长的好日子可以过的。那个女孩,看起来和女儿年纪差不多大,她能找回她吗?你突然担心,女孩也许会迷路,不再记得回到这里。应该提醒那女孩做个记号的,你开始后悔。可你只能等着,你总是等着。一直到高中,只要等上一小时,你就会沉不住气,会跑去女儿的学校门口,有时还没下课,你也在那里张望。小时候女儿喜欢在操场上跳橡皮筋,后来变成打羽毛球,连门房老头都要笑你,真的,有什么理由紧张兮兮?女儿马上就要考大学了,就算今年考不上,你也不会怪她的,你会任她天天在家睡觉看电视,任她天天等你下班回家。
你束手无策地躺在那里,浑身已经被之前一天的雨水滴滴答答地渗透了。身上冰凉,胸闷得厉害,想呕吐。大概因为瞳孔开始放大,四周围到处是一片白色的雾。你的医学知识让你知道,自己的伤太重了,即使现在就被救出去,医疗队也根本无法就地处理。你觉得自己就要死了。你感觉到丈夫已经去世了,也许自己也要到他那儿去了。
今天在你旁边的没几个人了,有的离开了这个城市,有的去大路上等待救援部队。你甚至能听见你周围的人,那些陷在更深废墟里的人,在一个一个死去:一开始,还有人呜呜地低声地哭。有人在嘟囔着,我们被埋得那么深,那么深,没希望了。然后是呻吟,再是喘息,而后声音突然都停止了。这让你心里头重得很。日子还没有到头呢,就这么完了?地震发生以前,人们毫不怀疑医院会是个救死扶伤的所在地,是由死转生的希望所在,所以人们把最悲惨的那些送进医院。那么,快想想,你见过的最悲惨的死亡是什么样的?其实,无论是对医生还是对护士来说,最悲惨的死亡往往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因为根本不再需要他们。
有一次,一群年轻人打群架,一块啤酒瓶碎片扎上了一个孩子的腿肚子,结果它切断了他的动脉,他其实在几分钟里就死去了,自己却还没有觉察到。人们把他送来,你替他脱下他的高帮靴,发现他的鲜血全都流在了靴子里。
还有一次,一个男人的小腹被刀捅了,那把刀宽四厘米、厚十毫米,刀从腹部捅出后背二十厘米。他的家人一直在问:他会死吗?他会死吗?最佳答案是,血流过多时,普通的医院门诊是很难抢救过来的。他当时的出血量应该已经超过一千五百毫升以上,因为出现了昏迷症状。他躺在那里,紧闭着眼睛,脸色发青,有一些呻吟从他的嘴里发出来,但是他的家人在一边声嘶力竭地叫喊他的名字,他却没有任何反应。已经死了,就不会再死了。但现在只是垂死。你就像棵植物一样,待在洞穴里。你好像又听见女儿打羽毛球时发出的安静的哒、哒。她的技术很好,打起来气定神闲,一下接一下,总能接住飞来的球。她是你的宝贝啊。
不知为什么,一想到夏夏,身上就不再那么痛了。只是睡眠变成了习惯,不知过多久会苏醒一次。每一次醒来,第一个瞬间,仍然觉得只是在发噩梦。你再一次恢复意识时,看到空无一人,没有人在你周围。难道这尘世一切都已烟消云散?你想活下去。你试着动自己脚尖,只有脚触碰到土地,才能走出第一步。可是你已经感觉不到脚的存在,你只是知道,它该在那里的,它本该,必定,会出现的。
必定会出现的是另一个朦胧的身影。他看起来那么英俊,高大,健壮,像你的第一个恋人一样,戴黑边眼镜。他的外套敞开着,黑色的,在风里飘起衣角。他向你招招手,大地就像筛子一样被筛动了,你在地上滑来滑去,就这样滑到他面前。你看到身边所有,被低低抛起,远远看去,像是一场巨大的舞会。你在这里干什么?你想知道,为什么他可以巍然不动?你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说话,紧张得带着颤抖。
过了一会儿,那个高大的形象蹲伏了下去,大地静止,舞会结束了,你躺在那里,动弹不得。怪兽向你弯下腰。天哪,你害怕得又开始发抖,它要吸走我的气了,你的大脑开始放映反抗动作。你觉得心口猛然一紧,又一紧,就像那天上午,你在教室里看到他。那一次,你一样害怕,心脏会突然停下。然而,怪兽背对着天光站了起来,向远处走去了。
在这里,你唯一能做的,就是昏沉沉,进入自己的时间里。在你曾经因为爱情而痛苦的那段日子里,你迷上了做梦。在你的梦里,可以发生你想发生的事。每天晚上,你冥思他,苦想他,从这种想念慢慢过渡到睡着,好了,他就在你眼前了。有时你因为憋尿而醒来,再次入睡后他就在老地方再次出现,好像有人进入你的梦里,在你离开的时候按下了暂停键一样。
那么梦,是不是跟轮回一样?轮回是一场轮盘赌吗?连续不断,可能被掷成老鼠,可能是一只鸟。但轮回开始之前,先得死去。
如果这辈子就这样结束,下辈子可以去做什么呢?如果可以选择,自己要做什么呢?石头,因为不需要死亡。或者鸟,可以飞,只要翅膀拍拍,就可以在怪兽头顶飞过。你突然想起一个密宗师傅说过的,修炼成今生成佛,就可以在临死前集中起自己的灵魂,让它独自成为一个黑洞,吸收其他飘散的、自己想要的灵魂,粉碎、搅拌、融为一体混为一谈,然后在身体死亡那一刻像练过轻功一样凌驾其上,毫不恋旧,进入一个婴儿体内。那新婴儿,只是一个旧人的变形。但是你什么都没做过,连香也不曾烧过。那么,是什么让你还活着?没有当时立刻死去?你是没有信仰的人,你总是怀疑这个,怀疑那个。比如,佛、菩萨不是有大神通的法力吗,既然要普度众生,为什么不在世间多多显象?这样不是可以直接证明佛的存在吗?人们不也会因此相信因果报应而多做好事了吗?如果让你看到戴着光圈的菩萨,你就不会再怀疑自己亲眼见到的证据。怎么能相信眼睛看不到的存在?可是现在,你这个怀疑佛的人,却在心里一遍遍念着阿弥陀佛(据说他将在未来掌管这个世界)。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因为想到了梦,想到了爱情,一个高大的身影立刻到来。
“你现在在哪里?”你自问自答,“你肯定不在这里。唉,你是我这一生的最爱,真的,信不信由你。你是不会看到我这么些年的生活的,支离破碎,你给我的女儿成了我生活的意义。”然而影子似乎不耐烦听到这些,它飘飘然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