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小莲和巢谷走进院落。小莲背着竹筐,里面盛满草药,身上挂着碎草叶,显然是从乡间采摘归来。巢谷也背着一大捆草药,看起来很高兴。采莲迎上来帮小莲卸竹筐,并劝小莲身子不舒服,就不要外出劳作了。小莲微笑着擦汗,说:“我身子好多了,去乡间走一走,神清气爽,又觉恢复了几分。夫人气色不好,我惦记着采点草药,为她调气补血。”说着问起王闰之,得知苏轼和王闰之又吵架,王闰之一直在屋子里发脾气,也不做饭,而采莲要照看迨儿。小莲便捋起衣袖,走向厨房。
小莲走进厨房,惊讶地看到苏轼扎好衣袍,正忙着切肉洗菜。巢谷跟在她身后,在门边远远地看着。
看到小莲,苏轼勉强一笑,故作轻松地说:“小莲,你回来了。今日由我主理厨下,以我这书写锦绣文章之手,将生米煮成熟饭,定然是满室生香,其味无穷。小莲,你且歇着去,今日我要让你们大饱口福。”
小莲在一旁无奈地看着苏轼,说:“先生,夫人见你终日郁郁不欢,才想劝解你,你却嫌她话多,她怎能不生气呢?”苏轼好像没有听见:“小莲,锦绣文章这就下锅了。”说着,把菜倒入锅中,“扑哧”一声响,烟雾腾腾,苏轼掌勺炒菜。
这时,苏辙和史云走了进来。苏轼看到他二人吃惊的样子,说:“子由,你二人来得正好,来尝尝我的手艺。”不想苏辙却郑重地说:“哥哥,我是来向你辞行的。”原来,由于苏辙反对《青苗法》等新法,被吕惠卿、曾布等人排挤出条例司,改任京外闲职。
苏轼一愣,王闰之在里屋听见这话也是一惊。小莲、史云、王闰之接过苏轼手中的炊具,继续做饭。
苏轼和苏辙走出屋外。晚风阵阵,兄弟二人漫步而谈。
苏辙说:“哥哥近来肝火甚旺,嫂嫂有委屈自然也是常理,还望哥哥爱惜身体。”苏轼:“咳,不说这个了。子由,你离开条例司,我看也好。”苏辙感叹说:“新法已经实施,我留在条例司已无意思。再说,条例司已成小人竞进之所,如再不离开,怕真是近墨者黑了!”苏轼说:“子由之言甚是。”
朝廷已准苏辙改任陈州教授,苏轼嘱咐他利用这个机会多读一些书。苏辙回答说:“是。只是我走后,哥哥太孤单了,还须小心保重……”
苏轼感叹说:“唉,子由,如今时势,谁能保重?只有走一步看一步!只管我行我是,何管贵贱生死啊!”苏辙深情地说:“哥哥,父亲和母亲都走了,我只有哥哥一个亲人了。如今我们又要分开,哥哥遇事一定想开些。”
兄弟俩深情而伤感地对望着。头顶上明月高悬……
第二天,苏轼一直送行到汴京郊外。兄弟二人忆及当初苏轼带着王弗、采莲赴任凤翔,苏辙相送的情景,唏嘘不已。苏辙再三让苏轼不要再送,兄弟二人洒泪而别。苏轼望着弟弟的马车直到完全看不见了,才落寞地转身回城……
《青苗法》推行后,王安石向神宗推荐李定,神宗便欲授予李定官职。但是宋敏求、苏颂、李大临三人对他的任命拒不草诏,认为李定母死却不守丧,实是大不孝之人,不能担任官职。神宗便将王安石、李定传进迩英殿。见神宗询问,李定忙跪伏在地,哭泣着说:“……臣非禽兽,焉能有此不孝之举,实在不知吾母为谁。微臣从记事之日起就在伯父家长大。伯父曾告诉微臣,母亲生下微臣就离开人世了。”
王安石也起身施礼,说:“陛下,李定是微臣的入室弟子,微臣可以担保,李定确无此不孝之事。”
神宗见有王安石的担保,登时大悦,便命张茂则去传王珪,并对宋敏求、苏颂、李大临三人十分不满。王安石又指出,宋、苏、李三人抗命不遵,并非只为李定任用之事,而是反对变法。神宗听后,更加生气。这时,王珪趋步而进,神宗便命他拟写两道圣旨:一是擢李定为监察御史里行;二是外贬苏颂、李大临、宋敏求为知州。
李定至此已是泣不成声,他伏地断断续续地说:“谢陛下圣恩。陛下,天下者乃陛下之天下,取舍由君,当臣子的只有唯命是从之理,焉有抗旨不遵之说。不过,因微臣区区一人,而罪加三位学士之身,微臣心有不安。微臣纵有万死,难报吾主知遇之恩,必当肝脑涂地,为陛下尽忠。”
神宗点点头,说:“难得你有如此忠心。变法大业,举步维艰,望卿家为朕分忧。”李定以衣袖拭泪,信誓旦旦地说:“陛下,纵是赴汤蹈火,微臣也在所不辞!”神宗满意地点了点头。
当晚,吕惠卿、李定、曾布三人到王安石府上商量变法事宜。
突然,管家王全进来禀报苏轼求见。王安石正在疑惑苏轼为何事而来,吕惠卿在一旁劝他不要见苏轼。王安石却一摆手,认为吕惠卿并不如他了解苏轼。此时的苏轼虽然也反对变法,与他政见相异,但在王安石心中,苏轼是君子,所以仍是他的朋友。王安石还是不愿意失掉苏轼这个朋友,便决定会见苏轼。
但吕惠卿仍不死心,指出如今反对变法的大臣过去大多是王安石的朋友,而且苏轼又不可能一夜之间改弦易辙,找上门来支持变法大业。所以,见苏轼则是听他那蛊惑之辞、无理之辩;而不见苏轼则是耳根清净、心如磐石,一心致力于变法大业。听了吕惠卿的话,王安石沉吟半晌,便让管家以他已经睡下为由回绝苏轼。
寒风凌厉,苏轼知道王安石不肯见自己,神色木然地走在汴京空荡的街道上,心中冰冷。
他明白王安石还不至于如此决绝,但王安石不擅用人,如今身边群小麇集,已经被吕惠卿、曾布、邓绾这些小人所蒙蔽了,连李定这种人也当个人才放在身边。变法的核心人物亲佞远贤,变法前途着实可忧。面对如此景况,苏轼忧心如焚,一刻不得安坐。
翌日清晨,苏轼决定不再劝谏王安石,而是直接劝谏神宗皇帝。他来到范镇府上,正好司马光在向范镇痛骂吕惠卿,说吕惠卿在朝堂上对《青苗法》所致的民间祸乱只字不提,偏提那万中之一有成效者,妄图偷梁换柱,混淆视听,以塞面圣言路,实是小人行径,实是欺君之罪!
苏轼向二位说明不想再劝谏王安石直接劝谏神宗皇帝的想法。司马光摇头,说:“你不能面圣,圣上也不会见你。”苏轼急切地说:“晚辈心中如坠千斤,更如有鲠在喉,必欲吐之而后快。若能亲口说与圣上,晚辈不信圣上会不为所动。”
范镇起身徘徊思索,说:“圣上以为我等老臣对变法怀有成见,对我等早已言不听计不从。子瞻,你是新人,圣上对你没有成见,也许反倒能听进去。子瞻,就这样办,老夫明日上朝,就向圣上举荐你!”
司马光仍是正襟危坐,心中并不太相信苏轼能够劝动神宗皇帝。但他知道苏轼之才,也愿意让他一试,便决定明日与范镇一同举荐。
苏轼听后大喜,感谢范镇、司马光两位。
翌晨,皇宫候朝房内,大臣们叽叽喳喳议论不止。
四十多岁的范纯仁嚷道:“诸位,有些人蒙蔽圣听,以致圣上为了一个忤逆不孝的李定,竟然把宋敏求、苏颂、李大临三位翰林学士贬了,简直闻所未闻!”
众臣也纷纷表示不满,这个说:“真是小人当道,暗无天日!”那个说:“我大宋历来以孝治天下,岂能容这不孝之人玷污了朝堂圣地!”一时群情激昂、义愤填膺……
忽然,吕惠卿来到房内,大声说:“这分明是诬陷,宋敏求等人罪有应得!”邓绾也忙帮腔,说:“你们连圣上的话都不听,听谁的?”
司马光一听二人又是拿皇帝压人,一副唯圣上之命是从的嘴脸,反驳说:“圣上的话对的听,不对的也听吗?那还要谏官干什么?!”
吕惠卿被司马光、范纯仁批驳得无话可说,却认为他二人如此说话无法无天,与造反无异,大声叫道:“反了,反了!”
这时,范镇怒目圆睁,来到吕惠卿近前,喝道:“你说什么?你要造反?”
范镇怒目金刚的气势吓得吕惠卿边退边嗫嚅着说:“范公,你,你不要血口喷人!”
范镇嚷道:“我血口喷人?你说要造反嘛!”众大臣纷纷附和,暗自发笑。吕惠卿尴尬不已。
突然,内侍高喊“时辰到——上朝——”王珪急忙做和事佬,说:“大家不要争了,该上朝了。”吕惠卿趁机退去。众大臣走出候朝房,列队向崇政殿走去……
冬日阳光下,苏轼冷得直呵手,在崇政殿宫墙下徘徊等候……
文武百官在崇政殿内站定后,神宗登上龙台,众臣举笏板高呼:“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神宗说:“众位卿家,有事则奏,无事退朝。”
范镇看看司马光,司马光点头示意。不料,范纯仁却抢先出班,询问宋敏求、苏颂、李大临因封还诏谕被贬一事,并指出:根据祖训,诏谕下给翰林院后,作为知制诰,有权封还,不为抗旨。神宗一时无语。
吕惠卿忙出班护驾,说:“陛下,范纯仁曲解祖训。所谓翰林院封还诏谕,拒不拟旨,本不违祖训。但陛下一而再、再而三地下诏谕,翰林院依然我行我素,就是抗旨不遵!”
司马光忍无可忍,出班奏道:“自从祖宗以来,孤远小官,改任京官已是恩优。陛下,李定连个进士都不是,也无政绩,只是个寻常小县的县尉,却提拔成监察御史里行,皆因其善于攀附迎合。况其母谢世,不守丁忧之制,已是大逆不道。此等小人还得以重用,让君子心寒,让百官难堪!”
此时,范镇已是怒气冲天,出班直接质问神宗:“陛下,若是非不分,认为一味迎合变法则为贤;不分好歹,人为一味排除异己则为能,那还要谏官台官作甚?还要上朝听百官言论作何?”
神宗极力压制心头怒火,问宰相曾公亮的意见。没想到曾公亮却施礼回答说:“陛下,老臣年迈昏庸,若再久处相位,必误陛下大业。恳乞陛下恩准老臣,辞去相职。”
朝廷官员立即大哗,神宗也为之一惊,迟疑不决。曾公亮伏地接着说:“陛下,老臣多病缠身,已不能处理政务。与其素食其位,被人弹劾,不如全节以退。恳请陛下体谅老臣风烛残年之苦,即是对老臣皇恩浩荡了。”
神宗无奈地命曾公亮平身,接着召唤王安石、韩维二人出班。神宗说:“朕拜二位为左右相。”王安石回答说:“谢陛下重用之恩。陛下,臣自随陛下变法以来,积怨甚多,恐难胜任。”
韩维也说:“陛下,臣为东宫旧人,陛下重用微臣,恐遭天下异议,亦给陛下带来不利影响,乞望陛下收回成命。”
神宗并不接受,表示其意已决,不能收回。王安石、韩维便叩谢神宗。
范镇、司马光一脸愠怒,王珪则一脸平静。
范镇气冲冲地走过崇政殿宫墙,宫墙下的苏轼正要上前问他如何,范镇连脚步都不曾停下来,边走边说:“气杀老夫,气杀老夫也。子瞻,皇上竟准了曾公亮辞去相位,拜王安石为左相。这个官我不做了,你找别人举荐吧!”
随后,司马光喊着“气杀老夫,气杀老夫也!”气冲冲地走过宫墙,他看一眼苏轼,叹息离去。
这段时间,苏轼精神不振,郁郁寡欢。这一日,苏轼、王闰之、小莲、巢谷、采莲等正在吃饭。王闰之见苏轼茶饭不香,不动碗筷,凝神沉思,便起身给苏轼倒了一杯酒,置于苏轼面前。苏轼举起酒杯,又摇摇头,并未喝下。
王闰之出言询问,苏轼摇头感叹,说:“面君之难,难于上青天啊!”
巢谷放下碗筷,豪爽地说:“子瞻,这又有何难?我带你去面君,走到崇政殿外,谁敢拦咱俩,我就打他个万紫千红,咱俩直接去见皇上。”
苏轼哈哈大笑,说:“巢谷,你这样倒简单。”说完,目光无意中转向小莲,小莲急忙低头夹菜吃饭。
这时,画学博士米芾衣冠不整地来到苏家。苏轼请他到书房说话,米芾说神宗皇帝派苏轼、驸马王诜和他一起去禹州监制钧瓷,苏轼不禁愕然。
原来,自《均输法》施行以来,钧瓷也是由官家统一购买,各种品级的瓷器都是同一个价,故而窑户不再用心烧制好瓷。今年上贡的钧瓷也大不如前,神宗见后大为光火,传监制官米芾责问。米芾说明情由,神宗也一时无法。但太后大寿在即,只好派米芾去禹州官窑为他特制几件,并言明须是极品,以为太后祝寿之用。米芾领命,同时请求派驸马王诜以及苏轼监制,因为苏轼颇懂钧瓷,定能助其一臂之力。神宗点头答应。
米芾此举大有深意,一是让苏轼离开京师,出外散心,钧瓷之美或可令他抛却心中烦恼;二是苏轼一直想要面君,却苦无机会,这次去禹州监制钧瓷,说不定会有转机。
苏轼起初苦笑,摇头称没有领略美妙钧瓷的风雅心情。待听到面君一事,苏轼一愣,终于会意,笑着说:“噢……元章啊元章,人都说你是米癫子,原来你看似疯疯癫癫,心中比谁都明白!”
钧瓷始创于唐代,兴盛于北宋,其名源于“钧台”。钧台位于今河南省禹州市北门里。据文献记载:夏启曾在今城南的钧台坡宣誓即位,故有“夏启有钧台之享”的传说,历代观瞻者络绎不绝。唐代,禹州城北门里建禹王庙,庙前立山门台基,命名“钧台”。此后附近相继设窑烧造瓷器,因地名“钧台窑”,或谓其产品曰“钧瓷”。北宋以来,禹州渐成钧瓷的中心,是当时的五大名窑之一,与汝、官、哥、定窑并驾齐驱。
在宋代五大名窑中,钧瓷以“釉具五色,艳丽绝伦”而独树一帜。钧瓷烧出窑变铜红釉,并衍生出茄皮紫、玫瑰紫、鸡血红、海棠红、丁香紫、朱砂红等多种窑变色彩,宛如蔚蓝色的天空出现一片彩霞,五彩渗化,斑斓绮丽。釉中的流纹更是形如流云,变幻莫测,意境无穷。这就是钧瓷的名贵之处——独特的窑变釉色。其釉色皆天然生成,非人工描绘,而且每一件钧瓷的窑变釉色都是绝无仅有,此即“钧瓷无双”之谓。它的釉变色五彩缤纷,在人的艺术想象力下,构成一幅富有意蕴的图画。古人以“出窑一幅元人画,落叶寒林返暮鸦”,“峡谷飞瀑菟丝缕,窑变奇景天外天”等来形容钧瓷窑变之妙,民间有“黄金有价钧无价”,“纵有家财万贯,不如钧瓷一片”的说法。
苏轼、米芾昼夜兼程,这一天终于赶到禹州。二人问明方向,来到禹州钧官窑厂。窑工们疲惫不堪、精神委顿。他们打开窑门,从里面掏出一件件瓷器,但均是色泽晦暗,毫无生气。众人哀叹一声,纷纷沮丧不堪。众窑工身后的一名官员不耐烦地说:“好了,好了,只要不破,就都装上车吧。”
苏轼和米芾见此情景,摇头叹息。米芾感叹说:“鱼目混珠,不,如今只有鱼目了!”苏轼也叹息一声,说:“再好的名声,也禁不住这么败坏啊!元章,你领了圣旨,但这钧窑可不是好烧的!”米芾道:“所以须劳子瞻救驾。你也知道,我只会造造器形,要说监造,我可没那个本事。”
这时,那官员走过来,躬身施礼说:“哎呀,苏大人、米博士驾到,下官有失远迎,恕罪,恕罪。”这官员名叫房帷,是这里的窑官。
苏轼说:“罪倒不用恕了。可是这次若烧不好钧瓷,你我可都是要吃罪的。”房帷忙回答:“当然,当然。”
米芾接着说:“房帷,圣上钦定的期限已越来越近,这烧制可不能再耽误了。”房帷又回答说:“那是,那是。但凭大人吩咐。”
苏轼见他只是唯唯,便问禹州烧瓷手艺最好的师傅房帷极力推荐王古斋师傅,说他的手艺最好,在禹州可谓无人不晓。米芾立刻反驳他,说:“呸,你还说王师傅的手艺好,上几窑就是那王古斋烧的,害我这几个月的心血全白费了,一件也不成。”
房帷忙解释说:“哎呀,米博士,这钧瓷全凭天然窑变,非人力可为。烧得成与不成,都靠运气。”窑变虽实属天然,但经验老到的窑工也可通过材料搭配、炉温控制等手段促成窑变。米芾反问房帷:“都靠运气?那还要你这窑官做什么?待我去奏明圣上,免了你这无用的闲职。”房帷一时无语,便向苏轼求救,苏轼不语,低头沉思。房帷眼珠一转,忙笑着说:“二位大人鞍马劳顿,下官已备下酒席,为二位接风洗尘,请一定赏光。”苏轼却冷冷地说:“等烧出好瓷,再喝酒不迟。”房帷讪讪地笑着立在当地,恭送米芾、苏轼二人离去。
日暮时分,苏轼让米芾先去馆驿安排,自己一个人走到禹州民窑窑场。在正在干活的工人们中,苏轼看到一位老者正在制坯,走上前去,递给他一壶水。两人攀谈起来,苏轼从老窑工的口中得知,烧瓷并不挣钱,还不够官府抽税的,但现在冬末无农事可做,烧瓷可以挣口饭吃。接着便谈起钧瓷的价值和烧制方法。在当时,民窑不得烧制钧瓷,烧出好钧瓷,三分釉料,五分火候,剩下的二分就是运气了。窑变的颜色也因釉料、烧制的温度、时间等不同,千变万化,正所谓“入窑一色,出窑万彩”。钧瓷的色彩以红紫为最好,话说“钧瓷不带红,一辈子都受穷”。
老窑工见苏轼不但对钧瓷颇为了解,而且诚恳、谦逊,自然知无不言。两人相谈甚欢。苏轼问起禹州烧瓷手艺最好的师傅,老窑工不加思索地说出孔效仁师傅的名字,他是祖传的手艺,本来主持官窑,但自从姓房的窑官来了,就辞退了孔师傅,官窑的主事换成了王古斋师傅,王师傅手艺不行,瓷器十有八九烧不好。苏轼得知这一消息,十分感激老人家,再谈片刻与他辞别,回到馆驿。
第二天清晨,苏轼、米芾一起来到孔效仁师傅家拜访。一个年轻人打开门,他是孔效仁的儿子,忙将苏、米二人请进去。听到苏轼、米芾两位大人来访,正在制坯的孔师傅两手是泥,摸索着走出来。孔师傅常年烧窑,有时为了查看窑变,不等窑凉就下去,所以把眼睛伤了,现在已经失明。孔氏父子将苏轼、米芾请进屋里。苏轼、米芾进屋一看,屋里到处摆着瓷器坯胎。苏轼道明来意:“老人家,当今圣上专爱禹州钧瓷,命我二人来此监制烧窑。这器形呢,由米博士定。这烧制,还得请您老出马啊!”
孔师傅仰着头,听苏轼说话,眨巴着空洞无光的眼睛,用力地点头。
在苏轼、米芾、孔效仁三人的指导下,窑工们选土、练泥、定型、干燥、上釉,最后将毛坯放入窑炉,进行烧制。窑炉旁窑工们不断向炉膛内填着柴,孔师傅用手抚摸着炉壁,并用脸贴近炉膛,试着炉温。听到他加火的命令,几个彪形大汉赤裸着上身,用力拉着风箱,炉膛内火光熊熊。孔师傅又用手摸了摸炉壁,高呼:“退火!”彪形大汉立即停下风箱,迅速抬起一块长条青石板向炉膛内伸去……苏轼看着这一切,激动地上前拉住孔师傅的手翻看着,说:“孔师傅辛苦了!”孔师傅急忙抽回手,说:“苏大人,不碍事。老汉我双眼不中用了,只有靠这双手了。”
经过几天的烧制,这一天黄昏,终于到了开窑的时刻。残阳如血,窑口前燃烧着一堆熊熊大火,火堆前摆放着丰厚的鱼肉瓜果祭品,祭师挥着剑暗自诵念。一汪鸡血飞溅,披着红绸的壮汉不断地跳过火堆。祭窑神的人群穿着大红衣衫,牛羊都披挂着红绸,红色的鞭炮挂满四周,铺天盖地的红色,布满了整个窑场。人们跪在地上,向着苍天喃喃祷告。孔师傅跳跃祈祷着:“宇宙洪荒,天地玄黄;泥为土之子,火是日之光;土德和火德,百瓷钧为王。土德和火德,百瓷钧为王……”
米芾、苏轼和窑官站在窑口一边,禁军把守着窑口四周,威严雄武。窑工们举起双手对着苍天,站成一排围住窑口。双目几欲失明的孔师傅站在最里面,手捧一碗鸡血,静候在窑口。
苏轼高声命令:“开窑!”孔师傅将一碗鸡血泼在窑中,鸡血刺啦作响,冒着蒸汽,霎时窑口一阵水汽蒸腾。孔师傅站在水汽中,熟练地打开窑门,将一件件钧瓷掏了出来。巧夺天工、摄人心魄的一套四件精美钧瓷折扇屏风出现在众人眼前。孔师傅抚摸着屏风瓷器,无比激动地大声喊道:“好瓷,好瓷!”接着,他掏出其他瓷器,每一件都是色彩神奇,美丽异常,孔师傅不住地感叹。听到终于烧出了窑变,众人纷纷激动地喝彩:“好瓷,好瓷!”顿时锣鼓齐鸣,鞭炮四响,人群欢呼,红色涌动。米芾和苏轼急忙上前察看,米芾看到窑变的瓷器光彩照人,釉色温润,不住地感叹烧出了宝物。苏轼指着那屏状瓷器上窑变出的图画,说:“太美了,真所谓钧不成双,窑变无对。元章你看,这里如水墨山水,如彩虹雪岭;这里有孤松悬崖,有落日孤烟。鬼斧神工亦不及也。”
在苏轼的赞叹声中,米芾将这件钧瓷装入一个大红木箱,钉好盖子,贴上封条,举手示意。禁卫军立刻将其他瓷器当场全部砸碎。这时孔师傅突然抚摸胸口,手剧烈颤抖,吐出一口鲜血,封条上立时血迹斑斑。他近一个月来四处选材、指导诸多工序,这几日又监视炉温,昼夜不歇,老迈的身体已是极度透支,全凭烧出好瓷的心愿支撑着。现在看到心愿终于实现,再也支持不住,口吐鲜血,慢慢倒在地上。苏轼、米芾上前大声呼唤孔师傅,孔师傅却木然不动,已经溘然长逝。苏轼试了一会儿孔师傅的脉搏,站起来悲痛地说:“元章,古人说干将、镆铘铸剑,十年不成,后以鲜血溅之方成,我起初不信,今日见了,方知古人不欺我也。”
苏轼和米芾帮着孔师傅的儿子埋葬了老人家,在墓前凭吊良久,才率领禁军押着瓷器赶回汴京。
来到皇宫外,驸马王诜迎着。王诜让米芾、苏轼等在外面,自己则带领禁军抬着内装瓷器的大红木箱来到御书房,请神宗御览。太监们从箱中取出钧瓷摆在御案上,华美娇艳的钧瓷令满堂生辉,引来神宗赞赏的目光。神宗爱不释手地抚摸着说:“真是宝物啊!驸马有功啊!”
王诜说:“微臣岂敢贪功。陛下,所谓釉色窑变,千变万化。红里透紫,紫中藏青,青中寓白,白中泛红,真真是画家笔拙,丹青难绘。太平盛世,物华天宝,得此宝物乃是皇上龙恩浩荡,上天瑞祥之兆。”
神宗小心地把玩着,接着问王诜如何命名这宝物。王诜早有准备,谦逊地说自己才疏学浅,给宝物命名力所不能及,并说自己此前费尽心力烧制钧瓷十窑十不成,此次苏轼到了禹州,监制有方,宝物方成。
神宗迟疑了一下,便命张茂则去宣苏轼觐见。苏轼进殿,叩见皇上。神宗命他免礼平身,并赞他有功。苏轼回答说:“谢陛下。为圣上出力是臣子应尽的本分,臣也不敢贪图其功。此功应归禹州老窑工孔效仁师傅,他已殒命于窑场。臣恳请陛下,予禹州官窑窑工孔效仁一家以安抚,以显陛下爱民之心。”
神宗准奏后便命苏轼为瓷器题名,苏轼说声“遵旨”,然后指着瓷器窑变图画中的一棵青松,说此有太后万岁不死之寓意,故以“寿松屏”为名甚佳。神宗击节赞叹,又命再题诗一首。苏轼看着寿松屏,略微沉吟,说:“臣却之不恭,陛下请听。何人遗下瓷屏风,上有水墨希微踪。不画长林与巨植,独画峨嵋山西雪岭上万岁不老之青松。崖崩涧绝可望不可到,孤烟落日相溟濛。含风偃蹇得真态,刻画始信天有工……”
神宗听后大悦:“好!果真名不虚传,大宋第一才子非你莫属!朕很高兴,今日特许你与朕对坐而谈,凡事不必太拘礼!”神宗久闻苏轼对变法新政有话说,也想借这个机会,听听他对新政的看法。
苏轼谢恩坐下。听到神宗问及他对新政的意见,苏轼请神宗先恕他直言之罪。神宗笑着说:“今日你我君臣之间,可以敞开心扉,但说无妨。”
苏轼终于得到这一难得的机会,心中激动,略微沉吟,缓缓地说:“谢陛下。我大宋基业百年余,实属不易,太祖接受大唐教训,杯酒释兵权,行以文治,杜防割据,集权中央,威统四海,可谓洋洋大哉。然则太平承久,弊端渐多,兵多、官多、税多,致使天下积贫积弱。陛下欲维新图强,威加四夷,神明邦国,实为我大宋之福也,天下之幸也。然则要兴先王之业,实现陛下富民强国之志,现行变法不可取。”
神宗脸色不豫,隐忍不发,反问道:“以卿之意,该当如何?”
为引起神宗兴趣,苏轼说:“治大国分上、中、下三策。”
神宗果然问:“哪三策?”
苏轼说:“这上策是道法自然,无为而治;中策是纲常并举,有为而治;下策是劳师天下,夺民而治。”
神宗沉吟了片刻,说:“上策如何?中策怎样?下策又是什么?”
苏轼说:“陛下,天下之事,朝廷有可管者,有不可管者;可管者不管则乱,不可管而管则锢。为政之道,就在顺其自然。所谓自然,就是天下的实际情况;所谓道法自然,必须按照国家的实际情况施政。无为而治呢?并非不作为,而是根据国家的实际情况,顺势而为。说是无为,其实把该做的事情都做好了,也就成了无不为。虽只有一道,但运用之妙,存乎一心。此谓上策。”
神宗听了点头同意,只是觉得有些玄妙,让苏轼以实例相佐。苏轼便直接以现在施行的《均输法》为例,认为《均输法》就是政府管了商人的事,违背了商业的自然之道,成了与民争利的贩夫走卒。官商弊端甚多,仅增加众多官员经商一事,吃皇粮者倍增,官多之弊端又何以能除呢?
神宗对《均输法》之弊不置可否,接着问起中策。苏轼回答说:“中策所谓纲常并举,就是以法家和儒家常道并施,勇猛精进,刷新吏治,在祖宗的成法之上时维时新。”
神宗顿时欣喜不已,觉得自己现在推行的新政就属于勇猛精进、刷新吏治的中策,但询问苏轼,却得到否定的答复,苏轼认为现在的新政实是下策。
神宗为之大惊,很是不服气地说:“朕爱民之心,天日可鉴,岂是劳师天下,扰民而治?”
苏轼笑着回答说:“陛下爱民之心,天日可鉴。但所出新法,与民争利,劳师天下,与陛下的初衷是背道而驰的。单就《青苗法》而言,天下之民,只看到了官府从他身上取二分利,而看不到有何好处。《青苗法》在于周济青黄不接时的民之急需,还上则利归官府;逾期贷款不能还,则有牢狱之灾。况且,强行摊派,富户或无须贷款之户皆纳利息,加之税赋,则天下负担日甚一日,民自苦不堪言,如此则是病民、害民,而非救民、济民。”苏轼顿一顿,接着说:“陛下明文规定,不得强派。但是上有所好,下必趋之。陛下喜聚钱,官吏必取钱,为文饰政绩,何事不做?乞望陛下结人心,厚风俗,存纪纲。”
神宗半晌不语,最后他问苏轼:“那,朕当以何计?”
苏轼凛然道:“徐行徐立,不可操之过急。急,欲速则不达。边改边立,循序渐进,看似势慢,实则为快。圣上正当盛年,此乃国之福也。若去急躁,徐行徐立,大业必成。”
神宗却说:“卿言有理有据,切实可行。然而,朕慢不起啊。朕必须迅速改变国之现状。”
苏轼便以扁鹊医病之事劝说神宗,他说:“对于重病之人,扁鹊先探病因,后对症下药,不期一朝一夕。为何?病去如抽丝啊!三日不食之人,若一朝暴食,恐有腹破之祸。治国亦如此,陛下不可不察。”
神宗连连点头,然后又问:“卿对朕有何评价?”苏轼回答说:“陛下生知之性,天纵文武,不患不明,不患不勤,不患不断,但患求治太速,进人太锐,听言太广。”
神宗为之恍然:“苏子瞻所献三言,朕当熟思之。”便命苏轼退下。
苏轼走出御书房,发现天色已暗,自己满腔话语终于说出,可是结果却不能预料。看到苏轼出来,张茂则提着一个食盒,赶忙悄悄地走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