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云:“参差荇菜。”《尔雅》云:“荇,接余也。”字或为莕。先儒解释皆云:水草,圆叶细茎,随水浅深。今是水 悉有之,黄花似莼,江南俗亦呼为猪莼,或呼为荇菜。刘芳具有注释。而河北俗人多不识之,博士皆以参差者是苋菜,呼人苋为人荇,亦可笑之甚。
《诗》云:“谁谓荼苦?”《尔雅》、《毛诗传》并以荼,苦菜也。又《礼》云:“苦菜秀。案:《易统通卦验玄图》曰:“苦菜生于寒秋,更冬历春,得夏乃成。”今中原苦菜则如此也。一名游冬,叶似苦苣而细,摘断有白汁,花黄似菊。江南别有苦菜,叶似酸浆,其花或紫或白,子大如珠,熟时或赤或黑,此菜可以释劳。案:郭璞注《尔雅》,此乃[艹职,上下结构]黄蒢也。今河北谓之龙葵。梁世讲《礼》者,以此当苦菜;既无宿根,至春方生耳,亦大误也。又高诱注《吕氏春秋》曰:“荣而不实曰英。”苦菜当言英,益知非龙葵也。
《诗》云:“有杕之杜。”江南本并木傍施大,《传》曰:“杕,独皃也。”徐仙民音徒计反。《说文》曰:“杕,树皃也。”在《木部》。《韵集》音次第之第,而河北本皆为夷狄之狄,读亦如字,此大误也。
《诗》云:“[駉駉,马为简体]牡马。”江南书皆作牝牡之牡,河北本悉为放牧之牧,邺下博士见难云:“《[駉,马为简体]颂》既美僖公牧于坰野之事,何限[騲,马为简体]骘乎?”余答曰:“案:《毛传》云:‘[駉駉,马为简体],良马腹干肥张也。’其下又云:‘诸侯六闲四种:有良马、戎马、田马、驽马。’若作放牧之意,通于牝牡,则不容限在良马独得[駉駉,马为简体]之称。良马,天子以驾玉辂,诸侯以充朝聘郊祀,必无[騲,马为简体]也。《周礼·圉人职》:“良马,匹一人。驽马,丽一人。”圉人所养,亦非[騲,马为简体]也;颂人举其强骏者言之,于义为得也。《易》曰:“良马逐逐。”《左传》云:“以其良马二。”亦精骏之称,非通语也。今以《诗传》良马,通于牧[騲,马为简体],恐失毛生之意,且不见刘芳义正乎?”
《月令》云:“荔挺出。”郑玄注云:“荔挺,马薤也。”《说文》云:“荔,似蒲而小,根可为刷。”广雅云:“马薤,荔也。”《通俗文》亦云马蔺。《易统通卦验玄图》云:“荔挺不出,则国多火灾。”蔡邕《月令章句》云:“荔似挺。”高诱注《吕氏春秋》云:“荔草挺出也。”然则《月令注》荔挺为草名,误矣。河北平泽率生之。江东颇有此物,人或种于阶庭,但呼为旱蒲,故不识马薤。讲《礼》者乃以为马苋;马苋堪食,亦名豚耳,俗名马齿。江陵尝有一僧,面形上广下狭;刘缓幼子民誉,年始数岁,俊晤善体物,见此僧云:“面似马苋。”其伯父[纟舀]因呼为荔挺法师。[纟舀]亲讲《礼》名儒,尚误如此。
《诗》云:“将其来施施。”《毛传》云:“施施,难进之意。”郑《笺》云:“施施,舒行皃也。”《韩诗》亦重为“施施”。河北《毛诗》皆云“施施”。江南旧本,悉单为“施”,俗遂是之,恐为少误。
《诗》云:“有渰萋萋,兴云祁祁。”《毛传》云:“渰,阴云貌。萋萋,云行貌,祁祁,徐皃也。”《笺》云:“古者,阴阳和,风雨时,其来祁祁然,不暴疾也。”案:“渰已是阴云,何劳复云‘兴云祁祁’耶?”“云”当为“雨”,俗写误耳。班固《灵台》诗云:“三光宣精,五行布序,习习祥风,祁祁甘雨。”此其证也。
《礼》云:“定犹豫,决嫌疑。”《离骚》曰:“心犹豫而狐疑。”先儒未有释者。案:《尸子》曰:“五尺犬为犹。”《说文》云:“陇西谓犬子为犹。”吾以为人将犬行,犬好豫在人前,待人不得,又来迎候,如此返往,至于终日,斯乃豫之所以为未定也,故称犹豫。或以《尔雅》曰:“犹如麂,善登木。”犹,兽名也,即闻人声,乃豫缘木,如此上下,故称犹豫。狐之为兽,又多猜疑,故听河冰无流水声,然后敢渡。今俗云:“狐疑,虎卜。”则其义也。
《左传》曰:“齐侯痎,遂痁。”《说文》云:“痎,二日一发之疟。痁,有热疟也。”案:齐侯之病,痎本是间日一发,渐加重乎故,为诸侯忧也,今北方犹呼痎疟,音皆,而世间传本多以为疥,杜征南亦无解释,徐仙民音介,俗儒就为通云:“病疥,令人恶寒,变而成疟。”此臆说也。疥癣小疾,何足可论,宁有患疥转作疟乎?
《尚书》曰:“惟影响。”,《周礼》云:“土圭测影,影朝影夕。”《孟子》曰:“图影失形。”《庄子》云:“罔两问影。”如此等字,皆当为“光景”之“景”。凡阴景者,因光而生,故即谓为景。《淮南子》呼为景柱,《广雅》云:“晷柱挂景。”并是也。至晋世葛洪《字苑》傍始加彡 ,音于景反。而世间辄改治《尚书》、《周礼》、《庄》、《孟》从葛洪字,甚为失矣。
太公《六韬》,有天陈、地陈、人陈、云鸟之陈。《论语》曰:“卫灵公问陈于孔子。”《左传》:“为鱼丽之陈。”俗本多作阜傍车乘之车。案诸陈队,并作陈郑之陈。夫行陈之义,取于陈列耳,此六书为假借也,《苍》、《雅》及近世字书,皆无别字;唯王羲之《小学章》,独阜傍作车,纵复俗行,不宜追改《六韬》、《论语》、《左传》也。
《诗》云:“黄鸟于飞,集于灌木。”《传》云:“灌木,丛木也。”此乃《尔雅》之文,故李巡注曰:“木丛生曰灌。”尔雅末章又云:“木族生为灌。”族亦丛聚也。所以江南《诗》古本皆为丛聚之丛,而古丛字似[宀 取,上下结构]字,近世儒生,因改为[宀 取,上下结构],解云:“木之[宀 取,上下结构]高长者。”案:众家《尔雅》及《解诗》无言此者,唯周续之《毛诗注》,音为徂会反。刘昌宗诗注,音为在公反,又祖会反:皆为穿凿,失《尔雅》训也。
“也”是语已及助句之辞,文籍备有之矣。河北经传,悉略此字,其间字有不可得无者,至如“伯也执殳”,“於旅也语”,“回也屡空”,“风,风也,教也”,及《诗传》云:“不戢,戢也;不傩,傩也;“不多,多也”。如斯之类,傥削此文,颇成废阙。《诗》言:“青青子衿。”《传》曰:“青衿,青领也,学子之服。”按:古者,斜领下连于衿,故谓领为衿。孙炎、郭璞注《尔雅》,曹大家注《列女传》,并云:“衿,交领也。”邺下《诗》本,既无“也”字,群儒因谬说云:“青衿、青领,是衣两处之名,皆以青为饰。”用释“青青”二字,其失大矣!又有俗学,闻经传中时须“也”字,辄以意加之,每不得所,益成可笑。
《易》有蜀才注,江南学士,遂不知是何人。王俭《四部目录》,不言姓名,题云:“王弼后人。”谢炅、夏侯该,并读数千卷书,皆疑是谯周;而《李蜀书》一名《汉之书》,云:“姓范名长生,自称蜀才。”南方以晋家渡江后,北间传记,皆名为伪书,不贵省读,故不见也。
《礼·王制》云:“裸股肱。”郑注云:“谓[左右结构,(扌,爵少艮)]衣出其臂胫。”今书皆作“擐甲”之“擐”。国子博士萧该云:“‘擐’当作‘揎’,音‘宣’,‘擐’是穿著之名,非出臂之义。”案《字林》,萧读是,徐爰音患,非也。
《汉书》:“田宥贺上。”江南本皆作“宵”字。沛国刘显,博览经籍,偏精班《汉》,梁代谓之《汉》圣。显子臻,不坠家业。读班史,呼为田宥。梁元帝尝问之,答曰:“此无义可求,但臣家旧本,以雌黄改‘宵’为‘宥’。”元帝无以难之。吾至江北,见本为“宥”。
《汉书·王莽赞》云:“紫色[(佳右部,绳右部),左右结构]声,馀分闰位。”盖谓非玄黄之色,不中律吕之音也。近有学士,名问甚高,遂云:“王莽非直鸢膊虎视,而复紫色蛙声。”亦为误也。
简“策”字,“竹”下施“朿”,末代隶书,似杞、宋之“宋”,亦有“竹”下遂为夹者;犹如“刺”字之傍应为朿,今亦作夹。徐仙民《春秋》、《礼音》,遂以筴为正字,以“策”为音,殊为颠倒。《史记》又作“悉”字,误而为“述”,作“妒”字,误而为“姤”,裴、徐、邹皆以悉字音“述”,以“妒”字音“姤”。既尔,则亦可以“亥”为“豕”字音,以“帝”为“虎”字音乎?
张揖云:“虙,今伏羲氏也。”孟康《汉书》古文注亦云:“虙,今伏。”而皇甫谧云:“伏羲或谓之宓羲。”按诸经史纬候,遂无宓羲之号。虙字从虍,宓字从宀,下俱为“必”,末世传写,遂误“虙”为“宓”,而《帝王世纪》因更立名耳。何以验之?孔子弟子虙子贱为单父宰,即虙羲之后,俗字亦为宓,或复加山。今兖州永昌郡城,旧单父地也,东门有子贱碑,汉世所立,乃曰:“济南伏生”,即子贱后。是知“虙”之与“伏”,古来通字,误以为“宓”,较可知矣。
《太史公记》曰:宁为鸡口,无为牛后。此是删《战国策》耳。案:延笃《战国策音义》曰:“尸,鸡中之主,从,牛子”然则,“口”当为“尸”,“后”当为“从”,俗写误也。
应劭《风俗通》云:“《太史公记》:‘高渐离变名易姓,为人庸保,匿作于宋子,久之作苦,闻其家堂上有客击筑,伎痒,不能无出言。’”案:伎痒者,怀其伎而腹痒也。是以潘岳《射雉赋》亦云:“徒心烦而伎痒。”今《史记》并作“徘徊”,或作“彷徨不能无出言”,是为俗传写误耳。
《太史公》论英布曰:“祸之兴自爱姬,生于妬媚,以至灭国。”又《汉书·外戚传》亦云:“成结宠妾妬媚之诛。”此二“媚”并当作“媢”,媢亦妒也,义见《礼记》、《三苍》。且五宗世家亦云:“常山宪王后妬媢。”王充论衡云:“妬夫媢妇生,则忿怒斗讼。”益知媢是妒之别名。原英布之诛为意贲赫耳,不得言媚。
《史记·始皇本纪》:“二十八年,丞相隗林、丞相王绾等,议于海上。”诸本皆作山林之“林。”。开皇二年五月,长安民掘得秦时铁称权,旁有铜涂镌铭二所。其一所曰:“廿六年,皇帝尽幷兼天下诸侯,黔首大安,立号为皇帝,乃诏丞相状、绾,法度量则不壹嫌疑者,皆明壹之。”凡四十字。其一所曰:“元年,制诏丞相斯、去疾,法度量,尽始皇帝为之,皆□刻辞焉。今袭号而刻辞不称始皇帝,其于久远也,如后嗣为之者,不称成功盛德,刻此诏左,使毋疑。”凡五十八字,一字磨灭,见有五十七字,了了分明。其书兼为古隶。余被敕写读之,与内史令李德林对,见此称权,今在官库;其“丞相状”字,乃为状貌之“状”,旁作犬;则知俗作“隗林”,非也,当为“隗状”耳。
《汉书》云:“中外禔福。”字当从示。禔,安也,音匙匕之“匙”,义见《苍》《雅》、《方言》。河北学士皆云如此。而江南书本,多误从手,属文者对耦,并为提挈之意,恐为误也。
或问:“《汉书注》:‘为元后父名禁,故禁中为省中。’何故以‘省’代‘禁’?”答曰:“案:《周礼·宫正》:‘掌王宫之戒令[(纟,虬右部),左右结构]禁。’郑注云:‘[(纟,虬右部),左右结构],犹割也,察也。’李登云:‘省,察也。’张揖云:‘省,今省[祭(示改言)]也。’然则小井,所领二反,并得训察。其处既常有禁卫省察,故以‘省’代‘禁’。[祭(示改言)],古察字也。”
《汉明帝纪》:“为四姓小侯立学。”按:桓帝加元服,又赐四姓及梁、邓小侯帛,是知皆外戚也。明帝时,外戚有樊氏、郭氏、阴氏、马氏为四姓。谓之小侯者,或以年小获封,故须立学耳。或以侍祠猥朝,侯非列侯,故曰小侯,《礼》云:“庶方小侯。”则其义也。
《后汉书》云:“鹳雀衔三鳝鱼。”多假借为鳣鲔之“鳣”;俗之学士,因谓之为鳣鱼。案:魏武《四时食制》:“鳣鱼大如五斗奁,长一丈。”郭璞注《尔雅》:“鳣长二三丈。”安有鹳雀能胜一者,况三乎?鳣又纯灰色,无文章也。鳝鱼长者不过三尺,大者不过三指,黄地黑文,故都讲云:“蛇鳝,卿大夫服之象也。”《续汉书》及《搜神记》亦说此事,皆作“鳝”字。孙卿云:“鱼鳖[鳅,秋为酋]鳣。”及《韩非》、《说苑》皆曰:“鳣似蛇,蚕似蠋。”并作“鳣”字。假“鳣”为“鳝”,其来久矣。
《后汉书》:“酷吏樊晔为天水郡守,凉州为之歌曰:‘宁见乳虎穴,不入冀府寺。’”而江南书本“穴”皆误作“六”。学士因循,迷而不寤。夫虎豹穴居,事之较者;所以班超云:“不探虎穴,安得虎子?”宁当论其六七耶?
《后汉书》杨由传云:“风吹削肺。”此是削札牍之柿耳。古者,书误则削之,故《左传》云“削而投之”是也。或即谓札为削,王褒《童约》曰:“书削代牍。”苏竟书云:“昔以摩研编削之才。”皆其证也。《诗》云:“伐木浒浒。”毛《传》云:“浒浒,柿貌也。”史家假借为肝肺字,俗本因是悉作“脯腊”之“脯”,或为反哺之“哺”。学士因解云:“削哺,是屏障之名。”既无证据,亦为妄矣!此是风角占候耳。《风角书》曰:“庶人风者,拂地扬尘转削。”若是屏障,何由可转也?
《三辅·决录》云:“前队大夫范仲公,盐豉蒜果共一筒。”“果”当作魏颗之“颗”。北土通呼物一块凷,改为一颗,蒜颗是俗间常语耳。故陈思王鹞雀赋曰:“头如果蒜,目似擘椒。”又《道经》云:“合口诵经声璅璅,眼中泪出珠子[石果]。”其字虽异,其音与意颇同。江南但呼为蒜符,不知谓为颗。学士相承,读为裹结之裹,言盐与蒜共一苞裹,内筒中耳。《正史削繁》音义又音蒜颗为苦戈反,皆失也。
有人访吾曰:“《魏志》蒋济上书云‘弊攰之民’,是何字也?”余应之曰:“意为攰即是[危皮]倦之[危皮]危皮]耳。张揖、吕忱并云:‘支旁作刀剑之刀,亦是剞字。’不知蒋氏自造支旁作筋力之力或借剞字,终当音九伪反。”
《晋中兴书》:“太山羊曼,常颓纵任侠,饮酒诞节,兖州号为濌伯。”此字皆无音训。梁孝元帝常谓吾曰:“由来不识。惟张简宪见教,呼为嚃羹之嚃。自尔便遵承之,亦不知所出。”简宪是湘州刺史张缵谥也,江南号为硕学。案:法盛世代殊近,当是耆老相传;俗间又有濌濌语,盖无所不施,无所不容之意也。顾野王《玉篇》误为黑傍沓。顾虽博物,犹出简宪、孝元之下,而二人皆云重边。吾所见数本,并无作黑者。重沓是多饶积厚之意,从黑更无义旨。
《古乐府》歌词,先述三子,次及三妇,妇是对舅姑之称。其末章云:“丈人且安坐,调弦未遽央。”古者,子妇供事舅姑,旦夕在侧,与儿女无异,故有此言。丈人亦长老之目,今世俗犹呼其祖考为先亡丈人。又疑“丈”当作“大”,北间风俗,妇呼舅为大人公。“丈”之与“大”,易为误耳。近代文士,颇作《三妇诗》,乃为匹嫡并耦己之群妻之意,又加郑卫之辞,大雅君子,何其谬乎?
《古乐府》歌百里奚词曰:“百里奚,五羊皮,忆别时,烹伏雌,吹扅;今日富贵忘我为!”“吹”当作炊煮之“炊”。案:蔡邕《月令章句》曰:“键,关牡也,所以止扉,或谓之剡移。”然则当时贫困,幷以门牡木作薪炊耳。《声类》作扊,又或作扂。
《通俗文》,世间题云“河南服虔字子慎造”。虔既是汉人,其《叙》乃引苏林、张揖;苏、张皆是魏人。且郑玄以前,全不解反语,《通俗》反音,甚会近俗。阮孝绪又云“李虔所造”。河北此书,家藏一本,遂无作李虔者。《晋中经簿》及《七志》,并无其目,竟不得知谁制。然其文义允惬,实是高才。殷仲堪《常用字训》,亦引服虔《俗说》,今复无此书,未知即是《通俗文》,为当有异?或更有服虔乎?不能明也。
或问:“《山海经》夏禹及益所记,而有长沙、零陵、桂阳、诸暨,如此郡县不少,以为何也?”答曰:“史之阙文,为日久矣;加复秦人灭学,董卓焚书,典籍错乱,非止于此。譬犹《本草》神农所述,而有豫章、朱崖、赵国、常山、奉高、真定、临淄、冯翊等郡县名,出诸药物;《尔雅》周公所作,而云‘张仲孝友’;仲尼修《春秋》,而《经》书孔丘卒;《世本》左丘明所书,而有燕王喜、汉高祖;《汲冢琐语》,乃载《秦望碑》;《苍颉篇》李斯所造,而云‘汉兼天下,海内并厕,豨黥韩覆,畔讨灭残’;《列仙传》刘向所造,而《赞》云七十四人出佛经;《列女传》亦向所造,其子歆又作《颂》,终于赵悼后,而传有更始韩夫人、明德马后及梁夫人嫕:皆由后人所羼,非本文也。”
或问曰:“东宫旧事何以呼‘鸱尾’为‘祠尾’?”答曰:“张敝者,吴人,不甚稽古,随宜记注,逐乡俗讹谬,造作书字耳。吴人呼‘祠祀’为‘鸱祀’,故以‘祠’代‘鸱’字;呼‘绀’为‘禁’,故以‘系’傍作‘禁’代‘绀’字;呼‘盏’为竹简反,故以‘木’傍作‘展’代‘盏’字;呼‘镬’字为‘霍’字,故以‘金’傍作‘霍’代‘镬’字;又‘金’傍作‘患’为‘镮’字,‘木’傍作‘鬼’为‘魁’字,‘火’傍作‘庶’为‘炙’字,‘既’下作‘毛’为‘髻’字;金花则‘金’傍作‘华’,窗扇则‘木’傍作‘扇’;诸如此类,专辄不少。
又问:“《东宫旧事》‘六色罽[纟畏]’,是何等物?当作何音?”答曰:“案:《说文》云:‘莙,牛藻也,读若威。’《音隐》:‘坞瑰反。’即陆机所谓‘聚藻,叶如蓬’者也。又郭璞注《三苍》亦云:‘蕴,藻之类也,细叶蓬茸生。’然今水中有此物,一节长数寸,细茸如丝,圆绕可爱,长者二三十节,犹呼为莙;又寸断五色丝,横着线股间绳之,以象莙草,用以饰物,即名为莙;于时法绀六色罽,作此莙以饰绲带,张敞因造‘系’傍‘畏’耳,宜作隈。”
柏人城东北有一孤山,古书无载者。唯阚骃《十三州志》以为舜纳于大麓,即谓此山,其上今犹有尧祠焉;世俗或呼为宣务山,或呼为虚无山,莫知所出。赵郡士族有李穆叔、季节兄弟、李普济,亦为学问,并不能定乡邑北山。余尝为赵州佐,共太原王邵读柏人城西门内碑。碑是汉桓帝时柏人县民为县令徐整所立,铭曰:“山有巏[婺(女改山)],[王乔]所仙。”方知此巏[婺(女改山)]山也。巏字遂无所出。[婺(女改山)]字依诸字书,即旄丘之旄也;旄字,《字林》一音亡付反,今依附俗名,当音权务耳。入邺,为魏收说之,收大嘉叹。值其为《赵州庄严寺碑铭》,因云:“权务之精。”即用此也。
或问:“一夜何故五更?更何所训?”答曰:“汉、魏以来,谓为甲夜、乙夜、丙夜、丁夜、戊夜,又云鼓,一鼓、二鼓、三鼓、四鼓、五鼓,亦云一更、二更、三更、四更、五更;皆以五为节。《西都赋》亦云:‘卫以严更之署。’所以尔者,假令正月建寅,斗柄夕则指寅,晓则指午矣;自寅至午,凡历五辰。冬夏之月,虽复长短参差,然辰间辽阔,盈不过六,缩不至四,进退常在五者之间。更,历也,经也,故曰五更尔。”
《尔雅》云:“术,山蓟也。”郭璞注云:“今术似蓟而生山中。”案:术叶其体似蓟,近世文士,遂读蓟为筋肉之筋,以耦地骨用之,恐失其义。
或问:“俗名傀儡子为郭秃,有故实乎?”答曰:“《风俗通》云:‘诸郭皆讳秃。’当是前代人有姓郭而病秃者,滑稽戏调,故后人为其象,呼为郭秃,犹《文康》象庾亮耳。”
或问曰:“何故名治狱参军为长流乎?”答曰:“《帝王世纪》云:‘帝少昊崩,其神降于长流之山,于祀主秋。’案:《周礼·秋官》,司寇主刑罚。长流之职,汉、魏捕贼掾耳。晋、宋以来,始为参军,上属司寇,故取秋帝所居为嘉名焉。”
客有难主人曰:“今之经典,子皆谓非,《说文》所言,子皆云是,然则许慎胜孔子乎?”主人拊掌大笑,应之曰:“今之经典,皆孔子手迹耶?”客曰:“今之《说文》,皆许慎手迹乎?”答曰:“许慎检以六文,贯以部分,使不得误,误则觉之。孔子存其义而不论其文也。先儒尚得改文从意,何况书写流传耶?必如《左传》止戈为武,反正为乏,皿虫为蛊,亥有二首六身之类,后人自不得辄改也,安敢以说文校其是非哉?且余亦不专以《说文》为是也,其有援引经传,与今乖者,未之敢从。又相如《封禅书》曰:‘导一茎六穗于庖,牺双觡共抵之兽。’此导训择,光武诏云:‘非徒有豫养导择之劳’是也。而《说文》云:‘[道禾,上下结构]是禾名。’引封禅书为证;无妨自当有禾名[道禾,上下结构],非相如所用也。‘禾一茎六穗于庖’,岂成文乎?纵使相如天才鄙拙,强为此语;则下句当云‘麟双觡共抵之兽’,不得云牺也。吾尝笑许纯儒,不达文章之体,如此之流,不足凭信。大抵服其为书,隐括有条例,剖析穷根源,郑玄注书,往往引以为证;若不信其说,则冥冥不知一点一画,有何意焉。”
世间小学者,不通古今,必依小篆,是正书记;凡《尔雅》、《三苍》、《说文》,岂能悉得苍颉本指哉?亦是随代损益,互有同异。西晋已往字书,何可全非?但令体例成就,不为专辄耳。考校是非,特须消息。至如“仲尼居”,三字之中,两字非体,《三苍》“尼”旁益“丘”,《说文》“尸”下施“几”:如此之类,何由可从?古无二字,又多假借,以中为仲,以说为悦,以召为邵,以闲为闲:如此之徒,亦不劳改。自有讹谬,过成鄙俗,“乱”旁为“舌”,“揖”下无“耳”,“鼋”、“鼍”从“龟”,“奋”、“夺”从“雚”,“席”中加“带”,“恶”上安“西”,“鼓”外设“皮”,“凿”头生“毁”,“离”则配“禹”,“壑”乃施“豁”,“巫”混“经”旁,“皋”分“泽”片,“猎”化为“獦”,“宠”变成“[上穴下龙]”,“业”左益“片”,“灵”底着“器”,“率”字自有“律”音,强改为别;“单”字自有“善”意,辄析成异:如此之类,不可不治。吾昔初看《说文》,蚩薄世字,从正则惧人不识,随俗则意嫌其非,略是不得下笔也。所见渐广,更知通变,救前之执,将欲半焉。若文章著述,犹择微相影响者行之,官曹文书,世间尺牍,幸不违俗也。
案:弥亘字从二闲舟,《诗》云:“亘之秬秠”是也。今之隶书,转“舟”为“日”;而何法盛中兴书乃以“舟”在“二”间为舟航字,谬也。春秋说以“人、十、四、心”为“德”,《诗说》以“二”在“天”下为“酉”,《汉书》以“货泉”为“白、水、真、人”,《新论》以“金”、“昆”为“银”,《国志》以“天”上有“口”为“吴”,《晋书》以“黄头”、“小”、“人”为“恭“,《宋书》以“召”、“刀”为“邵”,《参同契》以“人”负“告”为“造”:如此之例,盖数术谬语,假借依附,杂以戏笑耳。如犹转“贡”字为“项”,以“叱”为“匕”,安可用此定文字音读乎?潘、陆诸子《离合诗》、《赋》,《栻卜》、《破字经》,及鲍昭《谜字》,皆取会流俗,不足以形声论之也。
河间邢芳语吾云:“《贾谊传》云:‘日中必[上彗下火]。’注:‘[上彗下火],暴也。’曾见人解云:‘此是暴疾之意,正言日中不须臾,卒然便昃耳。’此释为当乎?”吾谓邢曰:“此语本出太公《六韬》,案字书,古者[(日,出,大,米),上下结构]晒字与[(日,出,大,米),上下结构]疾字相似,惟下少异,后人专辄加旁日耳。言日中时,必须[(日,出,大,米),上下结构]晒,不尔者,失其时也。晋灼已有详释。”芳笑服而退。
姜太公的《六韬》里边,说到天陈、地陈、人陈、云鸟之类的。《论语·卫灵公》里说;“卫灵公问陈于孔子。”《左传·桓公五年》里有“为鱼丽之陈”的话。一般的流传俗版本大多数是将以上几个“陈”字,写作“β”偏旁加上“车乘”的“车”即“阵”字。据考查,表示各种军队陈列队伍的“陈”,都写作“陈、郑”的“陈”字。所以叫行陈,是取义于陈列,将“陈”写作“阵”,这在六书中属于假借法。《仓颉篇》、《尔雅》和近代的字书,“陈”都没有写成别的字。
“也”字是用在语句末尾做语气词或在句中做助词,文章典籍常用这个字。北方的经书传本中大都省略“也”字,而其中有的“也”字是不能省略的,比如像“伯也执殳”,“于旅也语”,“回也屡空”,“风,风也,教也,”以及《毛诗传》说:“不戢,戢也;不傩,傩也。”“不多,多也。”诸如此类的句子,倘若省略了“也”字,就成了废文缺文了。《诗·郑风·子衿》有“青青子衿”之句,《毛诗传》解释说:“青衿,青领也,学子之服。”据考证:古时候,斜的领子下面连着衣襟,所以将领子称作“衿”。孙炎、郭璞注解《尔雅》、曹大家班昭注解《列女传》,都说:“衿,交领也。”邺下的《诗经》传本,就没有“也”字,许多儒生因而错误地认为“青衿,育领,是指衣服的两个部分的名称,都用‘青’字来形容。”这样理解“青青”两个字,实际上是大错特错。还有一些平庸的学子,听说《诗经》传注中常要补上“也”字,就随意添补,常常补充的不是地方,实在是可笑。
《后汉书·酷吏传》记载:“酷吏樊晔为天水郡太守,凉州人给他编了首歌说:‘宁见乳虎穴,不入冀府寺。”’江南的《后汉书》底本和副本,都将“穴”字误写成“六”字,有些学者沿袭了这个错误,而不觉察。其实,虎豹住在洞穴中,这是很明显的事情,所以班超说:“不探虎穴,安得虎子?”怎么会去计量幼虎崽是六个还是七个呢?
有位客人责难我说:“现在经典中对文字的解释,你认为有很多错误,而《说文解字》对文字的解释,你认为都是正确的,这样的话,那么许慎就比孔子高明吗?”我捧腹大笑,回答说:“现在的经典都难道是孔子的手迹吗?”客人反问道;“现在的《说文解字》都是许慎的手迹吗?”我回答说;“许慎根据六书来分析字形解释字义,将文字控部首分类,使文字的形、音、义准确无误,即使是错了的,也能准确发现什么地方有错。孔子校订经书,只保存经文的大义宗旨,而不推究文字。以前的学者尚且还用改变字形的办法来附会文意,至于流传抄写过程中的错误就更多了。除非像《左传》中认为武字是由‘止’‘戈’组成,‘正’字反过来就是‘乏’,‘蛊’字是由‘皿’‘虫’组成,‘亥’字是由‘二’和‘六’组成,像这样对文字的分析解释,后人已无法随意改变,又怎么敢用《说文解字》去考订这种说法的是非呢?同时,我也不认为《说文解字》里的解释是完全正确的,书中引用的典籍原文,如果与现在通行的典籍有出入,我也不敢盲从。例如:司马相如的《封禅书》说:‘导一茎六穗于皰,牺双角共抵之兽。’这句话中的‘导’是选择的意思,光武帝下诏书说:‘非徒有豫养导泽之劳。’其中的‘导’字也是选择的意思。而《说文解字》却解释说:‘是禾名’。并且引用了《封禅书》作为例证;也许有一种谷物名叫‘道,但并不是司马相如《封禅书》中的‘导’字。如果按照许慎的理解,‘禾一茎六穗于皰’难道还成为一句话吗?即使司马相如天生愚钝,硬生生地写出这句话,那么下句就不应该是‘牺双角共抵之兽’,而应该是‘麟双角共抵之兽’,以此求得上下名词义、词性的对应。我曾经笑话许慎是个纯粹的书生不了解文章的体裁,像这一类的引证,就不足以使人信从。我大致信服《说文解字》里对文字的解说。书中将文字按部首排列,分析字的形体,探求字的本义,郑玄注释经书,常常引证《说文解字》作为论据;如果不相信许慎的学说,疑惑不解,不知道一点一划还有什么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