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都看不清楚。雨水和污泥。不走到废墟最边缘,就不会看清下面都压了些什么。
尸体、脑浆、血,在泥水中糊成一片。这种惨烈的场景,第一次看到,会吓慌。有什么东西坠在了腿上,有什么东西堵住了胸口,它们让人沉甸甸地恶心却又吐不出来,疲惫不堪,身子发虚。但在泥浆和雨水里蹚了一天一夜,看到的都是一样的场景后,就会知道,一切都得这么继续下去……我想,没必要再描述这些了。
“嗯……”你又哼了一声。
这次,我看清你了。你躺在瓦砾堆上,脑袋从楼板的裂口中伸出,向外侧耷拉着,身体从胸以下,被死死地嵌入一块巨大的楼板和一个扭曲的铁架子中间,右手垂在一堆碎石上。
“帮帮我,帮帮我吧……”你一遍遍,机械地重复着。
“这里有人!”我朝身后喊道。有几个人围了上来,一双双手,去扒碎石,去拽钢筋。我的指甲断了,剥落面血肉模糊。奋力地,然而几乎是徒劳地,那楼板没能被抬高一寸。残骸仍然像山一般镇压着。突然又一阵摇晃,一些架空的楼板再次坍落下来。有一块,离你的脑门只有几寸远,颤动了好一会儿,最终平静了下来。我怕它再落下来,小心地用很多砖块垫住了它。
人们不得不退开了一些。我犹豫了一下,也想起身离开,这时我看到你的右手,动了一下。“陪陪我,和我说说话吧。”你的声音很温柔,而你的脸上全是污泥,只能看到两只眼睛在那里,空空地看着我。附近有个水洼,我用手盛了些水,洗了洗你的脸,顺便也洗了洗自己的手。沾满烂泥的衣服贴着你,已经看不清什么颜色。
“死的人多吗?”你问。
不远处的什么地方,传来一个女人渐渐弱下去的哭泣声,还有一个女人在喊着“渴”。
没等我回答,你又喃喃自语起来,“不知道还能回家吗?会不会有人来救啊?”
你嘶哑地喘着气,你说,你不记得那幢楼是怎样摇晃着倒下的,你只记得你明明看到天了,天亮极了,明晃晃的。你还记得周围的同伴在喊叫,而墙壁像要迅速包起一个巨大的饺子似的,瞬间卷塌下来。你以为是梦,拼命想从梦中醒来,却怎么也醒不了,直到嘴和鼻子都被灰土塞住,身子像被刀刃卡住,脑袋疼得像要崩裂一样的时候,你还以为,自己是在噩梦中。
“真像活埋人,”你说。那困住你的,只有头和右手可以稍稍活动的小小空间,真像一处严严实实的坟墓,又像一只巨大的土褐色的蝉蛹。你得耐心等待变形。
“开始,四周很黑,什么也看不见,周围一点声音也没有,只觉得闷,呛得难受,出不来气,又渴,渴极了。后来我昏睡过去时,老是看见家里的那个凉水瓶,满满一瓶清凉的水,漂浮着几片柠檬,我死死抓住它,就是不放手。我还想吃馒头,油炸过的,蘸着蜂蜜吃,或者来杯豆浆。”你的声音听起来,嘟嘟哝哝的。“后来,头顶上偶尔传来轰隆轰隆的响声,但还是不见人。昏昏沉沉地,我也不知道究竟过去了多少时间,我想,这会儿大概是第二天了吧?过了好长好长时间了。”
“嗯,五月十三号了。”我说。
“今天天气怎么样?”为什么你会问这个问题?
“下雨,下个没完没了。”雨应该下得挺大,雨滴砸在水洼里、淤泥上、我的头顶,再从头顶流下,流到我的眼睛里,再流遍我整张脸。但我耳鸣得厉害,什么都听不见。路已经变得十分难走了,路上全是洼洼坑坑,走几步,双脚就会陷进淤泥里。我的裤子,小腿以下,早就被污泥厚厚地捂了一层。
“我好像听到打雷,夏夏最怕打雷。她从小就怕。我抱着她睡觉,但她爸爸反对。她爸爸,其实不是她爸爸。她爸爸,会写长长的忧伤的信……他其实就是个乡下人,还说小孩子不能娇惯……你见过她吗?她很高,很漂亮,头发很黑、很多……”
“没。”
你的手指动了动,“没关系,我可以告诉你,她长什么样。”
“我不认识任何人,这里。”
地又波动了一下,余震不断。
“床总是在摇,我睡得很不好。我很想好好睡一觉。”
“这里一直都在地震。”余震震得我整天晕晕乎乎的,地都是软的,好像地上全是虚拟出的模型,地下那个世界才是真实。“那个巨大的怪兽,在地下的世界称王称霸。一大群小怪兽做它的奴仆,它们十分尊敬它。但是它突然决定,要把所有那些小怪兽全都赶走,赶得远远的,再也看不见。于是小怪兽们三三两两,向四处奔跑。奔跑的身形摇撼着地上,那么多的小怪兽,这一通折腾,就把整个地面搅得起起伏伏。”
你突然咧了咧嘴,“你这么说话,很像夏夏,你多大了?”
“十九。”
“她刚过完十八岁生日,才几天……”仿佛疲劳了,你闭上了眼睛。
“如果是我躺在那里,你也会这样陪我吗?”你睁开眼睛看了看我说,“傻孩子。”
“如果是我,”我坚持道,“你会吗?”
“会。会像你的妈妈一样,温柔地给你擦去脸上的脏东西,帮你按摩手臂,给你讲故事。如果能弄到西瓜……夏夏最爱吃西瓜……我会用小勺一口一口地喂你。”
母亲,那个被抛下的孩子,也有自己的母亲。母亲你消失的时候,带走了属于你的自由,同时,也带走了属于我的温柔。
“今天是我生日,今天我正好满四十一岁。在家时我会烧很多菜,前一天晚上,我会把生日这天要穿的衣服整整齐齐折好放在床头柜上。现在却一个人……你能帮我去找找我女儿吗?”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