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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艺第十九

真草书迹,微须留意。江南谚云:“尺牍书疏,千里面目也。”承晋、宋馀俗,相与事之,故无顿狼狈者。吾幼承门业,加性爱重,所见法书亦多,而玩习功夫颇至,遂不能佳者,良由无分故也。然而此艺不须过精。夫巧者劳而智者忧,常为人所役使,更觉为累;韦仲将遗戒,深有以也。

王逸少风流才士,萧散名人,举世惟知其书,翻以能自蔽也。萧子云每叹曰:“吾著《齐书》,勒成一曲,文章弘义,自谓可观;惟以笔迹得名,亦异事也。”王褒地胄清华,才学优敏,后虽入关,亦被礼遇。犹以书工,崎岖碑碣之间,辛苦笔砚之役,尝悔恨曰:“假使吾不知书,可不至今日邪?”以此观之,慎勿以书自命。虽然,厮猥之人,以能书拔擢者多矣。故道不同不相为谋也。

梁氏秘阁散逸以来,吾见二王真草多矣,家中尝得十卷;方知陶隐居、阮交州、萧祭酒诸书,莫不得羲之之体,故是书之渊源。萧晚节所变,乃右军年少时法也。

晋、宋以来,多能书者。故其时俗,递相染尚,所有部帙,楷正可观,不无俗字,非为大损。至梁天监之间,斯风未变;大同之末,讹替滋生。萧子云改易字体,邵陵王颇行伪字 ;朝野翕然 ,以为楷式,画虎不成,多所伤败。至为一字,惟见数点,或妄斟酌,逐便转移。尔后坟籍,略不可看。北朝丧乱之馀,书迹鄙陋,加以专辄造字,猥拙甚于江南。乃以百念为“忧”,言反为“变”,不用为“罢”,追来为“归”,更生为“苏”,先人为“老”,如此非一,遍满经传。唯有姚元标工于楷隶,留心小学,后生师之者众。洎于齐末,秘书缮写,贤于往日多矣。

江南闾里间有《画书赋》,乃陶隐居弟子杜道士所为,其人未甚识字,轻为轨则,托名贵师,世俗传信,后生颇为所误也。

画绘之工,亦为妙矣;自古名士,多或能之。吾家尝有梁元帝手画蝉雀白团扇及马图,亦难及也。武烈太子偏能写真,坐上宾客,随宜点染,即成数人,以问童孺,皆知姓名矣。萧贲、刘孝先、刘灵,并文学已外,复佳此法。玩阅古今,特可宝爱。若官未通显,每被公私使令,亦为猥役。吴县顾士端出身湘东王国侍郎,后为镇南府刑狱参军,有子曰庭,西朝中书舍人,父子并有琴书之艺,尤妙丹青,常被元帝所使,每怀羞恨。彭城刘岳,橐之子也,仕为骠骑府管记、平氏县令,才学快士,而画绝伦。后随武陵王入蜀,下牢之败,遂为陆护军画支江寺壁,与诸工巧杂处。向使三贤都不晓画,直运素业,岂见此耻乎?

弧矢 之利以威天下,先王所以观德择贤,亦济身之急务也。江南谓世之常射以为兵射,冠冕儒生,多不习此;别有博射,弱弓长箭,施于准的 ,揖让升降,以行礼焉。防御寇难,了无所益。乱离之后,此术遂亡。河北文士,率晓兵射,非直葛洪一箭,已解追兵,三九燕集,常縻 荣赐。虽然,要轻禽,截狡兽,不愿汝辈为之。

卜筮者,圣人之业也;但近世无复佳师,多不能中。古者,卜以决疑,今人生疑于卜,何者?守道信谋,欲行一事,卜得恶卦,反令[忄式忄式] ,此之谓乎?且十中六七,以为上手,粗知大意,又不委曲。凡射奇偶,自然半收,何足赖也。世传云:“解阴阳者,为鬼所嫉,坎[壈,禾变为示]贫穷,多不称泰。”吾观近古以来,尤精妙者,唯京房、管辂、郭璞耳,皆无官位,多或罹灾,此言令人益信。傥值世网严密,强负此名,便有诖误,亦祸源也。及星文风气,率不劳为之。吾尝学《六壬式》,亦值世闲好匠,聚得《龙首》、《金匮》、《玉[车令]变》、《玉历》十许种书,讨求无验,寻亦悔罢。凡阴阳之术,与天地俱生,亦吉凶德刑,不可不信;但去圣既远,世传述书,皆出流俗,言辞鄙浅,验少妄多。至如反支不行,竟以遇害;归忌寄宿,不免凶终:拘而多忌,亦无益也。

算术亦是六艺要事,自古儒士论天道,定律历者,皆学通之。然可以兼明,不可以专业。江南此学殊少,惟范阳祖暅精之,位至南康太守。河北多晓此术。

医方之事,取妙极难,不劝汝曹以自命也。微解药性,小小和合,居家得以救急,亦为胜事,皇甫谧、殷仲堪则其人也。

《礼》曰:“君子无故不彻琴瑟。”古来名士,多所爱好。洎于梁初,衣冠子孙,不知琴者,号有所阙;大同以末,斯风顿尽。然而此乐愔愔 雅致,有深味哉!今世曲解,虽变于古,犹足以畅神情也。惟不可令有称誉,见役勋贵,处之不坐,以取残杯冷炙之辱。戴安道犹遭之,况尔曹乎!

《家语》曰:“君子不博,为其兼行恶道故也。”《论语》云:“不有博弈者乎?为之,犹贤乎已。”然则圣人不用博弈为教;但以学者不可常精,有时疲倦,则傥为之,犹胜饱食昏睡,兀然端坐耳。至如吴太子以为无益,命韦昭论之;王肃、葛洪、陶侃之徒,不许目观手执,此并勤笃之志也。能尔为佳。古为大博则六箸,小博则二焭,今无晓者。比世所行,一焭十二棋。数术浅短,不足可玩。围棋有手谈、坐隐之目,颇为雅戏;但令人耽愦,废丧实多,不可常也。

投壶之礼,近世愈精。古者,实以小豆,为其矢之跃也。今则惟欲其骁,益多益喜,乃有倚竿、带剑、狼壶、豹尾、龙首之名。其尤妙者,有莲花骁。汝南周[王贵],弘正之子,会稽贺徽,贺革之子,并能一箭四十余骁。贺又尝为小障,置壶其外,隔障投之,无所失也。至邺以来,亦见广宁、兰陵诸王,有此校具,举国遂无投得一骁者。弹棋亦近世雅戏,消愁释愦,时可为之。

对于真书、草书等书法技艺,是要稍加注意的。江南俗谚说:“一尺书信,千里相见;一手好字,人的脸面。”今人继承了东晋刘家以来的风俗,都在这书法上用功学习,因此从没有在匆忙中弄得狼狈不堪的。我小时候受到家庭影响,加上本身也很爱好书法,所见到的书法字帖有很多,而且临帖摹写也要下不少功夫,但不能达到很高的造诣,确实是由于缺少天分的原因。然而这门技艺没必要学得太精深。否则就要能者多劳,智者多忧,常被人家役使,更感到累赘。魏代书法家韦仲将给儿孙留下“不要学书法”的训诫,是很有道理的。

王羲之是位风流倜傥,潇洒不羁的才子,所有的人都只知道他的书法,而其他方面特长反而都被遮掩了。萧子云常常慨叹说:“我撰写了《齐书》刻印成一部典籍,书中的文章弘扬大义,我自以为很值得一看,可是到头来却只是因抄写得精妙,靠书法使我出了名,也真是怪事。”

王褒出身高贵门第,才华横溢,才思敏捷,后来虽然到了北周,也仍然受到很好的礼遇。因为擅长书法,他常为别人书写,困顿于碑碣之间,辛劳于笔砚之役,他曾后悔说:“假使我不会书法,可能不至于像今天这样劳碌吧?”由此看来,千万不要以精通书法而自命不凡。话虽如此,地位卑贱低下的人,因写得一手好字而被破格提拔的例子有很多。因此说:道业不同的人,是不能互相谋划的。

梁武帝秘阁珍藏的图书、字画散失以后,我见到了很多王羲之、王献之的真书、草书的作品真迹,家里也曾经获得过十卷。看了这些作品,才了解了陶隐居、阮交州、萧祭酒等人的字,无不是仿效王羲之的字体格局,由此可见王羲之的字应是书法的渊源。萧祭酒晚年时的字有所改变,转向了王羲之年轻时所写的隶书。

两晋、刘宋以来,人们大多通晓书法,所以一时形成了这样的风气。在人们中产生了影响,所有的书籍文献都写得楷正可观。即使不免出现个别俗体字,但影响也不大。直到梁武帝天监年间,这种风气也没有得到改变,到了大同末年,不同字体错讹之字大量出现。萧子云改变字的形体,邵陵王常使用错别字;朝野上下都纷纷效仿,作为模式,画虎不成反类犬,造成很大的损害。一个字简化成只有几个点,有的将字体任意安排,随便改变偏旁的位置。从此以后的文献书籍几乎没法看。北朝经历了长期的兵荒马乱以后,书写字迹鄙陋不堪,加上擅自造字,字体比江南的还要粗俗笨拙。以至于市的将“百”、“念”两字组合替代“忧”字,“言”、“反”两字相组合替代“变”字,“不”、“用”两字组合替代“罢”字,“追”、“来”两字组合替代“归”字,“更”、“生”两字组合替代“苏”字,“先”、“入”两字组合替代“老”字。像这样的情况不是少数个别的,但是在书中却到处可见。只有姚元标擅长于楷书、隶书,专心研究文字训诂的学问,跟从他学习的门生很多。到了北齐末年,掌管典籍文献的官吏所抄写的字体,就比以前的时候强多了。

江南民间流传有《画书赋》一书,是陶隐居的弟子杜道士撰写的。这个人不怎么识字,草率地规定字体的法则,假托名师,世人相互讹传便信以为真,很是误人子弟。

擅长绘画,也是一件好事,从古至今的名士,很多人有这本领。我家曾保存有梁元帝亲手画的蝉、雀白、团扇和马图,也是旁人很难企及的。梁元帝的长子萧方等专门擅长画人物肖像,画在座宾客,他只要用笔随意涂画点染,就能画出几位惟妙惟肖的人物形象。拿了画像去问小孩,小孩都能指出画中人物的姓名。还有萧贲、刘孝先、刘灵除了精通文章学术之外,也擅长绘画。赏玩古今名画,令人爱不释手。但如果擅长作画的人官位还不是很显耀,则会常被公家或私人使唤,由此作画也就成了一种低下的差使。吴县顾士端身为湘东王国的侍即,后来任镇南府刑狱参军,他有个儿子名叫顾庭,是梁元帝的中书舍人,父子俩都通晓琴棋书画,常被梁元帝使唤,时常感到羞愧悔恨。彭城有位刘岳,是刘橐的儿子,担任过骠骑府管记、平氏县令,富有才学,为人爽直,绘画技艺独一无二,后来跟随武陵王到了蜀地,下牢关战败,就被陆护军弄到枝江的寺院里去画壁画,和那些工匠杂处一起。如果这三位贤能人士当初都不会绘画,一直以来只致力于清高德雅的事业,又怎么会受这样的侮辱呢?

弓箭的用处,可以威慑天下,古代的帝王以射箭来考察人的德行,选贤任能。同时也是保全性命的紧要事情。江南的人将世上常见的射箭,看成是武夫的射箭,所以儒雅的书生都不肯学习此道。另外有一种比赛用的弓箭,弓的力量很弱,箭身很长,设有箭靶,宾主相见,温文尔雅,相让作揖,进行射礼。这种射箭对于防御敌寇,一点益处都没有。经过了战乱之后,这种“博射”就没人玩了。北方的文人,大多数会“兵射”,不只是葛洪能一箭可以追杀敌寇,三公九卿宴会上常常赏赐射箭的胜利者。射箭技术的高低,影响到所获荣誉跟赏赐。尽管这样,用射箭去猎获飞禽走兽这种事,我仍不愿你们去做的。

算术也是六艺中重要的一个方面,自古以来的读书人谈论天文,推定历法,都要精通算术。然而,可以在学别的本领的同时学算术,不要专门去学习它。江南通晓算术的人很少,只有范附的祖恒精通它,他的官职是南康太守,北方人中多通晓算术。

医学方面,要达到高水平很困难,我不鼓励你们以会看病自许。稍微了解一些药性,稍微懂得如何配药,居家过日子能够用来救急,也就可以了。皇甫谧、殷仲堪,就是这样的人。

《礼记·乐记》说:“君子无故不撤去琴瑟。”自古以来的名士,大多爱好音乐。到了梁朝初期,如果贵族子弟不懂弹琴鼓瑟,就被要认为有缺点,大同末年以来,这种风气已不存在。然而音乐和谐美妙,非常雅致,意味无穷!现在的琴曲歌词,虽然是从古代演变过来,还是足以使人听了心旷神怡。只是不要以擅长音乐而闻名,那样就会被达官贵人所役使,身居下座为人演奏,以讨得残羹冷炙,受尽屈辱。戴安道尚且遭遇过这样的事,何况是你们呢?” sLPkPgdwJVf2O6jF1hxiTmmdu6DAaGmnE5nFEkqAJhIpN3o38n83bBQCeXSO/g5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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