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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奇志

《浮生六记》是一本追怀往事的书,书名化用了李白“浮生若梦,为欢几何”的语句,以形成缥缈感怀的境界。大概人生总是不得圆满,总是抛下诸多遗憾,或江湖夜雨,断雁西风;或人面桃花,失之交臂;或秋水伊人,在水一方,于是,人们便试图用追忆填平“时间、消逝和记忆的鸿沟”,“填补围绕在残存碎片四周的空白”,用深情的双眸凝视它,用颤抖的双手触摸它,用敏感的心灵孵化它,那人生往事便如轻烟袅袅升腾,如清梦依稀重现,追怀者便如同含住了生命的乳头,获得了生命的重温。我想,这大概是《浮生六记》的主要魅力,也是这本小书风行于世的主要原因。

沈复追忆的双眸始终瞄向她的妻子芸——那个被林语堂称之为“中国文学中最可爱的女人”,这也是人们喜欢《浮生六记》的最主要的原因。清代的张潮在《幽梦影》中说:“所谓美人者,以花为貌,以鸟为声,以月为神,以柳为态,以玉为骨,以冰雪为肌肤,以秋水为姿,以诗词为心。”芸的特性是可爱,自然就比美丽多出一种襟怀,一种气概,一种痴情。试看:“一身素淡”,何其娴雅;口授成诵,何其颖慧;“顾盼神飞”,何其缠绵;太湖纵目,何其阔达;女扮男装,何其豪迈。与《红楼梦》大观园中的女儿相比,芸比黛玉柔和,比宝钗淡雅,比探春体贴,比湘云豪爽,比妙玉多一份人间烟火;与当今时尚女郎相比,芸多了一份内涵,一份古雅,一份矜持。正是因为芸的情感元素的丰富性,所以她能满足各个层面读者的情感需求:可以为红颜知己,可以为浪漫情人,更可以为贤妻良母居家过日子。但就是这样一个最可爱的女人,却不料中道凄然长逝,空留下痛泪两行,孤灯一盏,长恨一世,这不得不让人扼腕感叹红颜薄命,造化弄人,在感叹之中,读者的心便被紧紧地揪住。

人们爱赏《浮生六记》,还因为它的幽闲之趣。《浮生六记》不像导师爷那样板着面孔传道、授业、解惑,也没有仕途儒生匡时救弊的责任心,它没有任何功利,是一本地地道道的养眼养心的闲书。放在枕边案头,闲来翻翻,能消歇一天的疲惫,获得心性的滋养。那是怎样的一种诗意的栖居啊!沧浪观月、太湖听涛、水仙庙赏花的情景,令人神往;“夏蚊成雷,私拟作群鹤舞空”、“卵为蚯蚓所哈”的童趣,令人喷饭;李杜优劣的讨论、卤虾瓜与臭腐乳的争执,令人会心;有关盆玩与插花的妙想,令人击节。真正的一对烟火神仙,赏尽宇宙间无边风月,在天地之间获得一身清气、一片灵心。因此,即使随意一个小小的设计,诸如“活花屏”、“梅花盒”,都无不体现出妙想佳趣。人们久已疏离了幽闲之趣,奔走于红尘的热浪之中,读《浮生六记》会觉得眼前一亮,顿觉神清气爽,会深深体味到,幽闲是一种很高的人生境界。

《浮生六记》更是笔致生动、简约俊逸的美文。印着姑苏古城的文化底蕴,透着江南才子的精神气质,裹着追忆往事的朦胧面纱,使《浮生六记》的语言自然中显精致,玲珑中显疏淡,简约中显丰韵,真正拿捏到了浓妆淡抹的妙处。正如俞平伯先生所说的那样:

即如这书,说它是信笔写出的,固然不像;说它是精心结撰的,又何以见得?这总是一半儿做着,一半儿写着的;虽有雕琢一样的完美,却不见一点斧凿痕。犹之佳山佳水,明明是天开的图画,然仿佛处处吻合人工的意匠。

《浮生六记》的确在语言上找到了疏密浓淡的黄金分割率,无论是叙事、抒情、写景,都恰到好处,使读者如品香茗,如饮佳酿,如沐春风,情不自禁地沉酣其中而流连忘返。

如此天然妙品的作者却名不见经传,我们只能从《浮生六记》的描述中整理出他的人生档案:沈复,字三白,苏州人,生于清乾隆二十八年(公元1763年),卒年无考。虽生于衣冠之家,但终身布衣,习幕行商,一事无成。算不得文人骚客,更谈不上 绅栋梁,酷好诗书丹青,性喜丘壑林霞……如是而已。但沈复的《浮生六记》却为他赚够了名头,历代才俊无不赏爱有加,倾倒于它的“凄艳秀灵”。

《浮生六记》原书共六卷,并附有管贻萼为每卷所题的绝句六首。遗憾的是,1877年杨引传在冷摊上购得的《浮生六记》就只是残本,仅剩前四卷,后二卷亡佚,此即《浮生六记》的最早版本:《独悟庵丛钞》本。此后有1907年黄摩西的《雁来红丛报》转载本,1924年俞平伯点校的霜枫丛书本,皆是残本。1935年上海世界书局出版的《美化文学名著丛刊》中收入足本《浮生六记》,并附有朱剑芒的《〈浮生六记〉校读后附记》和赵苕狂的《〈浮生六记〉考》,介绍了王均卿发现足本《浮生六记》的始末,论证了足本《浮生六记》的可靠性。但据历代学者考证,后二卷“中山记历”和“养生记道”系伪作,乃好事者从曾国藩、李鼎元、张英等著作中摘抄拼凑而成。此次点校翻译,以《美化文学名著丛刊》中的足本《浮生六记》为底本,再参考俞平伯点校本。之所以选择足本《浮生六记》,意在尽可能多地提供文本资料,使普通读者可以一饱眼福,研究者可以去粗取精、去伪存真。

有关《浮生六记》的点批,看似率性点染,但全是有感而发,无意于释疑解惑,看重的是霎那间的心灵交感。若不小心拂了读者诸君的意,还望轻轻掠过一笑置之。做《浮生六记》的翻译,是一件费力不讨好的事情。《浮生六记》的语言已臻化境,简约、隽秀、疏淡,言有尽而意无穷。翻译成白话,则要做到明白如话,无非是把原文的含蓄处、褶皱处抖落出来,无论怎样做,都难以追慕其神韵。之所以还要做,其一是通过翻译能与作者进行一次深情的对话,其二是或许能为一般读者提供方便之门。

写到此,突然有了一种强烈的冲动,很想再去游赏姑苏古城。数年前曾去过一次,“到此一游”似的走马观花,除了感叹苏州园林的精致外,印象中只剩下川流不息的人浪和熙熙攘攘的后脑勺。倘若带着沈复似的眼光去凝视姑苏古城,定当另有一番意趣。

戊子年中秋于长沙洪山庙 avO5AtIFr5Z+vBz0EE3JF1BgGh7aQc4zJKkyI8Y3HsLXBgTk2glK1PTWee/4Xsb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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