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上帝之城并不是一种组织,上帝只存在于每个人的灵魂深处,那么,为什么又把信仰者的团契理解成一个城呢?人类共同的历史还有什么意义呢?奥古斯丁虽然否定了人类的任何社会和政治组织,但他并没有否定人的社会性,甚至认为社会性是神圣的,是上帝所赐福的。世界历史,正是这种社会性的实现,但世界历史与罗马毫无关系。社会性必须从新的方面理解,因为这种社会性无法通过任何尘世制度体现出来。
也正是出于他对社会性的理解,奥古斯丁说,罗马城不是由城墙和宫殿组成的,而是由人组成的。这句话无疑呼应了《圣经》中的名言:“主乃活石,固然是被人所弃的,却是被神所拣选、所宝贵的。你们来到主面前,也就像活石,被建造成为灵宫,作圣洁的祭司。” 〔53〕 这个比喻中蕴涵着对希腊罗马政治思想的全面颠覆。罗马固然是由人组成的,但没有城墙,它就不足以抵抗外侮,遑论对外扩张。没有宫室,就没有政府和各种政府部门,也就无法使罗马成为一个城邦或帝国。而在奥古斯丁的理解里,城墙和宫室都可以不要,那么剩下的,就是赤裸裸的个人了。不通过城墙和宫室,罗马人怎样组织成社会呢?
个体心灵与全人类的关系,是奥古斯丁思考世界历史的基本维度,也是他对西方历史观产生巨大影响的一个方面。《上帝之城》卷四第三章有一句话:“就像文章是由单个字母组成的一样,城邦和王国的元素是每个单个的人,无论她占地有多么广阔。” 〔54〕 研究者指出,这一说法是从柏拉图《理想国》中著名的灵魂与身体的比喻转化而来的。 〔55〕 由于没有文本的直接依据,这个类比是否真的是从柏拉图那里来的,我们很难判定。不过,这个类比确实展现了奥古斯丁关于个体与群体关系的理解,也呼应了他关于城墙与宫室的说法。
关于柏拉图那个著名的类比,当前学界研究很多 〔56〕 ,我们不必多谈。其中一个基本的理念是,为了理解个体灵魂中的正义德性,首先要理解城邦的正义问题,个体的正义与城邦的正义是一致的,但个体的正义不好理解,需要借助对城邦正义的研究才能理解。奥古斯丁此处的逻辑却正好相反。在他看来,要谈城邦或帝国的好坏不容易,所以就先假设一个很焦虑的富人和一个生活安宁的穷人,对比一下他们两个,就可以理解,像罗马那样不断扩张,究竟是否会得到真正的幸福了。和柏拉图一样,奥古斯丁也认为个体与群体之间有内在的相似性,但他却认为个体更好理解,群体不好理解,所以反而要借助个体来理解群体。
虽然看上去相似,但奥古斯丁的类比已经和柏拉图有了非常根本的差别。柏拉图的类比,是建立在古希腊城邦生活基础之上的。因为城邦能实现人的自然,“人在自然上是城邦的动物” 〔57〕 ,所以,严格说来,脱离了城邦的人,根本谈不上正义。不在城邦的政治生活中实现正义,任何个人的修养和德性都无的放矢。他先谈城邦,后谈灵魂,并不只是出于类比的关系,而且体现了希腊生活中城邦与德性之间更根本的关联。所以,虽然表面看上去,他笔下的城邦和灵魂的结构并不相似,但他的这一类比仍然有着内在的合理性。
但在奥古斯丁这里,无论“地上之城”还是“上帝之城”,都不是古典意义上的城邦。在他所生活的时代,罗马帝国已经远非古典城邦可比,无论政治制度还是文化观念,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罗马成为一个跨越三大洲的大帝国,治下包括操各种语言、来自不同文化背景、生活在不同行省的罗马公民;传统小城邦中的民主制度已经无法维系 〔58〕 ;随着各民族的信仰进入罗马,传统神话也渐渐失去了过去的支配地位。 〔59〕 在这样的大帝国中,是不可能实现柏拉图构想的那种几千人的理想国的。“地上之城”并不是指罗马城这一个城市,称之为“城”,只是沿用了传统城邦的概念。更恰当的概念应该是“帝国”(Imperium)。
“上帝之城”更不是一个城。它既不是一个有城墙和宫室的城堡,也不是一个有政府和公民的政权,而是所有好的天使和好人的团契。并且,这个团契只有在末日审判的时候才能实现。在现实中,上帝之城的公民只是混居在尘世之城的公民当中做客旅。把上帝之城说成“城”,只是相对“地上之城”而言的。尘世之城本身已经不是一个古典意义上的城了,上帝之城就更不是这样的城邦。
因此,无论是在“尘世之城”的意义上,还是“上帝之城”的意义上,奥古斯丁都不会简单套用柏拉图的类比。但是,个体与群体的类比,在《上帝之城》中又经常出现。比如,在卷一谈到勒古鲁斯的时候,他说:“城邦之福和人之福并不是两回事,因为城邦不过就是很多人组合起来。” 〔60〕 但在卷二十二谈到萨共廷的时候,他不再认为个体与城是完全类似的。萨共廷人为了保卫罗马牺牲了自己,但城的牺牲和人的牺牲是不同的,因为人牺牲后,会在上帝之城中永生;城毁灭后就再也没有了。 〔61〕
萨共廷的毁灭提供了个体与群体类比的一个反例,或许这个反例可以帮助我们挖掘奥古斯丁的类比的深层含义。虽然个体与群体是类似的,但是在面临毁灭和拯救的时候,二者却有根本的差异。到了世界末日,每个死去了的人都会复活,但毁灭了的城邦却永远不会再活过来了。其实,对于勒古鲁斯和萨共廷的那些异教徒,这个类比没有什么不恰当的,因为他们无论多么有德性,复活后都不能获得真正的拯救,最终会和萨共廷城一样进入永恒之死。而凡是真正的圣徒,复活后都会结成上帝之城这个新的团契,这就是和他们一起复活的城。
奥古斯丁坚持认为,真正组成城邦的是人,不是城墙或制度,个人和群体是一致的,其实这个观念,与其说来自柏拉图的类比,不如说来自《圣经》中的另一个类比:“正如我们一个身子上有好些肢体,肢体也不都是一样的用处。我们这许多人,在基督里成为一身,互相联络作肢体,也是如此。” 〔62〕
所有圣徒共同组成的教会,即上帝之城,就是基督的身体,基督是这个身体的头,每个人是这个身体的不同肢体。人类群体的命运,就是基督的命运,这和每个人的命运,当然可以说是相似的。因此,奥古斯丁最关心的,不再是城邦内的正义与每个公民的关系,而是每个人的所作所为是不是在模仿基督。全人类的救赎,最终体现在一个人一个人的救赎上。
这样,我们就可以体会奥古斯丁与柏拉图的差别所在了。在柏拉图笔下,每个个体在城邦中都有各自的位置,根据自己灵魂的具体情况,或做国王,或做护卫者,或从事其他的职业。只有每个人各尽其职,充分根据自己的灵魂结构来生活,城邦才能实现真正的和谐。但在奥古斯丁笔下,每个个体之间的这种差别都不重要。每个人无一例外地要模仿基督,成为一个小的基督。基督的身体的和谐,并不是通过人们各司其职和相互依赖达到的,反而是要使每个人成为一个小的基督。在柏拉图笔下,个体的差异性是不可避免的,而且应该得到强调。但在奥古斯丁笔下,这种差异性必须泯灭,上帝之城中的每个个体,都是没有差别的,他们之间甚至不必发生关系,上帝之城中唯一的关系,是每个个体与上帝之间的关系。因为消除了差别性,这个城可能比罗马帝国更好地包容全世界,但这个城越大,生活在其中的人越是孤独。
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奥古斯丁笔下的世界历史与每个个体的心灵秩序有根本的关联。对全人类的命运的关心,恰恰就体现在对每个灵魂的关心上。只要安顿好了每个人的灵魂,就安顿好了上帝之城,因为上帝之城就是由一个个人组成的。上帝之城的历史,最终会转化为个体心灵的历史。因此,《忏悔录》和《上帝之城》在根本上是在处理同一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