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2000年起,在北京南沙沟,我曾多次拜访国家图书馆馆长任继愈。
任继愈,山东人氏,出身将门。因为父亲希望他能够继承韩愈文章,故取其名。任继愈在西南联大八年,从本科到研究生,后又在联大任教,自述“事情的前因后果,我是见证人”。“我就看着中国的这种民气是始终不衰,穷困是穷困,志不穷,人穷志不穷。所以骂人‘汉奸’是最重的一个词,比骂他祖宗什么的都还重。”
他这一番话,以古喻今,揭示了当年北方沦陷后,知识分子们纷纷脱离敌占区的深刻心理:
一个秦桧,所有的人都知道他是汉奸卖国贼,害岳飞。秦桧这个人考过状元,状元那是第一名,拔尖的。秦桧字也写得很好,求他写字的也不少。可是现在国家这么大,没有发现秦桧的字迹,没有一幅,国人不愿意保存它,这就是爱国主义。他在大是大非的问题上站错了,站那边去了,所以不齿于人类。
90年代,外国人有一个“寻根热”。秦桧有一个后裔在加拿大,就寻根。他是无锡人,就寻到老家来了。查来查去,发现自己就是秦桧的后裔。后来他不敢承认,他就说我是秦观秦少游之后,其实他是秦桧的后裔。他的子孙都不承认他有这么一个祖先,这说明汉奸是不齿于人类的。爱国主义从古到今就这样。
大家看重文天祥,他有气节,不当汉奸。文天祥也不是战功多么好,多么能打仗;治国平天下,他都没有施展。他当丞相的时候,国家已经快完了。他就“气节”这点站住了,就是有正气,大家都佩服他。
抗战中,人们逃难的时候,依然携带着祖先漫长的文明史和传统原则。
当年北平,也有留下的人们。任继愈先生对我提起一位教授刘盼遂。在他那淡淡的语气中,有一种深切的缅怀:
历史系一个教授,他留在北平,没有走。有人就劝他,劝的人也是学历史的,说:你看看这些历史,南渡以后,谁打回来过?你就别在那儿苦守了。你就跟这个伪政权合作、去伪大学教教书,别过这苦日子了。
这个人说什么也不干。这个人叫刘盼遂,是个历史学家,北师大的教授。他就卖点书、卖点东西来维持生活。苦熬了这么几年,没干伪政府的事,没做伪政府的教员。
在“文化大革命”中,他投水死了,这人是很有气节的一个人。“刘盼遂是老清华国学院的一个学生,师从梁启超。”
后来胜利复员,大学返回北平时就有规定:凡留在日伪大学中做事的职员,可用;而在日伪大学中任职的教员,一律不得留任。可见做教员是必须重视“人格”的。这显示出“文化人”的一种标准,即:知识分子不仅仅意味着拥有知识,而且也应该是国家道德和精神价值的体现。时至今日,这仍然应当成为中国知识分子,尤其是学界知识分子价值取向上的一个坐标。
在抗战胜利后的北平,发生了北大代理校长傅斯年把昔日老师周作人逮捕起来的事情。傅斯年做了公开表态:“伪北大之教职员,均系伪组织之公职人员。应在附逆之列,将来不可以担任教职。”
在法国,对于知识分子成为“法奸”的惩办更为严酷。伊安·布鲁玛说:“战后,比起通敌的商人和政客,附逆文人受到了更为严酷的对待,这一事实表明,许多法国人正是这么看的。比如萨特就认为知识分子比一般人有更高的使命。戴高乐拒绝免除劳贝尔·布拉西亚(法国维希作家)的死刑,因为就像他说的,‘在文学中,就像在所有东西中一样,才干与责任同在’。”
虽然人性同理,不一定受过教育的人就高出一层。但人们依然以为,对引领一个民族精神方向的知识分子,在危难时刻是有要求和更高期待的;这也与他们平时受到的崇敬待遇是一致的。
但是崇敬那些有贡献和德望的知识分子,这种待遇在1949年后开始淡化,直至“文革”彻底倾覆。这不是教员的损失,而是民族的倒退,是传统和文明的损失。“礼崩乐坏”,并没什么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