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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二

知己

苏辙贬到筠州监酒税,其实就是掌管官方酒务和盐务。因为一些地方政府禁止民间私自酿酒贩盐,所以开设公营酒监榷场。这差事可不像听起来那么轻松,盐酒由官方转输过来,得依靠车马运回公仓。筠州地处偏僻,酒监没多少人手,苏辙只好跟女婿王适像民夫似的把一袋袋盐、一坛坛酒卸下来。盐酒收入得造册登记,以备上级长官随时查阅勘验,所以事无巨细,苏辙都得亲自做,每天忙得如同街铺里的掌柜。

这一日清晨,天刚蒙蒙亮,苏辙与王适已在搬运盐酒了。苏辙年纪大了,力气不济,搬一会儿就气喘吁吁。王适忙拦着苏辙说:“岳父歇会儿吧,我来搬。”说着就驮起一大袋盐搬进屋去。苏辙坐在一边,喘着气说:“这些年来,多亏贤婿在我身边相助。老夫算了一笔账,日运盐酒两千斤,五年下来,你我共运三百六十五万斤。账怕细算,若堆于面前,尤似一座山哪!五年背了一座山,再用这双手把三百六十五万斤一点点地卖给筠州的百姓,真了不起。”王适搬完最后一袋盐,拍拍身上的尘土,憨厚地笑着说:“读书人干活十不顶一,可习惯了,同样顶个壮劳力。就是一座山,也能搬走。”说完搓着长满老茧的手又去搬酒坛子。

苏辙也过来帮忙,笑着说:“所言甚合吾意。或许,命中就该背这样一座山吧,所谓磨难,大抵如是。”王适擦着汗说:“好在这种日子快过去了,伯父内徙汝州,就是个信号。”

苏辙点点头,若有所思。他早已得信获知哥哥要来,心中激动不已,但又不知哥哥他们到哪里了。王适安慰他说:“伯父身遭大磨难,身处大逆境,但却造就了大境界。伯父的‘大江东去’一词和《赤壁赋》,真是妙绝千古啊,读着干活也有劲儿了。”苏辙自嘲道:“大手笔从大悲大欢、大磨大难中来。然而我却锈住了,这座盐山酒山压得我喘不过气来,还要和人计较秤高秤低,成了货真价实的贩夫走卒。”王适笑道:“愚公移山,最后靠感动神仙遂其夙愿;岳父搬山,皆靠自己一双手,山已去,道自出。岳父还是休息吧,伯父不知何时就要到了。这里有我看着就行了。”苏辙点点头,跟酒监里告了假,回家吩咐史云准备饭菜,又到官道上去悬望等候。

终于盼到了!两兄弟一见面就泪流满面,有说不完的话。还是巢谷提醒着,苏辙这才把苏轼一家人请到他在筠州的住宅东轩之中。苏辙刚到筠州时,洪水冲坏了酒监的官舍,苏辙就向长官租了现在的住宅,修补了损坏的墙垣,周围种上了树木,在此安家,如同苏轼在黄州亲手修筑雪堂一样。史云见了王闰之,好不亲热,拉着手说话,许久才想起倒把饭菜都忘了,忙叫女儿把酒菜摆上,一家人围着说话。

苏轼举着酒杯动情地说:“子由,为兄就要北移汝州了,汝州离京城一步之遥;而你却还要留在这江南偏远之地!”苏辙淡然一笑:“哥哥不必为我担忧,只要圣上宽宥了你,小弟更无他望。”苏轼接着说:“奉旨北徙汝州,依然是团练副使,依然是不得签署公文,只是给了点活动自由。令人费解的是,此次诏书乃圣上亲笔下诏。”

苏辙很快就猜到了其中的情由,担心地说:“哥哥,这正说明,圣上多次想重用你,但王珪、蔡确、张璪、李定一伙人从中作梗,圣上不得已而亲手下诏。之所以尚未得重用,实是圣上怕王珪等人再次掀起波澜。对了,朝廷还特意授迈儿德兴县尉之职,恐怕也有深意。”

苏轼饮酒不语,他自然顾虑到朝中奸邪从中作梗,但王命难违,要不然倒真愿意归老田园,不再去过问世事纷争了。苏辙劝酒道:“小弟以为,朝中小人固然可气可恨,然与兄长过去恃才傲物、口无遮拦、罪及他人也有关系。还望兄长自此慎言慎行,免得祸从口出。”

苏轼听了这话,十分不悦,说:“逢小人不行君子之礼,遇大恶不弃人子之责。让我充耳不闻,听之任之,实在做不到。如果这样,我做了宰相又有何用。”苏辙见哥哥的率直性格还是没变,又劝道:“哥哥,你若做宰相,是为国为民,怎会没用呢?君子秉承阳刚之道,也应该知道韬晦之计。江河委婉而进,山有谷而存,像哥哥这般刚直不弯,一定还会吃大亏。”

史云和王闰之见两兄弟争论起来,也不便过来劝解,悄悄地拉着子侄们到里屋去了。苏轼听了苏辙的话,心中梗塞未开,负气地说:“大丈夫生于天地间,怎么能如此俗气!”

苏辙也有些激动,大声说:“哥哥在黄州五年,原来还是这么天真!”

苏轼说:“子由,不是我天真,是你太过世故了!”

苏辙说:“君子闻过则喜,哥哥不纳忠言,一味固执,实可悲矣。”

苏轼发怒道:“子由,你既这么说,从此,我誓为哑巴!”

苏辙苦口婆心地劝道:“哥,你听我一句好不好?这个世上,也就是为弟愿为你尽句忠言。”

苏轼手指着紧闭的嘴巴,哑然不语。苏辙也气急了,无奈地饮了一口酒。巢谷进来见两兄弟各自赌气,正奇怪呢,刚才还和和气气地喝酒,怎么一转眼就吵架了?史云忙过来拉着巢谷到里屋。苏辙又喝了一杯酒,轻声说:“小弟在酒监里还有公务,哥哥你早些歇着吧。”说完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苏轼觉得很气恼,本来很好的心绪被弄得极坏。他素来脾气急,遇事不折,而子由性子温和,处事要沉稳一些。他知道子由是为自己着想的,但他觉得自己应该坚持的原则说什么也不能改变,若事事忍让韬晦,在黄州的历练岂不是白费了?苏轼想到这里,愈觉闷闷不乐,一口气把大半壶酒都喝下去了。

由于苏迈的任期在即,苏轼一家只能在筠州逗留几日,就要离去。临走之时。苏辙因为酒监里公务繁忙,不能来相送。苏轼叹了口气,忧伤地对巢谷说:“那一场争吵,是我们兄弟二人平生以来的第一次。都怪我,我不该说子由世故,子由被贬官,都是受我的牵连。”巢谷说:“子瞻兄,子由是为你好,才说那些话。”苏轼痛心地说:“我怎会不知道他是为我好呢?正因如此,我才尤为愧疚。”巢谷安慰道:“子瞻兄不必愧疚,我想子由不会怪你的。”苏轼这才稍稍宽慰些。

到了洪州,苏迈要东去德兴上任,一家人在江边为他送行。王闰之舍不得他离开,哭得跟泪人似的,两个弟弟也含泪相送。苏轼一边劝慰他们,一边准备登回九江。

船刚开到江中,忽然苏辙、史云和王适风尘仆仆地赶到码头。苏辙朝着江中大喊:“哥哥,弟弟来送你了,要保重啊!”苏轼激动不已,挥泪喊道:“子由,保重!你放心!我会记住你的话!”

这样,两兄弟又再次分别,隔着江水遥遥挥手,直到再也看不见对方。

苏轼回到九江,跟陈慥等人洒泪分别,一路扬帆顺流,直往江宁而去。

船就快到江宁了。苏轼站在船头,远远眺望,任江风把衣襟吹得飘动。巢谷过来说:“子瞻兄,听说王安石罢相后就住在江宁……”苏轼知道巢谷要说什么,笑着说:“是啊,我与介甫公也很久没有见面了,这回路过江宁,一定要去拜访他。”

巢谷说:“王相国现在被封为荆国公,天下人都知道子瞻兄与他不合,为什么还要去拜访他呢?”苏轼摆摆手说:“世人囿于成见,以为我们政见不合就势同水火,其实这是外人的看法。荆公可以说是我的良师益友。当初我们惺惺相惜,引以为知己,如今发生这么多事,我们仍然是好朋友。”巢谷点点头。

王安石自罢相之后,隐居于江宁半山园,每日骑着驴子走在乡野小径上,遇着农人便和气地与他们打招呼,没有人知道他就是主持国家变法的宰相。如今往事已如云烟过眼,不必重提。他也觉得自己一天天衰老下去,便常到佛寺中去听经说禅,渐渐心中的波澜也平息了。吕惠卿主持新法,每每歪曲王安石的本意。王安石想起他对自己的背叛,有时不免怒形于色,但很快就平静下来,如今已无法再说什么了。金陵自古是帝王都,历史遗迹无数,随手折一枝杨柳,也能翻检出六朝的盛衰兴亡。王安石就这样每日默默游走在历史与现实之间,把平淡的心情和悠远的沉思都写进小诗里。

这日他骑着小驴,悠悠来到码头,看着江船来往争利,青山亘古常青,吟道:

“自古帝王州,郁郁葱葱佳气浮。四百年来成一梦,堪愁。晋代衣冠成古丘。

绕水恣行游,上尽层楼更上楼。往事悠悠君莫问,回头。槛外长江空自流。”

正在这时,苏轼一袭便衣,从舱中跳到岸上,拱手施礼道:“黄州农夫苏轼今日特来拜会大丞相!”王安石喜出望外,赶忙回礼说:“哎呀,终于把子瞻给盼来了。”一面抓着苏轼的臂膀上下打量:“老了,当年的青年才俊如今也老了呀!”苏轼笑道:“荆公也不似当年了!听说不久前荆公染疾,不知道好些了吗?”王安石笑说:“偶有眼疾,时下已痊愈了。岁月相摧,焉得不老,只是子瞻,让你受苦了。不久前误听子瞻仙逝,可让老夫心痛了。”苏轼说:“苏某一介农夫,不过耕田种地有筋骨之劳罢了。荆公忧劳国事,才是真苦。然而除了功名利禄,甜酸苦辣咸都是与生俱来的,且挥之不去,奈何奈何!”

王安石指着苏轼大笑:“子瞻就是子瞻哪!老脾气还是一点没变。与聪明人谈话,总会有妙策应对。”苏轼自嘲地说:“聪明反被聪明误,苦辣酸甜自古多。莫道乌台风雨过,写诗怕想苏东坡。”王安石开玩笑说:“汴京有个举人,因酷爱子瞻之诗,昼夜研读,冷落了妻子,结果被妻子休了。”苏轼哭笑不得:“竟有这等事?那他应该娶一个像闰之一样的人来做妻子。”王安石大笑,苏轼忙将家眷引出来与王安石相见。王安石拉着驴子,盛情邀请苏轼一家到半山园歇脚洗尘,苏轼也不推辞,跟着往半山而来。

吴夫人拉着王闰之坐在里屋说话,见苏迨、苏过两个长得俊秀伶俐,不禁想起自己早亡的儿子王雱来,心中伤感。王闰之看出吴夫人的心中之痛,安慰道:“夫人不必为此伤怀。人有悲欢,月有圆缺,此事自古难全呀。”吴夫人于是说起自己常唱苏子瞻的《水调歌头》来排遣忧郁,王闰之淡然一笑。吴夫人拉着王闰之到庭院中赏花谈心,苏轼和王安石则边走边聊,往半山的小径上走去。

历史就是这么奇怪和充满偶然性。北宋后期政坛和文坛的两个最重要的人物,在经历政治风波和个人磨难后,竟又重逢了。一个是罢相,一个是罪臣,重逢时却语及平生,亲如知己。他们谈旧事、论时政,涉及新法和个人恩怨也直言不讳,有时开起玩笑互相讥讽,或是放纵聪明互相比试,最后都大笑释之。他们心中装着社稷苍生,言语碰撞的却是生命智慧。

半山上杂花满树,一片绚丽。已风霜满面、历尽沧桑的两人在花下漫步,似乎重新焕发了少年精神。王安石说起了“乌台诗案”——这件本朝以来最大的文字冤狱。当年,苏轼还在杭州通判任上时,到两浙巡察灾情的沈括向苏轼索要诗集,苏轼想都没想就给了他。沈括回京后,摘抄诗中言语,除夕夜就写好弹劾苏轼的奏章。时任宰相的王安石当即把奏章扣下了。后来天下大旱,华山崩裂,王安石自请离开相位,挂职江宁,沈括又上了第二本奏章,直接送到皇上手里。神宗当时一心悬于天灾人祸,对他的奏章并未在意,要不然,“乌台诗案”恐怕要早几年发生了。

苏轼心中深感意外,对王安石秉公无私之举十分感激,这才是君子的境界,与那些小人行径有天壤之别。

王安石又讲到变法,这桩他付诸毕生心血的宏图伟业,已使天下发生了很多变化,他很想知道曾经作为反对派的苏轼的看法。苏轼拱手直言道:“荆公勇于任事,体恤显隐,锐意兴革,足可道哉。然而,小人追随王公,却以变法谋私,荆公搭台,小人唱戏,公做了冤大头,我做了阶下囚,天下百姓就可想而知了。”

王安石点头称许。他是不拘小节之人,自然不会介意苏轼直言。倘若苏轼心有顾虑,言有虚饰,那他也不是苏轼了。王安石深知变法艰难,朝廷颁令与地方施行,总会有实践过程中的偏差。加上人事任用,小人作祟,常常难以达到预期的效果,要不然他也不会两次罢相,对变法遥遥观望而无能为力了。他又问:“这次变法,功过如何?”苏轼答道:“问心无愧即可,莫论功过。”

王安石想起当日在朝堂上与苏轼争辩变法,言犹在耳。苏轼强调变法须徐行徐立,急则易蹶,现在看来,是被他言中了。王安石感叹道:“老夫岂不知要取徐立徐行之策啊,此事,老夫也有难言之隐哪。圣上急欲建功立业,不是老夫能左右的,包括用人,皆由圣上说了算。有功皆归人主,有过皆因安石,老夫不下地狱,谁下地狱?不过,也有例外,比如子瞻你,对圣上有微词,便直言奏明。谁是谁非,概不掩饰。所以,吕惠卿他们见我对你屡屡迁就,大惑不解,可天下谁又能理解君子之交呢?”

苏轼忧虑地说:“荆公啊,此次变法,成则为大宋之幸;反之,大宋命运就不敢说了。”王安石惊讶地问:“子瞻此言有弦外之音啊!”苏轼直言道:“成则大宋兴,不成则动摇国本。何以如此呢?贬人太多,奸臣弄权者太多,谁也不能保证熙丰之法将成为几十年的不变之法。一旦有个反复,则党争日炽,一旦如此,我大宋危矣!”

王安石听罢,垂首不语。他何尝不愿新法长久施行下去呢?只是人事难为,天命难测,世事大概便是如此了吧。苏轼又说:“荆公是君子,行大道,为国事,对这小人之争,未曾在意,可往往千里之堤就溃于蚁穴。好比这《青苗法》,运行得当,也是百姓的幸事,到最后却成了小人邀功晋升的台阶,所以百姓怨声载道啊。”

王安石想起自己用人之失,痛心疾首,见苏轼公正直言,不由得心中佩服,感叹道:“都怪我刚愎自用,不听子瞻之忠告。”苏轼安慰道:“荆公不必自责,不历后事,哪知前事之失啊,如此也好为后来变法者留前车之鉴。”

王安石自嘲说:“只怕老夫从此要成为天下话柄了。有些人会拿祸国殃民的帽子扣在老夫头上。”苏轼说:“功过自有后人评说,然荆公真君子,足以千古流芳啊。”王安石大笑:“刚直敢言如子瞻也会恭维人了。”苏轼淡然一笑:“苏某说真心话,荆公心中了然。”

两人继续往上走,一路绿荫遍地,鸟声悠然。王安石问:“你说这下坡路好走呢还是上坡路好走呢?”苏轼答道:“上山容易下山难是俗人的看法。依我看来,上山费力,下山费神,只要能上能下,能走能动,就不难。真正难的是既不能下也不能上。”

听聪明人的谈话总是令人惬意,像这样随意简单的谈话,两位智者却能讲出别样的道理来。王安石明白苏轼所指的是新法的实施,如今既难裨补国政,又无法完全适用民生,正处在上下两难的境地。只是自己告老隐居,置身事外,新法已交给后来的新党人物主持,他再也无力插手,笑说:“正所谓人老步步难哪!”说着,拄杖迈动着老腿。

苏轼过来扶了一把,慢慢陪他走上一级级石阶,说:“人一生下来,面临的第一件事是学会走路,到老来,走不动了,面临的第一件大事还是走路。人生始终在走路啊。”王安石针锋相对地反问:“然则,人生有一半睡于床上,不知有道路乎?”苏轼笑着说:“守财者梦游于被追杀,求仕者梦游于赶考之路,风流者梦游于追欢逐笑,农人梦游于田间地头,商人梦失于道路,岂非无路可走乎?”王安石进一步说:“未梦者则不游。”苏轼诙谐地说:“未梦者称为睡死,又称小死,死者焉能游乎?”王安石大笑。

苏轼是出了名的机智诙谐,遇着王安石更是当仁不让。他笑说:“荆公啊,我听说你正著《字说》一书?”王安石兴致勃勃地说:“是啊,老夫研究汉字,颇觉有趣,比如这‘波’字,乃水之皮也。”

苏轼马上反唇相讥:“如此说来,‘滑’者,岂非水之骨也?”

玩笑总是机智敏捷,但绝不带半点恶意。王安石是心中通脱之人,自然也不会计较。他有点尴尬地说:“你休讥笑,也并非没有道理。只是这斑鸠的鸠字,何以旁数为九呢?”苏轼马上回答说:“荆公不记得《诗经》上说,‘鳲鸠在桑,其子七兮’?”王安石皱眉不解:“即使这样也只有七只,何来九呢?”苏轼笑着说:“加上它爹它娘,正好是九了。”王安石哈哈大笑:“好个子瞻,原来你在讥讽老夫!”苏轼忙说:“岂敢岂敢。以竹鞭马是为笃,以竹鞭犬,不知有何可笑?”两人会心大笑。

两人继续拾级而上,来到半山上一处荒废的宅院前。王安石见旧屋向东倾斜,戏言道:“子瞻,老夫出个上联。墙歪上东坡。”

苏轼看着屋下突兀的岩石,对道:“屋斜下安石。”

王安石兴致来了,大悦道:“对得妙!墙歪上东坡,坡上鸟自多。”

苏轼脱口而出:“屋斜下安石,石下虫不直。”

王安石大笑不已,又出一联:“半山非半山,一山飞峙大江边。”

苏轼立即说:“满月不满月,缺月高悬银河畔。没有绝联,你难不住我。”

苏轼自信满满,斗文斗智最能令他心神愉悦,更何况遇着王安石呢?王安石笑着说:“子瞻果然才思敏捷。你且出个对子难住老夫吧!”苏轼说:“我有一副绝对,得之于西湖之上,至今未能对上。携锡壶,游西湖,锡壶掉进西湖里,惜乎锡壶。”

王安石沉吟半晌,顿时犯了难:“此联乃绝联,老夫对不上,恐怕后人也对不上。”苏轼见王安石雄心未减,大笑赞叹。

两人来到半山佛堂,堂上匾额题曰“保宁禅院”。原来王安石退居江宁后,曾大病一场,病愈后舍宅为寺,潜心学佛,神宗得知,亲书题匾赐予王安石,算作优礼相待。可是对于一个信佛的人来说,这些厚赐又有什么用呢!王安石问苏轼:“子瞻信佛吗?”苏轼笑道:“信,又不信。我给荆公讲则故事。有一座庙,香火不旺了。这天来了个汉子,推倒神像,将神座料石扛走,回家砌了猪圈。第二个汉子烧香来了,见此甚为惊慌,搬来自己家中的料石,扶神归位。小神对大神说,第一个汉子应该严惩,第二个汉子应该给他好处。大神说,你错了,第一个汉子不信神,我又怎能奈何于他呢?”

宋代读书人大多学佛参禅,这是时代风气。但学佛又不离弃世俗,这是讲究精致生活的宋人对学佛的巧妙转化。苏轼是积极学佛的。在黄州时,他就常常到佛寺去听经念佛,排解现实的苦闷,最终以自己的智慧为主,以佛禅为辅,挣脱出来。他曾跟友人说,自己学佛好比吃猪肉,不但味美,还能饱肚,不像有些人,空学禅义,如吃龙肉,纯粹是诈唬人。苏轼对王安石说:“对于少数人来说,佛是一种哲境;对于多数人而言,佛是一种安慰。有大安慰,小安慰。大安慰是悟自然之道,小安慰就只能满足一时之需。”

王安石不同意他的说法,反驳道:“你所说的自然之道乃道家之言,非佛家之语。”苏轼说:“佛家的四大皆空,并非真空。开大法眼,三教殊途同归,皆为道也。”王安石大喜,欣喜地说:“子瞻,你何不来江宁买一宅院,与我同住,我二人天天谈玄论道,岂不妙哉?”苏轼拱手笑道:“能与荆公同住,是求不来的福气,只怕身不由己,事与愿违啊。”

其实苏轼何尝不想归老田园,与王安石比邻而居呢?自从接到圣上量移汝州的诏书,苏轼犹豫了好久,不知道该不该上书请求留居黄州。但最终圣意难违,他上了谢表,表示愿意到汝州继续思过待罪。他一路东下,行程迟缓,沿途又不断上书,希望朝廷能恩准他买田归老,可是批文迟迟没有下来,苏轼只好一步步走下去。如今王安石的盛情邀请,又触动了他归隐的念头,可是登上半山,遥望茫茫江水,身不由己的无奈又袭扰心头。他当即写了首诗赠给王安石:

骑驴渺渺入荒陂,想见先生未病时。劝我试求三亩宅,从公已觉十年迟。

王安石感叹道:“老夫无缘与子瞻比邻而居,实乃憾事啊!子瞻此去,当大有作为。将来国事要交付给子瞻了!”王安石此意,是料想神宗必定重用苏轼,将来新法的纠正补救,还仰赖他从中施行了。

可王安石哪里料得到以后政局的急剧变化呢?他已无法亲眼看到日后新旧党轮番上台,政治斗争激烈残酷的情景了,而苏轼将深陷在这旋涡里。

苏轼一家在半山园逗留了几日后,又去拜扫了采莲表姑的坟墓,即准备告辞。在短短数天里,苏轼与王安石携手出游,纵横谈论,实在是大快平生,留下一段文人交往的佳话。王安石与吴夫人送苏轼一家到码头,目送他们离去。王安石感叹地说:“世上不知更几百年,才出如此人物啊!”

苏轼拜别王安石,对身边的巢谷说:“荆公是真君子,可举世不能识之。苏某能从游数日,已是莫大的缘分了。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啊!”这是二人最后一次见面,大约两年后,王安石便去世了。 hgYL1UYl/IzxHwk6WCpz1THQ+2Qv/e/MspVDkjqEMKzh8C4xZ8zAb6z6Pwe0J7L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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