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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

君子无党

自从上次元宵节灯市听了采莲的话后,王闰之从苏轼书房取了好多经史子集到卧房阅读。这一日,她像煞有介事地捧着一本《史记》在读,却不住地打瞌睡,终于昏昏睡去。

采莲进屋摇醒王闰之,看到王闰之手中拿着的书,惊讶地问:“闰之,你怎么也读起书来了?这《史记》,你能看懂吗?”王闰之微皱眉头,很是不服地说:“表姑,你怎知我就看不懂呢?我也是书香门第的大户人家出身,她能读我更能读。”这个“她”自然指的是小莲。

采莲微笑着说:“谁也没说你不能读。现在该准备午饭了,你说做什么饭好呢?”王闰之打了个哈欠,站起身来,说:“表姑,你说读书确是一件奇怪的事,坐着一动不动,却累得昏昏欲睡,真是奇怪。”采莲忍俊不禁。两人一起走向厨房,正好苏轼从前面过来,让烧水沏茶,说是有客人来访。

来访的是张璪。他听吕惠卿让自己来劝说苏轼,心里极度不愿意,百般推脱,却终究不能让吕惠卿相信苏轼不可能被他说服,只好硬着头皮来到苏轼家拜访。

对于张璪的来访,苏轼也非常意外,但终究是科考的同年和昔日的同事,还是笑容满面地说:“邃明兄,没想到你竟会来我这里。你现在可是条例司里的高官,我只是一个小小的判官告院,本末倒置了。”

张璪忙陪着笑,说:“子瞻,我早就想来拜访你了,只是公务繁冗,不能成行。”

苏轼感叹说:“是啊,你我当初在凤翔,一天说的话倒比如今一年的话都多。”

张璪故作唏嘘:“原来子瞻兄与我一样,都是恋旧的人。今夜我冒风寒而至,就是来找子瞻兄叙旧的。”

苏轼一脸严正,早已猜出了张璪的用意。他说:“邃明兄今夜之行,就单单是叙旧吗?若是关乎变法之事,我该说的都在朝堂说过了,邃明兄早该知晓了。”

张璪尴尬地说:“除了叙旧,别无他事。今夜我们不论时政,只谈情谊。”

这时,采莲端茶上来,苏轼微笑,请张璪喝茶。张璪几次欲言又止,将一碗茶都喝掉后,微笑着说:“子瞻,你一定是对吕惠卿大人有所误会,他其实十分赏识你的。他时常在私底下对我等说,你是大宋第一才子,将来可堪大用。如今委身于一个小小的判官告院,实乃不得已而屈就。子瞻,你若想有大作为,吕大人是愿意举荐提拔你的。”

苏轼故作惊讶,说:“喔?我几次三番反对变法,吕大人倒还愿意提拔我?”

张璪语重心长地接着说:“你跟司马光那个老顽固不同,你说过你赞成变法,只是对具体做法略有微词。君子和而不同,吕大人说与你之间只是有所误解,大家谈清楚就好。吕大人愿意与子瞻你化干戈为玉帛,同进退,共祸福。岂不善哉?”

苏轼怒气慢慢涌上来,说:“要是我不愿意呢?”张璪仍不死心,说:“子瞻,你莫要意气用事。你是才子不假,但你当明白,值此新政施行之际,皇上未必愿用你。但若有吕大人鼎力举荐,我等同人推波助澜,皇上重用子瞻之期则指日可待。”

苏轼拍案而起,大声斥责道:“行了!邃明,你竟能说出这种话!你还有半点读书人的尊严吗?你要我与那佞臣奸人结为朋党,你是第一天认识我吗?他们叫你这般说,你就这般说吗?”

张璪一怔,苦着脸说:“子瞻,你不要误会了我的好意,除了对你,我还能对谁这般推心置腹?”苏轼摆摆手,说:“休要再提了,邃明,不送了。”

见苏轼不听劝说,还下了逐客令,张璪一时无语,尴尬地站起身来,走向门口。苏轼背对张璪,说:“邃明,你已不是当年我所认识的邃明,我仍是当年你所认识的苏轼。”张璪一愣,终于夺门而出。

吕惠卿招揽苏轼之举以失败告终,不由得怒斥苏轼:“小人得势之后便不知天高地厚,把自己看得也太大了!

崇政殿内,神宗高坐,苏轼、范镇、王安石、吕惠卿、张璪等人在朝。苏轼走出列班躬身施礼,禀明自己有本奏。得到神宗允许后,苏轼愤慨地说:“陛下变法图新,乃是兴祖宗大业之壮举,然则实行新法之时,却有诸多有违圣意之怪事。”

自欧阳修和韩琦外放、曾公亮辞官归乡、王安石和韩维拜相后,除了司马光、范镇几人,朝廷便很少有人再指斥变法弊端了。今天苏轼继之前劝谏上元浙灯、学校贡举两事后又一次禀奏变法之怪事,众官都吃惊地把目光一齐投向苏轼。张璪则眼含恐惧。听到怪事,神宗不禁疑问。

苏轼接着说:“南京官府已有人把河渡坊场承包,司农寺也把祭祀阏伯、微子的祠庙卖掉。此乃王业所兴之地,居然变成了贾区!此事若不制止,全国各地官员为聚敛生财,请功邀赏,必然效仿。如此,天下则无神圣可言。”言毕,苏轼从袖中取出奏劄,交给张茂则。

神宗接过奏章,打开阅读。宫殿里异常寂静,只听神宗的呼吸声越来越急促,突然神宗手拍龙案,龙颜大怒,高声说:“慢神辱国,无甚于此!”

群臣都低下头去,吕惠卿气得脸无血色,狠狠地看一眼张璪,张璪羞愧地低下头。王安石忙出班奏说:“陛下,请息雷霆之怒。变法之中,出现偏差,实属正常,只要及时制止,无有大碍,断不可以一处之差而废全局。”

神宗听罢,怒气稍缓。

范镇出班请奏,得到神宗准许后,说:“陛下,自施行《均输法》以来,官冗之弊端不仅没有解决,反倒增三成之多,朝廷财政负担愈来愈重,贫民增加一成。如此下去,天下将苦不堪言。况且,官家经商,易导致官员腐败,不可不察。《均输法》准备不足,对其利害估计不足,草率施行,岂不误圣上大业?”

吕惠卿立刻出班,为《均输法》以及新法辩护说:“任何新生之事,都不可能完美无缺。时不我待,若等到你这把年纪,什么事都耽搁了,国家等得起吗?你这等挑剔,无非是鸡蛋里面找骨头。”

众人叽叽喳喳地议论。神宗有意放纵大臣争论,并不制止。

苏轼出班批驳吕惠卿说:“吕大人差矣!过去汉武帝时,财力匮竭,用商人桑弘羊之说,买贱卖贵,那就是所谓的《均输之法》。于是商贾不行,盗贼蔓延,几乎天下混乱。今之所谓《均输法》,乃袭桑弘羊之说,有何新意?世上固然没有十全十美之法,但既知其弊,就必欲改之而后安,决不能袖手旁观,使灾祸滋生。见星火而不灭,待其焚屋毁厦而后灭之,又有何益!明知非尽善尽美之策,却要封他人之口!议天下之事,匹夫有责,况复大臣乎?若是吕大人之私事,恐送范公万金亦不屑一言。君为朝臣,忘记圣人之言,耻笑人老,是何操行!吕大人还斥责范公鸡蛋里面找骨头,鸡蛋里若是没有骨头,哪来有骨头的小鸡?”

听苏轼的鸡蛋骨头论,大臣们哄然而笑。吕惠卿一时语塞,一张脸都涨红了。司马光之前批评变法,吕惠卿等人总是百般狡辩,自己又辩不过他们,一直气鼓鼓的,也没办法。今天苏轼几句话就批驳得吕惠卿哑口无言,司马光觉得苏轼替自己挽回了面子,兴奋不已,出班说:“陛下,苏轼之言,正可对佞臣!”

听到司马光称自己是佞臣,吕惠卿气得脸都紫了,手指司马光,却不知如何反驳。

冷场片刻之后,神宗仍是就事论事,命王安石查办《均输法》施行中的种种纰漏、弊端,改善《均输法》,然后挥挥手,张茂则宣布退朝。

群臣三三两两地走出崇政殿外。苏轼与范镇并肩交谈,傲然走下汉白玉阶梯,敬佩、畏惧、忌恨的目光一齐投向苏轼。司马光兴冲冲地跑过来,高兴地说:“子瞻,奏得好哇!祖宗之法不能变!”

苏轼迟疑一瞬,为难地说:“君实公,晚生不敢苟同此论。”司马光为之一惊。苏轼说:“自古以来,天下无尽善尽美之法,怎么能不变呢?”一听苏轼赞同变法,司马光立刻翻了脸,大声说:“什么!你……你……终究还是介甫之党!”苏轼躬身一揖,坦荡荡地说:“君实公,古人云君子无党,苏轼不敢妄称君子,但苏轼无党!”司马光“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这时,王安石走过来,怒气冲冲地说:“子瞻,你屡次非难新政,司马光之党也!”说完,并不给苏轼解释的机会,扭头便走。

范镇见状,哈哈一笑,说:“子瞻哪,你成了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不过不要紧,还有我这只老耗子给你做伴嘛!”接着另有一人从后面赶上来,说:“还有我呢!”

二人回头,见是右相韩维,大惊不已。韩维是东宫旧人,能持如此政见,实是难能可贵,范镇不住地称赞韩维。苏轼说:“韩公和介甫公乃是莫逆之交,怎么不劝劝他呢?”

韩维叹息一声,说:“何止一次劝他呀。他是天下第一拗,不惜断绝我与他多年的友谊,发誓弄出个结果来让天下人看看。”范镇又建议韩维以右相之便劝圣上行稳健之策,韩维听了一脸愁容地说:“变法,我乃始作俑者,是我向圣上推荐的介甫啊!奈何介甫尽用小人,我大宋必毁在这帮小人手中。”说完叹息不已……

迩英殿内,神宗凝神沉思。张茂则示意内侍们上热毛巾、热茶。内侍们举玉盘鱼贯而入。神宗取过热毛巾擦拭着手,对张茂则笑着说:“朕以为吕惠卿辩才天下无双,却不料他被苏轼数言驳得体无完肤。看来,我朝有人哪!”张茂则施礼说:“陛下圣明。陛下有所不知,早在先帝登基之初,就欲擢苏轼为翰林学士知制诰,奈何韩魏公用人老成,一言抑之。始进之年,两次丁忧守制,误于用时。”神宗点头说:“朕何尝不知,早在仁考之时,苏轼就对策三等了。”见张茂则眨巴着一双眼,似乎颇不理解,神宗接着说:“苏轼难用呀!没事了,你退下吧。”待张茂则退后,神宗神色凝重地在殿中踱起步来。

条例司内,张璪、曾布、李定、邓绾等人围坐在一起。吕惠卿怒不可遏,在屋内走来走去,咬牙切齿地说:“苏轼这个西蜀贼子,不仅不识抬举,反而变本加厉。他既要与我为敌,我就奉陪到底。从即刻起,你们盯紧苏轼,他若有半点差池犯在我手上,定要将他贬官外放,永不回朝!”众人点头应诺。

这时,突然从外面传来阵阵打斗和吆喝的声音,吕惠卿眉头一皱,命李定出去查看。

李定走到条例司门口,只见无数衣衫破烂的农民拿着棍棒、锄头等农具与禁军缠斗在一起,一个中年男子在人群中不断地吆喝着,让大家住手,却无人肯听。农民越聚越多,场面越来越乱,还有许多农民冲向条例司大门,高喊“废除《青苗法》”,“强行摊派,丧尽天良”等等。李定胆战心惊,躲在护卫后面观察局势。终于看到大队官兵赶来,将所有请愿农民围在中央。李定这才走出门来,大声呵斥:“放下凶器!不放就用箭射死!”

那中年男子见状,再次高声劝说众农民:“乡亲们,放下手中器械,有话好好说,听我的,放下吧。”他在众人心目似乎颇有威望,农民们也看见围上来的士兵正弯弓搭箭,于是渐渐住手。李定命手下将那中年男子带过来问话。一问之下,李定才知道,中年男子竟然是范仲淹的女婿杜政。众乡亲都是京郊的农民,因为不满《青苗法》的强行摊派,才到条例司请愿,希望废除《青苗法》。李定紧皱眉头,沉思片刻,客气地让杜政稍等,自己去向吕惠卿报告。

吕惠卿一听范仲淹的女婿杜政是挑头人,大叫棘手,张璪等人也低头苦思。李定见众人无语,建议吕惠卿把这个案子交给开封府,让苏轼处理这个烫手的山芋。吕惠卿、张璪等纷纷喊妙。

于是李定命兵丁押着杜政及所有农民来到开封府衙,引得无数京城百姓围观,叽叽喳喳地议论不止。李定走上大堂,见了苏轼施礼问候。苏轼忙起身还礼,说:“原来是李大人。你是监察御史里行,不在御史台,来开封府有何指教啊?”

李定说:“是这么回事,范仲淹范文正公的女婿杜政,带着一帮农民进京闹事。事情发生在开封府,官宦子弟的事嘛,又属告院管,我们御史台只好把杜政交开封府了,请苏大人秉公而断。”

苏轼满不在乎地说:“哦,原来如此。给李大人设座。”

巢谷立即下去,把椅子搬到台下一侧。巢谷没好气地瞪了李定一眼。李定装作没看见,向堂外的兵丁一招手,然后坐下。三十多岁的杜政蓬头垢面,被两个兵丁押了上来,衙役们立即喊出堂威。苏轼问明杜政姓名等,便问为何被御史台押来。

杜政回答说:“大人,自《青苗法》施行以来,州官强行摊派,搞得民怨四起。众村民推举我晋京上告,并非闹事。大人,圣上有旨,不准强行贷款于民,可州府抗旨不遵,该被追究的应该是州官,而不是在下。”

李定哼了一声,说:“几百个农民,手拿凶器闯入京师,与禁军动武,又当怎讲!”

杜政说:“大人容禀。这些农民,是到条例司衙门请愿,怕吃亏,才带上些器械。因遇禁军围打,才发生纠缠之事。”

苏轼点点头,问他是否有州官强行摊派的证据。杜政忙说:“有,有,铁证如山!”这时,几个农民手持状纸,跑进堂来,跪在地上,说:“大人,状纸在此。这是《万民书》,能证明州官强行摊派一事。”

此事大出李定预料之外,不由慌张起来。巢谷下堂将状纸取了过来,呈给苏轼。苏轼看完,心中有了主意,说:“强行摊派,有违圣意。杜政啊,你可以持万民书上告登文鼓院嘛,带着一干农民手持器械喧哗于京畿重地,成何体统!岂不有损范文正公的贤名吗?你也是读书之人,枉读圣书。你知错吗?”杜政回答说知错了。苏轼接着说:“现在宣判:强行摊派,有违圣意;农民有怨,实属无罪;杜政敢言,举措失度。判汝守范文正公墓一年,忏悔思过。下去吧。”

堂外围观的群众和被兵丁押着的农民立即高呼起来:“噢!判得好!”杜政磕头谢恩后,走出大堂,被众多百姓簇拥着离去。李定气得蹦了起来,语无伦次地说:“这这这……苏大人,你就这样把人犯放走了?!”

苏轼笑着招了招手:“李大人,少安毋躁。”拿着《万民书》向李定晃了晃,说:“李大人,圣上爱民之心日月可鉴。若看了这万民书,《青苗法》就面临寿终正寝之险,你的恩师就要责你办事不力!”

李定恍然大惊,忙施礼说:“苏大人判案明察秋毫,执法严明,在下告辞了。”说完便在百姓的欢呼声中灰溜溜地离开了。

苏轼并没有将《万民书》瞒下不报。迩英殿内,神宗打开苏轼奏上的《万民书》,愁眉不展地仔细看着。张茂则禀报李定求见,神宗点点头,张茂则躬身退下,去传李定。

李定进殿施礼问候,神宗面无表情地命他起身,并问:“这《万民书》是怎么回事?”李定一惊,腹中暗骂了一句,说:“陛下,前日有杜政带农民上京闹事一案,此《万民书》乃当地农民所写。臣在移交此案时,亲眼目睹苏大人审理此案。”神宗便问他对此案审理结果的看法,李定不甘心地说:“以臣看来,若臣审理此案,亦或如此审理。因为圣上爱民之心,天下皆知,有人强力摊派,有违圣意,自然也就该如此宽释一干闹事之民了。”

神宗对李定的态度甚是欣赏,神色和缓,继续问道:“那么,你也认为这《万民书》乃民众之声了?”李定见终于问到了正题,忙说出刚刚想好的说辞:他在提问此案时,农民并没有呈递这《万民书》,因为他是护法者。而苏轼反对变法,农民自然愿交给苏轼,以为苏轼可以将其面呈圣上。

听到李定丝毫不关心《万民书》是否是民心民意,却将问题扯到护变法、反变法上,神宗一皱眉,有些不悦,说:“谁呈于朕,皆为次要,重要的是这《万民书》是民心民意。”

李定心有不甘,继续辩驳:“陛下,苏轼是如何想,微臣不知,但此折绝非民意。”神宗更加不悦,说:“折子在此,岂能有假?”

李定回答说:“陛下明察,杜政乃一小小闲官,何以如此大胆呢?据臣所查,杜政乃是文彦博心腹之人,事发前夕,多次出入文彦博府上。文彦博还接见了几个领头闹事的农民,这些人皆是受文彦博的暗中操纵。像这样的《万民书》,匹夫小人们就是造十个、二十个也能轻易做到。”李定竟然从杜政、文彦博的交往中推断《万民书》是伪造的,神宗也不禁动容。李定看在眼里,接着说:“陛下,政府贷款,则大户上等人家就不能放高利贷,自然堵塞了他们兼并土地的方便之门。文彦博这些老臣们以世家大族之利为重,心中哪里还有君王、国家、百姓!他们口口声声为民是假,切切实实为已是真。不然,他们对《青苗法》不会有切齿之恨。”

《青苗法》确实冲击了世家大族的利益,其目的之一就是使小农小户避免因为还不起向大户借贷的钱财而将抵押的土地转让,从而抑制土地兼并。李定以阴谋论将这些和《万民书》联系起来,来论证其为伪造,不能代表民意。年轻的神宗深以为然。

这时,张茂则禀告苏轼在殿外乞求见驾。神宗命人宣他上殿。

苏轼神色庄严,大步流星地走上殿来,与李定眼神一对。李定为之一凛,低下头去。苏轼施礼后说:“陛下,微臣有奏劄呈上,奏劄名曰《上皇帝书》,是微臣近日来对变法弊端与民怨所做之总结,伏乞陛下圣鉴。”

张茂则将苏轼的奏劄呈给神宗,神宗并不高兴。他想打开看,又似不愿看,处于一种矛盾两难之地,便命他二人先退下。

李定怒气冲冲地回到条例司后,大骂苏轼:“苏轼贼子,欺人太甚也!竟将我玩弄于股掌之间,他以那群暴民所写的《万民书》要胁于我,转手就呈给皇上,幸好我见机较快,将此事搪塞过去。他竟然又当着我的面把诋毁变法的《上皇帝书》呈给圣上。吉甫,若我等再作退让,只怕会误大事。”吕惠卿也生气地哀叹:“原来我等是作茧自缚。”

曾布低声说:“我有一计,可扭转局面。”见众人引颈恭听,他接着说:“我等之中,能夺苏轼锋芒的只有一人。”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不语。吕惠卿说:“是宰相。”见曾布点头称是,吕惠卿接着问他:“那子宣,你以为宰相该怎么做?”

曾布回答说:“宰相若以退为进,以守为攻,苏轼自然退却。”吕惠卿心领神会:“对,宰相若主动向陛下提出辞呈,反倒坚定圣上变法之心,苏轼如何鼓噪都无济于事。”邓绾也附会说:“对,圣上最敬重急流勇退,有高位而不就,视显爵如粪土的人。宰相越是急流勇退,陛下越是舍不得!”

之后几人便猜度为人端直的王安石会不会这么做,几人决定轮流竭力劝说王安石。

迩英殿内,神宗正在蜡灯下看苏轼奏劄。奏劄写道:“……这等变法,民忧军怨,吏制解体,实是祸乱之源……”神宗越读越不高兴,将奏劄合上,起身踱步,寻思:“这个苏轼,几天就上一道折子,全是说变法之害的。直谏也不是这个直谏法!实在令朕不堪烦扰!”

这时,张茂则禀告王安石求见。神宗心想王安石此时求见很可能是为了变法之事,犹豫片刻,便命人宣他入殿。

王安石进殿施礼后,说:“陛下,这些时日来,反对变法者日多,且花样翻新,惑人耳目。微臣实在不堪重负,常常暗夜徘徊,甚至想过辞官而去,中止变法……可此时微臣看陛下如此为民痛心,微臣有愧……微臣实不知说什么好!陛下恕罪!”

神宗听到王安石的话,既感动又惊讶,说:“卿何出此言?朕从未想过不行新法!”王安石道:“陛下圣明!陛下既如此想,那些污蔑新法的言辞就不可全信!反对新法之人也要慎用啊。”神宗略微沉思,点头同意王安石所讲,并说:“但要彻查各地官员是否有强迫贷款的。若有,严惩不贷!”

王安石领旨告退。神宗瞥了一眼苏轼的《上皇帝书》,然后扔在一边。

夜色弥漫,吕惠卿和王珪在吕府院外散步。吕惠卿叹息一声,很是无奈地说:“禹玉公,苏轼难办呀。我向他示好,他说君子无党;我为难他,他反而使我更加为难。”

王珪苦笑着说:“吉甫,满朝之中,就数我吃他的苦头最多,我也最了解他,老夫早就和你说过,苏轼非等闲人也,要小心防范他啊!”

吕惠卿心中暗骂王珪狡猾、无耻。他从来未说过小心防范苏轼的话,笼络苏轼的主意反倒是他出的,现在又来说这种便宜话。但吕惠卿脸上并不表现出来,只是恨恨地说:“苏轼借着皇上的恩宠,反变法之势愈演愈烈,引人效尤,人心必会大乱,任其闹下去,我等将置身何处?”

王珪捻须微笑,说:“苏轼,才大而无心机,对苏轼,要避其锋芒。你强,他更强;你避开他,他无事可做,自己就会出错。吉甫,你要给他机会让他自己出错。”

吕惠卿恍然大悟,脸上满是佩服,嘴上不住地称赞王珪,说:“有理,有理,禹玉公所言甚是。那禹玉公你的意思是……”王珪只说了一个字:“等。”吕惠卿心领神会,二人相视而笑。

品尝了吕惠卿特意准备的美酒佳肴之后,微醉的王珪辞别吕惠卿,上轿回府,命轿夫缓慢前行。忽听路边的几个书生正在说开封府乡试一事。一个书生说:“听说了吗,今年开封府乡试的题目由苏轼大人出。”另一个书生接着说:“以苏大人旷世之才,想必能出个不同凡响的题目。”王珪忽然喜上眉梢,心生一计,命令轿夫快去苏轼家。来到苏轼家一问,才知道苏轼尚未归家,王珪辞别,又赶往开封府衙。

开封府大堂内一片寂静,昏黄的烛光下,苏轼正专注地批阅公文。王珪出现在堂前,仿佛不愿打搅苏轼,缓缓向堂上走去,表情平静,在灯影中显得苍老而忧伤。苏轼专心致志地阅读文件,并没发现王珪的到来。

王珪走到案前,看着苏轼,更显慈眉善目,低声说:“子瞻,这么晚还在阅览公文?”苏轼也不抬头,随口答应一声。王珪又叫了一声“子瞻”,苏轼回答说:“知道了,你先回去吧,我还有公文待看。”忽然发觉来人的声音有些特殊,这才抬头看见了一脸慈祥的王珪,一时不能相信,迟疑着说:“是……老师,老师你怎么来这里了?”说着,苏轼起身让王珪坐,但不知道该说什么。王珪坐下后,说:“子瞻,我去你府上找过你,家人说你在这里,我便找来了。”

苏轼说:“老师,深夜而至,不知找晚生何事呀?”王珪却说:“子瞻,也无大事,你忙你的。”苏轼含笑不答,只等着王珪的下文。

王珪便故作深情地说:“子瞻,近些日子,老夫一直在看你。你为民请命,还灯于民,力抗变法,解救杜政,言老夫所不敢言,行老夫所不能行,老夫真是感佩万分啊。而反观老夫,顾影自怜,垂垂老矣,这半生功名富贵,皆为浮云。子瞻,以前老夫为难你的事,你莫要怪罪啦。你毕竟还年轻,而老夫已是老朽了……”王珪说到此处,竟掩面抽泣起来。苏轼被王珪的哭声打动,有些不知所措地说:“老师,你何必这样,晚生不知如何是好了。”

王珪渐渐止住哭泣,低声说:“子瞻,你不必管我。子瞻你要答应我,莫要为以前的事怪罪我。”听到苏轼说自己生性就不会怪罪人,也没恨过谁,王珪以袖拭泪,偷看苏轼,见他神色诚挚,就接着说:“子瞻真乃宽厚之人,老夫又佩服几分。不瞒子瞻,你对变法之见,立足于民,老夫以为甚对。今日老夫路过开封府门前,听人说子瞻要为乡试出题。老夫心想,子瞻为何不以变法为题,让天下书生皆论变法,以达圣听。岂不妙哉!”

苏轼点点头,说:“对呀,我正为乡试之题犯愁,老师此语倒是提醒了我。”

昏黄的烛光下,王珪看着苏轼,眼神中充满鼓励,说:“老夫就知道,天下敢出此题者,唯子瞻耳。”见苏轼坚定地点点头,王珪便起身告辞,苏轼送他出门上轿。坐在轿中,辞别苏轼,放下轿帘,王珪“嘿嘿”一笑,哼起了小曲。 Uuw2O2oxMu+OufcWLEu2osc3LujJVNTK2nwzUuuONNUHHBAvukLw9jL0I6fk4pQ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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