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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日,早上,上海的天色晴朗。

教堂里气氛十分肃穆,上千个虔诚教徒,挤在教堂里,却静得落针可闻。

咚咚的钢琴声在礼堂里迴荡,这个新来的司琴,琴技极熟练,琴声一起,教友们都齐声高唱。

吾主圣心,爱人情真,甘心降世救赎吾人。

一生苦难,言何能陈,多显灵功常在圣仕。

第一段唱毕,接唱第二段,可是刚唱了一句:山园祈祷,歌声便戛然而止。

这首“吾主圣心爱人情真”的圣诗,可以说没有一个教徒不是耳熟能详的,但为何第二段只能唱一句?

司琴仍落力地弹奏,他不但双手急速地弹动着,连头和肩头也不断地摇动,但他弹的乐曲,却没人知道是什么歌词,叫教友们如何唱下去?

神父慢慢走到钢琴旁边,双掌一齐按在琴键上,发出“嗡”的一声,司琴身子一震,忽然抬起头来,只见他那仍带着几分稚气的俊脸上,挂满汗珠,双眼闪着奇异的光彩,好像怪神父打断他的雅兴,也像是不明所以。

神父用英语轻声斥道:“彼得,你知道你刚才弹的是什么吗?”

彼得摇摇头,神父抑住怒火,道:“我知道你是个有天才的未来音乐家,但现在是在唱圣诗,你忘记了你的责任和神圣的工作么?”

彼得举袖拭去汗珠,不敢反驳,继续弹奏圣诗,神父走到台前,双手轻轻挥动着,像在指挥,教友们便继续高唱起来了:吾主圣心,爱人情真,甘心降世救赎吾人……

“咚咚咚!”钢琴声骤响,音调突变,刚才的情况再度出现,连一向和蔼的神父也忍不住大声叫道:“PETER,STOP!”

可是彼得好像沉湎在音乐的海洋中,神父的斥喝声,对他毫无作用,他越弹越快,神父忍不住走过去,在他后背上推了一下,琴音才停止。

“YOU GET OUT!”神父声音虽然降低,但任谁也看得出他心中的愤怒。

他自小便把一切贡献给教会,主持过数不清的礼拜会,但他从未听过有人敢在这个时候,甘犯众怒而犯下这种不能饶恕的罪行!

彼得虽然停了手,但却不断的喘息着,偌大的一座礼堂,鸦雀无声,只听到他粗浊的喘气声。

“等下你再来向主赎罪!”

彼得站了起来,向台下的中国教友鞠了一躬,然后离开;神父坐在他的位置上,弹起钢琴来!

※  ※  ※

彼得浑浑噩噩地走回自己的睡房,他是个大学生,学的是东方文化,所以最近由英国来中国,了解中国文化,准备写毕业论文。他的家并不太富裕,不过他父亲跟上海这座最大天主教堂的神父是好朋友,所以写了一封信,让儿子到上海找他;由于他平时酷爱音乐,不但会弹钢琴,而且还拉得一手小提琴,所以神父便叫他担任司琴的职位,彼得便在教堂中居住。

刚才他为什么会弹了那一大段不知出自什么乐章的音符?

这一点连彼得自己也不知道,他只觉得突然间有股冲动,双手便不受控制,忍不住随意弹奏起来;而奇怪的是当他一随意弹奏之后,神智便更加不能控制,可是弹后又有一种如释重负之感。

彼得坐在书桌前,桌上放了一大堆书籍,他翻了一下,心神不属,根本看不进眼,他忽然取出小提琴来,一手拿弓,一手按弦,奏起“吾主圣心爱人情真”来,他连奏几次,十分“顺利”,刚才的情况不复再现。他长长吁了一口气,将提琴抛在床上,也在床上躺了下来,也许刚才他太紧张了,不久便睡着了。

过了一阵,他被一阵拍门声惊醒。

“彼得开门!”外面传来神父的叫声。

彼得将门拉开,惭愧地道:“对不起神父,刚才我是不能控制才会……”

“为何不在平时练习,偏在那个时候弹?”

“我说过,我是……我根本不知道我那样做,我愿意再向你道歉!”

“那乐章是那样的流畅和美妙,你怎会不知道?”

“事前我根本没想到,而且我也未曾听过!”

神父的脸色不大好看:“你的意思是——那是你天才的创作……嗯,是什么教堂随想曲吧?”

“不是的,我弹了之后,根本也记不起来了,怎会是我创作的?”

“既不曾听过,又不是你创作的,那是什么?你不是想吿诉我,你是故意要跟我捣蛋的吧!”

彼得连忙分辩:“我完全没有这个意思,也许……”

“也许什么?”

“找怕说了你会生气。”

“说吧!”

“也许这是主赐给我的灵感?”

“鬼……”神父只说了一句话便住口了,他本想骂他鬼话,却又怕引起别人的误会,以为他对主也一样不敬,惊急愤怒之下,一张白脸胀得通红。

彼得一直低着头,他也知道自己刚才闯的祸实在不小:“我跟你说你但不会相信!”

“我相信这是魔鬼赐给你的!彼得,你立即去请求主宽恕你!”神父瞪着他:“跟我来!”

彼得不敢违抗,乖乖跟他到礼堂,神父在胸前划了几下,轻轻声地祷吿,彼得站在他旁边,做着相同的动作,说着大同小异的话。

忽然他身子不断地抖着,抖得牙齿碰得“格格”乱响,连神父也发现了,瞪了他一眼。

彼得轻声道:“尊敬的神父,我又忍不住了!”

“快求主赐给你力量!”

但彼得也来不及再度祈祷了,他不顾一切地坐到钢琴前,掀起琴盖,双手便落在琴键上。

“咚咚”的琴声在礼堂里回荡着,那琴声说不出的好听,但神父的脸色却极其难看,他大步走到彼得背后,彼得也在此刻停了弹奏。

神父知道他已清醒过来,只见彼得用力地抓一抓梳得十分整齐的头发,接着再度弹奏,弹的又是刚才几句,细听一下,来来去去,只不过是五六句而已,曲子分明未终,彼得每至那里便停了下来,他连续弹了七次,情况都一样。

神父十分难受,可是彼得比他更其难受,否则他也不会只弹了那一会儿便浑身大汗,连内衣都湿了。

神父忽然独自走了,彼得双手抓住头发,像在沉思,又似在极度的痛苦中。

壁上慈祥的圣母像,像在望着祂这个儿子,可是又爱莫能助,没法将他拉出苦海。

神父再度进来,这次还有几位中国男子跟他进来,霍地将彼得按住,彼得猛吃一惊,叫道:“什么事?”

神父道:“我叫他们送你进医院检查一下!”

“不,我没有什么病,我不用进医院检查!”

神父道:“彼得,我跟你父亲是数十年的好朋友,承他看得起我,将你交给我,我不能不尽我的责任照顾你!”他用国语对那几个中国人道:“快点!”

那几位中国人将彼得推进小轿车里,神父坐在前排,汽车“呼”地一声,飞驰前去。

彼得在背后叫着道:“神父,我根本没有病!”神父只是用轻轻的诵经声回答他。

神父将彼得送到脑科医院,由于他地位的特殊,“病人”又是大不列颠的子民,所以医院立即调来几位经验最丰富的医生,替彼得检验。

神父留下彼得,自己乘车离去了。

那几位医生,十分仔细地检验着,彼得十分不耐烦,他知道自己的脑袋十分正常,不过神父执意如此,只好顺着他的意思。

一位留美的医生对他道:“彼得先生,咱们初步检验,发现阁下一切正常,不过还得进一步检验,并希望阁下能在医院休息几天,等咱们观察!”

彼得叹了一口气,道:“我根本没有病。”

医生笑道:“神经系统有问题的人,若能知道自己出了问题,他的病情就不太严重。”

“我也希望你健康长寿,能早日出院,不过详细检验是咱们的责任,希望你能合作。”他有礼貌地又说。

彼得挥挥手,道:“随便你们吧!”

“你有什么需要咱们帮助的吗?”

“没有,”话一出口,彼得又道:“等等,我来得匆忙,请你着人摇个电话到教会,叫他们替我送……”

医生见他吞吞吐吐,有点奇怪,问道:“医院里面什么必需品都有,嗯,你要圣经吗?”

“不,嗯,也好,叫神父差人送一本圣经和我那具小提琴来……”彼得用央求的口吻道:“医生,我可以到下面花圃里拉拉小提琴吗?”

音乐对神经系统有问题的人,大有裨益,所以医生听后十分高兴:“完全没有问题,不过你不能影响到别人,在房内或者在花圃里拉都行,我们会设法说明请神父替你办!”

“谢谢!”彼得有些累,便在病床上躺下,医生和护士都出去了,护士还将门关上。这是私家房,彼得一个人望着全是白色的东西,他脑袋有点空洞,对于这个“奇遇”,他实在莫名其妙。

黄昏,神父果然差人将圣经和小提琴送来,还有一小篮水果,彼得有点感动。

“他虽然不了解我,但还是关心我的!”他心头泛上一阵温馨。

不久,晚饭便送来了,病人吃的菜虽然比较简单,但彼得是个穷学生,何况中国菜对他来说,又有新鲜感,所以吃得津津有味。

初秋,天气渐冻,晚上星月明朗,彼得透过玻璃,望落下面的花圃,他忽然升起一股冲动,抓起小提琴,走到花圃里。

花圃里的光线暗淡,不过这又另有一番风味,三三两两的病人坐着,静静地享受秋夜的谧静。

彼得拿起小提琴,慢慢地拉奏起来,拉的是贝多芬的月圆曲,悠扬的琴声,使得周围的病人都转头向他望来;彼得有个习惯,他每每在夜深人阑时才对月拉小提琴,他认为在那种气氛中,最能领略作曲家的心意。

天上有一道亮光闪过,似是流星,就在此刻,彼得的琴音忽变,他又连续拉了几次在礼堂内弹奏过的乐句,医院里的病人没人察觉这有何不对,相反听得入神,假如神父在此,必定要请医生再拉他去检验。

彼得一口气拉了三四遍,那股冲动才平息,他喘了一口气,蓦地收弓,这时他才发觉自己全身都已湿了。

“为甚么会这样,为甚么?”彼得忽然叫了起来,而且一声比一声大,那些病人,不知他在叫些什么,但见他神色有异,都纷纷返回病房。

彼得唤了一阵,有个护士来问他,他粗暴地道:“没事儿,别管我!”他的国语有点生硬,但那护士还是听得明白,又知道他是个“特殊”的病人,连忙去通知医生。

待到医生赶来时,彼得已收拾起小提琴,拖着一双沉重的腿回病房去了。

※  ※  ※

第二天,一切正常得很,但彼得对自己时常会突然发生冲动,要拉奏那几句他以前完全不知道的乐章的事,百思不得其解,因此心情十分烦躁。

这天晚上他再度在花圃里拉琴,天主保佑,竟然没有再发生过那种冲动,他稍稍放心,但心底里又莫名其妙地产生了恐惧。

在英国他一切都十分正常,他在教授的口中,知道东方古国往往有些令人不能够解释的现象发生,他本来不相信,所以才跑来“中国”硏究一下,想不到硏究还未开始,便发生这件事了。

这是件吉事还是凶事,以后还有什么演变,彼得不知道,也不敢想下去。

第三天下午,医生来巡房时,对彼得道:“彼得先生,咱们几位医生看了你的检验报告之后,一致认为你一切正常,你明天便可以出院了。”

彼得抓抓头皮,道:“医生,你知道神父为甚么将我送进医院吗?”

那主治医生道:“我听神父说过。”

“你认为那是一件正常的事?”

“音乐那东西,我不懂……”

彼得道:“音乐是一种艺术,不是东西!”

医生尴尬地一笑,道:“你说得对……你的情况可能是一种潜意识的反应,你平时已有创作的欲望,又不知不觉地进行着,到一定程度之后,这种潜意识便化为下意识,所以便反应出来……”

彼得挥手截住他的话,说:“你不用再解释了,我想知道的不是这方面的……”

医生奇怪地问:“那么你想听那一方面的?”

“有关你们国家的民族传统,比如神、鬼和妖怪,甚至是法术和咒语的,这方面有与我的情况联系得上的吗?”

医生更加诧异,他们互相交换了一个眼色,另一位医生道:“民间的传说,是不可靠的。彼得先生,我认为你想得太多了。”

“你们认为那些传说都没有根据?”

“这个当然了,咱们医生都是相信科学的。”

“既然都没有根据,贵国的子民为何都深信不疑?”

医生们自然不肯在外国人面前说自己的同胞,因缺乏知识而愚昧,可是彼得那句话也实在难以回答。半晌,主治医生只好道:“彼得先生,我相信你是想得太多,我建议你尽量抽时间散散心,或者去旅游一下,这对你有好处。”

“谢谢你的建议,我有一个请求,希望现在就可以出院!”彼得知道医生根本没法解决自己的疑虑,便索性早些离开。

主治医生道:“假如你坚持的话,我们不反对,咱们会通知教会来接你!”

“不用,我接受你的意见,想到四处看看,然后才回去!”彼得道:“你们放心,我实在没有病;至于住院的费用,明天教会就会送来。”

※  ※  ※

彼得提着一只小提琴在南京路上,慢慢地蹓跶着。眼前所见到的一切,都是他熟悉。上海虽然繁华,但比起伦敦,又差了好一截,他想看到的不是这些,而是他在伦敦没法接触得到的。

他见街上有辆空着的三辆车驶来,便挥手招他过来。

“去那儿?”那车夫上下望着他。

彼得跳上车,道:“我要看看你们中国的庙,附近有庙吗?”

他的国语跟神父差得很远,不过由于他说得慢,车夫还是听明白,他有点奇怪,通常载洋人都是去外滩的,只有这个例外。他想了一下,道:“去龙华寺吧!”

“龙华寺?它历史有多久?”

“一千七百年了!”车夫建议去龙华寺是有原因的,因为龙华寺在上海郊区,路程不近,他可以多赚一点车资。

彼得大喜,忙道:“去!去!”

车子到龙华寺,天色已经傍晚,古寺失修,颓废不堪,彼得毫不为忤,在寺内仔细地浏览,可惜弥勒殿已经关了门,而天也黑了。

彼得不能尽兴,决定第二天再来,可是当他走出龙华寺,就叫了声“上帝”。原来这时候早没了游人,也没有车子,要走回去,路不熟又路不近。不过他漂洋过海来到这东方古国,早已有了心理准备,便决定在寺内随便找个地方过一夜。

夜凉似水,彼得又饥又寒,瑟缩在墙角,望着那座庞大而黑暗的建筑物,他不觉有点恐惧感。

寺里不会有什么鬼怪东西跑出来吧?彼得越坐越不是味道,忍不住将圣经拿了出来。

夜风吹过颓垣败瓦,发出呜呜的慑人心魄的怪响,彼得根本睡不着,他颇有点后悔,觉得自己太过鲁莽。

忽然风中传来一阵凄凉的声音,听得他毛孔直竖,再一听才觉得那不是怪响,而似乎是乐器的声音。

彼得分辨不出那是什么乐器,不过此时此景,竟然有高人雅士在此,使他大为高兴,连忙循声寻去。

声音发自弥勒殿之后,彼得估计是寺内的和尚在拉奏,可是转过殿后,却见那里有座小小的“蓆屋”。所谓“蓆屋”便是靠墙挂了一张草席,用作挡风遮雨的。

那是琴声,彼得已可以肯定,只是琴声沙哑之至,而音律也哀伤之极。

拉琴的人肯定是在“草蓆屋”之内,偏偏月光又被庙殿挡住,附近十分黑暗,彼得鼓起勇气,悄悄走前,只见黑暗中有团黑影在作规律性的移动,里面的人也不知有没有看到他,琴音依然飘扬着,而空气中还渗着丝丝异味。

过了半晌,彼得忍不住问道:“你是谁?是和尚?”

拉琴的没应他,彼得换了一种话题:“你的琴技很好,不过太过悲伤了!”

这次有反应了,那人反问他:“你是谁?”

“我是英国人!”

“英国人怎会知道,这曲子叫‘病中吟’!”

“‘病中吟’是什么意思?”

“描写病中的种种痛苦!”那人说道:“我琴技不好,不过,我能领略曲中之意!”

“因为你在病中?”

那人只唔了一声,琴音突止。

彼得道:“你出来,咱们谈谈。”

“我在病中!”

“对不起,你可以将你的琴借我看看吗?”

“蓆屋”里伸出一把胡琴来,彼得觉得跟小提琴有点相同,他拉了几下,十分刺耳。

那人道:“你有松香吗?”

“有的,我喜欢拉小提琴。”彼得用松香在弓上来回抹了几下,再拉时声音果然柔和了很多,

他心中暗道:“这情形跟小提琴差不多!”他将胡琴递进蓆屋,用央求的口吻,说道:“你将这曲子教我好吗?”

“我不懂得教,我拉你学就是!”

“你等等,等我拿这小提琴来。”

那人忽然问道:“你为什么会走来这里?”

“我是来参观,我来研究中国的神和鬼!”

那人哈哈大笑,彼得十分诧异,问道:“中国没有神鬼吗?”

“如果能给你研究的,还能叫做神鬼吗?”

“你一定知道很多有关神鬼的故事,请你告诉我,我给你钱!”

那人又笑了,笑声有点怪异。彼得有些惊骇,忍不住退后一步。

那人道:“你记住了!”胡琴声再起,他拉一句,彼得便用小提琴跟一句,胡琴与小提琴虽然是两种不同的乐器,但曲子听来却同样那么哀伤。

一阵寒风吹过,地上的落叶和沙尘纷纷扬起,夜风似吹动了天上的乌云,将月亮遮住了,大地倏地一暗,胡琴的声音“咿咿呀呀”的犹如鬼哭。

忽然胡琴琴音一变,调子高亢急骤,那完全是另外一首乐曲,彼得一呆,但心头随即“怦怦”狂跳起来。

胡琴的音律竟似他在牧堂所弹的那些莫名其妙的乐章曲调,彼得肯定它们是同属一个曲子的。

这刹那,他心底那“冲动”又发作了,当胡琴拉了三句,他便接下去了。

这时候,胡琴与小提琴竟然配合得丝丝入扣,仿佛有人给他们共同作了这么的一首乐曲。这时候,彼得心情根本没法平复下来,只恨不得一直拉奏下去,根本无暇想及其他。

胡琴只拉了几句便停了下来;彼得拉了两句,也停止了。他俩都知道这首曲尚未终结,奈何又拉不下去,计算起来,拉胡琴的比彼得还多懂得几句。

胡琴再起,彼得用心记住,后来又接上了,他们奏了三遍,蓆屋里的人忽然猛力呛咳起来。

彼得问道:“你患的是甚么病?”

“心脏衰弱……每次我拉这段乐曲时便会气喘……”

彼得道:“我也是特别兴奋紧张,你的病……”

“我的病便是因拉这曲而生的!”

彼得吃了一惊:这人今日的情况,会不会是自己明日的写照?

他忙问:“是谁教你这首曲子的?”

那人喘着气道:“没人教我……是我自己突然懂得的,但我知道这不是我的创作……”

“那是谁的作品?”

那人顿了一顿反问:“你为甚么也懂得?”

彼得叹了一口气:“我跟你一样,刚才由医院出来……”

“你患的也是心脏衰弱?”

“不,他们认为我神经错乱!”彼得道:“你这‘病’有多久?”

“三年了,三年来,我不时会受不住控制,拉起这首曲子。”

“我是前天早上才开始的,在英国时我一切都很正常,我的教授摩西曾告诉我,东方古国的一切都很可怕,我本来不相信的……”彼得忽然记起一件事来:“你一向住在这里?你们中国的神仙也保佑不了你?”

“我搬来这里才年多……”那人长长一叹,声音发颤:“我也不知前世作了甚么孽,今生要受这许多苦!”

彼得大声说:“一定有办法解决的,咱们一齐想办法!”

那人语气十分沧桑:“我却希望能早点离开这个世界,免受痛苦!”

彼得机伶伶地打了个冷颤,他用连自己也不相信的话安慰他:“也许你心中的‘魔’玩够了,就会离开,那时候你便没有痛苦!先生,你们中国很信缘,你跟我今日能同奏一曲,也算有缘。请你出来,大家见个面,做个朋友吧!”

“好吧,我便出来让你见见!”

彼得对他这句话觉得很奇怪,不过当那人爬出来时,便完全不奇怪,因为那是个瞎子!彼得见他披头散发,衣衫褴褛,身上还散发着一股异味,不由问道:“你是……”

“我是个乞丐!”瞎子“戛戛”地笑着:“想不到吧,一个高贵的洋人,要跟一位中国的乞丐做朋友,你很失望吧?”

彼得在他身上实在想不出与自己有任何的联系,唯一的共同点便是大家都喜爱音乐,但饶得如此,他也想像不到自己为何会跟他一齐中了“魔”。

瞎子见他不作声,有点不悦,冷冷地道:“你看够了没有?”

彼得忙道:“我愿意跟你做朋友,也愿意跟你一齐寻求解决的办法!”

瞎子语气带着点嘲弄:“你不是要我上教堂吧?”

“怎会呢!”彼得想了一下,问道:“你可有想过,为甚么会着‘魔’?”

“事前毫无迹象……”瞎子带点回忆神色:“那天半夜我睡着觉,便起来拉二胡,我还记得拉的是‘光明行’,那是我们中国著名的二胡作曲家刘天华的作品。拉了一半,身子忽然紧张起来,好像全身的血液都要沸腾,不知不觉调子便变了……就是这样,一两天内便发作一次,每次的情况都一样!奇怪的是我有时想拉那几句乐句,却没有那种感觉,有时甚至忘记,你又怎样?”

“我也是突然而来的,但我是在白天,就是星期天的早上,当我在弹琴伴奏圣诗的时候,便发作了!我在想,可能还有人跟我们一样的,不过我们不知道罢了,这实在是一首伟大的作品,可惜咱们所知有限!”

瞎子脸上泛出悠然神往的神色,喃喃地说道:“假如我能懂全曲,就算心脏病发死去,也心甘情愿!你知道吗,我曾经在菩萨之前下过愿,希望能奏出全曲,但是……”

“中国的神有保佑你吗?”彼得话出口之后,深觉后悔,因为这句话问得实在太幼稚了。不过瞎子的话,却如在他心中投下石子,引起阵阵的涟漪。瞎子说得不错,假如能奏出这首不知名的“神曲”,今生已无憾。

彼得顿了一顿,再问:“你有否尽过办法,去找寻这首‘神曲’吗?”

“哼,谁知道它是‘神曲’还是‘魔曲’!青年人,我劝你一句,这种事还是顺其自然,因为无论是吉是凶,都是前生注定的,勉强去解决,只会添其凶!”

彼得只觉得他的话隐藏无数的机锋,想到自己从此之后可能要沦为“魔鬼”的奴隶,他心中那种恐惧,实非笔墨能够形喻。

夜深,风急,两人相隔七尺面对面坐,彼得不知瞎子此刻在想些甚么,他甚至对他毫不了解,不过这时候他心头却泛上一句中国的诗句: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皆相识!

良久,还是彼得打破寂静:“难道你完全放弃寻求解决的办法?”

瞎子没有正面答复他,只淡淡地道:“假如你得到全曲,希望你能在我面前拉奏几次!”

“一定!”

瞎子向他点点头,慢慢爬进“蓆屋”,忽然他又回过头来道:“我虽然念过几年书,但所识有限,假如你想多了解一些的话,可以去找‘通天晓’!”

“了解甚么?”彼得急问:“通天晓又是甚么人?”

“通天晓是个无所不知的人,包括一切!”

“他在那里?”

“就在上海,靠近大世界那里!”瞎子说了一个地址给他。

“他是人还是巫婆?”

瞎子脸上有不悦之色:“不,他是个男人,是个‘神仙’式的好人!”

彼得吸了一口气,心想这个人对自己的作用极大,如果“通天晓”肯跟他做朋友的话,他那篇毕业论文,便毫无困难可以完成。

当下他对蓆屋里的瞎子道:“老兄,我再过一两天便来找你,我跟你一齐去找他!”

“白天我无空,你黄昏后才雇一辆车来!”

“我给你钱,你就不用去行乞!”

瞎子冷冷地道:“我虽然穷却穷得有骨气,我用我的劳力——拉琴来娱乐善男信女,来维持生活,不会随便接受别人的馈赠!”

彼得无言,不过对这瞎子却生了一股尊敬之心。

※  ※  ※

彼得返回教堂,已是第二天的中午,神父不知道他昨夜去龙华寺,只询问他一些医院的情况,他照实答复。

神父道:“你专心研究吧,医院的单子来后,我会替你清付!”

彼得十分感激地道:“神父,我有个请求,想休息一下,否则星期天又出错,可要连累你!。”

神父沉吟道:“这样也好,你先休息一下吧!”

彼得返回教堂之后,不知是否因为教堂的气氛令他心境比较平静,是以“心魔”不再出现。他照常起居饮食,闲时便看些中国的书籍,神父来华时间较久,对中国的物事比较了解,在这方面倒常可帮助彼得。

星期六夜,跟上周一样,又是月朗星明的。彼得忽然又起那件怪事,他很想拿起小提琴,到教堂的钟楼拉奏,站在那上面,心怀宽阔,拉奏起来,特别得心应手,也许是跟上天比较接近吧。

今天晚上他又有这股冲动,可是却不敢上去,甚至连小提琴也不敢摸一下,他想起瞎子的话!忖道:“无论如何,我一定要认识通天晓!”

有了这个决定,第二天下午,他告诉神父说去游览,揹上小提琴,雇了车子直趋龙华寺。

今天是星期日,游人较多,彼得到那里便见到瞎子坐在地上拉二胡,琴声呜咽悲切,依然是那曲“病中吟”。

彼得见有游客围住他,便不打扰他,在寺中仔细浏览起来,上次来时,日头已落山,很多细节看不清楚,今次才有机会仔细欣赏。

他对这一千七百年前的建筑物,感到无限的惊奇,便深信这东方古国有许多是他不能了解的事物。他看了一阵,再回到前殿,那些游人已散,瞎子坐在地上,用手拾起零钱。

彼得还未开腔,他便打招呼道:“你来了么?”

彼得十分诧异,讶然问道:“你怎知道?”

“你不知道瞎子的耳力和感觉是比正常人灵敏的吗?何况我的鼻子很灵。”瞎子又道:“我是嗅出来的,外国人的气味,跟咱们不一样!”

彼得觉得似乎受到侮辱,不悦地道:“我觉得你们的气味很难闻,好像是发了霉!”

瞎子笑笑道:“你说的有点道理,我们国家已老得发霉;我们国民生活不好,衣服也发了霉,不过我觉得那气味很亲切的!”

“难道我们大不列颠子民的气味不好闻?”

“我闻后觉得有点呛喉!”

彼得道:“岂有此理!我们是最优秀的民族!”

“是的,所以要四处霸占人家的土地和财物!”

“如果不是我们优秀,办得到吗?在我们伦敦,便没有乞丐!”

“我们的民族不是不优秀,而是热爱和平而已!我们太过善良,才会被人欺侮。你们掠夺我们的财富,所以你们才没有乞丐,因为乞丐也变成强盗了!”

彼得道:“你再侮辱我,咱们便不是朋友了!”

瞎子冷冷地道:“这只是你的一厢情愿,我根本不敢高攀,你请吧!”

彼得急道:“你答应跟我去找通天晓的!”

“我没有答应,是你自己说要雇车子来载我的,我可有答应你?”

彼得一想,果然是这样。

他沉吟一下,道:“我从来都没有看不起你,你今日态度有点不对……”

瞎子道:“因为我今日挨了你们大不列颠的子民一脚。”

“那可不是我,我是友善的!”

“地址我已经说了,你自己去找吧!”瞎子站了起来,摸索着殿壁,转向殿后去。

彼得在背后道:“你有什么条件?”

“没有,希望你在中国境内安份守己,咱们中国人是很相信报应的,即所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彼得冷哼一声,大步走出龙华寺,寺外还有几辆三轮车,他跳上车,道:“去大世界!”

车夫对他恭敬得很,卖力地蹬着,车子像箭一般飞入了城。天色已暗,彼得想起上次的经历,

他首先在附近的小店吃了一碗汤面,然后依址去找寻。

※  ※  ※

通天晓住在一条小巷里,两边的房子十分破旧,地上铺着碎石子,彼得的皮鞋踩在上面,发出“局局”的响声,引起不少人探头观望。

彼得有点惊慌,连忙将脚步放轻,他找了一阵,才找到一块红底白字的木招牌,上面写着通天晓三个字;字体十分拙劣,木牌也十分破旧,彼得沿着木楼梯走上去。

梯间发着霉味,光线黝黯,使得彼得心头忐忑,几乎想退下去。楼上的大门外放着一只香炉,白烟袅袅,彼得小心翼翼地敲着门。

里面有一个女人问:“谁呀?”

彼得用生硬的国语道:“我要找通天晓先生!”

大门拉开,露出一张圆脸来,是个中年妇女,头发短短的,看来十分和蔼,不笑时也有种亲切感。那女人见来访者是个洋人,显然有点奇怪,上下打量着他。

“我有些事请教通天晓先生,他在家吗?”

“他出去了,有人请他吃饭!”

“我可以进去等他吗?我是在教会里工作的!”

大概他长得斯文吧,那女人让他进去。厅里点着蜡烛,正中几上放着一个神龛,龛前挂着一盏长明灯,香炉里香火正盛,气氛有点诡异。彼得慢慢走进去,那女人指一指藤椅道:“请坐!”

彼得向她点点头,然后在那张椅上坐下。这时候,他才发现厅里还有一个汉子,四十多岁的年纪,戴着一副金丝眼镜,穿着一件浅蓝色的长袍,看来十分斯文,可是他的皮肤却十分白晳,白得以令人产生一种恐惧感,彼得肯定他不是患皮肤病,但却看不出到底是什么原因,令他的皮肤白得像一张纸。

那女人拿了一杯茶放在几上,道:“请喝茶!”

彼得谢了一声,一抬头,目光触及那个汉子,只见他举着杯子,正向自己敬茶;烛光映在他脸上,白皮之下,似乎有一层青光。彼得慢慢举杯,向他虚敬一下,举杯就唇,心中暗道:“中国真是个奇怪的地方,连人也奇怪……”

那汉子喝了茶之后,便闭上双眼,背靠着椅,似乎在养神,也似乎觉得与彼得无可沟通之处,彼得忽然有个怪异的念头,这人很像僵尸!

那女人又问道:“先生,你吃了饭没有?”

“谢谢,我吃过了!”

那女人走进厨房,彼得看了那汉子一眼,见他动作神态不变,好像死了一般,也忙合上双眼。

时间慢慢溜过,通天晓仍未回来,彼得不时睁开一丝眼缝偷瞧,那汉子好像睡着了,他心中有好几个疑团:“这人是谁?他是住在这里的吗?这女人是通天晓的女儿?”

他转头望一望神龛里那座不知名的佛像,佛像已被烟薰黑,灯光被由窗缝吹进来的风,吹得摇摇幌幌,忽明忽暗,佛像慈祥的笑容也似乎发生了变化,彼得又连忙合上眼。

就在此刻,他忽然听到一个响亮的哨声,忙又睁开双眼,吹口哨的原来就是那个汉子,这时候他不是坐着,而是站了起来,神情十分激动,双手揑得紧紧的。

彼得刚自一怔,便又发觉,他吹的是一首曲子,而这乐曲的调子,十分熟悉;不错,便是他跟瞎子所奏的那一首残缺不全的“魔曲”!

“刷”的一声,彼得霍地站了起来,那汉子却毫无所觉,就在此刻,彼得那股“冲动”又发作了,他立即打开小提琴的盒子,取出小提琴,紧张地拉奏,奇怪的是口哨声与琴音居然十分协调。这汉子所懂的,显然又比瞎子为多,彼得奏第二遍时,他仍继续吹下去。

灶房里的那个女人,冲了出来,见到这情况,颇为奇怪,不过却没有惊慌,她看了他们一眼,又回去吃饭了。

良久,彼得心情恢复平静,而那汉子也颓然坐下,拿出手帕拭汗。彼得也坐了下来,将小提琴收起来,他万没料到,会在这个地方遇到第三个同道中人。

在此之前,他觉得自己跟瞎子还有几个共同点,便是大家都喜爱音乐,但这个人显然不是一个音乐的爱好者,所以他忍不住问道:“你是喜欢音乐吗?这是谁教你的?”

那汉子双眼发出异光,反问:“为什么你也会这首曲子?这是你们外国人作的吗?”

“我不知道,但我是来这里寻求答案的!”

那汉子一怔,道:“难道你跟我一样,都是莫名其妙的……”

“不错,是真莫名其妙,你可以将你懂这阙曲子的经过告诉我吗?”

那汉子长长一叹,说道:“两年了,足足两年了,我被这曲子折磨得死去活来,你知道吗?这两年来,我足足瘦了十五斤!”

彼得道:“你叫什么名字?是做什么职业的?”

那汉子沉吟了一下,道:“惭愧,我没有职业,是吃父祖遗留下来的家产过活的……我姓阴,叫来福!”

彼得道:“阴来福,你们中国人都渴望幸福!”

阴来福苦笑一声道:“可惜我并不幸福!”

“你是来求通天晓的?”

“希望他能解决我的困难。”

“你希望怎样解决?”

“将这些完全忘记!这是魔曲!我要他替我驱除心中的妖魔!”

彼得听见这个“魔”字,心头又是一惊,忙问道:“阴先生,你相信这世间是有魔吗?”

阴来福双眼圆睁,道:“有神就有鬼,有仙就有魔!”话一出口,他脸色骤变,忽然走到神位之前,合十行礼,接着又插上一炷香,他轻声祈祷着。

彼得问道:“阴先生,你现在说些什么?”

阴来福摇摇头,重新坐在藤椅上,彼得轻声再问:“阴先生,通天晓先生是个神仙吗?”

“我不知道,我是由北方来的,听人说他本领很大,所以来求他!”

彼得颇觉安慰,假如连阴来福这个外地人也听到通天晓的名头,那么通天晓的本领实在可以令人放心;彼得想再问他,但阴来福已经闭上了双眼。

那女人拿着茶壶出来,替他俩斟了茶。彼得见壁上那个古老的大钟,时针已指向十点,忍不住叫道:“女士,请问通天晓先生几时才会回来?”

“不知道。他有时几天都在家里,有时到三更半夜才回来!”那女人有点腼腆的答了话便回房去了。

等待的时间,特别难过,好不容易已到十点半,大门才拍响;彼得与阴来福精神都是一振,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

那女人将门打开,进来的是个中年汉子,一进门便脱下毡帽,向女人鞠了一躬,道:“大姐,钟老在家吗?”

“他出去还没回来!”

“那我等他!阿拉是巡署的梁队长,有急事找钟老帮忙!”

“进来坐吧!”女人指指藤椅。

中年汉子见庭中有位洋人,谄媚地笑着打招呼:“哈啰,你好!”

彼得欠一欠身,淡淡地道:“HOW DO YOU DO!”

中年汉子坐下,用生硬的英语边问:“你是英国人?”

彼得唔了一声,他在这个人的身上嗅到他是个吃公饭,而且常与外国人打交道的人,所以十分倨傲。

那姓梁的转头问阴来福道:“你是谁?来干什么?”

阴来福淡淡地道:“你是主人家?”他拿出一包三个五香烟来,抽出一根,轻轻在盒上敲着,手指上那只白汉玉戒指,在烛光下发着亮光,阴来福将烟衔在嘴里,用洋火点上。

姓梁看见他派头大,气势也软了。三个人你望我,我望着你,各怀心事,忽然大门又再响起。姓梁的打了个哈哈,长身道:“一定是钟老来了!”他急不及待地走去开门。

大门打开,走进一个汉子来,身子不高不矮,浓眉高鼻,眼睛透着灵光,彼得一看便感有点诧异,因为这人不但令人猜不出他的年纪,也看不出他是属于那种人,总之是很特别的。

那汉子淡淡地道:“梁队长大驾光临,有甚么指教!”

“没事不登三宝殿!咳咳,局长派阿拉来,要请钟老您上巡捕房走一趟。”梁队长掏出一根烟,双手奉上。

彼得十分奇怪,这人年纪虽然是个谜,但肯定不会很老,却想不出梁队长为何称他钟老。

钟老哈哈一笑:“钟某人犯了什么案子?”

“您老知道,这是我们局长对您的青睐!”

“他青睐我,就要我去见他?到底是什么事?”

“请您老借个地方说话!”

“且慢,我还有朋友呢!”钟老走了过去,微笑地问道:“两位先生是找我的吗?”

彼得回答道:“我是来找通天晓先生的!”

钟老笑道:“想不到你的中国话说得还不错。通天晓是别人的抬举,下面那块招牌也是别人挂的,我可不敢当!”

彼得还未完全理解他话中的含意,阴来福已经叫了起来道:“原来你就是通天晓!”

“你是通天晓!”彼得十分诧异:“OH!MY GOD!”

钟老笑笑反问:“先生认为我该是怎么个样子?”

“你太年轻了!”

钟老用英语问道:“我名叫钟楚雄,你呢?”

彼得再一怔,他过了五秒钟才道:“我名叫彼得!”

“欢迎!不知我有什么可以帮助你的吗?”

“我有一件困难,想求你替我解决一下!”

“不知道是什么困难!也不知道我能不能够替你解决!”

彼得指一指阴来福,说道:“其实我的困难,也就是他的困难;我们好像都着了魔……”

钟楚雄用奇怪的目光望了他们一下,诧声问:“着的是什么魔?”

“我们都有一种病,病发之时,便想奏音乐……”

“这算是什么病?”

由于他俩一直用英语交谈,所以梁队长和阴来福,都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梁队长忍不住插腔道:“钟老,咱们有一件棘手的事要你去办!”

钟楚雄不悦地道:“我可没拿你们的薪饷,你请告诉局长,就说我没空,并代我向他致谢!”梁队长急道:“这件事非同小可,关系到外交上……就是英国方面的!”

“我这位朋友也是英国人!梁队长你请吧,别耽误时间了!”

梁队长向他鞠了一躬,道:“希望你再考虑一下,这件事我们办不好,外交很失利!”

钟楚雄叫道:“大姐,你替我送客!”他又指指藤椅:“两位请坐。”

那中年女人自房中走了出来,梁队长见没有转圜的田地便哈腰道:“不敢劳烦大姐,阿拉回去照实禀吿局长就是!”

彼得这才知道那女人原来是钟楚雄的姐姐。

钟楚雄含笑道:“彼得先生,你们的困难既然是相同的,我想还是从这位先生先说!”彼得点点头。他又道:“我未能替你们解决困难,不过我有听‘故事的’兴趣,自懂事以来,我就喜欢听些稀奇古怪的事儿!”

阴来福道:“这件事如果连你也没法解决,只怕再也无人可以解决了!”

“你们太抬举我了,不过,我答应你们,将尽我的能力,希望能解决你们的困扰!”

“谢谢!”阴来福先报上了名,然后将自己的“痛苦”说了一次。

钟楚雄沉吟道:“你没看过大夫?”

“医生只能替我医治心脏衰弱,但这只是治标,不能治本!因为他们没法替我驱‘魔’,甚至他们不相信我病!”

彼得道:“我的情况也是这样!”

阴来福道:“钟老,我们两个以前从未见过面;而且我是由北京来的!”

“你是那里人氏?”

阴来福沉吟了一下,道:“祖籍河南,后来在北平长大!”

钟楚雄笑道:“是么?彼得先生,你来华不久?”

“两个月。”彼得道:“我是上个星期天才发病的,病里的情况与阴先生差不多!”顿一顿,他想起一件事来,又道:“我还有一位中国朋友,他是个盲眼的乞丐,住在龙华寺里,也有同样的‘病’,而且也因此而患上心脏病,但病情看来比阴先生还重!”

钟楚雄“哦”了一声,沉吟了一阵,抬头望着他俩。

阴来福问道:“钟老,你在为咱们看相?””

钟楚雄没有正面答复;“看你们的气色都不好,彼得先生过一段时期可以无碍,但阴先生你便得小心了!”

阴来福吃了一惊,急问:“钟老,依你看我会发生什么事?”

钟楚雄道:“说句老实话,阴先生你平日做过许多失德的事……你由西北来的,这没有错;但我看你不是北方人,是生于南方,而且是在西面。阴先生我有没有看错?”

阴来福那张脸更加白了,也更加像僵尸了,他的声音有点急促:“钟老,你说得不错,我是江西景德镇人,但我自小在北方长大这可没骗你!”

“你没骗我,只是隐瞒我很多事!”

彼得略知东方有相人之术,十分之奇妙,但到底实际情况如何,却毫无了解,所以听得津津有味,当下忍不住问道:“阴先生,钟先生说的都对吗?”

阴来福好像没听见他的话,只顾问着钟楚雄:“钟老,请你指点一下迷津,相金多少,完全没有问题!”

钟楚雄道:“我看纯是兴趣,不是以此为生活,不过你既然到寒舍等了好几个钟头,我便提醒你几句,只怕不难!”

阴来福忙道:“钟老客气,人人都说你看相比北平的‘赛神仙’还准!请您千万指点一下,小弟感激不尽!”

“阴先生,我只能告诉你几点;第一,你最近三个月驿马星动,是先向东南走,上海正是你来的东南方,但不久又会向西北移,这没有错;而你的气色又显示你在驿马期间,有生命危险,所以此间事了,你最好还是立即回你来的地方去!”

阴来福白脸发青,问道:“那里比较安全?”

钟楚雄话中似乎带有玄机,说道:“你那里来的,便由那里去。最好少跟外人接触!”

“依钟老之见,我有生命危险,是那方面的?”阴来福又赶紧加上一句说道:“是不是心脏病复发?”

“不是,是身体出血,而且是因财而起的!”钟楚雄问道:“阴先生,你可以告诉我,你平日做的是那一种职业吗?因为我只能看出你做的勾当,很少人做,而且不能算是正当的生意,不过你家财却不少!”

彼得心中暗道:“这人这般瘦,会不会是贩鸦片,又自己染上了的?到底是不是真的呢?他是怎样看出来的?”他用充满期待的目光望着阴来福。

可是阴来福却有意不答:“钟老,其他的事,咱们慢慢再谈,你看我这个厄运避得过吗?”

钟楚雄道:“事在人为,也许可以,我的话只能到此为止!”

“那么我心中那个‘魔’,你可以替我驱掉吗?”阴来福道:“需知我对音律一窍不通,而且向来不感兴趣,平时我连民歌也不懂得哼几句,怎么会突然懂得那阙艰辛的乐曲,实在令人难以相信呢!”

钟楚雄道:“我也不知道,你们两个可以表演一下吗?”

彼得立即取出小提琴,将它挟在肩上;阴来福首先用口哨吹奏,他吹了六七句,彼得才跟下去与他合奏。

钟楚雄聚精会神地听,又叫他们奏第二遍。

奏毕,彼得与阴来福都望着他,等他发表意见。

钟楚雄道:“这曲子前面悲壮激烈,但后来那两句又婉约动人,你们知道它描述的是什么吗?我对音乐没啥研究,只隐隐觉得这像是咱们中国乐曲的风格,但又不尽相像!”

“前面那一段我是懂的!”阴来福道:“后来那一段是这位先生刚才拉奏后,我听了两遍便记得了!”

彼得道:“实际上中间那一段是那位瞎子乞丐教我的,不是我懂的;其中有两句,他也懂得。而阴来福懂得的后面那几句,瞎子乞丐也懂得,证明这是同一首乐曲。我对音乐十分感兴趣,从各方面来看,也可以证明我这观点,只是这首乐曲,肯定尚未完毕,而它到底是要表达什么我也不知道,也许是它太过神秘了,令我无从理解!”

阴来福忽然喃喃地说道:“前面激烈,那是不是愤怒?”他抬起头来,望着彼得。

彼得见他双眼神光有异,有点吃惊,想了一下,道:“好像有一点!”

阴来福身子忽然震抖起来,快步走到神龛前面,跪在地上,咚咚咚地叩起响头来。

钟楚雄用十分冷静的目光望着他,既没有阻止的意思,也没有鼓励。

彼得吃惊地问:“阴先生,你在干什么?”

阴来福神经质似地走到钟楚雄面前,问道:“钟老,你有什么办法?”

“让我想一想,你两天后再来,不过,就是怕你等不了,你可能明天就会回去你来的地方!阴先生,祝你平安,一路顺风!”

他这样说便有了送客的意思,阴先生呆了一下,走到椅前,俯身提起放在椅下的一只皮箱,钟楚雄替他开门。

阴来福神态十分不安,轻轻地道:“钟老,咱们后会有期!”

钟楚雄嘴角肌肉扯动了一下,道:“后会有期!”

他关上门又道:“彼得先生,咱们聊聊天吗?”他抬头望一望墙上的挂钟,叫道:“原来已经十二点钟了,你该休息了吧?”

彼得道:“我可以彻夜不眠!”

“我更加可以!”钟楚雄换出一包烟来,衔上一根,划火柴点上:“你来华的目的是………”

“来研究中国的一切,尤其是神秘事物!”

钟楚雄喷出一口烟,含笑道:“如今你自己便是最好的研究对象!”

彼得苦笑一下,道:“钟先生,你真是位奇人,我很想多点了解你!”

“我跟你一样,都是个普通人!”

“不,刚才你对阴先生说的话……啊,对啦,你们中国人叫做相学……”

“相学是由印度传来中国的,这是一门很艰深的学问,不容易学,更难精,往往差之毫胜,便谬之千里!”

话音刚落,大门又“砰砰”地响了起来,钟楚雄轻声地问道:“你猜是谁来了?”

“阴先生?”

钟楚雄摇摇头。

“不,阴先生不会来了!我猜来的是梁队长,可能还有殷局长!”他长身开门。 PhUvxh9cSl0vwZr7wB8Kv7AP4NaIW0mPog3D2XdpwyBekVhOA8CcexRs3hFY+4H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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