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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候你发现你有个极限,
你努力,但当你到达那个极限,
就知道你可以再前进一点。
凭着你的决心、你的意志、
你的直觉和你的经验,
你可以飞得更远!

——车神塞纳

亲爱的读者:

二〇〇六年夏,我为前一本小说《单身伊凡的城堡》作巡回宣传,同时着手写新作品,但是事情进行得不顺利。我陷入挣扎。

每位作家都有陷入挣扎的时刻,通过挣扎,才能找到我们笔下的人物、我们的声音,以及我们的自我。但是我的挣扎别有原因——有一个奇怪的声音总是溜进我的故事。那个声音坚持执着,挥之不去。它很爱开玩笑,口气讽刺,既聪明伶俐又洞悉世情。不过它并非我正在书写的角色,我不知如何是好。

七月底,我准备出发参加一个为期五天的宣传活动——到书店与读者见面、到图书馆主持写作工坊。我向太太解释了自己的困境。“大概是我的新书在作怪。”我说,“它想破茧而出。”

“你是说那本狗的书吗?”她问。我们都是这样称呼那本我打算从狗的视角来写的新书。当时我还停留在构思阶段,它还没有雏形,所以只是一本“狗的书”。

“是啊。”我说,“我得让它出来。它一直在吵,害得我不能专心。我正在写的书反而写不下去了。我得想办法解决。”

“好吧。”她勉为其难地说。她知道,有时候挣扎是一种重要过程,但挣扎后,有时也只能勉强写出故事来。“不过等你回来,我要看看你写的文字。”

当天下午我抵达旅馆,住进房内,打开笔记本电脑。我说:“好了,狗狗,你有话要说,是吗?那我们就来听听。”我于是开始打字:“我只能摆出各种姿势,有的还非常夸张……”

有时候挣扎是好的——我们可以借此知道自己该去哪里、不该去哪里。我挣扎是因为我正在写一本写不下去的小说,恩佐会趁机像只小兔子一样,充满精力又活蹦乱跳地跳出来。到十月底,我写完了初稿。完成不到一年,经纪人已经把我的新书卖到全世界。

我之所以告诉你这本书的写作过程,是因为恩佐这个角色有魔力。这个角色会强行进入我们的世界,因为它有话要说,而且它愿意等。

我教写作课时,会提到写作的技术层面,包括情节、人物、对话。我也会提到艺术层面,像是难以捉摸的层次、神奇的魔力、灵感,以及在作品中一旦失去自我,就表示作品已经脱离我们能掌控的范围。

写作《我在雨中等你》这本小说,对我而言是种神奇的过程,充满喜悦与灵感。我只希望全世界即将读到恩佐这个角色的读者,也会像我写恩佐时一样,感受到同等的喜悦。

祝大家福由心生。

加思·斯坦

1

我只能摆出各种姿势,有的还非常夸张——有时,我的动作得夸张到一定程度,因为我必须清楚而有效地与人沟通,让人们明白我到底想表达什么。我不能说话,更令人沮丧的是,我的舌头天生又长又平又松弛,光是咀嚼时用舌头把食物推入口中就很困难,更别提发音说话这种灵巧而复杂的动作了。正因如此,我趴在厨房冰冷的瓷砖地板上,在自己撒的一泡尿里,等候丹尼回家。他快回来了。

我老了,尽管还能活到更老,但我可不想就这样度过余生——打一堆止痛针和减轻关节肿痛的类固醇;视力因白内障而模糊;餐具室堆满好几大袋狗尿布。我相信丹尼会给我买在街上看到的那种“狗轮椅”,一种当狗儿半身不遂时,用来托着它下半身的小推车。真要那样,铁定会让我觉得羞辱不已,狗颜尽失。我不知道那是否比万圣节被主人精心打扮还糟,但应该好不到哪儿去。

当然,他是爱我才这么做的。我深信,不管我这把老骨头再怎么支离破碎,就算只剩下脑子浸泡在装有透明液体的玻璃瓶里,一双眼球浮在上面,依靠各式各样的插管勉强维生,他也会倾全力保住我的老命。但是我不想苟延残喘,因为我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我曾在电视上看过一部关于蒙古的纪录片,那是我看过的、除了一九九三年欧洲一级方程式赛车转播之外最棒的节目了——史上最顶尖的赛车手塞纳,在那场比赛中证明自己是雨中赛车的天才。这部让我获益良多的纪录片解释了一切,也让我明白了一件事:一只狗走完它的一生后,下一世便会转世成人。

我总以为自己是人,也一直觉得自己和其他狗不一样。是啊,我是被塞进了狗的身体里,但只是有一副狗的躯壳,里面的灵魂才是真实的我,更何况,我的灵魂非常像人类的。

现在,我已经作好转世成人的准备,却也清楚自己将失去所有的回忆与经历。我想把与史威夫特一家共同生活的种种经历带到下一世,只可惜我没办法这么做。除了牢牢记住这些经历,我还能做什么呢?我试着将这些烙印在灵魂深处,刻印在我的生命里——这是一种无边无际,无法捉摸,也无法用任何形式呈现在纸页上的东西。这样,当我再度睁开双眼,低头望着自己崭新的双手,十指都可以并拢的双手,我就已经知道一切,已然看见所有。

门打开了,我听见丹尼熟悉的呼喊:“阿佐!”以往,我都会把疼痛丢在一边,勉强撑起身子摇尾吐舌,将我这张老脸埋向他的裤裆。此刻,要克制往前扑的冲动,需要人类那样的意志力,但我做到了——我没起身,这是故意演戏。

“恩佐?”

我听见了他的脚步,还有他声音中的关切,直到他找到我,低头探看。我抬起头,虚弱地摇着尾巴,轻点几下地板,继续演下去。

他摇摇头,用手指拨拨头发,放下手上提的装有晚餐的塑料购物袋。我闻到袋子里的烤鸡味:今晚他要吃烤鸡和生菜色拉。

“哦,恩佐。”

他边说边蹲下来,一如往常地抚摸我的头,沿着我耳后的折缝摸。我抬头舔他的前额。

“怎么了,小子?”他又问。

我无法用肢体动作表达想说的话。

“你能起来吗?”

我努力起身,但是非常勉强。我的心脏突然停跳一拍,因为……我……真的……站不起来。我好惊慌,原以为自己只是在假装,但这会儿真的起不来了。妈呀!还真是“人生如戏”啊!

“放松,宝贝。”他边说边按着我胸口安慰我,“我抱着你。”

他轻柔地抬起我的身子,环抱着我。我可以闻到他在外面跑了一天后身上残留的味道,嗅出他做过的每一件事情。丹尼的工作,是在汽车行站柜台,整天和颜悦色地对待咆哮的客人。客人咆哮是因为他们的宝马开起来不顺当,要修车得花很多钱,这让他们相当气愤,必须咆哮才能出气。我嗅出他今天去他喜欢的印度自助餐厅吃了午餐,是吃到撑的那种,很便宜。有时他还会带餐盒去,偷偷多拿点泥炉炭火烤鸡和印度香料黄米饭,带回来当晚餐。我还闻到啤酒味,这表示他曾在山上的墨西哥餐厅逗留,连呼出的气息都有墨西哥玉米饼的味道。现在我懂了。通常我很能掌握时间的流逝,但这回我在闹情绪,所以没注意到。

他轻轻把我放在浴缸里,转开莲蓬头的水龙头。“放松些,恩佐。抱歉,我回来晚了,我应该直接回家才对,但是公司的同事们坚持……我告诉奎格我要辞职,所以……”

他话没说完,我已经明白,他以为我失禁是他晚归的缘故。哦,不,我并没有怪他的意思。有时沟通还真难,其中变量太多,表达和理解是两回事,又互相依存,所以事情往往变得更加复杂。我不希望他为此内疚,而是要他正视眼前的状况,那就是——他大可以让我走。丹尼经历过好多事,一切终于过去了,他不需要把我留在身边,让自己继续担忧。他需要我来解放他,好继续走他自己的路。

丹尼是那么耀眼、出色。他那掌握事物的双手是如此完美,说话时嘴角的弧度、挺直站立的英姿,还有细嚼慢咽、把食物嚼成糊状才吞下去的模样……哦!我会想念他和小卓伊的一切。我知道他们也会想念我,但不能让感情误了我的大计划。在计划成功后,丹尼就可以自由度日,我也将以崭新的形态重返尘世,转世成人。我会再找到他,和他握手,赞美他多有天分,然后偷眨眼睛,对他说:“恩佐和你打招呼。”再快速转身离去,留他一人在背后问:“我认识你吗?”也许他还会问:“我们以前碰过面吗?”

洗完澡后,丹尼开始清理厨房,我看着他。他给我食物,我狼吞虎咽。他让我坐在电视机前,然后才去准备自己的晚餐。

“看录像带好吗?”他问。

“好,录像带。”我回答,不过他当然没听到我说的。

丹尼放了一卷他的赛车实录,打开电视机和我一起观赏。那是我喜欢的比赛之一。赛车道上本来是干的,但就在绿色旗帜挥动后,比赛刚开始,天空便下起大雨,来势汹汹的雨水淹没了赛车道,所有的车子纷纷失控打滑,只有丹尼冲出了车阵。雨势丝毫影响不了他,他仿佛拥有魔力般将车道上的雨水驱散开来。这情形就像一九九三年的欧洲大赛一样,塞纳第一圈就超越了四辆车:四位驾着冠军车的冠军车手——舒马赫、温灵格、希尔、保鲁斯特。当时,他仿佛着魔般超越了每一位赛车手。

丹尼和塞纳一样厉害,但是没人注意他,因为他有家庭责任要扛——他有女儿卓伊,后来病死的太太伊芙,还有我。而且他住在西雅图,其实他应该住在别的地方。尽管有工作在身,有时他也会去外地赢个奖杯回来,然后展示给我看,告诉我比赛过程,说他在赛道上有多神气,他让来自索诺马县、得克萨斯州或是俄亥俄州中部的车手,见识了湿地驾车是怎么一回事。

带子播完时,他说:“我们出去吧。”我于是挣扎起身。

他抬起我的屁股,让我身体的重量分散在四只脚上,这样我就没问题了。为了表示我没问题,我用鼻子在他大腿上蹭了蹭。

“这才是我的恩佐。”他说。

我们离开公寓,当晚天气凉爽,微风徐徐,夜色清明。我们只在街上走了一下便打道回府,因为我的屁股太痛了,丹尼看得出来,丹尼懂。回到家,他给我吃了睡前饼干,我爬进了他床边地板上属于我的床铺。他拿起话筒拨电话。

“迈克尔……”他说。迈克尔是丹尼的朋友,他们都是汽车行里的柜台客服人员。迈克尔个头小,有双友善、红润又洗得干干净净的手。“你明天可以代我上班吗?我得再带恩佐去医院。”

我们这阵子常常去动物医院,拿不同的药吃,看看能不能让我舒服点,但实际上一点帮助都没有。既然药没效,再加上昨天发生的事情,我于是启动了大计划。

丹尼沉默了一下,等他再开口时,声音却变了……变得粗糙沙哑,好像感冒或过敏了。

“我不知道,”他说,“我不知道能不能再把他从医院带回来……”

我是不能说话,但我听得懂。即使是我自己启动了计划,此刻我对丹尼说的话仍感到惊讶。我的计划居然成功了,我也知道这对相关的人都好。丹尼这样做是对的。他已经为我的一生付出了许多,我欠他的是一种解脱,还有让他攀上高峰的机会。我们曾有过美好时光,但是现在结束了,这没什么不对呀!

我闭上眼睛,半梦半醒地听着他每晚睡前的例行公事——刷牙、漱口、吐水……人们总有些习惯,他们有时就是改不了某些习惯。 Hs22OdwrLf2i6XNP6MD6zYofATCD0z9Xfsqw2GhJPaqT9Ov8dRzvXBVMG7aDrZ8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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