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春意仍深,尤其是正月更觉寒冷,锺楚雄在家中吃过午饭便下楼,他要去一位老同学家拜年。本来元宵已过,拜年已嫌过时;不过他这一位老同学在北平做事,趁春节假期,到处游览,昨天才抵上海。
步出西藏路,车站那里一条长长的人龙,钟楚雄暗觉奇怪,今日的搭客为什么这么多。他在街上等了一阵,都不见有三轮车经过,没奈何只好站在人龙后面。
约莫过了五分锺,汽车到站了,可是排队的搭客竟没人上车。
锺楚雄忍不住开腔道:“喂,车子到了!前面的怎么不上车?”
前面的人都转过头来,用奇怪的目光望着钟楚雄,依然没有人上车。锺楚雄心想你们不上车,我可不客气啦!当下走前去,可是人龙实在不短,公共汽车已“呼”的一声开走了。
锺楚雄颓然一叹,走回龙尾,前面的一个中年汉问道:“先生,你是要坐车吗?”
“当然!”锺楚雄一怔,脱口问道:“难道你们不是坐车的?”
“咱们是排队去找活神仙的!”
“活神仙?”钟楚雄更加摸不到头脑:“活神仙是什么?”
那中年汉子好像十分惊讶:“你真的不知道?他最近才由天津来的,只准备在上海逗留七日,今天已是第五天,所以特别多人,唉,也不知道轮不轮得到!”
钟楚雄恍然道:“活神仙是位算命先生?”
“算命先生会有这么多人来排队吗?他什么都懂,例如:占卜、命理、掌相、甚至可以跟死去的人通话!”
“跟死人通话,那是灵媒,这也不奇怪!”
那中年汉子说道:“最重要的是灵!而且他不像一般的相士,只说好的,不说坏的!”
另一个男人道:“听说活神仙肯替人指点迷津,还要看你跟他,有没有缘份,收费也没准则,有的甚至不收钱!”
刚才那个又道:“他不收钱,便是意味着你以后都没有什么好运了!”话未说罢,他又叫了起来:“老胡!你也来找活神仙吗?”
人龙向前移动,只见一个瘦削的中年汉,垂头丧气,失魂落魄地走过来,他听见叫声,惘然地抬起头来,那中年汉道:“老胡,我是老吴呀!”
老胡向他点点头,老吴走前抓住他的手,问道:“老胡,他替你算过没有?”
老胡指指自己的脸,道:“你看我这副表情,也知道他替我算过没有!”
“那他到底说些什么?”
老胡推开他的手,说道:“老吴,这是咱们的最后一面,我要赶着回去办后事了!”
老吴吃了一惊,叫道:“什么?你说什么?”
钟楚雄听他这样说,忍不住偷偷端详他的面孔,可惜老胡说罢垂头过马路了。仓猝间,他只觉得老胡气色呆滞,但并没有死色。
老吴大声叫道:“喂,老胡,小心车辆!”
老胡安全地过了马路,踏上行人路,才有车辆经过。老吴跟钟楚雄松了一口气;但就在这时候,对面一家估衣店,忽然冲出两个大汉来,后面那个大汉用力一推,前面那位大汉后背撞倒老胡的肩膊,老胡登时被弹出马路。
说时迟,那时快,不知为何,楼上忽然跌下一个花盆,盆里种的是四季桔,“蓬”的一响,花盆恰好跌落在老胡的头顶,老胡应声倒地;花盆落地之后,摔个粉碎,桔子四处弹飞。
这情况使附近的人都愕了一愕,喧腾的街道也像静了下来,半晌楼上才传来一声尖叫。
钟楚雄像一支箭般,冲到对面,只见老胡脑袋已经碰裂,红的白的染满一地,不用看也知道已无生望。这时老吴也跑了过来,他惊得脸青唇白,不断地呼道:“老胡!老胡!”
钟楚雄抬头望望上面,道:“老吴,你看着他!”他心头一动,双眼望向估衣店,那两个打架的大汉已不知跑去那里。
钟楚雄立即上楼,到三楼用力拍门,过了好一阵,大门才打开,开门的是一个女人,她满面惊恐,颤着声道:“先生……小孩子不懂事,你……你请原谅!”
钟楚雄点点头,道:“是你儿子推下花盆的吗?叫他出来让我看看!”
那女人吃惊地道:“你不要抓他……花盆不是推下来的,他要浇水,他……无意中……”
钟楚雄觉得假如是小孩儿碰跌的,便值得原谅,是以沉声道:“假如你不叫他出来的,我就不客气了!”
那女人仍然坚持:“你不可以抓他,我才……”
“我不抓他就是!”
那女人犹疑了一下,然后入内拉了一个七八岁大的男孩出来,那孩子脸上挂着眼泪,却紧咬嘴唇,没哭出来。中年女人道:“小吉,快叫叔叔原谅!”
那孩子十分倔强,并不求情:“叔叔,我不是有意的!”
“那个花盆为什么会掉下去?”钟楚雄柔声地道:“你告诉叔叔,叔叔便不抓你!”
“我要浇水,不够高,爬上凳子,凳子跌倒了,我的手不慎推倒花盆……”
钟楚雄叹了一口气道:“也许是那个老胡命该绝,也怪不得你!大嫂,你以后不要把花盆放在露台上!”
“是是,以后我再也不敢了。”中年妇人不知钟楚雄的身份,以为他是局子里的人,向他连连作揖。
钟楚雄下楼,只见行人路旁沾满了看热闹的人,他却走进洗衣店,大声问道:“老板,刚才那两个打架的人是谁,你认识吗?”
老板是个矮胖的中年汉,他看了钟楚雄一眼,说道:“他俩是我店里的伙计。他妈的!发生了事情,就不知跑到那里去了!”
说着两个便衣警探走了过来,他俩都认得钟楚雄,只是钟楚雄并不认识他们。
“钟先生,事发时,你在现场附近吗?”
钟楚雄说道:“你们问老板跟老吴吧!”
“老吴是谁?”
“是死者的朋友!”钟楚雄拉着老吴介绍给他们认识,然后说道:“我还有点急事等着办,失陪了!”
钟楚雄本来要去探旧同学,但发生了这件事,使他对“活神仙”大感兴趣,决定去见见他!
他过了马路沿着人龙找到龙头,那是一栋两层高的新式楼宇,“活神仙”看来是住在楼上的,但楼梯口却有两人把守,要找“活神仙”的人,只能等上一位下楼,才准上去。
钟楚雄来至梯口,一位汉子伸手一拦,道:“你没有见人家在排队吗?”
钟楚雄道:“我是局子里的人,刚才西藏路上死了一个人,你们知道吗?”
那两个汉子互望一眼,一齐点头。钟楚雄道:“听说他临死之前来找过‘活神仙’,所以我要上去调查一下!”
那两个大汉又交换了一个眼色,其中一个道:“你先等等!”说着急步上楼,过了一阵,那人在上面道:“神仙叫你上来!”
钟楚雄暗暗高兴妙计得逞,沿梯而上,那汉子推开大门,入门是座大客厅,放着一排酸枝椅,墙上挂着字画,布置得古色古香,看来主人倒是个雅人!
钟楚雄走进去,里面便走出一位穿藏青绸面棉袍,年纪约莫五十来岁的男人来架着一副金丝眼镜,皮肤青白,斯斯文文的,带着几分书卷味。
钟楚雄上前,问道:“你就是‘活神仙’?”
“不敢,‘神仙’在里面,我是这里的主人,敝姓李,贱名子清,请问先生贵姓!”
钟楚雄道:“原来是李才子,幸会,小姓钟!”
“请你在厅里稍坐一下,他一会就出来。”
钟楚雄依言坐下,一会,一位上了年纪的妇人,红着眼圈出厅下楼去了,里面传来一个宏亮的声音:“请下一位!”
大门口闪进一位身材略矮,但头颅极大的人来,钟楚雄一眼望去,便觉得此人非我族类,但又不像是西方人,那人只望了钟楚雄一眼,便向内望去。
李子清道:“老神仙,局子里有人要找您,您是不是先跟他谈谈?”
“我出来!”里面传来这句声音后,接着便出现一位瘦老头来,这人衣着十分普通。钟楚雄却觉得他仙风道骨,脚步却轻得像一头猫,面孔十分平常;但钟楚雄又觉得他脸上浮现着一种异光,尤其是双眼睁开时,更是精光四射,仿佛能够看透人心!
他看了钟楚雄一眼,便转身去望那位“信男”,李子清道:“老神仙,要找你的是这一位钟先生了!”
老头好像没有听见,双眼一直停留在“信男”脸上,以致那大男人也被他看得像姑娘家那样,垂下了头。
李子清忍不住又说了一遍,那老头才转过身来。钟楚雄长身道:“你就是‘活神仙’?”
老头嘲弄似的笑问:“你认为这世上有‘活神仙’吗?”
钟楚雄微微一笑:“阁下盛名远播,难得如此谦虚!”
钟楚雄自忖说得很得体,任何人听候必然心头舒畅,不料那老头却没有一丝高兴,冷冰冰地说:“神仙有分活的跟死的吗?”
钟楚雄一怔,还未想到怎样应对,老头又道:“你说你是局子里来的?”钟楚雄更加不知怎样回答。
老头哈哈笑道:“你以为用这个办法便可以不用排队吗?我如果会被你瞒过,还有这许多人来排队,等着让我指点迷津吗?”
钟楚雄略一沉吟,反问:“你认为我不是局子里的人,那是什么人?”
“你整个人人缘很好、又广,但是却容易犯惹官非;而且性子也太过耿直,不宜去那种地方工作……咦,你好像没有职业,又好像有职业,你坐在窗前,让我看一看!”
钟楚雄依言坐在窗前,老头端详了一阵,道:“你有职业,不过不是固定职业!你福泽厚,但亦十分劳碌,而且一生有许多奇遇!”
钟楚雄道:“先生说话虽然是天津口音,但我看你是在南方出生的!嗯,应该是江浙人氏!”
老头嘿嘿一笑,道:“外形虽然可以看到一个人的出生地点,但并不一定,南人北相,北人南相,并不罕见!”
钟楚雄哈哈笑道:“此两相都是大富大贵之相,阁下虽然声名远播,却不是富贵中人,而且也劳碌得很!”
老头目光一闪,问道:“你对相法也有研究?”
“我来找你便是想请教你一个问题,老胡脸上的死色并不明显,为什么你看了他便叫他回家办后事?”
“哦?你说的是胡根吗?我虽然叫他赶快回家准备后事,见他家人一面;其实早看出他会死于非命,这样就不过是希望他能躲过这场灾难而已!不过机会很微,他连眼睛都已有死色!”
钟楚雄“啊”地惊呼一声道:“不错,他的眼睛……”他极力思索刚才与老胡打照面的情景,但匆匆一瞥,印象实在不深,只依稀望得他双眼有异。
“他的眼睛有什么特别?”
“我看不清楚,因为胡根一直都低着头!”
老头忽然起身道:“等下我再跟你研究,我自己算出今日会遇到一个奇人;但不知是你还是那位先生!”
钟楚雄听他这样说,忍不住看看那位“信男”双眼,他觉得这人有点奇怪,但又说不出什么地方令人奇怪!正因为如此,又勾动了他的好奇心,拜访旧同学的事,早已丢到九霄云外。
老头问道:“你叫什么名?有什么难题,要我替你解决?”
“我,我叫……黎自添……我是个外国人,以前我的祖先死在中国,我听人说你能够跟死去的人沟通,所以求你替我将他的灵魂找来。”
“你是外国人?哪一国的?”
“嗯……是安南人!”
钟楚雄道:“难怪你看来跟咱们相像,但又有一点不同!”
老头道:“安南就是越南!嗯,你祖先叫什么名?你知道他死在那个地方?”
“死在什么地方我可不知道……他叫蓝星米西西,跟他一起来中国的,还有几位同伴……”
厅上的李子清、钟楚雄和老头听了都愕了一愕,那老头道:“这名字为什么这样怪?”
黎自添说话有点结巴:“这是……外国文翻译过来的……嗯,先生你贵姓尊名?”他虽然是安南人,但国语发音颇准。
“我叫剪半梅!”老头沉吟了一阵道:“我怕这样‘召’不到他!”
“不要紧,你中国语念蓝星米西西,就跟原来文字的发音一模一样!”
剪半梅又沉吟了一下才道:“好,我替你‘召’他;不过,我自己也没有什么把握!”
黎自添道:“只要你肯代劳,我就很感激,无论‘召’不‘召’得到,我都会付你酬劳。”
剪半梅冷冷地说道:“哼!你以为我是神棍吗?‘召’不到,我向来是分文不取的!”
钟楚雄道:“剪先生,我可以看你召魂吗?”
剪半梅道:“五分钟后你们才进来!”说着走向里面的一间房去。
听不到一丝声音,只隐约见到有白烟自房里飘出,黎自添站了起来,道:“五分钟了!”钟楚雄忙跟他走过去。
那房本来不知是做什么用途的,但现在却布置成佛堂,神龛不大,里面放着七尊佛像,帐上绣着三个金字:七大巡,看来便是那七尊神的名称。香案上香烛齐明,剪半梅正在烧符,然后拜了几拜,轻声祷告一番,坐在一旁,闭起双眼,神情十分肃穆。
钟楚雄和黎自添为气氛所感染,也默默坐在一旁静候。过了一阵,剪半梅口中念念有词,仍没有动静,他再次去到神龛前膜拜,然后又坐在一旁。
钟楚雄对玄学颇有研究,但主要集中在命理和相学上,西洋掌学也有涉及,但研究不深;至于风水和鬼神这方面则尚有存疑,是以他亦十分紧张,希望能从这件事上得到一些答案。
约莫过了半分钟,剪半梅忽然频频打呵欠,再过一刻,他身子忽然一震,张开双眼,对黎自添道:“黎先生,七巡爷就是找不到你要找的人!”
黎自添失望地道:“剪先生,还有其他办法吗?我一定要找到他!”
剪半梅叫他烧了两张符,钟楚雄眼尖,发现其中一张是过关牒文。黎自添烧了符,又点了香,在神像前念念有词。
剪半梅接着又祷告了一番,然后坐在一旁,过了十多分钟,他再度“醒”过来,苦笑道:“黎先生,我实在无能为力,对不起!”
钟楚雄问道:“是不是因为外国人,所以才召不到他的灵魂?”
“也不一定,假如他的灵魂仍在中国的话,仍有可能找得到!”
“可以回到他故乡去吗?”
黎自添说道:“我们那里没有这一套的!”
剪半梅道:“一般来说,假如太远的话便要烧过关牒文,但也有例外的。不过最要紧的是需要知道死者死于何处,否则‘魂海’茫茫,去那里找?黎先生,我知道安南也有灵媒,你回国之后,可以打探一下!”
黎自添咳了一声,说道:“我短期内是不会回去的……我来中国便是为了要找他的……”
钟楚雄说道:“也许令祖可能还未有死!”
“不,他一定死了的!完全没有可能还活着!”
“为什么你可以这般肯定?”
“假如他还活着的话,即使不能回去,也会设法通知咱们!”
剪半梅问道:“假如他还在人世的话,今年该有多大岁数?”
黎自添苦笑一声:“我根本算不出来!不过他肯定是死了!剪先生,您还有没有别的办法?”
剪半梅说道:“假如有办法的,我一定会帮你的!黎先生,令祖来中国干什么的?”
“他是来寻宝的!”
“寻什么宝?”
“我……也不清楚!”
剪半梅和钟楚雄见他吞吞吐吐的,心中都不大高兴。
钟楚雄道:“剪先生,我有个问题请教你,希望你不介意!”
“请说。”
“请恕钟某大胆问你一件事,你认为人死之后,真的有灵魂吗?”
“这个当然!”剪半梅双眼一瞪,道:“你为什么不干脆一点,问我是不是神棍!”
“不敢!在下对相学多少有点研究,看得出剪先生不是那种人!”
剪半梅忽然走出屋外面道:“李先生,请你叫下面的人散去,明天再来!”说着坐回椅上:“我今日与你们两位有缘,就陪你们聊半天吧!”
钟楚雄道:“下面的人都在等你替他们指点迷津,因我的事而延误和浪费别人宝贵的时间,心中实在难安,不如我晚上再来吧!”
剪半梅又叫道:“李先生,撤销前令,就是说我要休息两个钟头!”他点上一根香烟,道:“人死了之后,会有灵魂,那是肯定的,离开人间之后,会成伪神、仙、佛那也是肯定的,这已有大量的事实证明!”
黎自添道:“剪先生指的事实是什么呢?”
“灵媒有两种,一种是神媒,一种是鬼媒……”
钟楚雄插腔问道:“你是属于那一种呢?”
“我是前者,我跟‘七大巡’有缘,他们可以‘上’我的身,说的坦白一点,人家叫我神仙,我可不敢当,我不过是替神办事而已,也可以说我神的仆人!”
“神的仆人”这个名词,对钟楚雄来说十分新鲜。他忍不住追问道:“剪先生可以说得清楚一点吗?”
剪半梅苦笑一声,道:“说我自己跟神有缘,那是抬举我,实际上我现在是在还债!”
这句话又令人大出意外,连黎自添亦忍不住问道:“剪先生欠神的债?”
“那是我前生欠下来的,对七巡爷不敬,所以今生要做他的仆人,替他们来办事!”
“你可以不替他们办事吗?”
“当然不能!我不替他们办事,他们也会附上我的躯体,那时我也不能自己,依他们的指示去做!”剪半梅正色地道:“钟先生,我不是故意导人迷信,也不是说世上没有神棍,我只是讲出我的经历而已,信不信由你!”
钟楚雄问道:“刚才你为什么突然打颤?”
“因为神上升了,神是没有阳气的,他上来时,有一股寒气,所以我不期然打了一个冷颤!”
钟楚雄见他谈吐不俗,对他更感兴趣,于是又再问道:“刚才你说的神媒和鬼媒,这有什么分别?”
“前者是通过神到阴间或天上办事、查事;后者是直接与阴间的鬼魂沟通!”剪半梅道:“以我来说,是通过七巡爷到阴间找凡间要找的灵魂!”
“从表面上可以看出分别吗?”
“前者上身时,声音基本上不变,仍保持该尊神的一定风格!而后者通常动作怪异一点,声音也会因鬼魂的性别而改变!”
黎自添满脸不信之色。剪半梅自然看得出来,道:“黎先生,你别以为我无知,我是燕京大学的高材生,是在毕业前那一年才突然成为’活神仙‘的!”他又点上一根香烟,脸上的神情十分怪异:“我还想继续我的学业,可惜学校将我开除掉!你们不相信的话,还可以去学校查!”
钟楚雄道:“学校怎会知道?而且他们似乎也没理由开除你!”
剪半梅喷了一口烟,说道:“我是个大学生,当然不愿意做奴隶,不管是人的奴隶,或者是神的奴隶,所以拒绝替七巡爷办事。但有一天在上课的时候,神突然附上我的躯体,在那一瞬间,我没有了自己的思想,教授见我身子打颤,问我是不是病了;但是我当时忽然在课室里将教授过去的历史抖了出来,当然涉及了他的私生活……”
黎自添问道:“剪先生可以举一个例吗?”
“那教授在乡间已有发妻,他在北平又偷偷娶了一个。大城市的姑娘,比起乡间那个糟糠之妻自然胜过百十倍,教授有了新人,忘了旧人,完全不负责元配生活;他跟乡间那妻子的婚姻是自小指腹为婚,本来没甚感情。学校内的同事和同学,都不知道他已成亲,所以我将他这些事都出来时,大家都说我胡说八道……”
黎自添道:“实际上他是不是已有妻子?”
剪半梅道:“你听我说下去就知道!后来教授将我带到教务处见系主任,不料我又将系主任的隐私揭了出来,这样学校还能留我吗?后来我到天津庙里跪了三天三夜,要七巡爷放过我,但始终没法改变事实。晚上七大巡给我报梦,说我前半生侮辱他们,所以今生要替他们为人间俗人办事!”
钟楚雄与黎自添听后都觉得难以置信,但看剪半梅那沉重又无奈的神色,又绝非开玩笑,当下两人的思想都十分混乱,虽然觉得剪半梅不会欺骗自己,但又与以前固有的观念,大相径庭。
“我也知道你们不会相信,不过我并没有强迫你们相信的意思!”剪半梅顿了一顿,忽然哈哈一笑,道:“后来有位同学跑来告诉我,说那位教授在乡间的确有位妻子!”
黎自添双眉紧皱,喃喃地说道:“这一定跟鬼神没有关系的,不过地球的科学还没法作出解释而已……”
钟楚雄咳了一声,问道:“剪先生,咱们回到胡根身上去吧!刚才你说他的眼睛有死色……”
“眼睛的死色跟脸上的死色不一样。”剪半梅递了一根香烟给钟楚雄:“他双眼的瞳孔已有涣散的迹象,加上印堂上乌黑,已可证明其命在旦夕!”
钟楚雄这才知道从眼睛也可以看一个人的寿夭。
黎自添问道:“瞳孔涣散,那是有科学道理的……但你又怎会知他会死于非命?”
“因为他鼻头发红,从四季气色来说,春天属木,该透青气,鼻头泛红,有两种可能,一是出血,一是破财,结合他其他部位和眼睛来看,我断定他,必死于非命!”
黎自添道:“这有科学根据吗?”
钟楚雄忍不住讥讽地说道:“你今天来求剪先生,证明你对今日的科学并不相信!”
黎自添干咳一声,站起身道:“麻烦你剪先生,有空再来拜会你!”
剪半梅显然对他没多大好感,只欠一欠身,道:“慢走,不送。”
钟楚雄见他的烟瘾大,也递了一根香烟给剪半梅:“剪先生准备呆在上海多久呢?”
“我已来了十天,准备再过几天便回天津了。钟先生几时到天津,请到舍下坐谈!”
“剪先生的相法师自何家?”
“说来可能你不相信,也许是有神助,我对这方面有特殊的能力,基本上是看书自学,在为人看相时,点一炷香,更有如神助,虽然不可能百分之百准确,但敢夸有九成准确!”剪半梅苦笑一声:“只是看自己往往不准!”顿了一顿,又道:“钟先生假如尚有存疑的话,你可以试一试!”
“怎样个试法?”
“府上有没有人作古?”
钟楚雄捺熄烟蒂,微笑反问:“剪先生该看到点端倪!”
剪半梅端详了他几眼,道:“若我没有看错的话,钟先生十六岁丧母,十九岁丧父!”
这并不太难看,只须注意“天中”和“天庭”两部分即可,是以钟楚雄只淡淡地道:“剪先生果具神眼!”
“阁下如果有事要问先人的,我可以为你‘召’魂,不过不能无事惊动鬼魂,否则一来‘他’未必肯来,二来对你也不好!”
钟楚雄微微一笑,道:“那就下次再试吧!剪先生,有空的话,我很想跟你研究一下命理和相学,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才有空?”
“后天晚上或大后天上午,请你移玉到这里跑一趟,我打算休息一二天才回天津!”
“这样今天我就不再打扰你了!”钟楚雄起身告辞,剪半梅送他到门口。钟楚雄下楼,见外面的人龙仍然长长的,似乎没有人因为剪半梅要休息而放弃,不由暗叹一声。
钟楚雄刚踏上西藏路,便见到那两位便衣探员走过来,恰有一辆三轮车驶来,他急不及待跳上车去,生恐被他们缠住。
“老兄,到吴淞路十七号!”
钟楚雄与他的几位旧同学,闹了半晚,回到家里的时候,已是凌晨一时。他的开门声惊醒了姐姐,只听她在房内问道:“是楚雄吗?刚才有个人来找你!”
“是谁?”
“他没说,好像是八点钟左右吧!”
来找钟楚雄的人可不少,钟楚雄估计是局子里的人,当下唔了一声,道:“大姐你睡吧!”他匆匆洗了脚也上床去了。
今晚他喝了不少酒,本该好睡,但不知为什么一合上双眼,脑海中便浮现安娜的影子来。
安娜是个中埃混血女郎,美丽大方,那是钟楚雄在埃及认识的,他跟她父亲本来是敌人,后来在一场古墓惊魂中才消去敌意。
钟楚雄翻了一个身,暗道:“毕修身说要亲自送女儿到上海,为什么到现在还没一点消息?”
过了不多久,钟楚雄被一阵拍门声惊醒,大概他姐姐钟齐红已经出去,没人应门,是故拍门声未止。钟楚雄没奈何,只好披衣下床,怀着一肚子气,大声问道:“找谁呀?”
“送信的,找钟楚雄先生!”
钟楚雄拉开大门,门外站着的是位十三四岁的男孩,一看便知是位小混混,那男孩把一封信交给钟楚雄,道:“请签个回条,我好回去收费!”
“谁寄的?”
“一个住在周家渡的男人!”
钟楚雄见信封没有地址,只有收信人,便一把撕开,取出信笺,上面只写着几行字。钟先生:有空请到丽斯餐厅一晤,最好是上午十点至十一点之间。弟黎自添上。
钟楚雄颇感意外,他料不到黎自添竟会约自己见面。当下随手拿出一张草纸,写了几个字交给男孩,那孩子收了字条便下楼去了。
钟楚雄抬头一望壁钟,原来已经是九点十五分,丽斯餐厅在中山南路,靠着黄浦江,离此颇有一段路,钟楚雄更衣梳洗,心中却不断地揣测黎自添约会自己的目的。
他下楼乘车到丽斯餐厅,刚好是十点正,餐厅里的人不多,黎自添还未到。钟楚雄找了个向门的位置坐下,叫了一份早餐。
早餐尚未送来,黎自添已至,他今日穿了一件西装,看来更加英伟:“钟先生,想不到你这般准时?”
钟楚雄请他坐下,道:“我素来准时。黎先生要吃什么东西请随便!”
黎自添也点了一份早餐,钟楚雄递烟给他,黎自添表示没抽烟的习惯,钟楚雄只好自己含上一根,边划火边问:“黎先生找我有什么贵干?”
黎自添沉吟了一下,忽然说了一句不相干的话:“钟先生,我昨天晚上亲自到府上拜访,可惜你不在家!”
钟楚雄“啊”地惊呼一声,道:“原来昨晚找我的是你!你怎么知道舍下的地址?”
“我真是有眼不识泰山,原来钟先生不但是位名人,还是位能人!”
钟楚雄喷了一口烟,道:“黎先生太抬举我了,我根本不是能人……不过我性格使然,向来喜欢干脆,你大可以将你找我的目的说出!”
黎自添想了一阵还不作声,钟楚雄暗觉奇怪,忍不住道:“黎先生如果有为难的话,也可以以笔代口!”
“不是……咳咳,我知道钟先生时间很宝贵……但难道找你一定要有目的吗?咱们交交朋友不行吗?”
钟楚雄微微一怔,他打了个哈哈,说道:“这个当然可以!不过咱们根本毫不了解,可以交朋友吗?”
黎自添正容道:“钟先生,我是有诚意的!”
“我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黎先生,你的职业是什么?”
“我是位无业游民。嗯,好听一点,你可以当我是位学者!”
“哦!黎先生研究的是什么?”
“中国的历史和地理……当然,我来中国主要是为了找寻我的祖先!”
钟楚雄赶紧再问一句:“是祖父还是祖先?”
“蓝星米西西,是我们那个部落的首领之一……他很久很久之前便来到了中国……那个时候,可能你们的国土还不叫中国……”
钟楚雄更是一怔,又问:“那到底是多久前的事?皇帝嘉庆还是道光年间?”
“不会是清朝,可能是宋朝之前!”
钟楚雄觉得他好像在天方夜谭,忍不住冷笑一声:“黎先生,你不是跟我开玩笑吧!宋朝到现在已经一千年,令祖只怕连骨头亦已烂了,那还怎能找得到?”
说着侍者已将两份早餐端上来。黎自添喝了一口咖啡,道:“钟先生,我尊敬你,而且还要求你,我又怎么会跟你开玩笑?”
“那我就真的不明白了。”
“就算蓝星米西西的骨头已烂掉,但他未死之前的‘一切’也必定会有所遗留下来!”
钟楚雄吃了一个荷包蛋,道:“你想求我替你找寻蓝星米西西的遗物?”
黎自添想了一下,道:“也可以这样说,不过……”
钟楚雄不悦地道:“是就是,不是就不是,还有什么不过的?”
黎自添吸了一口气,道:“假如你没空的话,我也不敢勉强你的……不过我查过你的事迹,知道你去过很多地方,也有很多奇遇,甚至到达秦陵,去过埃及的古墓,你可以将你所有的经历告诉我妈?”
钟楚雄心中想道:“你想跟我交朋友,不谈自己的事,却来探我的底细,这还成道理?简直岂有此理!”不过他见黎自添双眼有恳求之色,不便发作,只淡淡地道:“黎先生,看来我根本没办法为你办事,其他的事也就免谈了!”
黎自添非常失望,但他双眼随即闪过一丝神采,问道:“你们中国有句老话,皇帝不差饿兵,你要什么代价,请你开口,相信我可以满足你的要求!”
钟楚雄霍地站了起来,道:“黎先生,你这是侮辱我,念在你是外国人,我不跟你计较,再见吧!”他还未推席离开,黎自添已伸手拦住他。
“黎先生,你要跟我动武吗?这种中国的地方,吃亏的一定是你!”
“请钟先生别生气,你再坐一会好吗?我拿一些东西给你看!”
钟楚雄给他勾起好奇心,强忍怒火,重新坐下。黎自添身上摸出一个小绒布袋来,小心翼翼将袋内的东西倾了出来,只见黝黯的餐厅,倏地一亮,桌上已多了二三十颗荔枝般大小的钻石!
钟楚雄心头一跳,料不到黎自添竟是位富豪,不过这也使他更加不快,这次黎自添不待他开口便道:“钟先生,我不是侮辱你,我这样做,只是想证明我不是跟你开玩笑!”
“你自言调查过我,就应该知道,你这样做就是跟我开玩笑!”
黎自添道:“我家里还有比这更大的,我相信你会知道他们的价值!我知道钟先生不是贪财的人,但这些钻石,可以使你帮助很多无依的老人、没钱上学的小孩,可以做很多有益社会的事,你为穷人受一些委屈又算得什么?”
这几句话正好击中钟楚雄的要害,当下挺一挺腰,说道:“你先将这些东西收起来。”他趁对方收拾的时候,仔细地端详他。
黎自添令人觉得奇怪的地方,便是他脸上的头发、眉毛和胡子,都比常人黝黑和浓密,那两道眉毛就像两把小刷子般!
从相学上来看,他的出身虽然过得去,但绝非富贵中人,不可能拥有这许多钻石!因为像这样多巨大而又无瑕的大钻石,有钱也不一定买得到,但钻石又在他手中,只能有一个解释,这些钻石本来不是他的!
钟楚雄等他将钻石一颗颗放进袋里,然后瞪着他道:“这些钻石不是你的?”
黎自添一愕,道:“当然是我的!”
“现在当然是,但以前一定不是!”
“这些东西对你们来说很有价值,但在我的故乡,只比雨花石名贵一点,不值得一看。很多人看见了钻石,根本不屑一顾!”
“哦?仙乡出产钻石的吗?”
黎自添想了一下,点点头:“也可以这样说!”
钟楚雄吸了一口气,问道:“你要我替你办事,也该把你所知的有关资料告诉我!”
黎自添道:“这件事说急不急,说不急也急!但假如你有时间的话,我想咱们道另一个地方才谈吧!”
“好,地点随你挑,就算是龙潭虎穴,我也敢陪你去!”钟楚雄实在不想再坐下去,也想找人调查黎自添的底细,当下便告辞离开。
黎自添显然亦无心进食,匆匆塞饱肚子便结账走出餐厅。
他每天都有散步的习惯,沿江南行。
忽然背后有人道:“先生,请问陕西路怎么走?”
黎自添止步转头,见后面两个大汉气势汹汹地冲过来,吃了一惊,连忙闪开,但对方两人身手敏捷,一个虎跃,已一前一后将他围住。
“你们要干什么?”
左首那个脸上有刀疤的道:“大爷昨天晚上输光了,想向你借点东西用用!”
“你们要钱?”黎自添心想好汉不吃眼前亏,便拿出一叠钞票抛过去,不料那两人竟然不接。
“咱们要你那袋闪亮亮的东西!干脆一点,要不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另一个则道:“姓黎的,你欠咱们老板的钱,今天到底还不还!”
黎自添一怔,心想我几时欠人家的钱?转头一望,见附近已有人围上来,恍然大悟此乃对方的轨迹,是以立即高声呼道:“抢劫!这两个是贼!”
那两位大汉十分镇定,仍然站着,刀疤汉子道:“去年腊月,你说要等元宵之后才有钱,今天已经是十八了,你到底还不还?”
“你们胡说,我根本没欠人家的钱,你们分明是贼!”
右边那个道:“假如我们是贼,地上的钱会不要吗?”春风吹来,钞票像蝴蝶般飞舞,人群中开始有人在悄悄捡钱。
刀疤汉子说道:“咱们受人所托,忠人于事!你有没有欠钟老板的钱,是你们之间的事,你跟咱们去见他,当面说个清楚!”
黎自添深知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的道理,何况遇到的是贼,当下就不管三七二十一,拔腿便跑。
那两个汉子早有准备,刀疤汉叫道:“往那里跑?”飞扑过去,双手扳在黎自添后腰,用力将他扳倒。
黎自添倒在地上,又惊又急,双脚下意识地用力一撑,正好蹬在刀疤汉小腹上,他一吃痛,不由自主地松开双手。黎自添连忙爬起来,但另一个大汉已至,迎面给了他一拳。
这一拳十分沉重,击在胸膛上,发出“蓬”的一声响,黎自添踉跄两步,慌乱地向旁退去。刀疤汉双脚贴地一扫,黎自添又应声跌倒。
另一个标前,一把抓住黎自添的后衣领,把他拉了起来,道:“黎先生,你一早跟咱们去见钟老板,不就没事了吗?”
黎自添不断地喘息着,沙声道:“你们老板是谁?”
那大汉道:“他便是钟楚雄呀,你何必明知故问?”
黎自添呆了一呆,忽然大声叫道:“你们胡说!”忽然叽叽呱呱地说些没人听懂的话,不过刀疤汉看他的神情便知道不会是好话,当下忍不住举拳要揍他,却被同伴拦住。
“求财不求气,咱们带他回去交差就是!”另一个汉子用力将黎自添一推,道:“走!老林,你去叫车子!”
就在这时候,忽然有人道:“不必找车子,放人吧!”只见人群中闪出一位汉子来,停在他们面前,就像一座山那么安稳。
刀疤汉面色大变,道:“你是谁?”
那人冷笑一声,说道:“你不是说他欠我的钱吗?我自己来了,还用得着你们吗?”
黎自添道:“他便是钟楚雄!”
刀疤汉向同伴打了个眼色。钟楚雄喝道:“你们还不走吗?”
刀疤脸大喝一声,首先发难,钟楚雄左臂挡开他的拳头,右掌“啪”地一声,印在其胸膛上,另一位大汉却扑向钟楚雄的身后。钟楚雄轻轻一跳闪开,半转身子,提起左腿一蹴。
那大汉及时闪开,刀疤汉已摸出一柄匕首来。钟楚雄大喝一声:“敢在我面前动刀子,今天更饶不得!”他不退反进,准备痛击对方。
不料就在这个时候,黎自添忽然发出一声尖叫来,钟楚雄循声望去,原来人群中又冲出两位大汉去抓黎自添。
钟楚雄只得撇下对手,标前救黎自添;但刀疤汉拼死挥动刀子拦住钟楚雄。
钟楚雄首先踢倒另一个大汉,刀疤汉匕首趁机扎向其心窝。钟楚雄眼明手快,左手一翻,五指抓住其手腕,左掌向上一撞,击在其臂弯关节上,刀疤汉一条胳膊立即垂了下来,钟楚雄再一个手肘撞过去,刀疤汉便蹲下身躯,失去战斗能力。
钟楚雄几个箭步冲前,追上黎自添,大声喝道:“放下人!”那两个大汉心胆均裂,撇下黎自添,快步飞逃。
黎自添几乎连站也站不稳。
钟楚雄连忙扶住他,问道:“黎先生,你受了伤?要不要去医院?”
黎自添喘着气道:“不用……请你送我回家,休息一下就好!”
钟楚雄带他到渡口,问道:“黎先生,他们为什么要为难你?”
黎自添双眼闪过一丝光芒,可惜钟楚雄看不到,说道:“大概他们见到我身怀宝物吧?”
“哦,是那些钻石?既然那些东西对你来说,并不算值钱,你又何必跟他们纠缠?”
黎自添笑得有点诡异:“可惜我还不想返回故乡,现在我的一切开支,都全靠他们了!”说着渡船已至,钟楚雄扶他上船。
小轮乘风破浪前进,眨眼间便到周家渡。
钟楚雄又扶他上岸,问道:“府上在那儿?”
“从这儿走过去,大约五分钟时间便到达!”
两人很快便走到一栋西式别墅前,这别墅占地较广,屋前尚有一座花园。透过铁闸望过去,绿草如茵,襯着几株盛开的桃花,令人望之心旷神怡。
黎自添伸手在墙上一按,过了一阵,里面便跑出一个仆人来,把铁闸打开。那仆人恭敬地道:“老爷,您……”
“没你的事!”黎自添道:“钟先生请进!”
大厅里有位女仆,正用鹅毛帚拂尘,见到黎自添便闪在一旁。
黎自添道:“煮壶咖啡,送上来!”他带钟楚雄上楼。
靠楼梯那里是个小厅,两旁的大厅都垂下厚厚的布帘,以至看来光线十分黯淡;跟外面春光明媚的景象,截然不同。
穿过走廊,两旁各有几个房门,门都开着,照说别墅应该住着很多人,但却静悄悄的,听不到一丝声音。黎自添推开一扇房门,钟楚雄目光一及忽然惊呼起来。
原来房内四壁都嵌了齐顶的书架,架上摆满了大小厚薄新旧不一的书籍,根本看不到墙壁,人若坐其中,就像置身于书海中。
书房中间放着一张大书桌、一张交椅、一张藤制的安乐椅,桌上和地上都散放着书本,看来颇为凌乱,但十分干净。钟楚雄从未见过私人藏书这般丰富的,是以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呼。
黎自添有点自豪地道:“这些书是我花了十年时间搜集回来的,也花了我不少钻石!将来用不着时,我可以送一部分给你!”
“多谢了,我怕我这今生人也看不完这些书!”钟楚雄苦笑一声:“这是些什么书?”
“都是有关贵国的历史、地理、笔记和传说,相信在上海有关方面的书籍,再没有人能比我更多了!”
“你把房里的书全部看过?”
“基本上都看过,我每天看十六小时至十八小时的书!”
钟楚雄笑道:“黎先生真的相信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
黎自添脸上闪过一丝痛苦的神色,道:“这是工作,是任务,起初还觉得颇为有趣;但后来便觉得是件极为痛苦的事!你知道吗?书看得太多,往往会头痛,全身乏力。我身受其苦才知道贵国古代的书生们,为什么都手无缚鸡之力。”
钟楚雄忍不住畧畧讽刺他一下:“这也算是你的研究成果之一!”
黎自添苦笑道:“你有兴趣进去参观一下吗?我得去方便一下!”
钟楚雄放下他,走进书房,他刚跨出两步,便听见“哎唷”一声,一回头,黎自添已经跌倒地上,额上爆出豆大的汗珠,看来他正忍受着极大的痛苦,以致身体也微微颤抖着。
钟楚雄连忙回身要扶他,黎自添沙声叫道:“小心,我足踝断了!”
钟楚雄吃了一惊,伸手要抱他。
黎自添又叫道:“别过来,请替我唤工人阿明上来!”
钟楚雄连忙跑到梯口大声叫阿明,不久那位替他们开铁门的工人便上楼了,钟楚雄边走边讲情况告诉他。
黎自添仍然躺在地上,但神情已没有刚才那么痛苦。钟楚雄道:“黎先生,你的足踝骨怎会突然断裂?”
黎自添怒道:“你一直扶着我,突然放手,我失去重心,所以才扭断的!”
钟楚雄颇为奇怪,但意外时因自己而引起的,是故连声道歉:“黎先生,我送你进医院吧!我有一位学长是市立医院骨科的主治大夫,他一定会悉心照料你!”
阿明道:“老爷不找西医的!”
“哦?跌打医师我认识的就更多了,没问题包在我身上,一定可以痊愈!”
黎自添大声道:“我有自己的医生,你去吧,我以后也不会再找你了!”
钟楚雄觉得此人气量甚为狭窄,不觉有怒,道:“刚才在中山路假如不是我及时出现,莫说断一条腿,你身上的骨头起码得断十根八根!”
黎自添神色一变,冷冷地道:“谁知道那几个流氓,是不是你派来的?你想得到钻石吗?我现在偏不给你!”
“简直岂有此理!上海认得我钟楚雄的人不少,你大可以找人查问,我钟某是不是这种人!”
阿明道:“原来你就是‘通天晓’!老爷,‘通天晓’是个好人!”
黎自添大声喝道:“没你的事,谁要你开口,给我送客!”
钟楚雄道:“不必,我认得路,自己会走!”
“阿明跟在他后面,给我看住他!”
钟楚雄气得手指发颤,他从未受过这样的侮辱,当下转身就走;阿明连忙跟在后面。下楼后,厅里一个人也没有,那女仆已不知去了那里。
阿明替钟楚雄拉开铁闸。
钟楚雄道:“请你告诉黎自添,说我钟楚雄走时,连草也没拔过一条!”
阿明道:“钟先生,您的为人阿拉是知道的,我们老爷的脾气很怪……咳咳,您也不是第一个受此待遇的了!”
钟楚雄道:“我真不知道你又怎能忍受得住?”
阿明苦笑一声:“阿拉家里吃饭的人多,就贪他出的工钱多。而且这里的人事十分简单,工作虽然繁忙,但只需顺着他一点,倒也不难应付!”
钟楚雄被他勾动好奇心,问道:“这样大的屋子,他只雇两个工人?”
“是的,我负责一切粗重工作;阿芳则负责打扫、洗涤和饮食!”
“两个人做得来吗?”
“仅仅可以应付,幸而他很少有朋友来找他!”
“那就是说间中也会有一两个,是些什么人?”
阿明道:“多数是名教授或是藏书家,也有人拿着旧书来卖给他!”
钟楚雄再问:“他每天除了看书之外,什么事都不做?”
“这个阿拉就不太清楚了,因为他没事不许咱们上楼。”
“吃饭呢?”
“吃饭就下楼,吃了饭就上楼,很少跟咱们说话!”
“楼上只住着他一个人?那为什么有那许多个房?”钟楚雄递了一根香烟给他,自己也含上一根,正在划火。忽然阿芳跑了出来,道:“阿明,老爷在大发脾气,你还不赶快回去!”
阿明显然十分害怕,“啊”地叫了一声,连香烟也跌在地上,转身便向屋内跑去。钟楚雄只好离开。他坐在渡轮上,觉得自己好像送上门去让那怪人侮辱似的,船到对岸,仍然愤愤不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