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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争

大道上,“三苏”并马而行,巢谷从后面追来,边追边喊道:“伯父,等等我。”“三苏”停了下来,巢谷很快就追上了:“伯父,带我一起去吧。”苏洵说:“你是背着师父来的吧!”巢谷嘴硬,说:“没有没有,师父答应我了。”苏洵笑着说:“你啊,从小就不会说谎话,说了也不像,我就知道你是瞒着吴道长偷偷跑出来的。你是吴道长的徒弟,既未禀过师父,老夫怎敢私自带你!”

巢谷虽然学问不及大小苏,但机智却毫不逊色。一来是他天生聪明,二来是他自小和苏轼兄弟厮闹在一起,也学了不少应变之方。他知道苏洵的弱点,机智地说:“我以为伯父无所畏惧,原来怕我师父!”苏洵果然中计,道:“什么?谁说我怕那牛鼻子老道了?”巢谷一脸无奈地说:“哎,刚才伯父明明说‘怎敢私自带你’,岂不是怕了吗?”

苏洵虽是文章大家,但机智却未必赶得上年轻人。不过,他生性洒脱,也有一套应付的办法。他一拍脑袋,道:“我说了吗?好,老不和少争,就算我说了。那日那牛鼻子不帮我劝说轼儿、辙儿,反倒拂尘一扬,云游去了。哼,我就偏偏带走他的徒儿,这叫一报还一报。”

巢谷跳了起来,喜道:“太好了,太好了!我又可和二位哥哥在一起了。要是伯父路上遇着劫道的强人,我也好替伯父打发了他们。”苏洵说:“嗯,好。说不定你也考个武状元回来,你那牛鼻子师父怕是要气疯了。”众人大笑起来。

经过月余的跋涉,苏洵四人从陆路来到汴京,暂时寄居在兴国寺。

仁宗嘉祐二年(公元1057年)秋天,汴京贡举院的大门缓缓打开。随着沉闷的吱吱呀呀的声音,贡举院内外的古树上,众鸟受惊,呼啦啦地飞走了。

宋代礼部考试,有锁院、誊抄等繁复的制度。就说誊抄吧,举子的亲笔试卷都必须经过抄手的抄写,再编号上送,以免考官认出了考试的笔迹,内外联通作弊。此时的贡举院里,一群带刀侍卫紧盯着长案前的两排抄手。这些抄手一个个鹄首鸠面,多是屡试不第的书生。他们在进来时都换上了统一的服色,等出去时再换上自己的衣服。抄手后面立着带刀士兵,神色肃穆。抄手们一边疾书,一边还惊恐地看着身后的军士。他们虽是读书人,但此刻形同囚徒。

终于,抄写编号完毕,一军官大声喝道:“誊抄完毕,起立!”抄手们齐刷刷地站起。军官又说:“封卷。”于是,士兵们向前将各自面前的原卷和抄写卷封好,并贴上封条,军官收起放入箱中。抄手离场后,军官指挥士兵,将装有试卷的大箱子抬向阅卷处。

此时,刚刚考完的考生们也鱼贯而出,很多人都惊魂未定,脸色还没有缓过来。但以刘几为首的一群太学生走在前面,他们的表情与众不同,多数洋洋自得,面有骄矜之色,仿佛已经高中了。

随后又出来了一群年轻人,他们大多二十岁左右的年纪,面色平和,谈笑自如。其中一位相貌精干的青年向其他人抱拳,客气地说道:“诸位兄台,一定都考得不错吧!”他叫章惇,字子厚,出身汴京富家,但性格果毅,为人朴实,与纨绔子弟大不相同。本来,大家都没有直接谈及考试的事,既然章惇率先开口,曾巩就不能不先接下来,因为他是欧阳修的学生,年龄较大,在举子中文名最盛。曾巩客气地说:“哪里,哪里,在下意迟笔拙,定然不及子厚兄。”章惇开朗地笑道:“兄长客气了,谁不知你的大名,即便不中魁首,也……”曾巩好像十分敏感,急忙用手势打住了章惇的话头。章惇立即会意,就转向了旁边的苏轼:“子瞻兄,素闻你才华卓异,想是方才已作了一篇好文章吧。”苏轼当然也十分客气:“呵呵,西蜀鄙人,怎可与子厚兄相比!”章惇一笑,又转向旁边的苏辙,说:“子瞻兄竟如此自谦。子由一表人才,想来也不会落于乃兄之后!”苏辙急忙说:“惭愧,惭愧,苏辙哪里敢与众位才俊相比。”

这时,刘几等一众太学生在前面喧哗起来。他们与章惇、苏轼等人虽然不熟,但都有耳闻,尤其对曾巩,太学生们更是熟悉。他们见曾巩等人走在后面,好像故意找茬似的,大嚷起来。刘几高声说:“哎,终于是考完了,就等着发榜之日了。以我十年太学精深造诣,欧阳修虽然是知贡举,又能对我如之奈何?”一个太学生立即迎合说:“以刘兄才学,定为此次大考魁首。”众人急忙唯唯称是。刘几故作自谦地说:“不过欧阳修如今得势,却也不可轻视。”另一位太学生附和道:“刘兄无须多虑,还是先到哪里一聚吧,我等早已等不及了。”刘几说:“好哇,所谓饮酒之醉,美色之欢。这种时候,当然是去西池了。”说着,刘几向一个太学生使了个眼色。

那个太学生随即转身,拦住了后面苏轼一行人的去路,傲慢地说:“我等这就去西池摆庆功宴,倒想听听,你等秀才会去哪里呀?”章惇秉性峻急,并不相让,反唇相讥说:“啧啧,好大的排场,出手真是阔绰啊!尔等不愧是纨绔子弟,岂是我们这些穷酸书生所能比,可以坐吃老子山空呀!”那位太学生涨红了脸,指着章惇说:“你,你,你敢侮辱我等斯文……”

刘几走上前来,用手拦住他,说:“哎,不要着急,我等的一言一行都要给太学院增光,我们讲的是以文会友,莫要学这些市井小民,出口粗俗,学那欧阳修的什么新文体,失了读书人的体面。”太学生们一听,立即齐刷刷地站到刘几身后,摆出一副一本正经的样子。

曾巩虽然为人沉静,但他再也不能沉默了,大家都知道他是欧阳修的学生。他走上前,厉声说:“哼,体面!久闻太学生不学无术,以堆砌华丽辞藻为能事,故而吃饭也要找个华而不实的地方!”曾巩的话虽不多,但每个字都指向了刘几的痛处。刘几有些恼羞成怒了,大声吼道:“曾子固,不要以为你那老师欧阳修做了知贡举,今年你就能中榜。依我看,你就是那屡试不中的命,你若不归太学,我料你今年仍是不中。”众太学生觉得挽回了面子,哈哈大笑起来。曾巩毕竟是老实人,气得两手发抖,说不出话来。

章惇却是口齿便给之人,当即反讽道:“哈哈,刘兄,依我看,此次该是太学的招牌挂不下去了。刘兄如今该自悔当初错投师门,只可惜大比已过,想要临时抱佛脚,却为时晚矣。”张璪一直跟在章惇的后面,没有说话,他听了这话,也呵呵一乐。这一乐,更加激怒了刘几。

刘几说:“哼,我太学精深,岂是尔等井底之蛙所能窥见?区区一个欧阳修,就能撼动我太学百年基业,螳臂当车,可笑不自量。曾子固,我告诉你,不要以为你是欧阳修的得意门生我等就会服了你,有本事我们各施才华,一决高下,看看究竟是你们欧阳体厉害,还是我们太学体高深!”

曾巩说:“哦,怎个比法?”刘几说:“汴京城内有一汴河酒楼,专以对楹联为趣,如能过三关,不仅酒肉自便,还有美女相伴。今日你我就去那里一决高下,你敢不敢?”章惇是个好事的人,他倒是有些乐了:“什么敢不敢,难道怕你不成,谁输谁请客!”刘几道:“好,一言为定!”

苏轼站在人后,正欲随曾巩、章惇等人离去,却被苏辙拉住。苏辙说:“哥哥,别忘了父亲叮嘱过的话。”苏轼遗憾地说:“也罢,那就回兴国寺去吧。”

苏轼与苏辙走过龙津桥,离开了众人,方显得意气风发。苏辙问苏轼说:“哥哥,今日考的这篇《刑赏忠厚之至论》,是如何写的,快说给我听听。”苏轼神秘地一笑:“父亲不是说我们回去之后,即刻将文章抄写给他观阅吗?子由,你那时再看不迟!”苏辙觉得苏轼表情有些奇怪,狐疑地望了望苏轼,正待追问,巢谷却突然从旁边闪了出来。巢谷拍手叫道:“等你二人许久了,这时候才来!”

东京的御街上,苏轼、苏辙和巢谷三人兴致勃勃地走着,说说笑笑,左顾右盼。他们来汴京后,一直准备考试,还没有心思好好看看汴京的风物。

苏辙说:“巢谷兄,你陪我们赶考,这一路上,见了甚多景物风情,我看都比不上这汴京的繁华景致。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多人,这么多的街道店铺,车马行船,好不热闹!”巢谷说:“是啊,子瞻、子由,今日咱们该找个地方好好大吃一顿!成日吃这兴国寺的斋饭,我这嘴巴都淡出鸟来了!”苏辙摇头说:“不行,不行,父亲还在兴国寺等我兄弟二人,须得赶紧回去。”巢谷不悦地一撇嘴,瞅瞅苏轼,苏轼笑而不语。

此时一书贩当街叫卖:“卖文章了,卖文章了,苏洵苏明允的大作《六国论》,历陈六国覆灭之根本,针砭时弊,十文一篇,快来买啊。”苏轼、苏辙、巢谷听了,自然走了过去。苏轼问:“店家,这《六国论》卖得好吗?”店家说:“不瞒你说,前两天供不应求,可这两天总有人捣乱。这不,刚才有几位公子想买,又来了一群太学生偏不让他们买,双方争执不下,听说是到汴河酒楼比对联去了。”

苏辙气愤地说:“哥哥,一定是曾巩、章惇与太学生刘几他们。”苏轼微一思忖,对巢谷说:“哈哈,巢谷兄,听说这汴河酒楼专以对楹联为生,如能答对,还能免费吃饭。”苏轼知道巢谷是个极实在又极好事的人,才这样逗他。巢谷说:“这可难办,巢谷会看对联,却不会对。”苏轼毫不介意地说:“巢谷兄,今日自有我来管你吃个痛快。那些人如此霸道,不让别人买父亲的文章,岂能不去问个究竟?走,我等三人去汴河酒楼吃酒去!”

三人走了不久,来到汴河酒楼门前。门楣之上,首先映入眼帘的一副对联是:常对能对妙对引来八方才士,八折五折零折送尽四海美味。横批:凤鸣京华。

此时,汴河酒楼里,众太学生趾高气扬,显然已占了上风。曾巩、章惇、张璪、曾布等人则心有不甘。刘几说:“怎么样,尔等可输得心服口服?这楹联一事,最见真实功夫,来不得半点花言巧语。”张璪辩解道:“你们太学生专攻楹联,以己之长,对人之短,赢了又能如何!”刘几说:“哼,赢就是赢,输就是输。一个小小的对联都对不上,还有什么资格“登堂入仕”,趁早回家去吧。”众太学生放声大笑。曾巩、章惇等人脸上无光,但又无可奈何。

酒家门口,几个太学生拦住了苏轼三人。一位太学生上下打量着他们说:“今日这汴河酒家被我们包了,你等吃得起吗?”巢谷说:“岂有此理,你们这些太学生,偏这么霸道,不让卖书,也不让人吃饭,这汴京是你们家的吗?我偏要进去,看你能把我怎么样!”说罢便要往里闯。苏轼急忙制止,“巢谷兄,不要乱来。”一位太学生将苏轼打量一番,轻蔑地说:“看样子你是个读书人,该是学那欧阳体的穷书生吧。你进去可以,要先过了我等这一关。”苏轼淡淡地说:“哦?请出题吧!”

这位太学生摇头晃脑地说:“数点梅花和靖笑。”苏轼微笑,正要答对,苏辙拦住说:“哥哥,这些太学生太过狂悖无礼,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杀鸡焉用宰牛刀,让我来。你听着,三分明月阮郎归。”太学生听苏辙轻易就对了上来,不免吃了一惊,又出上联道:“三更灯火五更鸡,催我十年寒窗成滋味。”苏辙更不作难,脱口而出:“二月杏花八月桂,动人千载伟业树功名。”那太学生有些急了,口吃起来:“大……大小多少,上……上下来去,天地之间人最大。”苏辙知道这都是熟对,一笑说:“前后左右,四面八方,古今内外礼当先。”这时,门口看热闹的人越聚越多,不时传来叫好声。

那位太学生已是满头大汗,结结巴巴地说:“杨……杨玉环失意,赵……赵飞燕得宠,避重就轻皆美女。”苏辙还是脱口而出:“太子丹图穷,燕荆轲藏剑,趋利赴义乃英雄。就这些?还有吗?”众太学生瞠目结舌。巢谷推开太学生,闯了进去。

汴河酒楼二楼包房内,一个房间的窗户微微启开,微服私访的宋仁宗正摇着折扇,似乎在看着外面的街景。屋内乔装的守卫们很是紧张,一侍卫不小心碰了桌上的茶杯,惊慌地说:“陛下……”仁宗以手示意他不要发出声响,继续凝神听着隔壁的喧哗声。

苏轼、苏辙和巢谷大步来到席间,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在他们身上。曾巩、章惇等人正处境尴尬,苏轼等人的出现,令他们登时为之一振。

门口的那位太学生急匆匆跑来,向刘几耳语一番。刘几上下打量着苏轼,朗声道:“听好了,求荐孟尝门,寄食田家,非田家也。”苏辙看一眼苏轼,苏轼点头示意。苏辙上前一步:“飞投南国树,暂宿杜鹃,岂杜鹃乎?”人群中爆发出喝彩声:“好!”

章惇兴奋地说:“南方既有杜鹃鸟,也有杜鹃树,此杜鹃非彼杜鹃也,怎样,刘兄?”刘几冷笑道:“有点能耐,再听这联——十岁为神童,二十为才子,五十为名臣,六十为神仙,可谓全人矣。”人群中一阵骚动。

苏辙沉思,曾布摇摇头,小声地对曾巩说:“这一联难对。全是数字,且是人生悟道之语。”刘几得意地说:“我早说过,太学无敌!”众太学生纷纷摇头晃脑,摇动折扇,一派腐儒的样子,他们七嘴八舌地说道:“学问之道,对联为本,既对不出,岂不见学问浅薄乎?”“是啊,既对不出,那就是对不起诗书也!”“岂止对不起诗书,更乃对不起祖宗哉!”你唱我和,气焰嚣张。

苏辙、章惇、巢谷等人看着他们的样子,互相对视微哂。苏辙小声地说:“大宋若是用这等人为官,焉能振兴!”章惇等人点头称是。

这时苏轼朗声说道:“这有何难?春朝成云苗,夏月成秀干,秋日成栋梁,冬时成云骨,岂非嘉树哉!”一语既出,满堂惊视。

刘几冲苏轼道:“兄台好文采,还未请教三位尊姓大名,师从何人?”巢谷在一旁咬着鸡腿,站起身来轻蔑地看着刘几,说:“刘几,你们这些太学生,十分霸道,不叫我好好吃饭倒也罢了,我大人有大量,不跟你计较。但可气的是你不让人卖我伯父的书,我伯父是谁?是名满天下的苏洵老学士!爷爷我叫巢谷,这两位就是苏洵老学士的公子,苏轼和苏辙,人称大苏、小苏先生。”

刘几轻蔑地一笑:“我道是谁呢,怪不得打二位一进来,就有股茅厕味。”巢谷大怒:“你说什么!”苏轼制止巢谷,爽朗一笑道:“刘兄,此话怎讲?”

刘几装出一脸无辜的样子,说:“苏兄错怪刘某了,不是我不让人卖乃父的《六国论》,而是今日御街书铺里的《六国论》已被我等太学生纷纷解囊抢购一空,你可知有何用处?”苏轼便问何用,刘几笑着说:“以作厕纸之用,故而今日汴京的茅厕皆是书香弥漫呀!”一边说一边做着手势,众太学生听了,摇扇狂笑。一个太学生笑得前仰后合,差点背过气去。

曾巩及苏辙等人气得脸色铁青。巢谷起身,就欲上前出手,却被苏轼拉住了。巢谷有些不解,却见苏轼摇头叹息道:“刘兄,可惜,可惜呀。”刘几疑惑地问:“可惜什么?”苏轼说:“可惜刘兄平日所读的太学,险怪诡涩,迂腐无用,使人糊涂。而家父所著的《六国论》,则论道经邦,使人明白事理。刘兄用脑袋来读那太学,却用屁股来读家父的《六国论》。你可知这样会是何等结果?”众太学生齐声问道:“能有何等结果?”

苏轼笑道:“那就是头脑越来越糊涂,屁股越来越明白!长此以往,只怕有朝一日诸位的屁股倒要比脑袋更明白了啊!”曾巩、章惇等人捧腹大笑。

众太学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张口结舌。刘几气急败坏地说:“你……你……”可就是说不出道理来。

这时,苏轼缓缓地站起来,朗声道:“这作楹联原本不是坏事,但若一味追求用典使事,对仗押韵,专用生僻辞藻,甚至当作学问之本,那便入了魔道了。”隔壁的包间中,仁宗手拿折扇,听了苏轼这话,也不由自主地点点头。

气氛一时有些沉默,还是刘几出来反问说:“以你说,这楹联就作不得了?”苏轼说:“那就看如何作了!”刘几紧追着问道:“如何作?”苏轼答道:“比如,本朝范仲淹为天下鞠躬尽瘁,德行学问人所共仰,楹联出在这等人身上,方不辱没了祖宗制联作对的美意!”

一太学生尚不死心,结结巴巴地说:“如……如何出?你出一联我看看!”苏轼当即应道:“太学诸生听好这一联——范文正写《岳阳楼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隔壁房间里的仁宗听了,有些激动地站立起来,轻声说:“好!”苏辙、章惇、曾巩等人也齐声惊呼:“好,好,真乃绝对!”众太学生都作惯了楹联,明白这真是绝对,不由得面面相觑,神情沮丧。

这时,在楼梯口传来了一位老者的声音:“出得好!”只见两个太学生扶着一位老者颤巍巍地走上楼来,太学生们纷纷向他施礼。这位老者正是太学先生,他走到苏轼近前,老眼昏花地瞧着他说:“我太学三千门徒,能对上此联者恐无一人。不过适才大苏先生说太学如何如何,老夫以为欠妥。”他捋了捋胡须,悠然背诵道:“‘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满春衫袖。’不知大苏先生可否知道这首词是何人所作?”苏轼不假思索地说:“自然是我朝当今的文学泰斗欧阳永叔大人。”太学老者以为苏轼中了圈套,摇头晃脑地说:“嗯,欧阳大人立志摒除太学体,那大苏先生认为欧阳大人写的这些词却是什么体?宫体?艳体?还是花间体?只怕这欧阳体还不如太学体。哈哈!”众太学生一听,觉得有理,纷纷点头称是,有的人还幸灾乐祸地说:“正是,看你如何解释!”

苏轼正色道:“老先生之言,晚生不敢苟同。欧阳大人曾说:‘坐读文章,卧读小说,入厕才读小词。’欧阳大人偶尔戏作小词,怎么能和改革文风扯在一起?老先生应该读过欧阳大人的政论文章吧,依晚辈看来,与欧阳大人的文章相比,太学体的文章是一味粉饰太平,堆砌辞藻,在故纸堆里讨饭吃,于时事毫无补益。试问不改革如何得了?”

太学老者没有想到苏轼会如此反驳,一时有些乱了方寸,只好硬着头皮狡辩道:“什么粉饰太平,什么于时事无补益,不过是朝廷用来排斥太学,党同伐异的借口罢了。难道说,欧阳体就对时事有益了?欧阳体就能使大宋消除边疆隐患吗?老夫看来,尔等习欧阳体之辈,不乏专务取巧投机之人,这个体那个体的只不过是你们用来升官发财的阶梯罢了!”太学生们觉得先生义正辞严,轰然叫好。

苏轼不卑不亢地回答:“泥沙俱下,鱼龙混杂,害群之马,难免有之,但并不是改变太学体之过。老先生大概在汴京待久了,只知党派之争,却不闻民间疾苦,故而一说变革就归为党同伐异。晚辈自眉州来京,一路所见所闻,触目惊心。老先生你看不见的是,我大宋早已一天天积贫积弱,若不变革,岌岌可危!而要变革,则必从文风改起,文风不改,选出的官员必是太学体的官员。这样的官员只知涂抹辞藻,嘲风弄月,以这样的官员来管理大宋政务,则大宋富国强兵断然无望!”隔壁房间里的仁宗脸色沉重,一边踱步,一边激动地点头。

太学老者有些恼怒,连声反问道:“苏轼狂生!老夫问你,你说改革太学就改吗?改成什么?难道是改成令尊的《六国论》吗?”说着还拿出一本书,指着说:“老朽刚刚拜读了令尊的《六国论》,其中全是纵横家之辞,出语无据,发言荒唐,与祖宗之制相悖,与大宋百年文风不合。这样下去,大宋读书人就会心无存主,读书人一乱,大宋岂有不乱的道理,更遑论改革了?《六国论》乃倡乱的祸首,应付之一炬。至于你,老夫看你亦有所长,劝你入我太学门,少走弯路,也算为国选才!”

苏轼轻蔑地说:“老先生,文章优劣,不是你,也不是晚辈所能决定的,而是人心所决定的。人心是什么?人心就是御街的书铺,家父的《六国论》日日在卖,而你等太学文章却在柜台上落满尘埃。”

太学老者好像忽然抓住了什么把柄,理直气壮地说:“大胆,皇上所向才是人心所向,你方才讲的是欺君之言!”隔壁房间内,仁宗默默地沉思着。

苏辙觉得哥哥不该再往下说了,伸手抓住他的胳膊。但苏轼用力甩开苏辙,说:“呵呵,道理讲不过就来陷人于罪!若皇上在此,苏轼也要这般进言。太学已朽,新学正兴。入你太学,无异自投坟墓。棺材中人,何谈为国选才!”太学老者听了,急火攻心,摔倒在地。

众太学生忙上前扶起太学老者。张璪见老者晕了,转喜为忧,对章惇嘀咕说:“子瞻兄这么说有些过了吧,该见好就收啊。”章惇却豪爽地悦:“怕什么!不怕!”

这时刘几冲上来,指着苏轼说:“苏轼!你放肆!”几个太学生也上来围住苏轼。章惇等人冲上前护住苏轼,章惇说:“不是有言在先以文会友吗?难道说刘兄愿赌不服输?久闻纨绔子弟霸道专横,今日一见,果然如此。”刘几气急败坏地说:“哼,苏轼无礼在先,将我先生气成这样……”章惇理直气壮,说:“当其子而辱其父,罪莫大焉,是你们先侮辱人家父亲,失礼在先!岂能怨得别人!”刘几听了,有些气馁,但还是不依不饶:“哼,反正你将我先生气倒,若不赔罪……”苏轼问:“那便怎样?”

刘几看看四周,见自己人多,忽然说:“哼,那今天你们一个也别想跑!来呀,关门!”众太学生纷纷抄起家伙堵住去路。这时张璪胆怯缩在后面,对年长的曾巩说:“他们人多势众,如之奈何?这苏子瞻也太爱出风头了,这不是惹是生非嘛!”

忽然,巢谷一个鹞子翻身,跳上桌子,哈哈一笑:“这两天我拳脚生疏,正愁无处发泄。你等文弱书生不务正业,学人打架,这文风看来是不改不行了。上来吧!”几个太学生一拥而上,巢谷三拳两脚,将他们打得东倒西歪,余者胆怯地纷纷后退。巢谷说:“哎呀,原来读书不行,打架也不行。刘先生,要不你来试试?”刘几虽不甘心,但也无可奈何,冲着苏轼咬牙切齿地说:“苏轼,咱们发榜之日再说!”苏轼笑笑:“苏某奉陪!”

章惇朝着刘几等人离去的方向说:“哎,刘兄,今天这顿饭可是要你请了,小二,上菜!”说着,众人大笑起来。

苏轼自然不知,汴河酒楼里发生的这一切都被仁宗听在了耳里。仁宗知道今天是士子考试的最后一天,按照老习惯,这些士子会聚到汴河酒楼,好好吃上一顿。于是他微服出行,在汴河酒楼的二楼订了一间房,他想从这群高谈阔论的士子中,看到几个真正能为大宋朝所用的社稷之才。今天发生的这场争论出乎仁宗的意料,但从争论中,他也确乎看到了平时温顺的太学生在贫寒士子面前趾高气昂的丑态,看到太学体所培养出来的学生确乎难为朝廷所用。而更重要的是,他记住了一个名字——苏轼。 jgdwHMMQE9qQeGczqysSV573tSe0jZIrlxk5xtee6VbFG3A0wmZRFdWjq0CjDJj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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