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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午夜惊魂

1.爽歪歪

九州市的强势铁腕市长秦天贵在温泉山庄95号别墅里的这个销魂之夜,一个最大的疏忽就是忘了关掉手机。

而他得以万分侥幸的也是因为没有想起关掉手机。

与前妻离婚三年以来,他又折到了第八朵玫瑰。有花堪折只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还有革命样板戏《沙家浜》里胡传魁司令家中堂上的一副对联“春风自爱闹花草,蛱蝶何曾拣树凄”等等鸾凤求凰的许多名联警句,都是这位显官扶醉宽衣时经常吟唱的名段。

然而,今天的这个国庆黄金周前夕的周末之夜,秦天贵并没有开怀畅饮,只是草草地喝了两杯干红。这个周末之夜他要想完成的任务不是纵酒而是纵情。因为这个第八朵玫瑰实在太让他有点舍生忘死了。他们之间已经多次地涉及到了谈婚论嫁的话题。如果不是考虑政治影响和官场形象,早就公开同居或正式登记了。

老夫少妻时下不已经是官场、商场巨擘大亨们很正常的婚姻现状了吗!

秦天贵比任何时候都非常清醒地知道自己所面临的官场现实。还有不到两年,已经连任两届的市长就要换届了;而市委书记蒋守正恰恰还有一年半年龄就到站。按正常交替,他接任市委书记是最合适的人选,这或者也可能将是他仕途中末班车上的最后一搏。

近三十年的老糖尿病已经让市委蒋书记早就英雄气短,力不从心了。这几年又有近一半时间在省市医院的高干病房中度日。市里的党政要务,一般到他这个市委副书记政府市长的案头上就可以拍板了。所谓报请市委常委会议定或请蒋书记阅示等程序,就纯然是公文旅行了。因为大多数的市委常委会也是他这个市委副书记主持。

尽管如此地一言九鼎,秦天贵还是对市委书记的金字招牌眼热心跳。因为在这个金字招牌之上同时还有一个更诱人的官衔叫省委常委,那不仅是副省级待遇,而且是当之无愧进了全省决策圈里的一把交椅。

能够坐上这把交椅,如果顺风顺水,当一任封疆大吏还是极有可能的。

人生关键的时候就那么一两步,尤其是仕途中人,关键时候的最重要一步就会决定你能否名震朝野。而这名和利又总是孪生兄弟,名位即到,拱门的金银财宝你就是想不要都很困难。

铁腕市长秦天贵不仅是个大刀阔斧的实干家,也是个相当精明的政治家。有两届市长近十年卓然醒目的社会经济发展业绩做基石,接任市委书记在九州市来说无人与他匹敌。

然而,官场风云阴晴难料,你看得住下边可管不了上边,谁敢说上边没有盯着坑的更硬门人选?

秦天贵当然知道这正厅级官员和省委常委生成的来龙去脉,为此没有少往省委和京城相关部门的权柄人物手里运作,并在私下里也得到了首肯和认同。

通天之路已经理顺,再熬个一年两载便见分晓。而这时候更为关键的便是自身不能出任何差错,不仅是屁股要坐稳,形象一定要光可照人。因为一个省委常委、市委书记的生成有许多因素在起作用,还有许多自上而下又自下而上的程序要走,还必须都要是绿灯才能万无一失,私下认同才能兑现。

这就是秦天贵自我警示不能有任何差错的仕途大背景。然而无论是达官显贵还是草民百姓,正确的思想经常扭转不了错误的行动。

秦天贵当下就深深陷于纵情声色的泥淖中。

私下里,他管蛇盘凤附在他胸前腰身中的女人叫“小浪精”。

小浪精叫肖英慧,是市政府办公厅综合一处刚提拔不久的副处长。兔子不吃窝边草本来是秦天贵玩女人铁定的守则,然而肖英慧是个例外。因为这棵窝边草实在是太撩人了,几乎集所有女人征服男人的本领于一身,让你防不胜防。她非常知道作为一市之长的秦天贵非但是不缺女人,而且在方方面面的各个领域为市长大人顾盼流倩摇尾掉腕的骚狐狸,差不多能排着队围着市政府的办公大楼转一圈呢!

知道归知道,肖英慧更相信自己的魅力和争先进位的能力。因为在五年前的公务员招聘时,在三万余众报名的大学生中,能够在笔试、面试一路过关斩将力挫群芳进入市领导选人用人视野的求职者中,她是惟一进入前三名的女性。不仅是她的一表人才让评委们一见就心颤地想打高分,她那块含金量颇高的西方经济专业硕士研究生的金字招牌,也自然而然成了她昂首挺胸进入市政府办公大楼的敲门砖。

身为市长的秦天贵并非是一粘就着,肖英慧能够拍拖自然施展了一番软硬功。在大学的校园里,她对那帮只会爱得生生死死而又神魂颠倒的校园白脸自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而栖身黑脸包公一样形象的市长大人臂膀下,又能成为常附左右的后宫娇娘,可就不像在校园当鹤立鸡群的白雪公主那样地随心所欲了。

必须得黑白有道,做一个道貌岸然的双面人。

她现在就正在惟嫌其短的黑道上沉沉入梦,小鸟依人地附在黑毛熊一样的大市长秦天贵的怀中,把“二进宫”搏斗后的疲倦,放松在舒缓自然的呼吸中。

翻云覆雨后入睡时忘记关掉落地灯。双层的窗框把外界的一切都隔绝了。橘黄色的灯光在这超大的卧室中营造出一片柔和的天地。宽大的铜雕大床柔韧而坚挺。落地灯、沙发、茶几、壁橱、大衣镜等等一切室内的陈设格局都是沿袭十九世纪英国的皇家别墅来布局的。

四处都透溢着富丽堂皇的气息,连空气都经过了专用的换气扇来过滤。

大床上相拥而卧的一对男女,都在香甜的睡眠中表露着各自放纵后的得意和狰狞。

据说各类人物都有各自不同的睡相、吃相和话语相。这可能只有得道高僧和世外高人才能看得出来。就目前市长秦天贵一丝不挂的睡相来看,和一个挖煤工人也没有太大的区别。

然而,人家是一言九鼎的市长。就连呼出的气都要比一般人要粗多少倍,而且打起呼噜来分贝也高得吓人。

他被她折腾得累透了,所以打起呼噜来也像多拉了车箱的火车头爬坡似的,“腾哧”而又“哼哧”地舒缓交替,似乎很有些吃力而又力不从心的样子。

呼噜突然停了,好像是负重爬坡的火车头骤然熄火。

原来是秦天贵内急,一骨碌爬起来,揉揉惺忪的眼睑,拿起床头的手机看了一下,方才午夜刚过。

“干什么呀!”被他从怀中放逐的尤物梦呓般地吟出一声,翻了一下身又自顾抱头睡去。

“肖肖,没事,我方便一下。”秦天贵翻身下床,趿上拖鞋提着老二到卫生间里去了。因为她姓肖,所以他就以叠字肖肖来作为他们之间的爱称。这是从唐诗“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中取意。秦天贵虽然生得墩实粗壮,还是一个有相当文学品位和综合素质的市长。称呼上这样一字之叠,既涵盖了无上的亲切,又显儒雅大方。

秦天贵从卫生间出来,上床钻进大被窝,膝盖碰了一下她的屁股,肖英慧就给弄醒了。

解手这点事就像个临时性的传染病似的,她也感到有点内急,也翻身下床去了一趟卫生间。

俩人这一来二去,橘黄色的灯光就在墙壁上映出了两个各具风度的剪影:秦天贵已经开始发福,腰间隆起了一圈肥硕的赘肉,壮实的身影像半截铁塔;而长脖细腰长发披肩的肖英慧就像一个系着飘带的长葫芦。

人是需要一点伪装和装扮的。服装师精心设计了各式服装,化妆师以假乱真的化妆术,都是为了将人装扮和伪装得更美感和个性化。尽管赤身裸体的男女或可给异性带来欲望,赤条条来去无牵挂未见得就一定有多少美感。就说秦天贵吧,若不是市长的特等光环罩顶,很难想象比他女儿大不了几岁的绝色美女肖英慧会和他捏弄到一块。

有人戏说,二奶如此多娇,引无数款爷掏腰包;同样,权位如此看好,引无数美女绣球抛。

肖英慧从卫生间出来反身上床以后突然睡意全无,一反常态地精神起来。她如果要是精神起来,他就别想独自再去睡了。

她又趴在他赘肉叠嶂的下腹上。一双酥手竹笋般的玉指就从打麦场般撞击碾压过的黑浪丛中找到蜇伏着的“毛毛虫”,又是捏弄又是吮吸地折腾起来。

这让他非常地心痒和心旌摇动,整个系统又被她的亲密慰问给鼓动起来。他似乎有些嫌烦她的纠缠不休了,嗔怪道:“真娘的是个小浪精哦!‘二进宫’了,还像是个饿鬼一样,上辈子当尼姑了?”

她已经是无私奉献了,享受他的身体就以为是理所当然,所以便理直气壮地反唇相讥:“领导是庙堂里的丈二金刚,站着说话不腰疼嘛!你们吃着锅里,看着碗里,饱汉子也要想想饿汉子的日子怎么过?十天半月逮不着一宿,还不让您老人家把力气出透?今儿个是大周末,一定让你来个‘三上桃峰’,双双尽兴,皆大欢喜才叫爽。官场上男女不平等,在床上还不能讨个公道?”

耳鬓厮磨间,她已经等不得他来主动出击,便咸鱼翻身,径直就来个穆桂英出阵,纵身跃马,伸腿跨上他肉蒲团似的下腹。

万万也没有想到这个柔嫩地不掐也冒水的小浪精还是个漏底的浇花喷壶,稀里哗啦的爱液给他圆滚的肚皮来了个雨打芭蕉似地喷洒。

他在性趣盎然中只好随机来了个抢险急救,伸手扯过昨晚洗浴后裹身留在床边的浴巾,擦拭小浪精情涛喷涌出来的冲浪。

“真算服你了。这天下七十二行啊,年轻者为王。”他一边回应着她的挑逗,一边无限感慨地抽出浴巾又搭在床边。

小浪精的种种努力还是收到了立竿见影的效果,终于如愿遂心引船入港,逆势而上了。这就让秦天贵又一次引经据典地胡思瞎想:难怪古人说闺房无羞耻呢!这人和人上了床似乎都一样,区别恐怕是在下了床。

就在小浪精豪情迸发,柔声浪气地开始吟哦之时,秦天贵枕边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虽然来电的声音是一首外国名曲《蓝色多瑙河》中的主旋律,在这万籁俱寂的午夜还是让人觉得分外刺耳和有点毛骨悚然。

秦天贵伸手刚要去接,却被在他身上激情奔放的小浪精先蹬腿伸臂去把振响的手机给推开了。

“不接,不接!”小浪精一边动作,一边愤愤不平地说,“真是活见鬼,这不是成心捣乱败人兴味!有谁敢在这个时辰来电话?肯定是不知哪个老情人又犯贱!别理她!”

谁知这手机的来电并不因为小浪精的情涛正涌而又怒不可遏就屏声静气,反而一声接一声地骤响不住。声浪的震波将机身推舞着像一个黑色的精灵在床角的白床单上翘头摆尾地颤动,似乎预兆着一个巨大的不祥。

秦天贵突然醍醐灌顶般地明白过来:不是吃了豹子胆,如果没有塌天的事,没人敢在这个时辰给他秦大市长打电话。

想到这里,不管小浪精女巫似的吟唱什么淫词浪调,一个鲤鱼打挺把她从身上掀下来放在一边,一边又去抓浴巾欲盖小腹下的一片狼藉。

如果准确描述这时候铁腕市长秦天贵的狼狈形象,就用一个叫“爽歪歪”的词组来刻画形容便最贴切不过了:神情慌乱,面色惊悸,通身的汗毛都透着汗星,肚脐以下本来蓬勃的“青龙”让小浪精给挟裹揉搓得像是战败后又落水的脱毛鸡。

在激情波涛上被掀翻靠边的小浪精春心大挫,情欲一落千丈。立刻便掖了被子裹住下身,堵住耳朵扭过脸去,恨不能自顾自去睡,也懒得听他去接什么电话,更不想听他在讲什么。

秦天贵坐起来一接电话,手就僵在半空中了。为了不让肖英慧听到讲话的内容,连抓到手里的浴巾也没有来及裹身,光着屁股进了卫生间,坐在马桶上才定住神,然后才和这个午夜惊魂般的来电者认真而又小心翼翼地开始交谈。

2.裸官

给市长秦天贵午夜来电的是市反贪局副局长管志成,他是在协助省纪委专案组办案期间,抓空溜出来在公用电话厅里给秦天贵通风报信的。做梦也不会想到,这个塌天大祸竟然是由小不点的卖官案给捅出来的。小不点叫徐有田,现任苍山县委书记,是从给市长秦天贵当秘书的任上派到县里任职的。

对市长秦天贵个人来说,这个风透得无疑是救命的井绳一样重要。因为是国庆黄金周,省委、省纪委的主要领导有回北京的,有外出度假旅游的,除非发生了八级地震,一周内省委主要领导不会开碰头会听取案情进展汇报。没有省委主要领导的首肯,对他这一级的正厅官是不能采取限制措施的。时下官场上,大凡这种卖官的案子和买官都是一根藤上的两个瓜,顺蔓往上摸,顶头管官的主要领导很难说一点牵扯也没有。这又是几乎成了官场暗道上的潜规则,在下边卖官不收钱,到上边去买官的钱从哪里来?

只不过为官要则是应该把握住哪些人的钱能收,哪些人的钱不能收。这个小不点徐有田不管东南西北风白板和红中还是幺鸡通吃,掉不到腐坑里才是怪事!这些天秦天贵也正在为此事琢磨法子,想在该出手时帮点忙把徐有田捞出来,只不过要等案情有了阶段性成果才好表态。谁知这小子是个典型的稀泥软蛋,“双规”不到十天就把自己卖官受贿的事都吐了还不算,还要把他这个威震九州的铁腕市长也给拽到枯井里去。

从常务副市长到市长,作为贴身秘书徐有田整整跟了秦天贵八年。虽说秘书这种鞍前马后甚至端茶杯提尿壶的活也要干的差事很辛苦,秦天贵对他也可以说是恩重如山。这时候身为市委副书记的秦天贵才有些失悔,当初真不该把自己的贴身秘书打发到苍山这个能源大县去当一把手。这钱多财厚的地方藏龙卧虎人脉复杂,这年轻人又见钱眼开,恨不得一口就吃个胖子,这就难免要赔进去吃饭的家当。

想到这里,闷头坐在卫生间马桶上的秦天贵不由在心里咬牙切齿般地骂道:“这个王八蛋小不点,年年轻轻慌他娘个什么,刚娶了几年媳妇就想当爷爷抱孙子了吗?这不是蝌蚪撵鸭子死命催着哩嘛!”

万幸这个午夜惊魂般的电话,给他点破指望徐有田守口如瓶的迷津。徐有田案发时,在医院里养病的市委蒋书记让市纪委宫书记来向他通报情况,征求参加配合省里专案组人员时他推荐了管志成,极为关键的时候这个棋子算是布对了。如果没有这一招防范措施,他就只有束手就擒了。这会儿秦天贵才突然明白过来,市委蒋书记让市纪委领导来向他通报情况和征求意见的底蕴:姜还是老的辣。在履行正常程序的同时,不显山不露水的就把信息传递过来了。他后悔没有想得更多,没有把自我防护的安全网扎牢扎死。

谁又敢说这常住医院的蒋老大不是在等待时机平安降落呢?当官是真累,傻瓜才会守着金碗讨饭吃,而一旦腰缠万贯了,又觉得是坐在了火山口上,弄不清什么时候就要喷发。徐有田小不点既然都吐了,不知道牵扯上市委蒋书记没有?他后悔方才情急中没有问一句管志成这方面的情况,现在也没办法再去找他,办案期间是不让开手机的。事已至此,但愿蒋老大也卷进来,那样就成了窝案,一窝狐子不嫌臊,就可以同船共命了。出了这种事,官越大就越有回旋的余地。毕竟人家坐在了省委常委的椅子上呢。

按蒋书记所走的龙套来揣度,其实他们已经是同船共命了。不管他这个铁腕市长能起多大作用,徐有田在苍山县长的位置向县委书记过渡,不可能不到蒋老大家里去走动。毕竟还是市委书记负责拍板批发官帽子的。而这跑官之道哪有空着手上来的?

在卫生间里马桶上坐了一个多小时的秦天贵并没有拉下一粒屎来,只有惊吓过后的蔫头老二在时断时续更漏似的滴答。

官场上的角色变换就是如此之快,只因了这个午夜惊魂般的电话,曾经威震九州市的铁腕市长秦天贵就成了惊弓之鸟和热锅上的蚂蚁。

通身的冷汗已让他肥壮的身子不断地打颤。他在苦苦地寻思着解脱之策。

按时下流行的说法,秦天贵在九州市长的位置上是名副其实的裸官。所谓裸官也者,用当地老百姓的方言俚语来说就是光屁股官。简单来说就是只身一人在此地为官,没有那么多三亲六故七大姑八大姨,或是连襟裙带关系在上下左右盘根错节地攀援着。这就让秦天贵在历次例行的政绩和民意考察的市级领导中,公信度还一直都在中上游。

五年前,秦天贵的独生女儿秦业娇到加拿大留学去了。其实说独生女儿也并不确切,严格来说只是婚姻框架里的独生女儿。秦天贵的红粉知己,编号为第三朵玫瑰的老情人曾为他生过一男,然而登记注册和户口本都在人家的婚姻框架里,虽然他贵为市长,也只有暗中关照,不便去人家槽头上认马的。

正因为有了这血缘的牵挂,前妻和他关起门来吵闹得不可开交。虽然背着牛头,秦天贵并不认赃,妻子也不敢对外声张和弄他们去做DNA鉴定,只好内部了断。

这个了断的结果便是让民政局出了一纸协议离婚书。财产和女儿全归女方,秦天贵净身出户,成了纯而又纯的裸官。好在是他们有着不止一套住宅,这栖身之地对市长大人来说绝对不是问题。

其实前妻心里也非常明白,即便秦天贵什么都不要,光有市长这顶官帽子就什么都有了。她实在受不了丈夫和一个又一个的女人的暧昧关系。家中红旗不倒外边彩旗飘飘的戏言,只不过是赵本山在小品中插科打诨的趣话,自己的丈夫自己知道,男人这个东西是喜新厌旧的尤物,外面的彩旗一旦飘起来,家中的红旗也就名存实亡了。即便不倒,也只不过是穿着时装的稻草人了。

多少个不眠之夜以后前妻想明白了,打个头破血流闹个鱼死网破于谁都不好受。另外更为重要的是家中还有那么多一捆又一摞硬邦邦的票子,弄不好就成了让人魂飞魄散的炸药包了。

眼不见心不烦,离婚后前妻辞了公职,移民加拿大买了一个门店,一边做点小生意,一边守着女儿陪读。

秦天贵也乐得顺其自然,枕边去了个每天念紧箍咒的叨叨婆,他也并不寂寞。另外更为重要的是借这个途径把家中的“炸药包”化整为零地转移出去了,少了一个烦人的老婆却多了一条退路。这个官谁也不可能当一辈子的。有妻子出去和女儿做伴,他也少了许多牵挂。

至于钱嘛,在官场上来说就如同是养鸡场里的鸡和蛋,今天是蛋明天就会变成鸡,成了鸡又会下蛋,就看你会不会经营了。养出了一帮繁殖能力强的优种好母鸡,便会给你下好多好多的蛋,要是养出了一只炸窝的鸡就会弄个鸡飞蛋打,甚至一地鸡毛!

官场上的事嘛,就是通过经营人来翻倒钱的,没有大权的小官想弄钱,只能找办事的机会把小钱换成大发票,发票签上了字又可以再度变成钱。有权的大官卖官的流程也是如此这般的大同小异,只要下功夫按程序把官帽子给谁戴上了,大多数也还会用官帽给捣腾出些钱来。而且不用开发票更不打白条。经营人的过程就是自己的官网势力发展壮大的过程。前几年管志成办案时出了事,求他出面给摆平了。当时看似一步闲棋,谁知收到自己麾下的这个小卒子关键时刻却挺身出来救驾。

真想不到,附首帖耳惟命是从的小不点徐有田,突然就成了他秦天贵养成的炸窝鸡。

覆巢之下岂有完卵。他现在就面临着将是一地鸡毛的残酷现实!

或者还有反败为胜的它途?比方说主动出击,去自首,反戈一击,揭发别人,秦天贵想了一个周遭之后当即又自我否定了。

自己心里比谁都明白,他涉及的案值太大,怕不是一声脆响就能了事。他这个前任秘书徐有田的出事好比在他的心脏插上利剑,如果稍一搅和就是九州市乃至北宁省的惊天大案。掏心窝里的话来说,这个徐有田人很平庸,学识水平和各种能力也极为普通,连和珅都不如,只是个非常一般的弄臣。但是又必须重用和提拔,因为他知道的太多了。在给他当贴身秘书的八年期间,正好是全市国企改制和完善配套的时段,这期间秦天贵从常务市长到市长都是人财物重权在握,与改制企业老总们的来往都是徐有田牵线,很多钱财由他经手。虽然徐有田也尝到不少甜头,但大头最终还都在秦天贵手里。成百上千亿的国有资产就是打通了这些关节,才看似合理合法地流入私企老总们的腰包里的。仅这一块捅出去就是个天文数字,不用说一次又一次干部任用中大大小小一溜又一溜的红包了。

想够了一百遍,秦天贵觉得别无选择,求生的本能让他选择了三十六计的走为上计。好在多年以前他就开始经营这条退路了,备有好几种身份的身份证和护照,还有好几国的有效签证。

现在开始实施出逃,还有非常充分的时间和空间,凑巧赶上了国庆黄金周这个休假的空当,省里的专案组要对徐有田卖官案顺蔓摸瓜向上追查延伸立案,还要走个干部管辖权限的规定程序。谢天谢地,万幸是此刻省委的主要领导都不在省会。昨天下午就以过节为由头,秦天贵还给省里主要领导打过问安的电话。一点也没有想到这要命的事说来就来了。徐有田这点事他是彻底的疏忽大意了:记得还是在去年,市委蒋书记经意不经意地就给他吹过风,还转交给他一封举报徐有田卖官案的告状信。

当时看后他也没有太以为然,记不得随手塞到哪个档案袋子里去了。曾给蒋书记回话说要个别找徐有田谈话诫勉,让这个小县太爷谨慎起来,别给支持他的领导找麻烦。一忙起来,就把这档子事给忘了。

这期间虽然也和徐有田碰过面,不是在人山人海的会场上,就是逢年过节送礼看望,没有来得及单独抽身约谈。

现在捕风捉影的举报告状信实在是太多了,纪检委、检察院和主要领导的秘书,恐怕每天都要用小麻袋来装。谁知道哪封是假哪封是真呢?如若不是追得紧了,马脚太露形成了气候,恐怕还轻易立不了案呢!不过事已至此,秦天贵只能后悔在心里,毕竟徐有田曾经是跟了自己八年的贴身秘书,蒋书记主动给自己打招呼已经是很够意思了。

曹操倒霉遇蒋干,认栽吧!

出逃的主意已定,秦天贵才从马桶上站起来,将淋浴的喷头调好水温,急匆匆地把从头至脚的一身冷汗冲了一遍。

只对着洗漱台上的大镜子大略地掠了一眼自己一丝不挂的尊容。刚理过的板寸头连梳也不用梳一下,只用毛巾抹去水迹就行。

秦天贵腰间裹着浴巾,蹑手蹑脚地从卫生间里出来。看看纵情后睡在黄铜雕饰大床当中的小浪精,像个小母狗似的不时呓语轻吠,像是在与谁拌嘴咬架。

从生理的需要和感情的投放考虑,他很想将她弄醒了结伴出逃。但是傻瓜才会去那样作茧自缚,慢说肖英慧没有办护照,就是有护照多一个人也会多一只露馅的马脚。好在女人这玩意儿并不是太难找的东西,钱权这两样只要抓住其一,便有召之即来的受用。

秦天贵在昏黄的灯光中摸索着穿戴停当,确信没有落下有用的东西,才向熟睡中的小浪精投去了依依难舍的最后一瞥目光。他没有敢去向熟睡的她吻别,只是在心中无奈地长叹了一声:美女,豪宅,官位等等,这个世界让人不忍丢弃的东西实在太多了呀!就拿房地产大亨丛九老总送他这套市价一百八十多万元的95号别墅来说吧,本来也是要图个吉利营造个永享九五之尊的安乐窝,谁知前后总共也没有住够半年,而今就要如此急慌慌地隐姓埋名,连个电话也不敢再拨就悄声遁逃去了呢。

3.小浪精

小浪精肖英慧毕业于北宁大学,是著名经济学家焦敏忠教授的高足。四年前一次公务员公开招聘让她开始崭露头角,当时肖英慧正好刚取得硕士研究生的学位和文凭。让肖英慧能顺利进入市政府和占住位置的还不仅是她在招聘的笔试面试中名列前茅,更让她先声夺人的是她在北宁大学学报发表的毕业论文《试论资源型经济转型过程中的科技融入》,《九州日报》不吝两个整版予以全文转载。

真正攻读和矢志研究经济专业而又有所成果的高材生,在九州市政府的公务员系列中还是缺宝,何况又是醒人眼球的大美女高材生呢!

无论是年龄学历气质风度还是才貌,肖英慧非常自信从打市长秦天贵看她的第一眼起,就已经有了那种感觉。感觉归感觉,人家毕竟是堂堂正正几百万人口大城市的一市之长,不会轻易去向一个涉世未深的女孩子示好套近乎的。而能够碰面的机会大多是在会场,私下里能够单独接触市长的机会实在没有。为此,刚进市政府办公厅上班的肖英慧曾经煞费苦心地观测了整整一年。因为第一年是试用期,在没有正式录用转正之前她是不敢轻举妄动的。虽是名牌学府又是硕士研究生的学历,找个进市政府这样大衙门的机会当个白领并非容易。

肖英慧身材高挑,面容姣好,性感女孩所具有的体态基础设施发育得都非常到位。最能抓人的还是一双黑白分明秋水涨满的大眼睛,顾盼流盈,总像是雷达天线似的在茫茫人海中搜寻着什么。在她视野和心灵的显示屏上,市政府第一个最大的目标当然就是市长秦天贵。

政治上野心勃勃而又处于年轻态的女人一般是不喜欢小白脸一样的文弱书生的,除了官位权势上的魅惑以外,她们更喜欢那种君临一切挥斥方遒,大刀阔斧手握关山而又霸气十足的男性,在她们眼中那叫魄力或旋转乾坤的能力。至于年龄从来就不是官场男女暧昧的障碍,她们认为大二十几岁以上才叫阅历或成熟。而那些嘴上抹蜜囊中羞涩办事不牢才是没有咂头的生瓜蛋子呢!

市长秦天贵无论是官位性格还是气势作派,以至像张飞一样的环眼连鬓胡和大蒜头鼻子,肖英慧都觉得符合她的需求标准。更不用说一言九鼎的处事风格,颐指气使的王者霸气,无人敢违的震慑能力,那才叫至尊,才是真正的帅气。至于市委、市政府各部委办厅局的那帮和她年貌适中的文秘书生们,不管如何向她明献殷勤暗度陈仓,她都一概视而不见。她觉得他们都太像太监,就连常年在医院里养尊处优的市委蒋书记,也像是李莲英一样的大太监。所以她就从不和那些同年等辈的文秘科长们去套瓷。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谁也不知道她心中藏着大目标。

她当然知道鱼和熊掌不能兼得的道理,若是让黄花鱼们沾着腥惹下了名气,就很难再去攀上酷熊的后背;既然意在蜂王,就不能再和小工蜂们先去吟哦偷欢。

秦天贵与发妻协议离婚以及发妻移居加拿大半年多以后,大多数的市政府工作人员还不知道真实情况。肖英慧知道以后几乎是欣喜若狂:一个体魄健壮的正常男人是不会离开性生活的。当然她也知道市长不缺女人,但是她在电视里看到牧马人套马的场景在脑海中留下了特深的印象:秦天贵岂不就是一匹扬鬃奔腾的骏马?只有眼疾、手快,鼓点把握得又准又狠的驭手,才能将套马杆准确无误地套在它的脖子上。

她就是一名这样的驭手!

志在必得,她一定要做一位让人倾羡的穆桂英一样的女中英豪。肖英慧在虎视鹰察市长秦天贵周围人脉环境的时候,已经是市政府办公厅综合一处文秘科的科长了。她一边勤奋努力地做好本职工作,一边注意搜集材料和整理积累随领导下基层调研的第一手素材,不断写成大块小块的文章登在《九州日报》经济版上。她要靠自己的聪明才智和爱岗敬业的实力再上跨一步,弄个综合处的处长和副处长什么的,就可以直接侍奉市长大人了。要不中间总隔着这么多正处长和副处长的门槛,有事没事直接去找市长就太惹眼了。

机会终于来了。这个微妙的机会竟然是在年终岁尾市政府办公厅举办的迎新年联欢晚会。没有请一个明星名角,全是市政府机关内部人员的自娱自乐。其实本单位人员内部的联欢娱乐,比看明星名角的商业性表演更具现实性和亲切感,甚而更有异乎寻常的感召力。

由于学历高由于年轻漂亮更可能由于不差明星名角一样的风采,肖英慧便被市政府办公厅焦秘书长指定为新年联欢晚会筹备组的组长和节目主持人。肖英慧自然是巴不得有这样的机会和平台展示推销一下自己。市政府办公厅是不差钱的,她带领文秘科的五男二女,只用了小半天的时间,就把政府办公大楼底层的小礼堂装扮布置得既隆重气派又珠光宝气,比个大款公子的婚礼盛典气势多了。

这个迎新年联欢会组织得别开生面,让在市政府工作多年的一些半老头子们眼界大开,都说现在这研究生硕士生们折腾点事,是和咱们这些初高中生小中专生班底出身的县衙小吏就是不一样啊。

市府办公厅的小礼堂当初建筑设计时就是兼做联欢会场来用的。当中有一个大舞池,前面是小舞台。灯光和音响都是英国进口的顶级而又非常专业的品牌产品。

肖英慧精心准备了联欢晚会的主持词,这点轻车熟路的活计她是一边想一边敲敲打打地就在电脑上成稿了。这种内部自娱自乐的晚会稿子也不用送审。本来想到要为秦天贵市长准备讲稿和祝辞的,谁知经处长去请示,正在忙着批件的秦天贵说:“算了,没外人,咱们本府一家人开个联欢会,即席讲两句鼓舞人心的话就行了。”

虽然没拿讲稿,秦天贵在迎新年联欢晚会上的即席演讲还是引发了暴风雨般的掌声。这倒并非全是刻意的捧场,确实也有其人自身的学养和倾倒听众的风采在燃放。

主持人肖英慧银铃碰珠般的开场主持词之后,就是市长秦天贵古庙晨钟般的迎新祝辞:

“今天没有来宾,全是我们自家人。我们自娱自乐来辞旧迎新,都尽可能拿出各自的绝活和看家本领。”

“同志们,朋友们,兄弟姐妹们:岁月更替,九州常新!时光老人又把我们大家带入了新一年的奋斗征程。回首去岁,我们俯仰无愧!大家都为九州市社会经济的发展竭诚拼力,尽献光热,我代表市委、市政府向大家一年来的辛勤劳动表示衷心的感谢和亲切的慰问!”(雷鸣般的掌声)

“新的一年是我们九州市更加奋发有为的一年。”讲到这里,秦天贵忽然想到即将到来的换届和蒋书记很快年龄就要到站,就理直气壮舍我其谁地借势扬帆:“市政府就是全市经济社会发展的领航旗舰,我们大家同居一楼如坐一船,同舟共济,一定要同心协力共克时艰,与全市人民同甘共苦,再创九州市社会经济发展新辉煌!”(又是掌声)

“最后,我在此借用北宋改革家宰相王安石《除夕》诗来与大家一起辞旧迎新:‘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

秦天贵市长几乎是在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浪中结束了他的辞旧迎新祝辞。认清形势,顺应民心,摸准脉博、切合实际,紧跟上边的同时时时不忘关心下属。用他的话来说就是“向上看两眼的同时也必须下看一眼,要不就会有一脚踩空的可能,更有脱离群众的危险”。

这实在可以说是为官之道的经验之谈,秦天贵也因此而受益仕途顺达,而且在城乡基层还有一些关心群众生活的故事流传。恩威并重,这就是秦天贵市长经营官场驭人术成功的四字箴言。

在迎新祝辞获得巨大反响的热切氛围中,主持人肖英慧借势扬帆,带头鼓掌请市长为大家献歌。

秦天贵并无准备,稍做思考就慨然言道:“现场的各位同仁绝大部分都要比我年轻许多。年轻就是活力,年轻就是力量。朋友们,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是归根结底还是你们的,青年人的朝气蓬勃就是我们九州市的希望,在这辞旧迎新的时刻,我为大家献上一首《少年壮志不言愁》,希望大家在新的一年里开拓奋进,迎难而上,直挂云帆济沧海!”

又是一阵雷鸣暴雨般的掌声和喝彩声,有许多人声嘶力竭地叫好,就差喊秦天贵万岁了。

小舞台上的投影和彩显同时放出来的画面和背景音乐是刘欢的原唱。除了头发是板寸和没有刘欢那样神气肥硕的脸型和专业水准外,刚劲的手势动感节奏和昂扬奋发、乃至舍我其谁的气势,都模仿的维妙维俏:

几度风雨几度春秋,

风霜雪雨搏激流,

历经苦难痴心不改,

少年壮志不言愁……

铁腕市长秦天贵准歌星般的献歌演唱,起到一马当前万马奔腾和飞瀑激流的带动效果,所有副市长,办公厅秘书长和各位处长,不管五音全与不全,都得登台亮相。这种场合的要求是重在参与和融入。自上世纪九十年代以来,可以说卡拉OK以星火燎原之势席卷了中华大地的城乡,曾经一度待客会友,在酒足饭饱之后进歌厅成了时髦。成天泡在应酬场上的大小官吏们,差不多都能来一段或吼几嗓子。

市政府机关干部群体性的踊跃参与,使迎新年联欢晚会的热切气氛一浪高过一浪。主持人肖英慧在让各阶的官佐都尽兴狂吼之后,自己才向大家献上一首满文军的《懂你》,作为晚会深情款款而又余韵悠长的尾声:

你静静地离去

一步一步孤独的背影

多想伴着你

告诉我心里多么地爱你

花静静地绽放

在我忽然想你的夜里

多想告诉你

其实你一直都是我的奇迹

一年一年风霜遮盖了笑颜

你寂寞的心还有谁能够体会

是不是春花秋月无情

春去秋来你的爱已无声

把爱全给了我

把世界给了我

从此不知你心中苦与乐……

肖英慧是美声唱法,她唱得实在是太投入了,以至好多沉醉在声情并茂中的同事们忘了鼓掌,还有许多同事以为这感天动地的柔美歌声是唱给自己的。

联欢会结束以后是新年舞会。

作为晚会的主持人,肖英慧落落大方地请秦市长跳舞。在勾肩挽手地陪着市长在舞池中旋转起来以后,肖英慧便有了搭上云梯青云直上的感觉。

其实就体形和身段来说,腰长腿短的市长秦天贵根本就不是跳舞的材料,也就三步四步地会摇晃几步,一点也没有翩翩起舞的那种洒脱风采。但是肖英慧陪舞的俯就能力极强,风摆柳一样的身条如蛇盘柱,没转几圈就让秦天贵市长灵魂出窍,飘飘欲仙了。

“小肖啊,文章写得漂亮,歌唱得也不错,舞更跳得棒极了,又是硕士学位高学历,是咱市政府的‘高大全’噢!”

“承蒙领导夸奖,可以应付个场面,也就一般般吧!”肖英慧回答得中肯、贴切,而又得体。

“好好干吧!前途无可限量。”在飘忽迷离的灯光下,舒缓自如的慢三节奏中,秦天贵浑厚而又极富磁力的声音掠过肖英慧白皙的面颊,钻进了她的耳鼓。

“还要多多仰仗领导提携。”肖英慧小鸟依人地附在秦天贵耳边私语的同时,用力掐了掐秦天贵市长的手心。

投桃报李,秦天贵用托着后腰的右手掌使劲捏了一下她的背心,借势用力揽得更紧,肖英慧一双欲飞的“乳鸽”喜鹊踏枝一样在秦天贵凸出的胸肌上贴了一下,小腹也像过电似的收缩了一下而后膨胀。

“机会总是有的。”秦天贵非常原则而又肯定地让肖英慧吃了定心丸。

与市长大人的热线就这样沟通了。还没到两个月,在一次调整干部中,市政府办公厅综合一处的副处长就被安排到市环保局当副局长去了。肖英慧顺理成章提了副处长,大面上的工作按程序还要请示正处长和秘书长,一般性的事务或材料讲稿就可以直接侍奉市长大人了。

肖英慧没有费什么周折去运作,就跨过了一道重要的门槛。官场上的什么男女大防,实在有点像第二次世界大战法国防抵希特勒德国的马奇诺防线,据说是固若金汤,却经不得人家巧妙迂回包抄,顷刻间就土崩瓦解了。

一沾上政治野心的女人,年轻美貌乃至横溢的才华,都成了追名逐利的资源和资本,而骚情献媚便是蹬向权力之途的自行车。肖英慧便由此而起步,一发而不可收了。

实事求是地说,秦天贵对沾手这身边的大花瓶最初还是很有些心理负担的,兔子不吃窝边草,还有个“人民公仆”形象的最大忌讳嘛!忌讳归忌讳,怎奈是这“近水楼台”的月儿秀色可餐,光可鉴人,工作上又得心应手,生活上的服务功能如影相随,一切的一切都可以信手拈来,俯拾皆是。

官清民自安,这是亘古之理。如果主宰一方的达官显贵成了巨贪腐恶,那就必定要结党营私,卵翼下的风水宝地也会孵化成大染缸的。进了染缸难有白布,真能出污泥而不染者,实为难能可贵,既或没有绝种恐怕已是稀世之珍了。腐败这个东西是臭豆腐,闻闻很臭,吃起来挺香。不能光听在大庭广众下标榜什么或吆喝什么不什么,许多时候那就纯粹是表面文章了。

前妻离婚移居加拿大以后,还是把市政府清源小区1号楼中单元的那套房子给秦天贵留下了。毕竟这套十五年以前的旧房与其手中的票子数额来比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砝码。而且碍于在位市长的面子和威势,也没人敢点现钞来让房子变现。秦天贵经常在外吃喝玩乐,基本上也不回家去住,干脆就将保姆也辞退。整个就成了一个裸官,上京开会下湖钓鱼,来来去去都无挂碍。然而毕竟大多数的时间还是在市政府待的时间为多,秦天贵的饮食起居大多数还就常在他豪华气派的市长办公室里边的套间里。

九州市政府的办公大楼是一座二十八层玻璃幕罩面的现代化建筑,坐北朝南矗立在华夏大道上。但是在里面办公的都是市政府系列的各局委办和各种名目繁多的培训中心。一正八副所有持市长头衔和市府办公厅直接服务市长们的处室,都在内院的多层楼上办公。这多层楼才是名符其实的首长楼,不仅墙体厚空间大复加了层高,而且内外装饰质地优良考究,一应现代和超现代的设施齐备,生活和工作环境不仅极为方便和舒适,而且有一种古色古香的厚重和华贵感。

市长秦天贵的办公室就在多层楼二楼东楼道中位向阳的三个大间,与之相对称的背阳面是市政府常务会议室。二楼东楼道口安装了玻璃钢防火安全门,进门左右对开的六大间办公室就是综合一处正副处长和科长科员们的办公室。提了副处长的肖英慧搬到了正处长对门背阳面的一间办公室,斜对门就是市长秦天贵的大办公室。

肖英慧提了副处长以后分工也做了相应的调整。大块的市长讲话材料由市长秘书陈浩和文秘科的秀才们盯着,因为这块事关全市政府大局分量太重,让一个女孩子驮起来实在太累。焦秘书长对肖英慧还是挺体恤的,让她分管信息、机要,兼及照顾市长的内勤生活。

这个非常人性化的分工给肖英慧洞开了方便之门。她可以名正言顺地出入市长左右,从工作和生活上全职秘书兼保姆式地照顾市长的八小时内外。

这期间,除了打理日常工作以外,肖英慧读得滚瓜烂熟的一本书便是《莱温斯基传》。在她的心目中,秦天贵自然便是九州市的克林顿了。而她呢,又有着比白宫实习生莱温斯基优越许多的强势条件。克林顿是总统,有着总统至高无上的权力,同时也有着被保护在玻璃罩子里边一样的不自由。让想染指总统贵体的莱温斯基是如遭天眼如遭芒刺一样的艰难。莱温斯基火中取栗尚且不怕烫手,自己又何必瞻前顾后地顾虑许多?

诚然,她的各方面条件实在比莱温斯基优越多了,莱温斯基不过是一个实习生,而她已然是市府办公厅堂堂正正的副处长了。这样的位置优势缠绵个市长可比染指总统容易多了。办公区至少没有像白宫那样连飞进个苍蝇也有监控录像的高科技设施,也没有戒备森严一层又一层的总统卫队。

《莱温斯基传》这本书真是让她开拓了眼界,长了许多闻所未闻的知识,尤其是主动出击的路数和做爱技巧,当然更重要的还是思想的大解放。这种事如果连想也不敢想就无从去做。她将莱温斯基在白宫椭圆形办公室幽灵般苟合克林顿的情节和细节,过电影一样在脑海中学习了一百次。这对她最终搞定市长秦天贵起到了教科书的师傅领进门的作用。

好像是个非常闷热的夏夜,似乎也是一个周末。正好轮到肖英慧值周。秦天贵在省里开会吃过晚饭以后才回到办公室。司机和秘书忙了一天,都回家去享自己的天伦之乐去了。虽然天气很热,秦天贵却不习惯长时间开空调,他说吹久了浑身难受。而去拿了一把大蒲扇,换了件背心,穿了一个宽大的裤头,坐在高靠背转椅上,点着遥控器浏览时政要闻。

肖英慧捧着一摞洗好熨平的衣物,全是秦天贵的T恤、衬衣、内裤和大裤头进来了。今晚她化了淡妆,通体打扮得星光灿烂。一条白底红花的真丝连衣裙把本来就摇风颤柳的身条装扮得更显神采。薄如蝉翼的连衣裙下,所有的性敏感部位都在透溢着渴求激奋和蓬勃。

大老板桌上,电话机的液晶显示屏已跳出十一点三十五分的字幕。秦天贵见肖英慧这个钟点了又向他走近,心就电击似的先颤了一下,下意识地摇了几下手中的蒲扇。

“秦市长,这么热的天不用空调,还用着这样苦自己为九州人民节俭几块钱电费呀?”

“没那么要紧,我是一在空调屋里待时间长了,热天也容易感冒。”

“哎呀,都一身汗腥味了。”她攀住他的肩头,很当回事地伸鼻子嗅了嗅,“快把裤头和背心换下来,我正在洗衣房洗着一大堆换洗衣服呢!”

“不碍事,不碍事,再穿一天也行。”

秦天贵有点迟疑的笨拙。肖英慧不由分说便动手帮他去脱,一边还说:“领导您不用这样见外,这是我的本职工作。”

这个本职工作真算是做到家里的耗子窝里去了。秦天贵本来就是个雄性激素过剩毛腺极为发达的男性,从胸口以下全是一片猪毛似的黑丛林,九州人的当地土话管这种阴毛特别发达的男人叫“青龙神鞭”,据说是一旦神勇起来战无不胜。青龙至今还没遇上白虎。九州人的老祖宗流传下来一则荤话,讲的是青龙一旦要是遇上白虎便是最佳组合,就是上辈子修成的孽缘派对,真要折腾起来可就天错地暗,日月无光。

秦天贵上身没动,只是扭腰拧了一下屁股,大转椅就转了个一百八十度,刚好与肖英慧对脸。脱下大裤头要换内裤的时候冲肖英慧摆了一下脸,意思要她扭脸回避一下。肖英慧却半狂半癫地俯下身来,一把给他扯下:“那么神秘呀我的市长大人,比地空导弹还厉害?能打下美国的无人侦察机来不成?”旋即就在黑丛林里将“青龙神鞭”抓在手里,一捋一纵,那东西果然神勇异常,顷刻间就高射机枪般地直冲云天。肖英慧见状大喜,只怕青龙不能持久,急将裙摆提起,扭腰掉腚,一下玉筐扣雀坐在秦天贵怀中……

秦天贵这才知道,她根本没穿内裤。

五十二寸液晶大彩显的屏幕上正重播着市领导接见外商握手言欢的场景;而在秦天贵市长大人象征权力的宝座上,市长和处长像一对青蛙似的搂抱着一纵一颠地苟合着权色交易的禽戏。

小浪精与秦市长第一回合的肉搏战就这样实现了“零”的突破。小浪精绝对不是处女,但是仍旧会撕肝裂肺地叫了一声,也不知怎么弄出了几点殷红,向市长大人展示了贞操的倾情和爱的奉献。

事毕换上了裤头背心以后,秦天贵好像有些歉疚和顾虑重重:“这样真的有些不好。”

“有嘛不好呢?”小浪精似还意犹未尽,“夫人都离婚出国了。用九州人的土话说现在是‘你没有老婆我没有汉’,应该是各得其所。工作上是上下级,生活爱情上都应该是平等的才合道理。”

秦天贵知道政治是怎么回事,也知道性是怎么回事,也深谙官场的白道黑道,但从来不去想爱情是怎么回事。总觉得这不是他这位置上的人要去考虑的问题。难道拥有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的皇帝老儿还要去思考一个叫什么爱情的名词吗?于是就说:“市长是老百姓心目中的菩萨,说好听了叫公仆;市政府是一座大衙门,是圣殿。你是市长身边的工作人员,会有闲话和负面影响的,兔子不吃窝边草嘛!”

万万没有想到,小浪精却振振有词地正色言道:“既然窝边就有草,兔子又何必满山跑?我们是两厢情愿,花好月圆,挨不着他们的谁筋痛腿颤!也和党纪国法都不沾边。”

秦天贵有点词穷了,便笑了说道:“嘿呀!你们这些研究生大才女,怎么尽研究些奇谈怪论?”

“这叫新潮,这叫缘分,这叫与时俱进,这叫善待生命,这叫潇洒走一回!我的市长大人。”小浪精有其自圆其说的一套理论,“法律只是对莱温斯基事件追究克林顿做伪证的责任,反过来说法律还应该有保护两厢情愿的责任。猛劲折腾了半天,总统克林顿人家还不是照当不误吗?”

“好了好了,”秦天贵自知斗嘴自己决非对手,就说,“管你叫小肖有点生分,以后我就管你叫肖肖吧!不是有一句唐诗叫‘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吗?是谁的名句来着?”

“是诗圣杜甫《兵车行》里面的佳句。只要领导喜欢,叫什么我都高兴,不是说情人眼里出西施嘛!只要喜欢,臭屁也是香饽饽。”

其实在官场这个大舞台上,上下级男女之间的不正常关系时间长了也难以掩人耳目,虽没人敢当着秦天贵饶舌,但在背后肖英慧很快就有了“肖太后”的别称。

沉湎在温泉山庄95号别墅里的小浪精“肖太后”做梦也不会想到,她所孤注一掷期望终身有靠的秦天贵市长,在这个午夜惊魂的电话之后,权倾九州的大腕风光已将永远不再,往日奢华已成黄粱一梦。

粗大肥硕的秦天贵溜走后,超宽的铜饰大床上显得空落落的。橘黄色的灯光下,只有小浪精蜷卧着时而呓语大梦犹酣。

4.路虎

因怕惊动小浪精,秦天贵蹑手蹑脚小心翼翼地将房门打开以后,反身用钥匙悄无声响地将房门反锁上。这才伸手点了一下廊壁上的触摸开关,踮着脚一溜碎步蹿下金丝楠木镂雕的楼梯。

借着手机屏幕的亮光,他才将钥匙插进了车库卷闸的内锁中。因为几乎是大部分的九州人都认得他那辆牌照尾数是018的六缸黑色奥迪车,一般时候都是司机小桑开着。地产大亨成建雄作为生日礼物送给市长秦天贵的这辆英国品牌技术,美国厂商制造出品的八缸路虎,基本上就是专门用来和小浪精肖英慧出来过夜厮混的。成老板真是心机过人,神勇广大,送这辆生日礼物的路虎还给挂上了北K红字头的军牌,无论走南闯北上国道还是下高速,所有的收费站都是一路绿灯,免费通行。

将路虎倒出车库,又原样将卷闸放下锁上,反身再坐进路虎驾驶座上的时候,秦天贵觉得自己此刻的心情应该和林彪坐上三叉戟仓皇出逃时的心情别无二致。不同的是人家毕竟是副统帅,尽管仓皇出逃还是有那么一大帮人前呼后拥地一同奔命,并且还有经验丰富的优秀驾驶员潘景寅,而他这个市长只能是只身出逃,连个驾驶员和小情人都不敢带。

既然是只身出逃,就必须把自身衣食住行的一应所需准备齐全,稍有不慎丢三落四,不仅是法网难逃,就是逃出去也将磨难重生厄运难逃。秦天贵曾多次出国访问,洽谈技术合作和招商引资、对出境的所需程序手续证件早就留意并烂熟于心,虽然都是秘书或外事局去跑腿承办代劳,事前事后他还是要听详尽的情况汇报,对一些细枝末节也不放过。当然相关人员都会去做正面和善意的理解,便就留下了“秦天贵市长特别重视外事工作,事无巨细都要工于心计过硬过细”的口传。秦天贵也在涉及外事工作的会上公开宣讲:“外事工作无小事,事关国体,事关九州市的对外形象,涉外的每项工作和每一个细节都必须高度重视,决不能掉以轻心,如因工作责任心出了问题,不仅要追究当事人的经济责任,还要严肃党纪政纪,追究政治责任。”

这些未雨绸缪积累起来的外事知识和工作经验,给市长秦天贵防患未然派上了用场。他暗自告诫自己:“事出火急,还要从容以对。决不能有半点差错,人慌无用,要定下心来收拾好行装,必要的证照一件也不能丢,用具钱物都要带足,凡事都要有三重以上的考虑和两种以上的预案。只要平安出境,开弓就没有回头箭。否则就只能是死无葬身之地!”

驾着路虎驶出温泉山庄时,秦天贵眼角的余光瞟了一下行车电脑,时间是凌晨三时四十五分。整个九州城乡都正沉睡在安静祥和的夜幕中,而他这个曾经带领着八位副市长,带头亮掌公开宣誓“人民选我当市长,我当市长为人民”的政府首脑,却要开始踏上背叛党和人民的危途!

世事难料,命运这只变幻莫测铁面无情而极富戏剧性的魔掌,可以把你抬上九天,也可以将你压在万劫不复的五行山下。

秦天贵没有犹豫,决心和面临灭顶之灾的命运来一次大博弈。他要拿出关云长千里走单骑的气概,冲出一条生路!

国庆之夜的九州市主要街道上,成规模的建筑都是霓虹闪烁。从西北角入市的夏河分成了两条人工河在粼次栉比的楼群间穿行,水面上晃动着霓虹灯的投影扑朔迷离,在夜色中流淌着莫测的神秘。这个城市最夺目的夜景还是九州电视发射塔。塔身净高三百二十八米,为全钢架结构的高塔。这是秦天贵任第一届市长期间的民心工程,其实也是政绩工程。塔顶上的旋转餐厅和迪厅是球形设计结构,远处望去,好像是嫦娥美丽的脸型盘上了炫目的云鬓。在嫦娥美妙迷人的情怀中,曾是秦天贵和九州辖区方圆几百里中的款爷大腕一掷万金的销魂之地。而今呢,夜色依然撩人,塔顶上钢架玻璃幕的巨型建筑景观仍旧不紧不慢地转动,闪烁着醒目的绚丽色彩,然而对亲自批文并督导实施创造这一别致建筑景观的秦天贵来说,已将是记忆中的海市蜃楼了。

秦天贵不敢再去浏览这个城市的任何夜景,那样会勾起他像亡国之君李后主“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的无限隐痛,也会动摇他实施出逃的决心。急忙踩了一下油门,路虎哼了一声穿过华夏大道,径直向着清源小区急驰而去。

街上没有行人。偶尔有的只是一些红蓝相间的出租车往来穿梭,多半都是接着夜生活中淘金的黄色娘子军。据有关方面的不完全统计,入关的“东北虎”大军不少于十万人次,如果加上“川妞”豫皖等地的三陪女队伍,已经形成了不可小视的另类群体。在没有手机和短信的通讯渠道以前,电信部门曾有“人傻钱多速来”的电报底稿存档。而今九州市的出租车司机也很乐意干接送小姐的生意,夜间人少又不塞车,小姐们一般出手很爽,一扔都是大票,有的还不用找零。这似乎已经成了城市中见怪不怪的社会现象,正常工作和生活着的人们快要醒来的时候,疯狂了一夜装满了腰包的小姐们才宿鸟归巢般地开始赶紧奔往睡觉的地方,她们是城市灯红酒绿中的流萤,也是传播精神流感的病毒。

私下里,秦天贵市长很赞同“繁荣则娼盛”的说法。要是在三年困难时期饿得连腰都直不起来,根本就没有扫黄打非这个概念。他不止一次给政法部门讲过,泛娱乐化是一个城市繁华的标志,没有特殊情况不要去干扰这些部门的经营。至于红男绿女的那档子事,他说那是人人都难免要得的流行感冒。

这种流感似乎没有什么根治的特效药,或者根本就没有人去致力于研究特效根治的药。让国民全靠自身的免疫能力和经济能力去承受。一般的流感病毒传播也很奇妙,如果得了感冒,求医吃药也得让你难受几天才能好;如果不吃药只要体魄健壮,难受几天也能好。这只是说普通而又一般常见的流感,当然,特异的流感就不好说了。

清源小区是九州市的公务员小区。从常务副市长到市长,秦天贵在清源小区时断时续地住了十来年。

路虎拐上清源街又跑了约摸一公里左右,在清源小区的正门前面停住了,两只前大灯照射出两束雪亮的白光,像一尊黑煞神似的怪兽瞪着狰狞的双目,虎视着紧闭的铁艺大门。

守门值夜的张大爷从门房里走出来,用手遮挡着路虎的强光,看了看并不是熟悉的车牌号,就说:“谁呀,深更半夜的不让人安身?”

秦天贵只好把车灯的远光息了,摇下车窗探出头来回应道:“张大爷,是您老当班呀,有点事我回家拿一样东西。”

“哟!是秦市长呀,看我这老眼昏花,没认出来,真该掌嘴!您可有些日子不回来住了。”张大爷一边说着,急忙开锁拔插,将铁艺大门拉开。

驾着路虎进门的同时,秦天贵向张大爷说:“真不好意思惊扰您老,不用再锁门了,我一会儿下来还走。”

张大爷躬着身子毕恭毕敬地说:“有嘛事市长您尽管吩咐,我也快该准备洒扫庭除了。”

张大爷的话倒提醒了秦天贵要抓紧时间收拾行装和打点盘缠,要是天明了,住户看到市长自己拖着个大旅行包往车上装,那就太反常了。这样想着他已经将路虎开到一号楼下,在三单元门前掉转头又倒了一把,就急忙下车开了单元门,几步奔上二楼去开201的防盗门。门开了才想起来没有给电源,又返到一楼把电闸合上。

家要是时间长了没人来住,就不像个家了。家具上都满是浮尘。在灯光下一踏脚,地板上也能看到影影绰绰的脚印儿。秦天贵顾不上多想,先从储藏间里把出国常用的大拉杆行李箱提出来,三下五除二掸了一下灰尘,就开始整理衣物用具。最主要的是先把家藏的美金、信用卡、几本护照几套身份证,及至早备好的画家发套,假胡子,另外最重要的是在国外存钱的密码本和写着联系电话的袖珍电话本。如果丢了这些,即便是能跑出去也成了无头苍蝇和丧家之犬。

在主卧室双人床的床头柜下,名贵的红木实木地板里早就预置了存放机要的暗道机关。秦天贵把床头柜移开,用墩布抹去地板上的浮尘,再用镙丝刀将地板撬开一条缝隙,然后使劲一推,地板顺着滑槽缩进了壁柜的底脚。

还好,那些身家性命攸关的东西都还在静静等着主人来取。有了这些东西托底,秦天贵一团茅草乱蓬蓬的心头突然掠过一丝慰藉:当官就得留下暗道,要不一旦犯事,可就哭天不应叫地也不灵了。

谢天谢地,所想到急用的东西都一件未落。秦天贵一一清点之后,又把主卧室归置一下,恢复原状稍做善后。他知道,一旦正式立案,检察院一定还会来例行搜查的。虽然行色匆匆,还是能掩盖多少算多少吧!

他把护照、信用卡、电话密码本和塑料袋里成捆的美金都放进密码箱里,再把密码箱放进大旅行箱,又收拾了两套休闲服和一套夹克装,旅游鞋,手电筒……凡是能想到的通常用具,能带的就先带上,宁可备而不用,切不可用时无备。又到书房的书柜底层中拿上女儿早年用过的画夹。行头道具要尽量收拾得像一个出国旅游写生的现代派画家,哪怕是个最劣等的画家,要的就是一眼看上去有一种狂放不羁的浪荡劲,千万不能再像个西装革履的市长!

紧收拾慢抓闹又是一个多小时过去了。秦天贵不敢恋栈,把门带住后又锁上三保险方才提着大旅行箱匆匆下楼。夜色正浓。他掀起路虎的后备箱归置行李的时候,像个入宅行窃得手后携赃欲逃的窃贼,惊恐地回望了一下,看有没有警戒的眼睛。他突然记起这清源小区里恐怕也安装上了治安防范的监控探头。这项确保发案后让案犯难逃法眼的治安防范措施,还是他在一次全市性的综合治理表彰会上统一安排布置的。这下倒好,真要是监控探头录上了他的举动,就成了稀世奇闻的国际玩笑:下令安装治安防范监控探头的市长也和窃贼一样上了监控录像。好在是院内空无一人,黎明前的黑暗对现在的秦天贵来说是一种祥和而又安全的保护性色彩了。

该想的都想到了,秦天贵已经顾不了那么许多,还必须得回市政府自己的办公楼去一趟。纵然是败阵而逃,也要有板有眼把握好方寸,不能没有龙套,乱了马脚。

路虎又瞪着“虎眼”出了清源小区大门。张大爷望着市长座驾红光闪烁的后尾灯直到它拐上了华夏大道。

市政府大院的值岗门卫认得是秦市长的车牌,自动门不用鸣喇叭自己就开了,连门卫都训练有素地敬礼目送。

秦天贵已经没有心绪去享受门卫敬礼注目的无上至尊了。把车停在市长办公楼前的门厅里,径直奔上二楼的办公室。除了已经收拾好的拉竿箱以外,办公室还有个精致随身的挎包照相机也必须带上,还有洁具旅行杯真皮手包和另外几个备而未用的手机,充值卡也都必须带,总之是以前一切都由秘书代劳的事情,从现在开始就要自己亲自谋划和亲自动手料理。在达官贵人的位置上坐久了,老是君子动口不动手,动手功能慢慢地就退化了。其实刚参加工作时秦天贵也当过省政府办公厅的秘书,也是从侍候领导开始踏上仕途的。只不过那好像已是上辈子的事了。就如同人一生下来无师自通地都会吃奶,而现在是年已半百的老头子了,再要重新去学会吃奶,反而比初生的婴儿还不如一样地拙笨。

秦天贵就是重学吃奶般地在自己熟悉而又陌生的办公室里搜寻着需要携带的东西,看见书柜里有两条中华烟,也就随手装上。怕是出门难免要有求助于人的地方,礼尚往来地递颗烟也总算是多个搭话的途径。

在医生的劝告下,本来已成功戒烟好几年了,而现在又特别想开戒,抽烟营造出烟雾缭绕的佛境禅意,似乎有助于加深思考。但是现在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最晚在天亮后必须动身。然而还没有最后选定行程和路线,在网上浏览了一下航班资讯,国庆黄金周期间的国际航班也都爆满,没有预定机票要想出境似乎不太现实。但又没有退路,只能看机场有没有机动票。他不敢企望到省会和北京方向去买出境的机票,这个方向往来频繁熟人太多,他这个市长的面孔在电视上出镜太多,也不次于影视歌星的,危险性太大了,弄不好就自投罗网。最终选定了到偏远一些的邻省宁西省会的国际机场去找航班。本来想在办公室打个长途电话咨询一下宁西的航班情况,又怕给以后的追逃人员留下线索,思之再三,只好作罢。各方面权衡的选择结果是到宁西登机最为理想,因为顺道还可以回老家探望一下已愈八旬的白发老母亲,这是一桩未了的心愿:此去吉凶莫测,生死难料,慈母膝前能有一拜,也算不负养育之恩了。所以就在办公室内套间一堆营养品中精选了两个提兜装满,以备探亲之用。

思虑停当以后天已微明,秦天贵用桌上的座机给司机小桑家里拨了一个电话,以关切的语气告诉他说,今天过节没什么事,就陪老人孩子做做家务,平时都一天到晚的忙,难得有一天清闲。司机小桑自然千恩万谢感激领导体贴。第二个电话是拨给办公厅焦秘书长的,让他八点到办公厅接替自己值班,秦天贵说一个老领导有病,乘过节的时间要去看望一下。替领导值班就等于是当一天市长,焦秘书长愉快地答应说,保证提前十分钟到岗,请市长放心去办事。

如同安排后事一样拨完了两个电话之后,秦天贵又坐在高靠背转椅上将阔大而又豪华气派的市长办公室环视一周,一切是那样地熟悉而又陌生,迎面墙上那幅京城大腕画的“国色天香”的金边牡丹已经不能再给他带来荣华富贵了,什么一字万金的横幅“厚德载物”,还有仿苏东坡手迹“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的书法狂草,都只不过是满纸荒唐言又变作一把辛酸泪罢了。

真是恍如隔世啊!秦天贵猛然起立伏在给他无比尊严让他尽情欢乐宝座的高靠背转椅上泪如泉涌,在这即将失去的时候他心里才突然明白:人凭事业虎凭山。在这个市长的宝座上发号施令的时候,不仅是他人生的辉煌顶点,也才是他作威作福的真正天堂!而他正是在这辉煌的外罩下,孽生了无可饶恕的弥天大罪。

泪珠掉在转椅的座面上,发出让人心颤的扑扑声响。

5.天星峪

出了九州市区上了高速公路以后,秦天贵就猛然加油提速放开高档,路虎一路狂奔。九州市到宁西二百一十二公里的里程,只跑了一个多小时。什么违章超速全不在乎。秦天贵已有十五年的驾车历史,曾经还有个爱好飙车的习惯,驾驶执照上的准驾等级为A级,是各类车辆都可以驾驶的资质。

这时候他想起一句俗话叫“艺多不压身”,就有点暗自庆幸早就练下了一手还算过硬的车技,谁知道就在这逃亡之路上先就派上了用场。当初学车练车纯粹是为了潇洒好玩,顶多也就是找个相好行动起来方便,仅此而已。做梦也没有想到无意中备下了救命的第一根稻草,不,应该说管志成那个午夜惊魂般的电话才是救命的第一根稻草。甭管哪个是第一根吧,总之是贵人自有天相,他相信自己是大福大贵之人,要不就不会有这么多天赐其便。现在要紧的是安全脱身,存在就是真理,那个叫什么黑格尔的老头不是说什么“存在的就是合理的”,不是已经成为了一种很经典的处世理论了吗?之所以这么没头苍蝇般地跑出来,就是为了寻找“存在的合理或者说是合理的存在”空间,天下之大,就不会找不到一个秦某人的藏身之地。官场上混了二十五年,屈指算来二十五年还又多了两个月,可以说给共产党当官的福都已享够了,如果老天有眼天不灭曹,余下的岁月就将四海为家,浪迹江湖或者落草为寇也就认命了。

正当秦天贵心驰神往的时候,前面闪过一个古长城的隘口,心下一激灵,不敢再胡思乱想,立刻将车速减下来。这段长城并非万里长城,而是春秋战国时期诸侯国之间互相扼守攻战的内长城。

刚驶过内长城隘口,就见路标上提示:槐树关出口五百米。这一出口就是秦天贵原籍钦定县的高速公路收费站出口,也是当年战国七雄割据称霸东出太梁山的战略通道。

好一座巍然千古的太梁山,好一条雄关古道,置身其间,立刻就给人一种金戈铁马壮怀激烈的争胜劲拔。曾记当年,他在钦定一中以优异成绩考上北宁大学哲学系的时候,曾是那样地名震乡关,踌躇满志,本来名不见经传生他养他的山洼洼小村天星峪,也因他而名耀这个山区县的史志:“大寨出了个陈永贵,天星峪出了个秦天贵。”这样的佳话美谈一度妇孺皆知。无论是年龄学养还是在仕途起点上的占位,他比陈永贵都有捷足先登之先机,二十九岁时他就是正处级的县太爷了。陈永贵当过的副总理也曾是他梦想中的目标。

当年的出关去北宁上学是何等地众望所寄荣耀桑梓:虽然脚蹬的是母亲千针万纳的粗布鞋,身穿的是桂姐洗得发白的工作服,而且膝盖上还用缝纫机轧了像树木年轮一样美观的补丁。而今进关,虽然座驾路虎市值百万,又携巨款,然而身负惊天大案又在匿名潜逃,终还是一块巨石压在心头上,如鲠在喉如火燎腚,惶惶不可终日已矣!

秦天贵在往昔的荣光和今日凄惶错综复杂的心态驱使下,将路虎贴近了高速出口的收费窗前,在递上行车卡的同时抽了一张百元大钞一同递上去。收费员是个年轻姑娘,将行车卡插入微机看了看,指夹着百元大钞伸出头来,以满是狐疑的眼神问:“师傅,你这车是假军牌吧?”

“怎么会是假军牌!”秦天贵这才醒过神来,头上立刻沁出黄豆大的汗粒,军车通行是免费的,主动递上百元大钞这不是做贼心虚嘛!然而秦天贵毕竟是久经历练的过来人,立刻一拍脑门佯装大悟:“姑娘,不好意思,刚才我想事走神了,拿行车卡时随手粘了一张大票。我这车是免费通行,反应失误;不过好像也不能算失误,见了漂亮姑娘便想赞助,这是天下所有男同胞的共同缺点,无价之错,钱不用给了,算我送你买化妆品的。”

秦天贵亦庄亦谐机智而又幽默的谈吐帮他躲过一劫。男人都喜欢漂亮姑娘,姑娘也喜欢男人都认为她很漂亮:“人真不可貌相,看你傻大黑粗,还是挺会说话。”

“爹妈给的,没有办法。”秦天贵又补上一句说,“当兵以前祖宗三代都是咱钦定煤矿上的下窑鬼,脸虽然黑点,心比炭火还红,要不军首长不会让咱开路虎的,今天回来探亲,还真是想为家乡做点贡献。”

收费员姑娘释疑了,因为秦天贵还真就是钦定这边很地道的乡音。于是就把百元大钞递回来,开了绿灯起杆放行,一边还说:“一路走好!”

“多谢姑娘美言!”秦天贵如获大赦,急忙驱动路虎离了收费站,直接拐上了县城环城路,向着天星峪飞驰而去。

天星峪距这个夹皮沟一样的山涧小县城走大路十八公里,小路步行至少也有十五公里。从初一到高三毕业中的六年,为了省钱秦天贵风雨无阻地坚持了六年的走读。记不清磨破了多少双母亲和桂姐纳好的鞋底,可以说连盘山路上的石头蛋都磨光了许多。也许正是这山间风霜岁月的磨砺,才玉成了秦天贵考上国家名牌大学的宏愿。

上世纪六十年代末战备最为紧张的时候,一位军旅作家随部队野营拉练途经天星峪,之后不久在北宁省的文学期刊上就登出了一首描绘太梁山村天星峪的诗作。这首短诗以白描的手法,只用了两个短句连标点符号不到二十来个字,就力透纸背地刻画出了这个山窝小山村的自然地理风貌:“挂在太梁半山腰,甩下一条盘山路。”

毋庸赘言,这一“挂”一“甩”便凸显了天星峪最重要的风貌特征。也正是在这样风雨剥蚀何所惧的自然环境中,锤炼了山里人的钢身铁骨和为国为民的奉献精神。秦家一门三代英烈,秦天贵的父亲和祖父都是为抗强敌而应征入伍,先后为国捐躯。秦天贵出生在最不该出生的一九六〇年,那是全民饿腹菜色罩脸的饥荒之年。如果不是母亲持家有方,能把榆皮、榆钱、榆叶、马齿菜、扫帚苗、银毫、青叶菜和芽葱都能做成庄户人家的养命餐,也许二百多公里以外的九州市就不会有一任两届叫秦天贵的市长了。

十八公里的里程要是在高速上,对路虎来说也就几分钟的事,而到了这盘山公路上却要走二十多分钟。三百马力,八缸4.2排量的路虎浅吟低唱着很轻松地爬上了海拔标高八百六十米的楸木梁。在太阳刚把笑脸在东山峁上伸出来,金子般地光芒洒满天星峪沟岭坡洼的时候,秦天贵驾着路虎回到了他的生身之地,开始了他逃亡路上的第一站行程。

6.甩钱

秦天贵把路虎停在了自家石门楼外的大柿子树下,带好了手刹。

他提上给娘准备好的一大兜营养品,又从挎包里拿出一捆整装百元大钞面额的人民币,掂在掌里犹豫了一下,还是用报纸紧紧地扎裹严实夹在掖下。这捆整装十万元的人民币是通常银行里用机器打捆整装的,沉甸甸夯扎地一点暄和松泛劲也没有。记不太清是谁送的了,大约不外乎是为了提官的事。事肯定是也给人家办了,要不就不会心安理得收人家钱的。花钱买官的事是一定要讲落实的,让人家光花钱而办不了事,十宗有八宗是会有后患的。现在的问题是秦天贵自问无愧于心,凡答应过的事都办到位了,这无妄之灾还是找上门来了。徐有田小不点这个狗娘养的,本来多年的媳妇让你熬成婆了,吃不得专案组一点苦头,就把老子也给咬出来了。

所以他回来给娘送这十万块钱的时候,还是犹豫再三而又再三犹豫。他知道白发亲娘的为人处世脾气性格,不明不白之财是分文不沾手的。如果以后专案组找不到他恐怕也定会来天星峪家里排查搜寻,娘如果知道他犯了案子,手里有钱不用逼问就会悉数上交的。然而静心再想,他此一去生死两茫茫,不见娘一面,不给娘留些钱岂不是老人家等于养了个不忠不孝的狼羔子!思来想去,秦天贵狠了狠心跺了一下脚,心想事已至此,不可能尽善尽美不露任何马脚了,已经是不忠而且是大不忠了,姑且尽一下孝道,就算客死他乡,也算为娘身上没有白掉下自己这块热肉。

秦天贵在踏上自家门前的光石板路面时,还举目回顾了一圈自己跑哒了十八九年的小山村,这时候他非常怕有人来他家串门和向他嘘寒问暖,乡里乡亲的见他这么大的官回家探母来了,难免要奔走相告的。还好,这挂在太梁山腰的小山村原本不过二十几户人家,而且都分散在峪掌坡洼各自为阵,这些年脑瓜稍为灵活一些手头上能挪动几个钱的都搬下山,许多还都到城里买房租房做生意去了。村里留守的几乎看不到什么年轻人,大都是六七十岁以上的老人家在留守这山窝窝苟延时日。再也看不到童子雀跃、竹马相戏,扶老携幼的山庄乐居图了。若不是因为与前妻离异,母亲一气之下死活不在城里住了,老家这石头院也就不会有人再回来住了。

山里人修房盖屋,首选的建筑材料还是石头。这石砌的窑洞不但不怕烟熏火燎,而且千年不毁冬暖夏凉,连日本人烧了几次都才把窗户棂烧成个黑窟窿呢!这石头院和石头门楼就更别提有多清爽瓷实和经霜耐雪风雨剥蚀吃年代了。算起来这石头院已是百年老宅了,如果像平原上的土坯房,早就该翻建二三茬子了。

踏上石门楼台阶的时候,秦天贵忐忑不安的心才多少有些踏实。记得听一位作家说过,故乡故乡,离开了许久的才能叫故乡。果真如是呀,离开了二十多年,连今天回来顶多不过是第三次,本来应该是光宗耀祖衣锦还乡的,又谁知来去匆匆还又吉凶难测心惊肉跳呢!

大门敞开着。母亲总是一大早就把屋里屋外门前院内都收拾得干干净净。自打进了秦家门做媳妇,六十余年没有一天含糊过的。

这石砌窑洞四合院是依山就势坐西面东朴实敞亮的农家院落,院中的一棵梨树正在盛果期,满树黄澄澄的大梨压弯了枝桠。

母亲正盘腿坐在上房门左的月台上剥玉米皮,一边剥一边就两个一对地挽成裢搭,准备往屋檐下和插杆上晾挂。金黄的玉米棒子已经在她周围垒成了一个半圆形的墙体。看得出,母亲的身体依然硬朗,只是岁月留痕,让她的满头银丝已变成了雪一样的飞白。

秦天贵有些辛酸,像个在外边做了错事的孩子回家寻求庇护一样,颤声叫了声:“娘!”

“哎,是天贵?”母亲停下手里的活计,惊愕地抬起脸来,“咋就这么一大早就回来了?就你自个儿?”

“嗯哪!”秦天贵不愿让母亲问起原由,就把右手提的一大兜营养品放在老人家膝边,说,“去宁西开会,顺脚回家看看。”

趁母亲起身抖掉下身沾着酱红色棒子缨毛毛丝丝的当儿,秦天贵就踮脚伸手,把左掖下夹着的一捆钱先暂放在天帝爷的神龛里。他得看风使舵,瞅准母亲面色和婉心气畅达了才敢提钱的事。

母亲丢个蒲墩儿,让他坐在月台拐边的石阶上,一边去厨房里拧开水龙头接了半盆水让他先洗洗手脸,一边唠叨着说:“俺正寻思这两天眼皮子老是噗噗地跳个不住,怕是要有啥子事儿。可没想到是天贵你回来了。儿做高官不想娘,你还记着有个家,娘也就知足了。”

“娘啊,怎么会不想您老人家呢!这共产党的官也不是那么好当的,官场如笼儿,也是身不由己的时候多呀。”他原本想是说官场如牢笼的,但话到嘴边又犯忌讳了,这个时候最怕提及的便是牢呀狱呀的这些字眼,所以就把牢字给卡掉,故意轻声说成鸟笼一样的读声。

秦天贵这样一说,母亲还是很有几分同情和理解,就说:“当差不自在,自在别当差,这吧古今都是这个理儿。我就想不通的是娇娇,娘就这么一个宝贝疙瘩一样的孙女,干啥非要漂洋过海地打发到洋鬼子们待的地方去?”

“娘,我知道您老人家总惦记着娇娇。她很好,我让她跟您说话。”

从上高速后秦天贵就把手机关掉了。这会儿就重换了一个从未用过的SIM卡,要通了娇娇在加拿大的手机:“娇娇,爸爸换手机了,以后找爸爸就打这个手机号,其它联系方式都不要再用了。好娇娇,听爸爸的话,我刚回老家,让奶奶和你说话。”

母亲接过手机,高兴得眼泪立刻就落了下来:“是俺娇娇?哎呀,真的是奶奶的好心肝儿,奶奶想你呀!”

“娇娇也想奶奶,连做梦都在跟着奶奶睡土炕,摘酸枣呀……唔!”电话里很本真地传来娇娇的啜泣声。

奶奶和孙女都很悲情的在电话中的隔洋交谈,让秦天贵听了也心如刀绞。他不敢让她们说得太多,一来伤情,二也怕走漏风声,就拿过手机来安抚女儿:“娇娇听话,安心读书,取得了学位才有前途。奶奶想你,爸爸也想你。爸爸会找机会去看你。现在人际关系太复杂,不要打电话和国内联系。有事我会主动打电话给你,替我向你妈妈问好!爸爸挂了。”

母亲用湿毛巾擦去泪痕,去厨房里给他盛出来一碗农家咸饭。“家里没有大鱼大肉,你也不稀罕。吃一碗咱庄户人家的咸饭解解馋吧。娘今年八十多岁了,你又三年五载回不了趟家,怕是吃一顿少一顿了。”

真就没有想到还有机会在家里吃上一碗娘亲手做的农家饭。秦天贵高兴地接过碗,狼吞虎咽风卷残云般地吃了起来。这碗久违的农家咸饭今天吃起来分外畅快:一个原因是他确实饿透了,也累坏了。昨晚前半宿是小浪精随意折腾,后半宿是他自己四处折腾;另外的原因是母亲这做农家咸饭的手艺实在让人胃口大开:老倭瓜,嫩玉米,新谷米,杂面条,还有豆角,豆钱和老板栗,熬煮得香甜适口,真的是那些什么韩国料理和日本料理都无法与之相比。

“贵呀,俗话说听人劝,吃饱饭。”母亲一边看着他吃饭,一边唠叨,“这官当大了,理也不能弯。原装的筲底,结发的妻。娘做梦也还是盼着你们是圆圆满满的一户人家。你媳妇有啥大不了的错呀?错就在你,官大生奸,必有骚狐狸精们魅惑着哩。这世界上女子万万千,连皇帝老子都找不完,况且仨茄子也不扛一个老玉米耐饥……”

秦天贵最怕的是母亲这样家长里短地唠叨,而且这曾经是老人家堂前教子的强项。记得小时候娘就有一首这方面的儿歌唱给他,大概是这样的几句:“麻鸦雀,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把娘背到山背后,媳妇娶到炕头上。”现在的秦天贵和儿歌里唱的大相径庭,娘还在,媳妇却给发配到了异国他乡。这就更让老人家耿耿于怀,摸着儿子就唠叨个没完。

看着秦天贵把一大海碗咸饭吃完了,老人家高兴了,可仍旧不依不饶地继续说:“肚饱心喜欢,要把事儿做圆,你给我说清楚,媳妇的事究竟咋办?”

秦天贵不但是没有退路现在心里边一点底也没有,为让母亲高兴,就只好先哄着说:“娘,我也为这事正犯琢磨呢。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她现在和娇娇在一块陪读,娘俩住一起互相都有个依靠照应也是好事。我不会让她们受委屈的。等有机会找她们去,到时候再仔细商量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母亲高兴了,慈祥的脸上细密的皱纹笑出了一脸爱心的灿烂。

乘母亲高兴,秦天贵赶紧从天帝爷神龛中把那捆十万元的大票取出来,交给母亲说:“娘,我有公务在身,还得赶紧动身。儿子不孝,不能侍奉母亲床前尽孝,给您老人家留下这些钱,有个急事动用父老乡亲和三亲六故手头不抓瞎。”

本来一脸高兴的母亲把沉甸甸的一捆票子在手里掂了掂后,脸色骤然就变了:“哪来这么多钱?当市长也不能把银行搬到家里去吧?贵呀,你给娘说清楚,这钱的来路究竟正还是不正?娘一辈子活了八十还又多了一个年头,还没吃过一口昧心的食儿。举头三尺有神明,贪心不足必有灾呀!”

“娘,这——”秦天贵终归心虚,在这事关紧要的时候仍旧不敢和娘讲实话,但全说假话也毫无意义,也许几天以后专案组就会尾随着追查到这里来,骤然间竟有些语无伦次,“……你就尽管放心,天贵知道哪些钱该拿和不该拿,这都是儿子的辛苦钱,就一百个放心吧!”秦天贵这会儿才知道自己犯了一个绝大的认识上的错误,才知道母亲原来就是一位伟大的乡土哲学家。

“我不放心!娘都半截入土的人了,拿这么些钱做啥?娘要娇娇,要你家媳妇,花多少钱也要给我把她们都找回来!”

说着,娘将一捆钱往秦天贵手掌上一甩,气哼哼地拿了海碗进厨房里边去了。

7.桂姐

回家探母闹了个不欢而别,秦天贵只好开上路虎再翻一道山梁,到苍山凹姐夫家去看姐姐秦月桂。

姐姐比他大六岁,可以说是毫无遗漏地继承了母亲勤俭持家吃苦耐劳的朴实家风。五十六岁的桂姐要在城市,已经该退休了,每日衣食无忧,吃饱喝足了以后找地方遛弯打牌或是拍闲话消磨时光。可是吃苦受累的命运让她现在还种着几亩地,养了两头牛,一头猪还有一只狗,还侍候着脑血栓后遗症成了废人的姐夫。两个外甥都已长大成人,还是秦天贵找人帮着在县城里安排了工作,已经成家另过。留下桂姐在山里,每天没明没夜家里地里没完没了地忙活。

这吃苦受累似乎都是命里注定要有的定数,桂姐虽然每天忙得脚下像是踩着风火轮,但却壮实活泼得没有一丝老年人的暮气,脸上红扑扑的透溢着农家主妇的爽朗和厚道,总有一身使不完的力气。见车上走下来是自己的弟弟秦天贵,立刻放下喂猪的泔水桶,一边在围裙上擦了一下手,一边就跑出门来。大黄狗见女主人慌得举措失常,也跟着一纵身,“唔”的一声眨眼就先蹿到了秦天贵的眼前。

秦天贵出动从来都是前呼后拥,还没有遇到过这样的阵势,吓得他倒抽一口凉气,连退两步,只能用手中的一大兜食品去迎对虎视眈眈的大黄。

“大黄,滚一边去!”桂姐一声断喝,大黄立刻便不再狂吠,跳到旁边,摇头摆尾随着女主人迎接来客。

“天贵呀,哪阵风顺了把你这大官人给吹回来了?怎么连个司机也没带,自己就敢驾这么大个家伙?”

“姐,这没什么开头,就个熟练工,我也是十几年的老司机了。比赶牛耕地还简单。”

“回家见娘没?”

“见了,刚在家里吃过饭。”

“唉!”桂姐叹了一口气,“人老了就只能由着她的性子了,我早就说接娘过来一块住,说下大天来也不肯,总是丢不下那个家。”

“这怕是人之常情,人老了都恋故土。”秦天贵说,“姐夫咋样?先看看咱们的老支书吧!这些年把俺姐给拖累得不轻。”

“嘿呀!别提他啦!当初不就是他晃来晃去当个啥子破支书,咱就错拿黄土泥坯当金砖。一辈子攀这门亲倒了八辈子霉。有啥法儿,认命吧,姐只能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个葫芦背着走!只当是我上辈子欠他的,今生还债来了。”

桂姐的怨气是有来由的。姐夫比姐大六岁。那时候找对象寻婆家还兴讲家庭成分,当了支书自然就更成了香香屁。可是没想到这支书当久了正经本事没长进,倒养出一身游手好闲,好吃懒做的毛病来。大集体那会儿村里养几个干部,养起养不起都得养,一分田到户老百姓可就不再买这个账了。没出息的村官就只能是今天卖树木,明天卖荒山,坐吃山空了。

多亏家里还有桂姐这个扛手的棒劳力,各样农活家里家外都能扛得起,日子也算温饱无忧。可这当支书的姐夫游手好闲也就算了,好吃懒做也随他去,没想到的是他常喝蹭酒还喝出个脑血栓的病来,成了废人,不仅支书当不成给家里帮不上手,还把桂姐也给拖累住了。两个孩子上学找工作和成家立业,就全靠桂姐撑着里外张罗和当舅的也接济一些。

秦天贵随桂姐走进里屋的时候,一股说不上是酸还是咸的人体腥味让他皱鼻拧眉。桂姐赶紧放下秦天贵带来的营养品去开窗透气。又回身在炕上拉过一只垫枕,像弄孩子一样把男人的脖颈后背抬起,给他的上半身垫高,这才说:“天贵回来看你来了。”

秦天贵只好上前一步,不管有啥气味也只好硬着头皮说两句宽心的安慰话:“姐夫,好好安心养病吧,孩子们都已成家立业,大事都不用操心了。俺姐最艰巨的任务就是为姐夫你操心受累了。”

姐夫身子蠕动了一下,嘴里叽里咕噜不知咕哝了一句啥,猜那意思好像是说“我就是这个样子没指望啦”,嘴角就流出一股哈拉子来。桂姐急忙顺手抓起枕巾给他擦掉。

人要不能自理了原来就是这个让人不喜见的样子。要不就有俗语常说“有啥也别有病,没啥也别没钱”。触景生情,秦天贵心下便生出一种堵心的逆向烦恼:自己现在手里倒有的是钱,可日子照样也不好过。我们是谁?从哪儿来又准备到哪儿去?看来这真是人的一生和全人类都很难说得清和解决好的大问题。

看着姐夫艰难喘息呻吟着,只有一双骨碌着的眼珠子在透着贪生的欲望,证明着他还是一个活物。秦天贵心里实在难受,就赶紧告辞出来,和桂姐一同来到外屋。

“姐,我有事还要赶到宁西省会去参加个朋友聚会。”秦天贵说,“这样吧,姐夫得下这是个糟钱的病,家里这么大个摊子,两个孩子都成家了挣钱也不多,再说我常年在外身不由己,不是顺路今天也不可能回来,娘有啥事就只能托付给您受累费心了。这是没办法的事,我几次打发人来接她,老人家死活愿意守着自己的家,什么荣华富贵都不稀罕。其实想明白了,哪的黄土不埋人啊!娘毕竟是八十多的人了,用人花钱的事说来就到。我留下些钱,你可要找个外人寻不着的地方藏好了。不管是娘用还是姐夫身上用我都高兴,也算我为儿为弟尽了一片心。”

桂姐一听,自然非常高兴,正愁着日子紧巴花钱束手呢。于是就说:“这敢情是太好了!遇事还是亲兄弟。钱在姐手里你就一百个放心,不是急用必用的时候一分也不会瞎花。”

这下算是找对人了。把钱给桂姐比放在娘手里还妥帖,因为如果他不在娘要是生病还是置办后事,只有桂姐是最合适的人了。秦天贵返回车上从挎包里拿出娘甩给他的那一捆钱,又加了一捆摞在一起用报纸裹紧,给桂姐拿进屋里来。

桂姐接过来一看,也不免吃了一惊:“哇,这么实沉,还都是大票儿,该有多少钱呀?”

“不多,就二十万。现在钱毛了,也就顶二十年前一两万兴许还不到。”秦天贵又特别叮嘱桂姐,“有用项你就只管花这些钱,千万不要和娘提钱的事,她老人家一提钱就犯病。可是现在办啥事离了钱能行?”

“是哩,是哩。娘爱认个死理,说好说歹咱这当儿女的就不能往心里去。”

桂姐拿着二十万块钱,一时还真想不妥放在哪里合适。还是秦天贵为她出了个主意,分开都用塑料布包了,天棚上的风箱里放一捆,地窖里用陶瓷罐装上再放一捆。

帮桂姐把钱放好了,秦天贵才说:“姐,娘年纪大了,怕老人家承受不了,我不敢给她讲实情。有人想抢我这个市长,告我黑状,我被陷害了。以后告诉孩子们任何时候都不要和我联系,有事我会打电话找你们的。以后无论谁来查问,都不能说我来过。我要出远门躲一躲,风头过了再想法翻手。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你一定要按我说的去做。”

桂姐咬着嘴唇答应了:“天贵,姐听你的,真不知道这官场上也是虎狼窝,鸡争狗斗的。你放心去吧,出门多长个心眼,也是五十岁的人了。娘的事有我在,和你在不会差样儿。”

“那就最好不过。我这一去时间长短难定,还想到坟上给爹化一回纸,家里有现成的五色纸吧?”

“有,有。”桂姐很快就去柜橱里拿出一沓裁好的上坟纸来,还裹着三排香,只是没有冥币,便又要去给他找酒瓶。秦天贵就说:“不用了,车上有整箱的茅台酒。打火机,烟,都有。”

桂姐一定要陪他去上坟,秦天贵不容置疑地谢绝了:“以前以后烧钱化纸都是姐给代劳,让我尽一回当儿子的责任吧!”

8.跪诉

秦天贵家的祖坟背靠轿顶山。一百多年以来,好几家风水大师都说秦家坟茔占了一方美穴地,是这太梁山中上佳的风水宝地。因为左青龙,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几乎是很完美的天圆地方,四灵九章,八卦魁(亏)一,历代都出骑马坐轿的好儿郎。

这风水先生的话难免云山雾罩让人似懂非懂,但是也全非信口开河。秦家坟茔背靠祖龙山远观像一座八抬的大轿,近看又似一顶戏剧舞台上的官帽,后玄武的气势肯定是有了,背靠山势之魁伟肯定没有争论,要说左青龙右白虎,蜿蜒的山势也还真有那么点意思,更为关键的就是决定运势朝向的前朱雀,玄妙也尽在其中。风水先生的口诀念词也留有左右逢源进退有路的余地,就说这八卦是魁一还是亏一呢,他是不会给你讲得的太明白的。只有一个独眼龙的风水先生在酒后曾吟诗一首道破天机:

遥看朱雀近却无,

青龙欲飞豁剪足,

祖龙灵脉运常转,

几世英名一代误。

有懂风水轮流转研究奇门遁甲的风水大师后来实地踏勘才解开这首诗的原委:秦家坟前边几公里处的“朱雀”原本是一条土岗丘陵,因为几十年的采煤严重塌陷变成了凹槽。这就让龙脉尽失,青龙的朝向又正好对着东山的一个巨型的俗话叫“牙豁山”的山豁口,这就让秦家后代为官的必有一劫。

有关坟茔朝向风水宝地的乡间传说秦天贵也曾有所闻。当年考上名牌大学意气风发的昂扬学子,根本不信风水先生云里雾里的浪语,而后他毕业分配进了省政府工作,走上仕途又是一路青云,就更把这些捕风捉影的流言蜚语抛去九霄云外。

父亲归葬的时候秦天贵刚十来岁。后来每年的烧钱化纸都是姐姐全包,他还真没有认真观摩过自家坟上的地形地貌。而今天来到父亲的墓碑前近瞧远观的时候,才顿然大吃一惊,坟茔的朝向果然左手正对着东边“U”形的“牙豁山”:这事果然就是太有点富于传奇色彩,好事应验不应验人往往感觉不到多少,官运亨通认为是辛苦所得理所当然,而这坏事一旦要是应验就觉得是前世因果,立马就毛骨悚然。

莫非真的是有个命运之神在左右人生旅途,既然如此天无绝人之路,就应该还有个时来运转。这牙豁山既然有一个豁口,就应该是一个通道,只要能出去,就会有豁然开朗的一天!愿上天保佑,列祖列宗显灵,让我秦天贵遇难呈祥,逃过这一劫!

风水先生诗中所说秦家祖上几代英名并非虚言,秦天贵曾祖父官至清军管带,曾随大同总兵刘光才参加大败法军的“庚子之役”立有战功。祖父在一九五〇年参加抗美援朝的开城战役中,是曾获“爆破大王”的特等功臣。父亲的事迹虽然没有在报纸上公开宣传,也是在上世纪七十年代抗美援越的防空战斗中,在美机的轰炸中牺牲。为了安慰祖上英灵,秦天贵就先压纸焚香设酒备祭。

跪在坟前,面对祖上铁骨铮铮的三代英烈,秦天贵百感交集,万箭穿心:苍天啊,大地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是命里注定还是作茧自缚?真是宦海浮沉,神鬼难料?本来是仕途顺达,一路青云,光宗耀祖,势在必成;又谁知势高益危,一夜间就黑云压城。覆巢之下岂有完卵?不肖子孙秦天贵只能独善其身,忠良不能无后,只能是顿开金锁走蛟龙!矛盾重重,困难重重,难言之隐,俱在泪下中。不得已而为之,请列祖列宗见谅,这将是空前绝后的一个国际大玩笑,三代御外英雄的不肖子孙,就要远隔重洋去投奔异邦昔日的“敌人”。列祖列宗在上,事情都不能一概而论,异邦也有许多好人,比方说国际共产主义战士白求恩。

秦天贵先是俯地恸哭痛切地自问自省了一番,这才摆开五色纸分放在三代宗亲的祭台石上,又用打火机一一点燃,火苗子立刻蜂拥着五色灰纸团团起舞。

山高寒气浓,昨晚又一夜重露,坟头的艾蒿都还湿漉漉的,并不用担心会引发山火。燃旺的纸火很快便见颓势,没有冥币就来真的,秦天贵从衣兜里摸出九张百元大钞,就在跃动的纸火上点燃了,一边口中念念有词:“父亲大人,爷爷奶奶,天贵奉告列祖列宗在天之灵,天堂路远,人间路近,人民币在国外已经可以通兑,想必在天国也会让流通,送上纸钱略表晚辈心意,补偿一些你们勤劳一生的穷苦困顿。难为你们不知荣华富贵为何物,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原本好多事也由不得自身。天贵弃官而去实属无奈,乞望祖宗英灵在天国福荫普照,护佑天贵逢凶化吉,绝处求生!”

秦天贵记得母亲说过,父亲喜欢喝酒,当兵回来探亲时八块钱买了一瓶茅台却留着舍不得喝。直到后来在越南牺牲,那瓶茅台还一直在家里放着。为让父亲一偿夙愿,秦天贵下时就从车后备箱里拎出两瓶茅台,一起开封供在祭台两边。这时候纸灰飞扬,火苗将熄,他就将两瓶茅台兜底抓起,冲着纸钱灰飞在将燃尽的火苗上痛快淋漓地浇出了一个茅台酒雨狂洒的酒圈。还未燃尽的火苗纸灰上立即就发出“哧哧扑扑”的声响,继而就又腾起一团团更细碎的纸灰,像一团炸窝的黑蝴蝶似的一阵乱舞。

坟前顿然喷放出一阵茅台酒的浓香。

这时候,一只白脖黑翅的老鸦在秦天贵头上打了一个旋儿,之后“呱呱”地几声怪叫,振翅而去。

秦天贵惊愕地仰脸望天,但见碧空如洗,只有那只怪叫的老鸦变成越来越小的黑点。掠过他心头的是一阵苍凉的悚然。然而,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性格让他还是下了最后的决心:“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去意既决,无可更张。秦天贵将两个茅台酒瓶在父亲祭台石上摔得粉碎,玉石般的酒瓶立刻就变成了两摊碎雪,只有封口的两根红绸飘带,还维系着一小截残存的瓶颈。

秦天贵又在坟前磕下了三个重重的响头之后,回身跳上路虎,头也不回地绝尘而去。 jZrKChFV1IdoOesEbsOygAb47WCUJbpaXI4S4EWjE8rfRwnc8ImI10rwuq2JPmo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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