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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家胡同吊

这是一部与“气节”相关的历史。

有关当年北平被日寇占领的情形,在联大教授沈从文的文章中,有这样切实的记录:

北平陷落前夕,城郊炮声激烈。鼓楼附近,宋哲元部下约一连人,全是十六七岁的小伙子。满身血污泥土,踉跄退入城内,群众忘记了本身危险,从景山来的男女学生,带了大饼茶水去劳军,也冲入队伍中,大家混同一处时,都无话可说,每人眼中盈满了热泪。

7月29日,日本人占领了北平城。从此,人们在出入城门时,必须向日本太阳旗鞠躬。北平城中一百二十万中国人,在沉默痛苦中接受这个新的日子,接受此后继续而来的每个日子。

而在北平西四牌楼姚家胡同,有一位年逾古稀的老学人拒绝进食而死,显示了儒者的气节。他就是当时著名的诗人陈三立,清华教授陈寅恪之父。

1999年,京城又是夏天,我来到北大朗润园季羡林家中。季曾是清华学子,陈寅恪的弟子。他追怀恩师的家世:

他给我印象最深的就是他家里面三世爱国。第一代是湖南巡抚陈宝箴,在1860年英法联军火烧圆明园时,陈宝箴在北京城里边。在酒楼上,别人请客。他看到西边,圆明园一带大火弥天,当即痛哭流涕。他的儿子,陈三立,就是陈寅恪先生的父亲,当时旧诗诗坛第一人。陈三立也是这样子,得到他父亲的遗传,非常爱国。那时候,陈寅恪先生把他父亲迎到北京,在这里让他颐养天年。后来“卢沟桥事变”爆发,他父亲拒绝吃饭,拒绝吃药,谁劝也不行,后来就是这样饿死的。

打开《吴宓日记》,对此事有记载。只寥寥数字,便令人沉浸到那“乌衣巷口夕阳斜”的境界之中:

九月二十三日星期四

2:00散。宓步行至西四牌楼姚家胡同三号陈宅,祭吊陈伯严先生(三立)。行三鞠躬礼。

据吴宓记载,当他去悼念时,陈寅恪告诉他,在父亲的丧事没有办完时,就已经接到日本人送来的邀请函,要他到日本使馆赴宴。为保全气节,避免日本人的迫害,陈寅恪决定秘密离开北平,继续走自己的路。他认为:“救国经世,尤必以精神之学问为根基。”

我读陈寅恪的史论,发现他非常重视历代“世家”的作用。他提出了“世家”是中国朝代兴衰与更迭的根本原因,举出北魏时代诸多变化之例证。这个独特视点,是对中国国情令人信服的剖析。那些显赫家族的信念和利益,的确左右着中国历史。

2000年夏,在姚家胡同,知了的叫声和绿荫闪闪,依稀可以想见1937年的那个夏天。炎热中,我们向街坊询问。原以为提起“陈家”,胡同里的人们一定有反应,不料皆无所闻。看了三个宅门,都有点“世家”气息。其中一个正在拆毁中,院墙已经扒掉,听说这家的后代全在国外,想来不是陈宅。另外两个宅子,新做的大门紧闭。

然而走进这个胡同,我依然被一股肃穆之气笼罩:散原老人的诗魂升空在这里;一群悲愤的知识分子来过这里为散原送行;就在这胡同的某个宅院里,陈寅恪与兄长的秘密商议,做出了不失为大家之子的安排:一个出走,一个主持父丧。

这是一个神圣的胡同,这是一个传承了中华气节和坚忍信念的胡同。那些树荫,那些知了,它们延续着那个夏天的记忆。

时至今日,看到那些实录的镜头:日本军队踏过金水桥,开进故宫,我们依然不能平静。日本军队皮靴撞击紫禁城的声音,至今依然能震彻每个中国人的心肝脏腑。北平是国粹之地。北平沦陷,对中华民族是一个沉重打击,尤其是对于文人,对于诗人,无异于文化的亡国。对于陈三立而言,父辈所经历的耻辱依然鲜活,那圆明园的大火赫然未逝,而今又在他的眼前出现这城亡的一幕。老迈年衰的陈三立毅然选择以死殉国,抗议这场民族的奇耻大辱。

中国文化人非常明白“死”的意义。当自己的生命力量已经无法延续理想,在“生不如死”之时,他们会将生命浓缩到一个点,化“死”为生。因此,中国人也就有了“虽死犹生”这个词。

陈三立完成了一个爱国世家向下面传承的责任;也完成了一个诗人对于家园国土的最后诗章。宋代诗杰陆游留下一句“家祭无忘告乃翁”。在陈三立身上,中国文化人会找到自己的父亲。

我向季羡林做采访,起初他并不同意。原因是:他不是西南联大的。那段时间他在德国留学。我说,这是为陈先生。后来他答应:只谈陈寅恪。

季羡林是一个感恩的人。他不是解放后第一个去吊唁胡适墓的人,然而他却是第一个将在台湾岛上的吊唁写成文章发表的人。

那天,季羡林谈了当年帮陈寅恪卖书的事。因为一家人无钱取暖越冬,陈寅恪打算将书卖给学校;一是自己可以继续用,一是将来可望赎回,无论怎样,书不致流失。

季羡林受老师托付去找胡适校长,胡适立即派车,让季羡林送去大洋,并把那些书拉到了学校图书馆。他留下了话,陈先生随时可以赎书。

当年的大学,是学者的一个后盾,一个可以求助解困、可以从长计议、缓和窘境的依赖。学校当道者,如胡适,自己亦是学人,惺惺相惜。这些可见当年中国的学人,忍饥受寒,而书业不可丢的志节。

还有一些人是在日寇占城之后,脱离沦陷之地的。吴宓有一首辞京诗:

十一月四日 星期四

阴,大雾,晨8:00后,即独至东车站,紫禁城为浓雾所蔽,街上行人尚少。

晓发北平十一月四日

十载闲吟住故都,凄寒迷雾上征途。
相携红袖非春意,满座戎衣甚霸图。
鸟鹊南飞群未散,河山北顾泪常俱。
前尘误否今知悔,整顿身心待世需。

吴宓在内心里与这浓雾中的紫禁城告别,这是笼罩在人们心中的浓雾。诗中他庆幸师生们未散,因为他们将在前方重新会合。有一个目标必须待他们奋发。 AxntftMz5jW7UWqedd9c5ik6xLITkRWMKkHxPlkJRkZb6GmrvvecSOoJ/q6b8y8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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