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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永恒罗马的颠覆

由此我们就可以想见,阿拉利克攻陷罗马城这件事,对罗马人意味着什么。无论是基督徒还是非基督徒,罗马人心中的永恒之城竟然被摧毁了,他们都感到了巨大的恐慌。虽然罗马以前也曾经被高卢人攻克过,但那时候罗马还没有获得现在的地位。因此,虽然哥特人在三天后就撤离了,罗马的政权和版图都没有遭受很大的破坏,但这个事件的文化意义极为重大。罗马似乎不再永恒,希腊罗马文明的最高峰似乎就要崩颓,无论异教还是基督教给它的神圣光环,似乎顷刻间就要消散了。基督徒这个时候已经成为神圣罗马的祭司,所以他们尤其应该为这些灾难提供一个解释,而异教徒对基督徒的批判正是由此而来的。在基督教内部,我们看到了这样几种不同的反应。

第一种以神学家哲罗姆为代表。他是基督教历史上著名的教父,这时却呈现出少见的恐慌,以为世界的末日就要到来。

哲罗姆后来回忆说:“西部的混乱,特别是罗马的劫掠,使我极为震惊,就像人们常常说的,我甚至忘了自己叫什么。我很长时间保持沉默,知道这是该哭泣的时候。” 〔21〕 “攻下了整个世界的城也被攻下了。” 〔22〕 他在对《以西结书》的诠释中写道:


每日每夜,我想的都是全人类的安全。每当我的朋友们被抓了,我也总想到自己被抓了……当世界上最亮的光熄灭了,当罗马帝国的首都动摇了,整个世界会随着这一个城而灭亡……谁能想象得出,罗马在对世界的征服中强大起来,却会毁灭,既是各民族的母亲,也是各民族的坟墓? 〔23〕


面对这些灾难和毁灭,哲罗姆慢慢形成了自己的解释。他越来越把这种毁灭等同于末日的灾难。罗马的衰落和灭亡,就意味着整个世界的灭亡,而在世界灭亡之后,就是末日审判了。他说:“我们没有意识到敌基督已经近了。是的,敌基督近了,主耶稣基督‘要用口中的气灭绝他’。” 〔24〕

这种末世论延续了从使徒时代就有的一种观念,即认为世界末日会很快到来。所不同的是,哲罗姆并没有欢呼末日的到来和基督的重临,而是感到恐惧,祈求末日能够来晚一些。 〔25〕

罗马的陷落究竟是否意味着末日即将来临,时间会很快给出答案。这一解释也就不攻自破,根本不可能说服异教徒。

相对而言,教会史学家们的解释要乐观得多。历史学家索佐门在叙述这一段历史时指出,虽然西罗马帝国陷入了战乱,但是,“东部帝国却完全没有战争,而且和一般想的不同,其中的事务都井然有序地完成着,因为统治者还很年轻。看起来,上帝公开向现在的皇帝展示了他的青睐。” 〔26〕 君士坦丁堡的苏格拉底在叙述了阿拉利克给罗马带来的灾难后,特别强调他在三天后就迅速离开,原因是,据传皇帝西奥多就要率军前来。阿拉利克不等谣言得到证实,就仓惶逃出罗马。 〔27〕 这位历史学家继承了尤西比乌写君士坦丁的风格,也把皇帝西奥多同摩西类比,用《民数记》中评论摩西的话说他“为人极其谦和,胜过世上的众人”,就是因为这种谦和,所以上帝让这位皇帝兵不血刃,就能屈人之兵。“无所不在的上帝赐给我们时代这位最虔敬的皇帝以超自然的帮助,就像赐给此前的所有义人一样。” 〔28〕

这种理解把希望寄托在君士坦丁堡这座新罗马上。但是等到以后新罗马也面临同样的命运时,这种观点也就失去了解释的力量。

奥古斯丁显然对这些解释都不满意。他着手在《上帝之城》中反驳异教徒的同时,也鼓励自己的学生奥罗修斯写一部关于人类历史的著作,于是,奥罗修斯写出了他的七卷《历史》,以思考罗马在人类历史中的地位,以及阿拉利克的灾难究竟意味着什么。

奥罗修斯的《历史》从亚当夏娃讲起,一直讲到自己生活的时代,集中于罗马历史。其中特别注重谈各个时代的灾难,以表明,并不是只在基督教的时代才有灾难。这一点固然完成了奥古斯丁交给的一个重要任务,但他的历史观却没有超出尤西比乌等人。他仍然赋予罗马以无比寻常的神圣意义,认为罗马的强大与基督的诞生有内在的关联:


因为上帝的安排,就在恺撒达到了最强大、最真实的和平的时候,基督降生了。……无疑,只要有信仰,能观察,每个人都能清楚理解,是主耶稣基督使这座城达到了权力的顶峰,繁荣而得到神佑。所以他在到来的时候,特别希望自己被称为罗马公民。 〔29〕


当他直接叙述阿拉利克的灾难时,奥罗修斯强调了这样几点:第一,罗马是因为自己的渎神行为招致了上帝的愤怒,才有了这一灾难;第二,城中的一些基督徒感动了蛮族人,使他们饶过了很多罗马人;第三,哥特人放的火,远远没有尼禄放的火大,以至于罗马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30〕

奥罗修斯的解释和前面两种都不同,而且这些应该都是和奥古斯丁多次讨论后的结果,因为这三点也全都出现在奥古斯丁的著作中。不过,奥古斯丁对他的这部书并不满意。奥罗修斯虽然把奥古斯丁的很多想法写到了书中,但他对世界历史的总体理解并未超出尤西比乌的框架,仍然认为罗马在人类历史中具有至关重要的地位。他的《历史》更像对尤西比乌的《编年史》的一部诠释,虽然有些自己的想法,却老老实实地继承了尤西比乌的历史观。

上述三种解释虽然各不相同,但都建立在尤西比乌历史观的基础上。哲罗姆、索佐门、君士坦丁堡的苏格拉底、奥罗修斯都同意尤西比乌的观点,认为罗马(或新罗马)是上帝为基督教的发展而设立的城。在根本上,他们的理论都无法彻底解释地上连绵不断的灾难,但他们也都坚决与罗马站在一起,在异教徒的铁蹄面前,捍卫罗马作为神圣的永恒之城的历史地位。

其中,哲罗姆虽然最为慌乱,但恰恰是他们最清楚地看出了局势,而不像索佐门、君士坦丁堡的苏格拉底或奥罗修斯那样抱有盲目的信心。他们或许意识到了,虽然这次对罗马的实质伤害并不大,但罗马的灭亡是迟早的事。如果罗马是神圣的永恒之城,那么它的最终覆亡是否就意味着世界的末日呢?

奥古斯丁运用了奥罗修斯的很多材料,也像历史学家那样坦然,但他对局势的判断,却更接近于哲罗姆。他更清醒地意识到,罗马是终究会灭亡的,暂时的延迟并没有多大意义。能够有哲罗姆等人那样的清醒判断,却保持了历史学家们那样平静的态度,说明奥古斯丁一定发生了重大的思想变化,使他给出了和上面三种都不同的一种态度。正是在最关键的一点上,奥古斯丁和他们都不同:他不再为永恒罗马的神圣地位辩护,而是彻底放弃了罗马,转而加入到罗马的敌人阿拉利克的阵营中,给了罗马和他的公民最致命的一击。这种态度的转变使他不再以罗马为自己的祖国,他还怎么可能像哲罗姆那样恐慌呢? HjDQB2B5WaMxDSXAWKLkPU5tPJF462+uBY+2HmbvNgmscQNDWRDqXC3857yc9k1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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