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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四

司马牛

苏轼一家又风尘仆仆地赶到汴京。苏迨、苏过坐在马车里,兴奋地揭开帘子朝外看。繁华的汴京是当时最大的城市,街上车水马龙、商铺林立。这是在黄州那种山野小城无法见到的。王闰之感叹道:“朝云,我已多年没来汴京了,现在一切都变了样子。你看这汴京,人这么多,满街都是酒楼、珠宝铺、绸缎店。我们如今变成了乡下人,实在是住不起啊!”朝云没有来过汴京,新奇地看着街景,忽然想到要住在这里,生活日用一定花费不少,也忧愁起来,转头去看苏轼。巢谷坐在车头驾车,苏轼坐在他身旁,一言不发地看着外面。

这时马车路过御史台监狱,远远望见御史台青黑的屋檐,大家脸色一沉,再也不说话。苏轼突然开口对孩子们说:“六年前为父就是从这里走出来,跟你哥哥去黄州的。”苏迨和苏过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苏轼又叹息着对巢谷说:“六年啦,巢谷,六年之间岁月消磨,人都老了,而此地却一点也没变!”巢谷不答话,喝了一声,驱着马车跑远了。

司马光主持政事,开始重布朝局,凡是新党贬黜的一律召回重用,安排朝中重要职位,凡是赞成新法的一律远贬外放,还开出一大串名单,交给吕公著审看。吕公著认为有这么多才俊在朝,一定会使朝政清明,但又觉得这样不问贤愚一概擢升,太过意气用事,难免有失公正。

司马光固执地说:“熙丰党人在朝时,何曾有半点公正。现在正是把他们清除出朝的时候,什么吕惠卿、张璪、李定、章惇统统贬黜!”吕公著大惊失色:“不可不可。章惇实有大才,虽与熙丰党人为伍,但亦受其害,多次被王安石、吕惠卿等人排挤。若一律外贬,时下不利于大局稳定。”

司马光略有所悟,沉吟片刻才说:“要不这样,章惇做过参知政事,时任中书侍郎,位列宰辅,就让他任知枢密院吧。还有,曾布被王安石、吕惠卿排挤在外多年,太皇太后决定让他复为翰林学士,迁户部尚书。但是吕惠卿罪不可赦,一定要贬远些!”吕公著只得点头同意。

苏轼将家人安置在百家巷,回到朝中,与同僚旧友相见,感慨良多。章惇看着穿新官服的苏轼,笑着走过来帮他整理官帽,说:“好好!大宋第一才子,今日终于可以堂堂正正地走进政事堂了!”苏轼也笑着说:“子厚兄!别来无恙?我们有多少年没有见啦?”章惇笑道:“别提了,岁月催人老啊!走,宰相等着见咱们呢!”说着,拉着苏轼走进政事堂。

司马光集合众官在政事堂议事,一时才俊满堂,似乎真令朝政有焕然一新的气象。吕公著、范纯仁见苏轼回来了,高兴地迎上前来。司马光大喜:“子瞻,你终于回来了!太好了,眼下正是你施展才华的时候,有你襄助本相,大宋中兴可待!”苏轼施礼道:“哪里,司马公折煞下官了。下官但能本分尽职,别无他求。”吕公著拍着苏轼的肩膀说:“子瞻,你谦虚什么?以你的文名、才学、政绩早该被重用了,却被时运所误。好在为时未晚,这次回来,与诸位同人齐心同力、辅佐新皇、共举大业!”苏轼含笑逊谢。范纯仁是范仲淹之子,平生刚直不阿,有乃父之风。他笑着跟苏轼施礼:“子瞻,你是国之栋梁,经世之才,这次回来该励精图治,兴邦立国!我们一众老臣都对你寄予厚望啊!”苏轼备受鼓舞,感动地说:“范公,子瞻当竭尽所能,尽瘁事国。”吕公著又将众官一一介绍给苏轼。只有范镇,虽然担任参知政事,但年迈衰老,未曾到政事堂办公,太皇太后特许他在汴京的府第中办公。

程颐现在已是新帝哲宗的老师了,章惇向苏轼介绍程颐。程颐为人古板而严肃,是个地道的道学家。他向苏轼施礼,拱手高举过头,从上自下,鞠了一个标准可笑的躬礼,口中说道:“久闻苏子瞻文名,特以古礼相迎。”苏轼笑着还礼,众人都忍俊不禁。

众官礼毕,纷纷跟苏轼攀谈起来。他们都久仰苏轼文名,又是来求教诗词,又是来求字画,甚至盛情地邀请他宴饮叙旧,如此之类。苏轼似乎有点受宠若惊,一一含笑答礼。司马光在一旁,面露不悦之色,清清嗓子发话道:“今日老夫邀请诸位齐集政事堂,是要商量一下如何处置新法的问题。王安石蛊惑先帝,颁布新法,弄得天怒人怨。如今圣上即位,太皇太后秉政,朝政一新,是该废除新法的时候了,不知诸位有何高见?”

众人见司马光提起废止新法,都交头接耳、议论纷纷。不少受到新党排挤远贬的大臣附和说一定要全面废除新法,清算新党人物。苏轼听罢大惊,他原以为司马光主政会着手修补新法弊端,想不到竟要一概废除,更想不到朝臣议论如出一口。他忍不住进言道:“司马公,新法有弊有利,不可一概废止。新党有忠有奸,不可一概黜落。望司马公三思。”

司马光不悦:“子瞻,你刚回朝,可能有些事情不了解。新法祸国殃民,老夫在洛阳十几年早已洞若观火,必当废止!至于新党人物,我也不是一概黜落,不是还留下章子厚了嘛。”章惇拱手不语。苏轼还想再说什么,吕公著插言调停道:“诸位,新法条目众多,关系国本,如果贸然改易,天下必定骚动不安。如何处置安排,应当条分缕析,从长计议。诸位且先回去写成奏本建议,日后再聚众商讨。”范纯仁也点头称是,众人方才散去。

苏轼无奈地退出政事堂,偶然在侧门遇见曾布。曾布上前来施礼道:“子瞻兄,一向可好啊?”苏轼拱手还礼道:“是子宣兄啊,幸会幸会,难得你我又见面了。转眼十五载,过得可真快呀!”曾布说:“是啊是啊!正所谓岁月不老人易老。年兄已近知天命之年了吧?”苏轼感叹说:“不错不错,虚度五十载。今日相会,恍如隔世。”

曾布与苏轼是同榜进士,王安石主持变法时,平步青云,入三司条例司参与制定新法。他虽颇有才干,但为人便佞,善于逢迎,不似乃兄曾巩敦实坦荡。苏轼见他刻意前来搭讪,只略略敷衍答话。

曾布得意地说:“真可惜啊,年兄乃天纵之才,是当年我们这批进士中的佼佼者,可是我们这些资质鲁钝的人反而官位高过你甚多。蔡确相,张璪位至参知政事,章惇现为知枢密院,不才也是翰林学士迁户部尚书,年兄却只落了个起居舍人,不公不公啊!”

苏轼不屑一顾地说:“世有不公,乃是天地之大公。”曾布有些打抱不平似的发着牢骚说:“你是反变法的领袖人物,时下反变法的人物执政,你反倒没得到重用。可惜,可惜呀!”苏轼正色道:“子宣哪,这正是苏某高兴之事,不像你们当初得势的时候,清洗朝臣,排除异己,好自为之吧!”曾布面露不快之色道:“子瞻还是尖牙利齿。”苏轼镇定地说:“子宣,我只是好意相劝,凡事无愧于心为好。”曾布怏怏而去。

苏轼回到家,心中忧闷不乐。这次回朝,本以为可以一革新法弊端,恢复清明的政令,但他嗅到的是异样的空气。司马光任用朝臣激于意气,不能秉公持正,主持政事又固执己见,众臣都众口一词,囿于成见,岂不是又自成一党?如此下去,朝廷必生事端。

朝云见苏轼沉思不语,忙端茶进来,轻声问道:“先生,此次回朝必定受到司马大人重用,是为国效力的时候,何以还会心事重重呢?”苏轼喝了口茶,叹气说:“朝云,你不明白。司马公是反变法的领袖人物,但是过去我并非反变法,而是反对荆公的某些做法。司马公如今上台,扬言要全面废止新法,在政见上不同,此其一也;官场上拍马屁的人吃得开,而我见马屁精如吞苍蝇,怎么能得执政者欢心,此其二也。”

朝云笑道:“先生,这里不比在黄州,朝廷上你争我斗,避免不了。先生还是改一改吧!”苏轼望着朝云,笑说:“做人要有骨气,为官要有正气,禀性使然,改不了啊!”

朝云见苏轼刚回朝就忧虑不已,忙岔开话题说:“先生,夫人收到二先生的信,说他们不日就要到京城了。她出门去为二先生置办家用去了。”苏轼惊喜地说:“是了,子由已被擢升右司谏,要来京任职了。太好了,子由来了也可助我一臂之力。等他们到时,我要到码头亲自迎接。”朝云高兴地说:“这下,先生可与二先生在京城朝夕相处了。”苏轼笑着点点头。

王闰之和朝云早已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又忙着准备饭菜接风。苏轼带着巢谷、苏迨和苏过到码头等候。苏轼说:“子由在筠州背了五年的盐酒,老了许多。上次去还跟他吵了一架,不知道他们现在怎么样了?”巢谷安慰道:“子瞻兄不必记挂在心上,子由不会怪你的。”苏轼欣慰地笑笑。

这时李常骑着马来到码头,后面一个人骑马跟着。苏轼上前施礼道:“公择兄,你怎么来了?”李常下马施礼道:“听说子由要到京城了,特来迎接。”说完又拉着背后那人走到跟前说:“子瞻,这位便是我的外甥黄庭坚黄鲁直。”黄庭坚施礼道:“久盼与先生见面,今日终于了此心愿。”苏轼大喜:“与我交友者皆是折本之人。乌台一案,你我尚未见面,互不相识,只因交流了几句歪诗,也罚铜二十斤,沾光不小啊!”黄庭坚也笑道:“朝廷缺钱,还之无愧,只是先生一家受苦了。”苏轼忙拉过巢谷和两个儿子与他们相见。

李定带着家眷,灰溜溜地来到码头,准备前往贬所。见到苏轼等人也在码头,心下惭愧不已,又躲避不得,只得硬着头皮往前走,不料一脚踏空,跌落在水里。家人都慌得大叫。苏轼叫道:“快救人!”船工忙拿船篙拉他上岸。李定上下挣扎,衣服鞋袜全都湿透了,头发也散乱开,家人抱着他哭作一团。可他的乌纱帽却没被救起来,顺着汴河漂向远方。

看着李定的狼狈样,李常、黄庭坚、苏轼也忍俊不禁,背过身去暗笑。李常道:“十年河东十年河西啊。李定先是陷害我和孙莘老,从而得宠,后当御史里行,继而当御史中丞;后制造‘乌台诗案’,升翰林学士,曾经如何风光啊。现在呢,惶惶如丧家之犬。”黄庭坚也说:“真是善恶有报啊!”巢谷想起李定曾在御史台百般侮辱苏轼,现在正想上去揍他一顿呢。苏轼把他拦住说:“由他去吧。汴河水分明是忠臣贬官的泪呀,李定会被这泪淹死的。”

李定再没颜面待着,忙催促船家开船。

不久,苏辙的船到了,众人欣喜相见,唏嘘不已。苏轼忙请众人到家中,摆酒设宴款待。席间说起新法之事,苏轼屡屡叹息,子由劝他切勿切直陈说,以免招致怨尤,辜负太皇太后的好意。苏轼没说什么,想起子由在筠州说的话,点点头把酒一口饮尽。

司马光见众官异口同声,觉得废止新法可行,准备一步步施行他的方案。他提拔自己的学生贾易为御史,掌管台谏,这样可以最大限度地使反对者缄口,又召范纯仁、苏轼等人到政事堂,商议科举改革之事。

王安石当政后,罢诗赋与明经科,专以经义策论取士,又作《三经新义》,颁布天下学官,作为读书人进行科举考试的指定内容和朝廷的取士依据。对此苏轼早有不满,他说:“《三经新义》曲解甚多,不可为取士之本。洋洋经海,岂能以一家之言,取舍圣人之意,以偏概全呢?”范纯仁颔首同意:“介甫骂《春秋》,抬孟子,废六艺,尊百家,如此误导年轻人,只会增加高谈阔论之士。”司马光点头说:“诸公之言,甚合吾意。改革科举,取士应以德行为先,文学为后。而文学之中,则以经术为先,辞采为后。我意依先朝之法,与‘明经’、‘进士’合为一种,废除《三经新义》,以《九经》为立科之本,即《周易》、《尚书》、《毛诗》、《周礼》、《仪礼》、《礼记》、《春秋》、《论语》、《孝经》;而《春秋》只用《公羊》、《谷梁》;《孟子》不为经典;《论语》、《孝经》为必考科目。立刻颁布天下,使士子皆知朝廷取士之法。明年省试即依此施行。”

范纯仁表示同意。苏轼却稍有顾虑:“只是熙丰十余年来,士子皆习《三经新义》,骤然改行,那么明年省试大批士子就要交白卷咯!不如等此次省试过后,再行旧法,则取士改法两不误啊!”司马光摆摆手说:“王介甫《三经新义》祸害读书人,早一天废除,才能早一天为朝廷招纳贤才,如何能等?”苏轼争辩说:“读书人十年寒窗,只在一朝科举。如此冒然改易,恐怕有失天下士子之心!”范纯仁一听苏轼说得有理,也同意这次省试之后再行改革,但司马光坚执不同意,他认为一定要尽快扫除王安石当政的种种政策,最后闹得不欢而散。

司马光心中不悦,走出政事堂,径直离去。曾布早候在外边,向司马光施礼道:“司马公请留步,下官曾布有事求见。”司马光腿脚不便,艰难地迈过门槛,转笑道:“哦,是子宣啊!”曾布马上过来扶住司马光,说:“司马公保重身体,切勿为国事过于操劳。”司马光笑说:“拨乱反正,百废待兴呀,老夫歇不得。子宣,此次任命你为翰林学士迁户部尚书,望你不负圣恩,也不要辜负了老夫的一片心意啊!”曾布忙拱手道:“承蒙司马公提拔下官,这是我的福分,下官一定竭忠尽智!”

司马光点头说:“这就好。哎,你刚才说有事求见,到底是何事啊?”曾布拱手道:“司马公,是关于免役法令。《免役法》皆出自下官之手,下官以为,如果突然改易,必遭致混乱,下官实难从命。”司马光大怒:“子宣!《免役法》导致民怨沸腾,废除此法刻不容缓。《差役法》在朝廷行之百年,万民习之已久,岂能更改?你身为户部尚书,难道不明白其中利害吗?”曾布坚持陈说:“变法之初,下官与荆公多番商议,制定此法,跟《差役法》相比实在益处甚多……”司马光不耐烦地说:“不必多说!介甫误国,你还执迷不悟!”说完上轿离去。曾布半晌说不出话来,只得长叹。

翌日退朝,司马光恼怒曾布所言,授意让吕公著担任户部尚书,主管财政。吕公著推辞说不善理财,还是擢用他人担此重任。司马光笑道:“老夫就是要用不善理财之人理财。自王安石变法以来,天下趋利之徒无不欣然,故而世风日下。官场竟成为贩夫走卒的交易之所。用你担此理财大臣,就是要天下看看,朝廷重德轻利。”吕公著恍然大悟,但又有所顾虑地说:“国家用度一向不足,财政关系到方方面面。万一理财不慎,势必造成国家秩序紊乱……”司马光摆摆手说:“不妨不妨。国家财政皆由《青苗法》败坏,现在要彻底废止《青苗法》,《免役法》也要废除。”吕公著再不敢多言,又问:“那曾布处以何等官职?”司马光说:“曾布小人,外贬到太原去吧。”

苏轼听说此事,急忙到中书省来找吕公著,陈说道:“吕公,曾布不当贬,《免役法》不可废呀!”吕公著大为惊奇,问道:“子瞻!你是好了疮疤忘了疼呀,你还嫌他折腾你不够啊?”苏轼直言道:“吕公,曾布的为人我知道,但就《免役法》而言,子宣所做并不为差。诸法之中,《免役法》不可废。另外,如果因政见不同,就大开杀戒,必会重蹈王安石的覆辙,更会形成熙丰党和元祐党人之争。晚唐就葬送于党争啊,牛李二党争来争去,把大唐争垮了。如果我们不实行开明之策,一味意气用事,党祸将祸及大宋。”

吕公著一怔,深感为难。苏轼劝说:“《免役法》确实优于《差役法》,只是在施行过程中执行不当、监督不力,可以稍作修改,但绝不可废,若废止此法,天下必乱!不行,我得去找司马公。”吕公著赶忙拉着苏轼说:“子瞻,别急嘛!你若得罪了司马公,人家会说你站在王安石一边,与熙丰党人一党啊!”苏轼正色道:“我不管是何党何派,只要于国于民有利,就要坚持。”说着就冲出门去。吕公著拉也拉不住,摇头叹道:“真是竹杆一根……有节不灵通。”

苏轼出门,正遇上曾布。曾布刚接到外贬的公文,垂头丧气地往外走。苏轼忙叫住他:“子宣兄留步!”曾布没好气地答话:“这回让子瞻看笑话了,翰林学士院的椅子还没坐热乎,就要再贬了。”苏轼劝慰说:“子宣差矣。就此事而言,子宣并没错。”曾布惊讶地望着苏轼,叹息说:“唉,有子瞻这句话,我就是外贬也值了。”

苏轼说:“想当年我与你,还有你兄曾子固一起革除太学体、击登闻鼓,何等意气风发。可不想你兄已病逝有年了。家中还好吧?”曾布眼中含泪,拱手道:“多谢子瞻兄不计前嫌,还如此挂念我等。”苏轼说:“子宣兄此行珍重,临行时我去为你送行。”曾布感激不已,又请求苏轼手书一份《念奴娇》词赠送给他。苏轼欣然应允,二人这才施礼拜别。

苏轼赶到政事堂司马光办公处,大步冲到案前,大声说:“司马公!在下听说你要废除《免役法》,恢复《差役法》?”司马公正在批阅奏劄,问道:“是啊,子瞻有何看法?”苏轼拱手施礼说:“不妥,如此一来,天下会出大乱子!”

司马公放下奏劄,踱到前厅,请苏轼详说。苏轼陈说:“天下实行《免役法》已十五年有余,百姓皆已习惯此法,虽有小怨,但不致乱,只要趋利避害,亦不失为可行之法。《差役法》虽有小利,但弊大于利。应稳妥为上,取长补短,不宜大动。”

司马公不悦,又问《差役法》利弊如何。苏轼答道:“自夏、商、周三代实行兵农合一之法,至秦始皇把兵农分开,到唐中叶以后,更趋专业。农出钱帛以养兵,兵出性命以卫农,虽圣人复出,也不易其法。《免役法》户户出钱,雇夫服役,是依唐中叶以后兵农相分的惯例,好处实在很多。”

司马公反驳道:“兵农合一,乃是古法,不可变!”苏轼直言道:“《差役法》是兵农合一之古法。二者比较,兵农分开为好,这符合战事之需要。打仗与种庄稼毕竟不同,农民训练再好,也不及常年专门训练之兵卒。实行《差役法》,大宋之兵十不顶一,屡吃败仗。《免役法》虽有缺点,但稍加变动即可避免上述弊端。而《差役法》则不然,它不仅使我大宋军队攻不能战,守不能固,且加重百姓负担,农不安耕织,商不安远行,国家税收减少,贪胥滑吏有机可乘,故古法不可效。”

司马光仍然固执地说:“古之良制美法,文王之道,有何不可恢复?”苏轼反驳道:“吃野果、穿树叶,在远古未尝不是良制美法,然则今日再吃野果、穿树叶,便是愚蠢透顶!”司马公辩不过他,发怒道:“你这是钻空子!”苏轼说:“有空可钻,自有钻空之人。我钻此空,皆为宰相,为国家补江山大堤之洞;奸人钻此空,自有洪水破堤之险了!”

司马光气得浑身哆嗦:“你……你……好,好,你有理,你翅膀硬了,要反对老夫!”苏轼直言:“司马公,在下就事论事,并非意在反对宰相!司马公对下官有恩,子瞻永记在心。敢讲逆耳之言,既为国家,也为宰相。当年,司马公为‘刺义勇’一事屡谏魏公韩维,态度之强硬,言辞之刺耳,不知几倍于我,而今司马公在相位,却容不得他人片言只语,是何道理?司马公与王安石一样,也是个拗相公!”司马光大怒:“好个苏轼,你果然是王安石之党!”苏轼也发怒了:“在下与国与民为一党,不与任何人为党!”说完拂袖而去。

范纯仁正好来找司马光,看见苏轼气呼呼地出来,忙拉着他说:“子瞻又为何事生气?”苏轼余怒未歇:“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不分好和歹,只把旧账清。我不善拍马,又非应声虫。一言怒宰相,落个忘恩名!”范纯仁好言相劝:“司马公头脑发热,易铸大错。我去劝劝他!”苏轼摇头叹息而去。

范纯仁进政事堂来,见司马光生着闷气,拄着拐杖在厅内踱步,便劝言:“司马公,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免役之法,施行了有十数年啦。虽有弊端,但是百姓们已经习惯,骤然而罢,天下恐乱。司马公不可操之过急呀!”司马光此刻谁的话也听不进了,发狠道:“老夫还能活几天?此法不废,死不瞑目!”

范纯仁没料到事情如此严重,强压住怒火说:“司马公不该生气,此乃国家大事,该多听听他人的想法。深思熟虑,然后再付诸行动为好。《免役法》固有不便,但是不能暴革。若司马公一定坚持恢复《差役法》,也可在一路试行,不可全面废止。”

司马光敲着拐杖说:“今天这是怎么了?走了一个苏子瞻,又来一个范纯仁!都来气我,老夫还没死呢!”范纯仁也火了:“我等非阿谀奉承之辈,才愿聚于司马公旗下。若为一己之私,不费吹灰之力,王安石即可让我等官运亨通了!良言不纳,固执己见,你又是一王安石!”司马光老病衰朽,气得说不出话:“你!你!”范纯仁说:“司马公二十余年前对《差役法》耿耿于怀,要废止《差役法》,今日为何不进反退呢?”

苏辙在谏院得知哥哥与宰相吵了起来,赶紧跑过来劝说。他见范纯仁和司马光在厅内相对不语,但都面色不豫,忙施礼道:“恩公消消气,家兄脾气率直,让恩公生气了,我替家兄给您赔个不是。恩公日理万机,心急如焚,晚生理解。恢复《差役法》,未尝不可,但应有个万全之策。要是恩公气坏了身子,那我等该如何是好啊?”范纯仁见苏辙过来调停,仍不搭话。

苏辙忙请司马光坐下,继续劝道:“司马公,你如今上了年纪,身子又不好,不能轻易生气。家兄乃心直口快之人,他的脾气,司马公还不知道?越是瞧不起的人,他越客气;越是他尊敬的人,就越直言不讳,心里是不掺一点假,有什么说什么。”

司马光这才慢慢解了气,无奈地叹道:“也好,我与吕公著大人商议后,明日召集众官到政事堂商议《免役法》。”

苏轼回到百家巷家中,边脱去官袍边气呼呼地说:“司马牛!司马牛!”王闰之愕然不解:“司马牛?哪个司马牛把你惹得这样生气?”朝云抿嘴笑着,帮苏轼摘下乌纱帽。苏轼说:“天下还有几个司马牛!一头牛,天下人就拉不回!”朝云说:“先生莫不是和宰相大人顶嘴了?”王闰之急了,埋怨道:“这可怎么得了,刚回京城,老脾气又来了。”

苏轼皱眉道:“哪里是顶嘴!我是在劝诫他!”王闰之责备道:“宰相是我家恩人,你如此高傲不逊,外人知道后,岂不骂你忘恩负义?”苏轼发怒道:“忘恩负义?言外之意,我这官是巴结司马公得来的施舍?若贪图富贵,宰相早坐上了!我说不当官吧,你们哭着闹着让我受这份罪!你也不想想,我进直言是为了什么?”

王闰之端茶过来,好言劝道:“你就不能心平气和地进言?万一又惹出祸来可怎么办?”苏轼不耐烦地说:“事关大宋兴亡,心何以平?”王闰之赌气说:“休说他人,你自己也听不进逆耳忠言。”苏轼说:“你所谓忠言是为这个小家,我的忠言是为国家。”王闰之说不过他,气呼呼地走出门去,剩下朝云帮苏轼整理衣裳。

这时两个使女走进来,好让苏轼梳洗。苏轼瞧着自己的肚皮问:“你们说,我这肚皮里装的是什么?”

一个使女答道:“是一肚子锦绣文章。”苏轼摇摇头。

另一个说:“是一肚子才学。”苏轼还是笑着摇头。

朝云走过来微笑着说:“先生啊,是一肚子不合时宜。”

苏轼听了哈哈大笑,连气都消了,直夸:“知我者,朝云也!”梳洗过后,又吩咐朝云说:“明日司马光召集众臣商议废除《免役法》,我得养足精神写好奏劄。你和夫人先吃饭,不必等我,也不要来打搅我。”朝云答应着出去了。

次日,苏轼上朝后,朝云在院子里晾衣服。王闰之忧心忡忡地走过来,还在为苏轼发愁,便对朝云说:“朝云哪,我这心总是放不下,以先生的脾气,必定还要和宰相争执不休,这如何是好呢?”朝云劝慰道:“夫人不必担忧。先生为人,宰相是知道的,不会计较太深。再说,有二先生从中调停,自会化解不快。”

王闰之自言自语地说:“唉,他要有子由一半的灵活就好了。”朝云又接着去晾衣服。王闰之端详着她,好半天不言语。朝云被看得不好意思了,笑道:“夫人,怎么啦?”王闰之说:“朝云,你过来,我有话跟你说。”

朝云愣了一下,立即就明白了,躲到晾晒的衣服后边去,害羞地说:“夫人,我知道您要说什么。”王闰之笑笑,绕到后边来,柔声说道:“你呀,冰雪聪明的一个人儿,什么能瞒过你?不过啊,我还是要给你明说。”

朝云明白是女儿家的事,脸都红了,借故去拍打晾好的袍服,躲在后面不出来。王闰之笑着说:“你呀,自进苏家起,子瞻和我就喜欢你,你和我们苏家有缘哪!”朝云轻声说:“是先生和夫人人好。”王闰之说:“我的心思啊,自小莲姐去世你就明白了。你的相貌才学,活脱脱的就是一个莲姐。”王闰之想起小莲,眼泪都掉下来。朝云忙过来安慰:“夫人,朝云怎能和小莲姐姐比啊!”说着,眼眶也湿润了。

王闰之叹气道:“在密州、徐州的时候啊,你还太小。后来,你大了,可我们家又遭了大难,我不能让你……让你陪着我受罪啊!”朝云想起自己的身世,又想到自己的归宿,哭道:“夫人的心思,朝云都明白。”

王闰之接着说:“说起来,你也是我们苏家的恩人哪。不说教迨儿、过儿,就说那六七年的苦日子,要是……要是没有你,我真不知怎么撑过来!你一个小姑娘家,太不容易了。患难见人心啊,巢谷、表姑,还有你,都是苏家的恩人哪!”朝云啜泣着说:“夫人不可这么说。先生和夫人是朝云的救命恩人、再生父母,先生也是朝云的恩师。朝云就是粉身碎骨,也不能报答啊!”

王闰之擦干眼泪说:“看看,我真的老了,一说就想哭,把要说的正事都忘了。朝云啊,眼下家境略略好些了,你要是答应,我和子瞻去说,可是……可是实在是委屈了你啊!”朝云赶忙跪在地上说:“夫人,朝云只要在苏家,就已经心满意足了。夫人千万不要这样想。”王闰之忙把她扶起来,惊愕地问:“朝云,你果真这么想?”朝云含泪点点头说:“夫人,采莲表姑走了,朝云就是采莲表姑。”

王闰之欲言又止,她们都是苦命的女人,现在还说什么好呢?苏轼虽然回朝当官,比在黄州时要好些,可是现在却跟宰相闹成这样。朝廷的事她不懂,可是朝廷说不准哪天又会下旨贬官,不知会贬到哪里去,总不能让朝云总跟着自己受苦吧?可现在也无法可想。朝云擦干眼泪,把干衣服都收进屋去,王闰之自言自语地说:“苦命的姑娘。老爷临终前说,苏家的女人都命苦,果真如此啊!”说完,又泪如雨下。 oeWkxaxIThSQIyUVAi/Hs2lVzuSI2PRKK8QG0PhHyz2YHxvmGHUJkplzY2bTM46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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