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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神湖战意喧天

携初冬坐鼋观剑,

第二章

凤年不介意他年身穿蟒袍去踏平江湖,他就是要活活气死,吓死,打死那些王八蛋。

在姥山上尽地主之谊的是一位北凉军旧部,在军中战功不显,不承想从商之后就开始飞黄腾达,富甲一州,连那类十世门阀都难以望其项背,曾与州内一位有着皇商背景的人物比拼财力,招来无数骂声,口水堪比半座春神湖。这位当年给徐骁牵马的老卒初看并不显眼,穿着打扮都像是寻常市井人家,更无气焰可言。见到世子殿下后热泪盈眶,跪在渡口平地上,不管徐凤年如何搀扶,都只是伏地泣不成声,让身后妻儿及一干家族成员都看傻了眼。

徐凤年却是知道内幕,这姓王的花甲老人,对徐骁佩服万分不说,对王妃更是打心眼里崇敬,还是北凉军中少数亲眼见过世子殿下年幼拔刀的幸运老卒。说是牵马小卒,徐家对其并不视作下人仆役。

北凉军出来的人,下场走两个极端。要么在底层挣扎,连那点柴米油盐都头疼;要么青云富贵,真正是高不可攀。这与王朝对北凉军的复杂心理有关,夹杂着畏惧嫉妒,诸多排斥,让贴上北凉军标签的人在失去铁骑庇护后都憋着口恶气,好不容易付出更多血汗终于功成名就之后,往往治家、经商、从政都尤为阴鸷酷烈。

跪在徐凤年跟前的王林泉便是个例子,在王家,家法远重于国法,治家如治军。曾有一名儿媳只因出言不慎,便被王林泉不顾儿媳背后的豪门氏族,直接给轰出家门,连带儿子都被拖到宗祠鞭笞。所以王氏成员见到喜怒无常、城府深沉的家主对着一位年轻公子哥下跪,当场老泪纵横,都被吓得不轻,各自揣测这名白袍公子的身份。

北凉王世子殿下出行游历,中途会在姥山歇息,自然只有姥山地头蛇王林泉一人获知,这些都由禄球儿秘密安排,不可有丝毫纰漏。徐凤年仰头望着姥山山巅上一尊巨大的持瓶玉观音,据说是由王林泉耗资百万银两,用去十年时间才得以建成的。这位净瓶观音脚踏黄龙,态兼金刚怒目和菩萨低眉,右手拈印,直指春神湖。

王林泉总算站起身,抹去满脸泪水,躬身为世子殿下领路,姿态一如当年为徐骁牵马。今日王林泉富贵滔天又如何,终究不能忘本。王林泉见世子殿下一直望向山顶的观音像,轻声道:“启禀殿下,春神湖说来奇怪,千年以来每到二月二,必然会有一绺绺的水柱直冲云霄,那一日绝对无人敢泛舟游湖。说是湖底困有一头私自为江南布雨而受天罚的烛龙,当受人间千秋罪,这条龙不服天庭的禁锢,专门在那一日兴风作浪,所以我们都称那天叫龙抬头,只是小人斗胆请来观音娘娘后,春神湖便再无古怪风浪。”

甭管精通与否,好歹学识算是驳杂的徐凤年轻笑道:“二月二,角宿始现,东方苍龙初露峥嵘,即龙抬头,故而古书上有龙类春分而登天的说法。”

“殿下博学。”富甲一方的王林泉由衷赞叹道,发自肺腑,并非吹捧马屁。王朝内商贾地位不高,可到了王林泉这个层次,即便与州牧同坐宴席,也无须卑躬屈膝。王林泉以不苟言笑和睚眦必报著称,要他歌功颂德与要他慈悲心肠一样困难。所以一旦被他称赞,不管是写出锦绣文章的士子,还是心系百姓的官员,都欣喜万分,十分有底气。

“真像啊。”徐凤年柔声道,“你就不怕朝廷有流言蜚语误了你的生意?”

“挣一百万和一千万,对小的来说并无区别,儿孙自有儿孙福,能让他们衣食无忧,小的便无愧祖宗了。”王林泉笑道。

“你倒是豁达。”徐凤年收回视线调侃道。

“都是跟大将军与王妃学来的皮毛,当不得殿下的豁达二字。”王林泉一脸惭愧。

王家的住所庭院深深,亭台楼榭,小桥流水,一派江南烟雨风情。大宅离山顶还有一段距离,步行需一炷香时间。安排鱼幼薇等人住下后,徐凤年和青鸟前往白玉观音座,王林泉特地让小女儿王初冬带路。这位生于江南的二八女子身穿半露酥胸的襦裙,上胸及后背袒露,外披透明罗纱,内衣若隐若现,绫锦质地极为考究,章彩华丽。这种装束本来只流行于东越,如今被王朝贵妇名媛接纳,加上诗词名家贡献了诸如“长留白雪占胸前”的旖旎词句,风气愈演愈烈,女子着衣姿态逐渐豪放。

王初冬这位待字闺中的富家千金在渡口码头上便睁大眼睛猛瞧徐凤年,一点都不忌讳,此时更是叨唠不停,像只叽叽喳喳的小黄莺。王林泉并未与任何人说起过徐凤年的身份,所以她只知道眼前的俊逸公子姓徐,一口一个徐公子,说到后来,干脆就喊徐哥哥了。徐凤年也不介意,笑而不语,听着小丫头的清脆嗓音,心境祥和。

终于来到矗立有那一尊净瓶观音像的广场,那白玉观音怒目低眉,惟妙惟肖。右手曲肘朝向春神湖,舒展五指,手掌向前,仿若在布施无怖畏给予众生。

徐凤年盘膝坐下,两只幼夔趴在他的膝盖上。

被本州文豪誉为王家有女初长成的小妮子跟着蹲在一旁,一脸虔诚道:“徐哥哥,观音娘娘可厉害了,站在那里指向春神湖,春分时节就再没有水柱腾空了。我小时候特别怕二月二,总是打雷下雨,有了娘娘以后,就可以随便溜到湖上钓鱼、烹茶、赏雪啊。徐哥哥,考考你,知道观世音娘娘的手势有什么讲究吗?”

精于佛门典故的徐凤年抬头笑道:“施无畏印。”

王初冬嘻嘻道:“答对了。”

她见徐公子说完后便怔怔出神,百无聊赖,转头无意间瞥见徐公子家的青衫婢女眼眶湿润,惊讶道:“徐哥哥,这位姐姐怎么哭了?”

徐凤年回神,轻声道:“因为这位观音菩萨像一个人。”

王初冬哦了一声,善解人意地不再念叨。

不知何时,姜泥和老剑神李淳罡也到了广场。

李老头儿深深看了几眼,喃喃道:“这菩萨无畏手印,可视作是一剑,剑意浩然无匹。”

姜泥平淡道:“看不懂。”

李老头儿意态阑珊,斜瞥了一眼神情奇怪的徐凤年,疑惑道:“那小子怎么了?”

姜泥犹豫了一下,低头道:“这观音娘娘很像北凉王妃。”

老剑神沉默许久,默念道:“独走独停独自坐,手上青蛇掠白线。独人独衫独持剑,剑尖锋芒生三千。世间无人能识我,只是冷眼笑疯癫。唯有山鬼与龙王,知是神仙在眼前。”

姜泥皱眉道:“你作的诗?”

老头儿笑道:“当年别人夸老夫的《青龙剑神歌》,这才一小段,你要听,容老夫再想想。”

姜泥没好气道:“别想了,我不想听。”

王林泉兴师动众备好丰盛宴席,亲自来请世子殿下回去宅院,连三条大船上的北凉轻骑都没落下,捧餐盒的婢女络绎不绝,行云流水一般送去。

徐凤年离开山顶,在餐桌上尤其对春神湖特产的乌鸡炖甲鱼赞不绝口。这姥山乌鸡放养于山林,姥山多草药,因此肉质带着一股药香,皮肉骨嘴均为黑色。甲鱼更是春神湖一绝,必须挑选百年以上的老鳖,鳖甲因常年潜伏湖底,生出一寸绿须者方算是存活百年,与乌鸡文火慢炖,直到鳖甲软透为止,难怪文人雅士倍加推崇,大快朵颐后纷纷赞誉“未能抛得春神去,一半勾留是此汤”。

擦去满嘴油腻,吃到了离开北凉后最舒坦的一顿饭,徐凤年总算是酒足饭饱,私下跟王林泉要了本青州的历代地理志。

黄昏时在院中乘凉,姜泥在读一本从未在世间露面的《敦煌飞剑》。说来有趣,这名北莽王朝的剑士刚在极北之地的敦煌剑窟里悟剑大成,正要仗剑行走江湖,便碰上了北行练枪的王绣,干净利落地死于一枪之下。倒不是说那位剑士实力如此不济,而是闭门造车,剑术过于空中楼阁,少了与人对战的磨砺,枪仙王绣又最重杀伐,如此一来生死胜负立判。

所幸无名剑士一边练剑一边撰写心得,才有了这本仙气昂然的《敦煌飞剑》。起先选它,徐凤年是觉得名字霸气,随手拿上,不承想书箱里一大堆秘籍,老剑神挑三拣四,只说这本还凑合,李淳罡说凑合,徐凤年当然不敢马虎对待。

姜泥张嘴读书,徐凤年闭眼听书。

徐凤年记得李淳罡说过要他与吕钱塘对战,是该试一试了。他可不想学写出《敦煌飞剑》的剑士,才出江湖就夭折。在武当山练刀,徐凤年为何会拼着受伤也要去剑痴王小屏的紫竹林里讨打?老老实实待在瀑布下练刀岂不轻松惬意?

武夫境界多达九品,最高一品看似高在云端,不去说之上的金刚、指玄、天象、神仙四重妙境,寻常九品境界在三品以下的划分十分浅显简单,破甲多少,便有几品实力。伤甲而不破,是下三品,破甲与否是第一道门槛。这甲胄是指王朝的制式铁板甲,前后两层。中三品可破甲,但都在六甲以内,所以六甲是江湖武夫的第二道大坎,上三品中的第三品一般都可破甲八九。一二两品则就说不准了,像那京城内的龙虎山赵天师便传言可一记拂尘破百甲,不好定论,以徐凤年来看,那位天师府中功名心最重的大天师约莫该有指玄境。

徐凤年让姜泥等一会儿,去拿那格剑匣。

匣藏大凉龙雀剑。

这剑的主人曾经一剑破去一百六十甲。

徐凤年手中的剑匣由千年鸡血紫檀制成,本身已是价值连城。紫檀一直是由海运而来,巨宦韩貂寺数次出海,很大程度上都是去为皇室装载上乘檀木,即便如此,大内造作处依然不惜与南国私商购买檀木。当年西楚采购紫檀最是疯狂,号称无官不带檀。像徐凤年眼前这位昔年太平公主的皇叔,更是其中的佼佼者,文雅无双,创建了一座举世皆知的檀楼,可惜到头来几乎整座紫檀楼房都被搬到了太安城。

徐凤年拿起一块丝绸轻轻地擦拭着剑匣,都说养玉如养人,那么珍品紫檀就是一位小家碧玉,需要时常拂拭,使其莫惹尘埃。这块鸡血檀木一经擦拭,光泽圆润,隐约有丝丝紫气萦绕。

徐凤年正静心凝神听着《敦煌飞剑》,冷不丁听到姜泥打了个饱嗝,小泥人停顿了一下,似乎有些赧颜,徐凤年调侃道:“扣十文。”

姜泥大怒,正要说话,一个绣花竹球高高抛来,青鸟掠到墙头接住,不让竹球落入院中,徐凤年早前就听到了远处的欢声笑语,想必是王家人在嬉戏蹴鞠。离阳王朝如今国力鼎盛,自然而然有了海纳百川的胸襟,蹴鞠本是北莽那边的游戏,传入离阳后并未被禁止,很快就成了女子们的喜好。本朝女子约束不多,踏青郊游、宴集结社、骑马射箭、荡秋千、打马球、穿北莽服,样样可行,这才有王初冬今日敢于豪放装扮的大环境。若在二十年前,根本就是无法想象的事情,大势所趋,古板大儒也无可奈何,何况大文豪、理学家们自身都有家室,干脆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与世人说大道理不难,难的是与家眷妻女们讲小道理。

徐凤年接过青鸟递来的竹球,让她先将剑匣放回屋内。果不其然,很快就有人敲门,徐凤年看到意料之中的少女,递还竹球,笑问道:“刚才那一脚是谁踢的?好大的力道。”

王初冬伸出青葱玉指点了点自己的鼻子,扬扬得意。

她性子活泼,不擅女红琴画,秋千、蹴鞠、马球却是十分拿手,不过宴席上王林泉似乎对这位小女儿的诗文颇为自豪。徐凤年倒是真看不出这位自来熟的小丫头能有什么大墨水,况且有二姐徐渭熊以及女学士严东吴珠玉在前,连小泥人都写出了气势磅礴的《大庚角誓杀帖》,徐凤年就更不觉得有女子在诗词字画方面能入他的法眼。

此时王初冬换了衣衫,窄袖长袍,黑靴马裤,腰间束带,徐凤年看着舒服许多。少女学妇人半露酥胸,本就是本末倒置,哪里来的风情、丰韵可言,那襦裙换由舒羞来穿还差不多。

王初冬试探性问道:“一起蹴鞠?”

徐凤年摇头道:“不了,要去一趟集市。”

王初冬一听就雀跃起来,信誓旦旦道:“一起去,我会砍价!”

徐凤年一笑置之,让青鸟去喊鱼幼薇等人,再丢给姜泥一个眼神,后者犹豫了一下,还是打算跟上,她人生地不熟,主要是对银钱没有什么概念,实在不知道一两银子能做什么。一行人,除了徐凤年以及作为他影子一般的青鸟,还有姜泥和李淳罡这一老一小,吕杨舒三名扈从,以及脱下重甲穿上便服的宁峨眉。王初冬一路上都在踢着竹球,动作娴熟灵巧,身形如燕,煞是好看。到了略显冷清的集市,徐凤年没料到这姥山岛都有青蚨绸缎庄,刚好给鱼幼薇购置了几身衣裳,还有一些可有可无的胭脂水粉。徐凤年出手阔绰,都没给王初冬杀价的机会,让小妮子闷闷不乐。

集市有一栋临湖茶楼,视野极佳,春神湖水汽升腾,雾气霭霭,本是出好茶的绝佳地点,可直到近几年春神茶才成为贡品。徐凤年与王初冬登上顶楼,姜泥和李老头儿还在集市上闲逛,鱼幼薇和舒羞结伴在购置物品,结果落座的只有他和王家千金,宁峨眉和吕钱塘、杨青风呈掎角之势站在一旁,楼上并无茶客,异常清净。茶楼老板显然认得王初冬,直接拿出最好的上品春神茶,王初冬毛遂自荐,为徐凤年冲茶,手法玄妙,举手投足尽显大家风范,让徐凤年好生刮目相看。

采摘于清明前的茶叶蜷曲似青螺,如雀舌,边沿上有一层均匀的细白绒毛,绿茶轻缓入水,如春染湖底一般。

徐凤年耐心等候,小丫头煮茶堪称赏心悦目。王初冬双手奉上一杯茶后,一本正经地说道:“一般茶叶头酌、次酌、三酌,香味逐渐淡去,春神茶却是渐入佳境。而咱们姥山的春神茶比起周边要更好,茶园只许种植竹梅、兰桂、苍松,不杂以一株恶木,所以姥山春神茶清香悠长,但没有沃土气和青叶气。”

徐凤年喝了一口,喝不出个所以然来,他对喝茶一直兴致不高,只是到了春神湖却不喝春神茶实在说不过去。他突然想起来一首诗,正是这首诗硬生生将养在深闺人未识的春神茶变成了贡品,这一点像极了二姐当初无意间烘热了只在北凉出名的绿蚁酒的《弟赏雪》,下意识给念了出来:“此茶自古知者稀,精神气意我自足。蛾眉十五采摘时,一抹雪胸蒸绿玉。”

王初冬眨眨眼,一脸期待地问道:“这首诗好不好?”

徐凤年随口说道:“挺好啊,我对能作诗写赋的好汉一向都很佩服,不过要是能亲眼看到少女摘茶就更好了,雪胸蒸绿玉,你听听,多有诗情画意。”

王初冬俏脸微红。

徐凤年一头雾水,问道:“咋了?”

王初冬耳根红透,不言不语,只顾着低头喝茶。

顶楼来了几对年轻的公子和女子,俱是锦缎华服,神态一个比一个倨傲,其中为首的一位官宦子弟,年纪不大官气却十足。他瞧见了王初冬,眼神一变,径直走来,刚要搭讪,就被吕钱塘挡住,王初冬皱眉小声道:“这人是赵都统的儿子,游手好闲,胸无点墨,可跋扈了,讨厌得紧。”

徐凤年没有压低嗓音,眯眼笑道:“都统?多大的官,三品有没有?”

王初冬忍俊不禁,眉眼灵气,那点儿郁闷烦躁一扫而空,配合道:“不大不大,才从四品。”

不过她终归是富贵人家里耳濡目染官场险恶长大的子孙,并非不谙世情,悄悄提醒道:“这家伙的姐姐嫁给了州牧做小妾,他身边那几位都是青州大家族的膏粱子弟,我们别理他们就是。”

那从四品武将的儿子对王家小女一直爱慕,她爹王林泉是青州首富,被誉为金玉满堂,半座姥山差不多都是王家的私产,更插手了最是财源滚滚的盐铁生意,本事与靠山都硬得扎手。王林泉对这个女儿尤其宠溺,恨不得为其摘星捧月。当年与人斗富比拼,王林泉便在姥山宅院的池水上铺满了一片值十金的琉璃镜,邀请青州达官显贵一同赏月,他与父亲当时也在场,目瞪口呆。再者王初冬这小可人儿也不简单,年幼时便接连有数位高僧真人为其算命,都说此女荣贵不可言,那首脍炙人口的《春神茶》就出自她口,据说连宫里的娘娘都赞不绝口,亲自说与皇帝陛下,春神茶这才成了贡品。

仗着姐姐登入龙门得以在青州横着走的赵姓纨绔看到吕钱塘恶狗挡道,这位鲜衣怒马惯了的公子哥虽然腰间挎剑,可一来佩剑只是做摆设,二则能与王初冬品茶的家伙,多半身世不差,他还没傻到一言不合就拔剑相向。若纨绔之间都是如此胡乱砍杀,这天下岂不是乱得不能再乱了?于是他挤出笑脸,准备先探个底,故作熟络地温言笑道:“初冬,这位朋友是?”

哪知王初冬不客气地说道:“初冬也是你喊的?我跟你不熟。”

唯恐天下不乱的徐凤年点头道:“对,初冬只跟我熟。”

两人相视一笑,这般灵犀默契,实在是太打脸了。

那帮公子千金们一时间群情激愤,姓赵的阴沉道:“王初冬,别以为我动不了你爹。”

王初冬咬牙,正要刺一刺这个狐假虎威的浑蛋,皱了皱眉头的徐凤年已经开口,“你是靖安王赵衡的儿子?”

全场傻眼。

这哪跟哪啊,扯到靖安王做什么?那帮青州权贵子弟都忍不住面面相觑。

与六大藩王同姓却没有半点关系的赵姓纨绔沉声笑道:“你竟敢直呼靖安王的名字!”

徐凤年本就对喝茶没兴趣,只是想坐在这里观景而已,结果碰上了这么些个煞风景的白痴,他平淡地望了一眼吕钱塘,后者二话不说便一脚将姓赵的踹到了墙壁上。

鸡飞狗跳,那些只欺负过别人还不曾被欺负过的家伙赶忙扶着同党撤离茶楼。还能做什么?要么喊仆役群殴,再打不过,就只能搬出各自的父母家族了,被骂作北凉首恶的徐凤年对此还会陌生?

王初冬微微张开嘴巴,依稀可见嘴中雀舌更比杯中雀舌娇。

徐凤年笑道:“喝茶喝茶。”

王初冬反而过来安慰徐凤年,扬起一张灿烂无忧的笑脸,柔声道:“没事,天塌下来有我爹顶着。”

小丫头似乎忘了她老爹曾在眼前的公子哥面前长跪不起。

徐凤年喝了口茶水,王初冬凑过小脑袋,神秘兮兮道:“我带你去湖边,但你不许回去跟我爹说!”

徐凤年说了一声好,就被王初冬拉着跑下楼,到了湖边一处僻静地方,小丫头站到石头上,吹了一连串口哨。

结果徐凤年等啊等,等了半盏茶工夫还没瞧见任何动静。

王初冬有些尴尬,脸红道:“可能还在打盹儿,它跟我一样,最贪睡了。”

徐凤年看到王初冬吹得腮帮鼓胀通红,仍不罢休,模样可爱。他站在湖畔石崖上,清风拂面,有飘忽登仙的感觉,本就穿了一件宽博长袖的白袍,发髻别有一枚紫檀簪,按刀而立,更显玉树临风。王初冬小心翼翼地偷看了几眼,总觉得看不够。

这姑娘大抵是要情窦初开了,她生于珍珠如土金如铁的豪贵家族,从小被众星捧月,而且高人谶语皆说小丫头荣贵至极,治家严苛的王林泉唯独对这个女儿百依百顺,其余兄长姐姐也都对她疼爱有加。如此万千宠爱集于一身,王初冬才能无忧无虑地写出了《春神茶》,当时年仅六岁。十四岁时她写出了让无数大家闺秀侯门千金潸然泪下的《东厢头场雪》。士子推崇这本凄美小说是“东厢头场雪,天下夺魁”,尤其是结尾处借女子说出“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仅此一语胜过千本书。

虽说被江南大儒大肆抨击不合礼教,误人子弟,也有人怀疑这本夺魁的情爱小说是王林泉请人捉刀代笔,但那位足不出春神湖的十六岁姑娘,始终是那般特立独行,总是贪睡又贪玩,蹴鞠秋千玩累了,心情好便写几百字《东厢》后记,一字千金。传言只要王初冬动笔,不管写出几个字,都要快马加鞭送往皇宫大内,交到几位痴迷《东厢》的娘娘手中,更有秘闻说这位王东厢写死了说出那句传世名言的佳人后,宫里一位娘娘含泪写信于她,求王东厢笔下留情,莫要如此绝情,可小王东厢并未心软,坚决一字不改。

《东厢》末尾出版时正是喜庆的春节,以至于青州那一年小姐夫人们无一有笑颜,被许多几十年寒窗苦读圣贤书却不得名声的眼红士子称作文坛百年难遇的一桩咄咄怪事。一位精于闺阁艳词的文人甚至不惜以王东厢半个子孙自居,对《东厢》一书推崇至极,说此书道尽了男女情事,再不给后人留半点余地。那词人半百的年岁,竟然对一名不到十八的女子如此卑躬屈膝,自然毁誉参半,不过这么一闹,他本来平平的名气借着王东厢的东风的确是越来越大。

也就是徐凤年对这个不了解,要不然以他重金买诗的脾性,哪里还会如此小觑身边这个误以为只是天真烂漫的小丫头。要知道身边站着的可是一位当世女文豪啊,说不定世子殿下就要觍着脸求几首好诗了,既然相熟,也能要个友情价嘛。

徐凤年见王初冬总算是没气力再吹口哨了,在那里轻拍腮帮,似乎还要再接再厉,忍不住玩笑道:“你朋友住在水里?”

王初冬点了点头,正色道:“我出生那天它从湖底醒了,爬到我家门口,爹说它是我的长命物,等我长大以后,每到清明左右,我就找它玩。”

徐凤年好奇道:“龟鳖?或是蛟龙不成?”

王初冬脸红道:“蛟龙哪里会爬到我家,它是只驮了块无字碑的大鼋,长得像只大乌龟,很笨的,高人说它是大禹治水时的镇海神兽。小时候我坐在它背上游春神湖,它一高兴就潜入水底,差点淹死我,后来爹就不许我偷偷出来找它了。”

徐凤年震惊道:“王初冬,可以啊,看不出来你还是天赋异禀。我以前在武当山上认识个骑青牛的道士,你更厉害,都骑上大鼋了。”

王初冬笑起来会露出一对小虎牙,明显很得意,却假装谦虚道:“一般一般啦。”

水浪蓦然间哗啦作响,湖面上浮出一个庞然大物,龟甲阔达两丈,负大碑。

《说文解字》中记载甲虫唯鼋最大,鼋谐音元,元者大也。徐凤年因为雪白矛隼的关系,当年仔细读过《神州景物略》以及《天禄识余》,后者《龙种篇》便有鼋的详细文字著述。鼋嗜睡,尤以魁鼋为最,不逢乱世盛世不出水。目前加上眼前斩波劈浪的魁鼋,徐凤年自己就有的一头六年凤,一对幼夔,至于听说过的神物,排在首位的则是剑仙吕祖留在武当山上的丹顶鹤,以及龙虎山齐玄帧座下听经十数年的黑虎。

徐凤年搂住王初冬的纤细蛮腰,飘下石崖,来到鼋背上。小丫头荡秋千能荡到三楼高,旁观者无不悚然动容,自然不怕。徐凤年站在鼋背上,觉得荒唐,定睛一看,石碑果真无字。这只鼋类的老祖宗过于巨大,简直如同一叶扁舟,徐凤年估计十几个壮汉站在上边都没关系。《天禄识余》隐晦提及乘坐负碑魁鼋可以找到海上仙山,历朝各代皇帝都不遗余力在大江大湖中找寻它的踪迹,十万宦官首领韩貂寺出海买檀,未必就没有寻访仙山神人的意图。

王初冬蹲在鼋背前端,亲昵地拍了拍大鼋脑袋,说道:“大黑,咱们去湖心玩,记得别被人看到。”

大鼋缓缓游湖,安稳如泰山。

徐凤年轻声道:“初冬,你能招来驼碑大鼋,不应该让外人知道,否则会惹来横祸。”

正在敲打大鼋脑袋的王初冬转头道:“你也不是外人哪。”

徐凤年笑道:“我们认识才第一天,还不是外人?真怀疑你怎么到今天还没被人拐走。”

王初冬做了个鬼脸,“我知道你就是世子殿下徐凤年,能让我爹下跪的,除了天地祖宗,就只有大柱国,最后一个就是你嘛,我可不笨。”

徐凤年释然,有人无事献殷勤总归不心安,自己再皮囊出众,多半不至于让一位妙龄少女一见钟情,若是王林泉十几年旁敲侧击的缘故,就说得通了。要知道以徐凤年的性子,与王初冬坐鼋离岸,将宁峨眉等人撇开,是下了不小决心的,徐凤年头疼道:“那你白天在渡口穿得那个样子,是想证实那个声名狼藉的世子殿下是否真的贪恋妇人丰腴?”

王初冬也不掩饰,嘿嘿笑着点头道:“还好,你的眼神只是有些怪,不像许多来姥山游玩的纨绔草包。那些襦裙薄衫锦绫内衣,都是跟我大姐借的,本来还以为我穿上会挺好看的,唉。”

徐凤年弯腰揉了揉小妮子的脑袋,安慰道:“难看是难看,不过等你再大些,去穿就好看了。”

正蹲着的王初冬苦着脸道:“会长不高的。”

徐凤年哈哈大笑,后撤两步,靠坐着石碑,后背一阵湿凉,将绣冬、春雷搁在膝上,遥望湖中夜景。八百里春神湖,如今看似祥和安宁,无法想象当年却是处处硝烟,樯橹熊熊燃烧,有几人是羽扇纶巾雄姿英发,有几人是灰头土脸丧家之犬?湖上乘船可至鬼城襄樊,三万六千五百周天大醮,又为谁而立?庙堂从来只听成王笑,不见败寇哭。像身边姑娘的爹,王林泉,若非手持聚宝盆,有谁会花心思去顺藤摸瓜刨出王林泉当年为徐骁牵马的事迹。说来有趣,北凉军中扛纛人少有好下场,为人屠牵马者却大多权贵彪炳。

徐凤年正遐想联翩,王初冬跟大鼋打闹尽兴了,就面朝世子殿下坐着发呆。她与他,相对而坐,他膝上有双刀,才二八年纪的她手中笔刀写出了《东厢头场雪》,身在北凉从未听说过东厢与小王东厢的徐凤年自然不知书中身世凄凉的女子原型就是眼前这丫头。

徐凤年突然问道:“王初冬,你既然跟大鼋是朋友,怎么今天晚饭没见你在吃乌鸡炖甲鱼的时候嘴下含蓄啊,我看桌上就你吃得最欢快。”

王初冬故作迷茫地啊了一声,眼睛侧望向一旁,红着脸不敢正视徐凤年,娇憨无比。

一般来说,甲鳖大则老,小则腥,冬季最佳,春秋两季次之,最下是夏鳖,被老饕们贬为蚊子瘦鳖。可春神湖的鳖却是特例,愈老愈成精,两百年老鳖的鳖裙更是至味。王初冬这贪嘴妮子当时可是一点都不含糊,动筷如飞,王林泉几次眼神示意,都得不到回应,徐凤年看得好笑。本来对她的装束十分反感,一顿饭下来,反而好感增加许多,女子率性天真才美,再漂亮的女子,若矫揉造作起来,在徐凤年看来简直就是死罪。

王初冬似乎有心要转移话题,不惜拿出撒手锏,小声说道:“大黑背着的碑石其实有许多古体小篆,只是我看不太懂,查了许多古书,才勉强认得几句,似乎是在说东海再东有仙山,有人学得这般术,便是长生不死人。

还有算是甚命,问什么卜,背负天书,神钦鬼伏。其余的,我就两眼一抹黑啦。”

徐凤年嗯了一声。

王初冬凑近了问道:“你不想看?”

没有按照她的预想去追问的徐凤年忍住笑意道:“我先摆架子,假装不想看。”

王初冬莞尔一笑,转身拍了一下大鼋的硕大脑袋,大鼋似乎不太情愿,她便赌气接着拍。估计它实在拗不过小妮子一拍接一拍要拍到天荒地老的蛮不讲理,嘶吼一声,身形一晃,那块无字碑吱吱响起,阳面凹陷下去,露出一墙面的阴书。徐凤年站起身,眯起丹凤眸子,飞快瞄了几眼,迅速记下。

古篆一个都不认得,但字形都牢记于心。怪不得徐凤年如此势利,保不齐哪天这部天书就是一块免死金牌。只是全部记下后,徐凤年指了指自己额头,坦白道:“我已经都看清楚了,都藏在这里。”

小姑娘真是一点不懂人心险恶,一脸不以为意,只是佩服说道:“你真的能过目不忘呀?我爹没骗我。”

徐凤年笑眯眯道:“要不咱们也在石碑上写点东西留给后人去猜?”

王初冬愣了一下,拍手道:“好!”

徐凤年抽出春雷刀,和王初冬走到石碑背面,问道:“写什么?”

这对活宝,一个胆大包天,一个大逆不道,凑在一起才敢有这样荒诞不经的行为。

王初冬思索片刻,笑道:“要不就写徐凤年与王初冬到此一游?”

徐凤年伸出大拇指,赞赏地点头道:“干脆再加上年月日。”

王初冬开心地笑了,又可见她的小虎牙。

徐凤年写得一手好字,即便以刀刻字,一样刀走龙蛇,尤其是练刀以后更是气势惊人,小妮子看得心神摇曳。

徐凤年望着石碑上的杰作,哈哈大笑,这大概是千年以来无人能做的壮举了吧?

徐凤年重新背靠石碑坐下,对王初冬招招手,示意她坐近了,两人几乎肩并肩依偎。

小妮子呢喃道:“你要是能带刀孤身入北莽就好了。”

徐凤年疑惑问道:“为什么?”

王初冬娇羞道:“有部小说里一名男子便是这般做的,他用北莽皇帝的头颅做聘礼。”

徐凤年想了想,“倒是可行。”

王初冬低头轻声道:“若是这样,我就给你写诗三百篇。”

徐凤年没有深思,只是笑道:“那我还是亏了,得是一颗北莽蛮子的头颅换取诗一篇。”

王初冬依然低着小脑袋,侧脸婉约,月光下,依稀可见她精致耳朵上的稚嫩绒毛。

徐凤年伸出一根手指,抬起她的柔美下巴,看到她两颊的红晕,睫毛轻轻颤动。

徐凤年手指抹过她的嘴唇,轻佻笑道:“快快长大些,我再采撷。”

她被徐凤年顺势搂入怀中。

徐凤年轻声道:“怎么就看上我了呢?丫头,你真不走运。”

王初冬扳着手指头,眼神恍惚道:“打我记事起,就知道你了啊。爹说你以后肯定会是世间最奇伟的男子,我就在姥山一直听着,看着,以后也一样,等我长大了,你真的会回来看我吗?长大是多大呀?我今年十六,那十七岁够了没?”

徐凤年拿下巴胡楂摩挲着她的粉嫩脸庞,笑而不语。

她说话的时候吐气如兰,比春神茶还要清香。

徐凤年想起了她的雀舌,心中一阵燥热。

老子忍了!

能忍常人所不能忍方是大丈夫。

王初冬壮着胆子伸手去摸徐凤年眉心的枣红印记,手指肚轻微摩擦。

徐凤年笑着解释道:“我这可不是学你们女子化妆,是接纳武当上任掌教大黄庭修为后的痕迹。我现在才勉强修到二重楼,最高六层,不得不去苦读道门经典,日夜吐纳导气。道教讲究龟息,就像这大鼋闭气于湖底,所以我连睡觉都得运功修行,生怕挥霍了这一身大黄庭。”

王初冬仰头问道:“累不累?”

徐凤年笑道:“没什么累不累的,习惯成自然。这不心底希望着以后再出行游历,可以不带一大帮扈从保命吗?至于要做到你说的孤身去北莽,就更要勤快练刀了。”

王初冬摇头道:“别去别去,我说笑的,多危险。”

徐凤年双手捧住王初冬的脸庞,低头吻住她的嘴,贪婪而放肆。

雀舌柔弱甘甜。

王初冬瞪大眼睛,分明一点都不懂男女情事,哪里是那位能够写出才子佳人第一书的王东厢?

徐凤年重新抬头后,她才后知后觉地闭上了眼睛。

徐凤年微笑道:“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女人了。以后与任何士子俊彦多说一句话,都要打你屁股。”

王初冬在他怀中纹丝不动,只是轻声道:“再亲一下。”

徐凤年摇头道:“不能再亲了,要不然你就彻底变成女人了。”

王初冬睁开秋水眼眸,似懂非懂。

燕子江畔,一只体型夸张的黑白大猫从山林中奔腾而出,直冲江水,只是到了江畔只差最后一跃,它猛然停下,一位骑在大猫身上的少女差点被丢到江中。

骑猫少女扛着一杆金灿灿的硕大花朵,此花本名一丈菊,向日而开,又被称为向日葵。大猫急停后,少女手中的向日葵剧烈摇晃,她似乎不满意屁股下那只千百年来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奇葩坐骑如此胆小怕水,也不出声责骂,直接一拳头砸在大猫脑袋上,委实怕水怕到一个境界的大猫摇头晃脑,转头可怜巴巴望着将自己从西蜀带到北凉再从小猫养成大猫的主人。少女又是一拳,别看她身体瘦弱,挥拳却势大力沉,击在大猫头上,砰然轰鸣。

她跳下大猫后背,来到它屁股后头,似乎要一脚将其踹进燕子江。

大猫呜咽着跑开,也不跑远,跑出一小段距离就蹲坐在地上,憨态可掬。

少女拿下巴指了指燕子江,示意这头宠物自觉跳下。

大猫拼命摇头。

她再摇动了一下下巴。

大猫再摇头。

扛着那株向日葵的少女面无表情,呵呵一笑。

心知不妙的大猫于是满地打滚耍赖求饶。

少女走近了,将向日葵放在地上,双手抓起大猫一脚,不见她如何发力便把它扛在了肩上,一记过肩摔砸到江水中心,这才拍拍手,拿起地上的向日葵。

大猫在燕子江中砸出一道冲天水柱。

过了会儿,原本怕水的大猫似乎开窍了,四爪扑腾,在燕子江中畅游开来,换了各种姿势,好不痛快。

少女掠到大猫背上,坐下后指挥这头曾在青城山打赢了成年虎夔的蛮横宠物游向春神湖。

她心情不错,因此笑了,“呵呵呵。”

赏月赏湖,顺带轻薄了小佳人,还在那块石碑上刻下了一串荒诞文字,徐凤年心满意足,与王初冬一同坐鼋回姥山,宁峨眉等人如释重负。回到王家宅院,先送小妮子到小院门口,四下无人,徐凤年又亲了一口。少女回到院中,坐在秋千上,一踮脚尖,轻轻摇晃起来,手指贴着嘴唇,嘴角噙笑。

想到许多他说过的话,“如果仅凭英俊相貌就能行走江湖,本世子早就天下无敌了啊”,诸如此类,厚颜无耻,王初冬想了笑,笑了想,没个停歇。

徐凤年夸她天赋异禀真没说错,这妮子自小博览群书,看四书五经,更看闲书杂书,故而王初冬笔下写出来的东西总是浑然天成。青州有二月二童子开笔的风俗,她便写了“蛙声小透绿窗纱,楼外大江浪淘沙”,前一半是闺阁闲情,后一半却急转直下,气象迥异。因此世人评点《东厢头场雪》,都说王东厢以淡墨写浓情,往往柔肠百转,一字一词一语穿人心,深得圣人“乐而不淫,哀而不伤”此语的个中三昧,再由书尾“愿普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点睛,水到渠成,境界超拔。

王林泉走入小院,为女儿摇起秋千,笑道:“爹没说错吧,世子殿下分明是个玲珑剔透的聪明人,就说嘛,大将军与王妃教出来的儿子,差不到哪里去。嘿,当年殿下早早握刀,今日再见双刀在手,很是欣慰。爹最烦看到青州那帮自诩温良恭俭让的儒学士子,远不如殿下做事来得爽利痛快。听说你们在茶楼动手打了赵都统的儿子?打得好!不打不长记性,我正好想拿钱砸出个道理给这帮家伙看看,是女子枕头风厉害,还是真金白银能让鬼推磨。”

王初冬嗯了一声,转头说道:“爹,我不写《东厢》的后记了。”

王林泉坐在秋千一侧,慈祥道:“不写就不写,省得宫里娘娘们入了魔障一般挂念。”

小妮子俏皮道:“肯定有人要说我江郎才尽啦。”

王林泉开怀大笑道:“那帮吃饱了撑的穷酸书生,文不能握笔写佳篇,武不能提刀上马杀敌,理他们作甚。我女儿骂他们都是打赏天大的面子了。”

王林泉离开之前语重心长道:“女儿啊,现在私定终身还是早了点,再等两年。”

面红耳赤的王初冬扬起小拳头挥了挥。

王林泉来到世子殿下的小院,敲门而入,看到殿下坐在院中,桌上放有一格紫檀剑匣,只有婢女青鸟站在一旁。徐凤年刚要起身,王林泉慌张道:“殿下无须起身,老奴不敢当的。”

徐凤年没有多说,尊卑之分,森严礼数,不是三言两语就可打消。王林泉坐下后,小心看了一眼这么多年一直不敢忘怀的剑匣,所有老卒离开北凉军后,有几样东西是都不会忘记的,当年身处何营,那一杆所向披靡的徐字王旗。王林泉是真正的徐骁马前卒,有幸见到更多、记住更多的东西。其中一件,便是桌上这剑匣,匣中所藏名剑,在王妃手中可谓是“万里悲风一剑寒”,是当之无愧的入世第一剑。上代武评有诗云“一剑光耀三十州,罡气冲霄射斗牛”,足见王妃的绝代风华。王林泉看着看着便热泪盈眶,这些年沾染了满身铜臭,可夜深人静,每每思及当初大将军厉兵秣马,投十万马鞭入河,都会激动不已,正是这股气,支撑着王林泉走到了今天。

徐凤年缓缓闭目,两指抹过剑匣,剑匣刻有十八字。

是他娘亲亲手写就。娘亲是上一任吴家剑冠,虽然为了徐骁背离家族,但许多规矩还是照搬。她去世后便由覆甲剑侍赵玉台守墓葬剑,说是衣冠冢不准确,吴家剑冢,便是当之无愧的一座剑冢。修道人不敬天道,修到白发苍苍都是不得门而入,以此类推,剑士若对佩剑都不亲不敬,多半境界也高不到哪里去。别看替李淳罡扛起剑道大鼎的邓太阿随手拎桃花枝,看似放浪形骸没个高手的正形,可邓太阿早就明言,不是他不屑佩剑,只是天下少有值得他使剑的对手,唯有王仙芝是一个,曹官子之流只算半个。

徐凤年此次游历,除了亲手秘密绘制几千里地理走势,再就是与王林泉这些北凉旧部牵上线。这些不是徐骁传授,这个王朝内公认的败儿慈父的确从不去唠叨徐凤年该如何行事、如何为人,人屠只是任由世子殿下去闯祸,然后欣然为儿子收拾烂摊子。世子殿下坐拥扈从死士一拨接一拨,为何要独力练刀?总不是真的要单纯去做冲锋陷阵的猛将,这种事情,家里就有个天生神力的弟弟黄蛮儿,日后由徐龙象扛纛,谁与争锋?怎么都轮不到徐凤年。是为了老黄,想要替缺门牙老仆拿回树立在武帝城头的剑匣?有一部分原因,但最隐蔽的,却是对徐家来说最难以释怀的难言之隐。

徐家赶赴北凉前,王妃曾独身赴皇宫,当时在场的有一品高手十数人,大内与江湖各占一半。这是一个知情者个个噤若寒蝉不敢言说的禁忌,是一件短短二十年便被铺满历史尘埃的秘闻。徐凤年知道老皇帝的打算,徐骁若膝下无子,便是身兼大柱国的北凉王又如何?三十万铁骑将来终归稳稳妥妥是皇家的囊中物,这等拙劣的帝王心术,徐凤年都不需要别人提点就能知道。至于那些江湖隐士高人,大多在徐家铁骑马踏江湖中家破人亡,或者是十大门阀豢养供奉的老祖宗,要报国仇家恨,在徐骁最登峰之时给予致命一击,还有比这更解恨的手法吗?

只是他们都没有想到怀有身孕的王妃竟然在那一夜由入世剑转出世剑,当武夫境界超出天象,成就陆地剑仙,便不再能以常理揣度衡量。

那一战,长远来看,两败俱伤,没有赢家。

原先对王朝忠心耿耿的北凉铁骑与朝廷彻底生出不可弥补的隔阂,而王妃落下了沉重病根,红颜早逝。

徐凤年有一本生死簿,上面记载了那十几个当日出现在皇宫的人名,三分之一已经陆续暴毙,无一是老死。徐凤年已然及冠,以后对上这些活着的人,总是希望能亲自斩杀,即便终生都做不到,也比什么事情都不做要好。

徐骁当年为了朝廷百年盛世大计不惜与整座江湖为敌,那么徐凤年比徐骁更想要把这座江湖给踏平一空,总有一些事连道理都不用讲。徐骁能为自己带来二十年安稳,出门铁骑护驾,更有明暗死士,可徐骁总会有年老的一天,十年后,二十年后?徐骁的人心是打江山打下来的,徐凤年要为徐家博一个大树不倒,务必要接手北凉铁骑,这可不是动动嘴皮的小事,北凉重军功,崇武好战,若真顺从二姐徐渭熊的话,一心一意马下帷幕治军,徐凤年没这个信心。

徐凤年这些年一直扪心自问:没有徐骁,你算个什么东西?

徐凤年下意识握紧双刀,长呼出一口浊气。

王林泉追忆往昔,感慨万千道:“当初大将军平定西蜀,赵军师只差十里路便可亲眼见到西蜀皇城,遗憾病逝,大将军便率军投鞭断江,告慰赵军师在天之灵。西蜀谁人不胆寒?!”

徐凤年沉声道:“北凉铁骑唯有死战。”

王林泉重重点头,“唯有死战!”

兵法诡道,徐骁却反其道行之,任你千军万马气势汹汹,我北凉军只有死战。

徐凤年微笑道:“徐骁这趟进京面圣,八成又要搅得京城一团乌烟瘴气。”

王林泉噤声不敢妄言。

徐凤年却不介意与这位老卒说些说出去就要掀起轩然大波的家事,王林泉都敢当着无数眼线在码头长跪饮泣,徐凤年如果连这点心胸气度都无,别说日后接过徐骁手中的马鞭,便是这座江湖都不用闲逛了,早点回去躲在北凉王府才省事省心。示意青鸟去拿些酒来,说道:“王叔,都是自家人,咱们不说两家话。这次我到姥山,你这般正大光明摆出北凉旧部的姿态,接下来注定要被青州甚至是朝廷许多人下黑手,我会叮嘱褚禄山帮你看着点,真要闹大,大不了让徐骁出来说话,我就不信当年被徐骁拿马鞭敲肿脑门的靖安王赵衡敢撕破脸皮。至于徐骁入京,嘿,我猜是去给我讨一个世袭罔替的明确结果,确保将来我能穿一件不输给他那身朝服的大黄缎蟒袍。”

世袭罔替!

平时看似老眼昏花的王林泉一听到这个说法,双眼立即绽出光彩。北凉三十万铁骑,以及所有分散在王朝各地的旧部老卒,谁不惦念担忧这个?

世袭两字,含义浅显,就是承袭父辈爵位、封号、俸禄以及封地,罔替就大有学问了,不更替不废除。因为即便是宗室藩王,除了战功实在煊赫的燕敕王与广陵王,以特例对待,按照《宗藩法例》都要按辈递降承袭,如靖安王赵衡,儿子无殊功就只能袭封下一级的郡王。徐凤年一旦被朝廷承认世袭罔替,就依旧是北凉王!

这才有大黄缎蟒袍一说。

九五之尊,九龙五爪,才算是帝王黄袍。

徐凤年不介意他年身穿蟒袍去踏平江湖,他就是要活活气死、吓死、打死那些王八蛋。

王林泉只觉得大快人心,刚好青鸟端来好酒,老人痛饮一杯,抹嘴笑道:“如此一来,北凉谁敢不服!”

徐凤年一饮而尽杯中酒,略微自嘲道:“不过我这会儿才一刀破六甲的本事,实在是拿不出手。”

王林泉不以为然道:“世子殿下天纵英才,真要练刀,还不是随便练出个一品高手!”

徐凤年打趣道:“王叔,这话你说着轻松,可我练刀真心不轻松。”

王林泉只顾着笑,心中默念了几句王叔,比下肚的酒更暖心哪。

王林泉突然一脸遗憾地说道:“我那两个儿子不成气候,只会读死书,没办法给殿下牵马了。”

徐凤年摇头道:“没有这个道理。”

王林泉第一次反驳世子殿下,肃穆说道:“殿下,只要王林泉在世一天,王家便任由大将军驱使,世上没有比这更大的道理了!”

徐凤年不知如何劝解,举杯仰头,再次饮光了琉璃夜光杯中酒,轻声说道:“就是不知朝廷会不会摘掉徐骁大柱国的头衔。”

王林泉默然。

两人喝光一壶酒,王林泉毕恭毕敬伏地再跪,这才起身离开。

徐凤年转头望向剑匣。

望向那十八个字。

此剑抚平天下不平事,此剑无愧世间有愧人。

徐凤年一壶接一壶,连喝了三壶酒,喝醉后就直接趴在石桌上酣睡,青鸟替世子殿下盖上了一件貂裘大衣,静坐在一旁。徐凤年清晨时分醒来,看到一板一眼正襟危坐的青鸟,歉意地苦笑了一下,青鸟则是展颜一笑。徐凤年拔出绣冬在院中练刀,开始试图将《千剑本草纲》《杀鲸剑》《敦煌飞剑》《绿水亭甲子习剑录》等一大堆剑道秘籍中最精妙的剑招拣选出来,融入刀法,再以骑牛的那套心法做底子,力求一气呵成。

只不过赵姑姑建议的先手五十将招式臻于巅峰谈何容易,徐凤年这会儿的练刀难免有些画虎不成反类犬,走刀相当凝滞,如此练刀只能事倍功半。不过徐凤年有一个不被注意的优点,就是从小养出了不俗的定力。童年抄书,少年下棋,三年六千里游历更是砥砺干净了当世子殿下当出来的浮躁心性,否则以家中鹰犬无数并且拥有武库的身世,真能脚踏实地,静下心来练刀?至今才一刀破六甲,换作其他眼高于顶的世家子弟,早就跳脚骂娘了吧?

出了一身汗,回房换上青鸟昨日在青蚨绸缎庄购置的崭新衣衫,通体舒泰,刚要吃早饭,就看到天大地大睡觉最大的王初冬破天荒起了个早,站在院门口捏着衣角。徐凤年招了招手,一同进餐,王初冬吃相娇憨随性,徐凤年数次抹去她嘴角残留的食物。徐凤年今日就要离开姥山前往被说成第二座酆都的襄樊,早餐临近末尾,王初冬便越是神色凄凄惨惨戚戚,以她的城府,怎么都遮掩不住,徐凤年也不曾劝说什么。只是吃完后带上小丫头最后一次前往白玉观音像,当徐凤年说了一句等下就别送行了,王初冬彻底伤心,一边抽泣一边如小猫般胡乱擦脸,含糊不清地哽咽道:“等我长大了,记得回来看我。”

徐凤年用手指弹了一下王初冬的鼻子,调侃道:“瞧瞧,都哭花脸了,难怪说女大不中留,你爹白心疼你了。”

天下夺魁的王东厢在书中写死了那名至情的女子,当时她也有躲起来偷偷哭过,但贪睡贪吃贪玩过后,就淡了。只是她不知道当王东厢不再是王东厢,只是少女王初冬时,莫说死别,便是有缘再相会的轻轻生离,也是如此的揪心。她很想告诉徐凤年以后她可能都不爱睡觉了,想问以后想他了却见不到该怎么办,可她不争气地只是哭,什么都说不出口。

徐凤年很见不得女子流泪,听不得哭腔,提高了嗓门说不许哭,她乖巧温顺地立即闭上了嘴巴。

徐凤年哭笑不得,伸出双手捏着她红扑扑的脸蛋,低头用鼻尖碰鼻尖,柔声道:“放心,这一路向东南而去,总会有很多有关我的小道消息传到青州,你等着,会有惊喜。”

王初冬点头挤出笑脸道:“我会给你写诗的!”

徐凤年没有当真跟小丫头约定的一颗北莽头颅诗一篇,万一真有那一天,她岂不是要忙死?

徐凤年突然有些懊恼自己过于草率地在她心中留下烙印,记得鱼幼薇以前有唱词一首,懵懂时候不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可不就是在说眼前的少女吗?世子殿下哪怕在王府梧桐苑,除了青鸟红薯,对其余丫鬟都不敢如何用情,点到即止,十数年如一日。怕的正是那些无法揣测的天灾人祸,相亲相近的女子一旦凋零,徐凤年不愿去承担这份痛苦。徐凤年不知这相思词恰巧出自青州王东厢的《头场雪》,算是被王初冬给一语成谶了。

一行人浩浩荡荡,走到码头,徐凤年登上船,离姥山愈行愈远,鱼幼薇走上前,轻声道:“你不知道王东厢?”

徐凤年一阵莫名其妙,反问道:“什么人?”

鱼幼薇玩味笑道:“你竟然没读过《东厢头场雪》?”

徐凤年皱眉道:“听李翰林说结尾死得一干二净,我就不乐意去翻了。

上次我大姐回凉州,身上便带了本《东厢》,硬逼着我读给她听,好不容易才逃掉。”

鱼幼薇低头抚摸白猫武媚娘,柔柔说道:“那王家幼女便是王东厢啊,出自《头场雪》的‘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连北莽那边都朗朗上口。”

徐凤年轻声道:“难怪。”

鱼幼薇抬头说道:“王东厢可不止会写婉约词曲,虽说从未远赴边境,可连边塞诗都写得别有生趣,‘我到凉州不吟诗,原来凉州即雄文’这句诗可是连大柱国都称赞过的。”

徐凤年笑骂道:“徐骁懂个屁的诗词曲赋。”

但世子殿下轻声补充了一句,“不过小丫头这句诗的确有那么点意思。”

鱼幼薇笑了笑,越发肥胖的武媚娘在她怀中慵懒地伸了个懒腰。

鬼城襄樊,由六大藩王之一的靖安王坐镇。

赵衡在宗室亲王中算是难得的文武兼备,只是高不成低不就,文采不如弟弟淮南王,武力输给燕剌、广陵两位王兄。兴许是心灰意冷,耳顺之年开始崇信黄老学说,一度曾有去龙虎山做道士的念头,最近两年又弃道学佛,兴师动众,特地向皇帝陛下求了特旨前往两禅寺烧香,甚至主动要给黑衣僧人杨太岁当菩萨戒弟子,可惜病虎老僧置若罔闻,始终不加理会。

赵衡如今长习佛教,手中常年缠绕佛珠一百零八颗,多愁善变如女子。

徐骁说过,这个赵衡阴沉如妒妇,求佛问道都是早年造孽太多,求个心安的幌子,六大藩王中数他最不是个爷们。

三条大船才离开姥山没多远,两条春神湖水师楼船便靠了上来,徐凤年所站船只与之相比,小巫见大巫。

徐凤年眯眼望去。北凉铁骑在春秋国战中摧城灭国势如破竹,可谓无敌,唯独不善水战,所以徐凤年对春秋各国水师极有研究。本朝湖上战舰大小四十余种,都有不浅的涉猎,眼前楼船称作黄龙,在青州水师中只比青龙楼船和六牙巨舰略逊一筹。江海通行,已是气势凌人的巍然大物,设三楼,高六丈,饰丹漆,裹铁甲,置走马棚,上下语音不相闻,女墙上的箭孔密密麻麻,触目惊心,更有巨型拍竿,一竿拍下,寻常大船都要被拍得支离破碎。

很不幸,徐凤年这几条船就经不起几竿怒拍,但青州水师更不幸,因为此时船头站着的,是北凉王世子殿下。

徐凤年平静道:“宁将军,去拿大戟。”

性格温良的大戟,宁峨眉难得露出一脸狞笑,转身去船舱取出那一杆卜字铁戟,连短戟行囊都背上了。

吕杨舒三人自然而然做好了跃船厮杀的准备,寻常武卒,实在是经不起他们三个二品高手折腾,只不过民不与官斗,侠不可犯禁,多少有些先天的忌讳,但一想到到底是谁教会了江湖这个血淋淋的道理,三人立即轻松无比。

徐凤年让鱼幼薇先回内舱,抬头看到昨日挨了吕钱塘一脚的赵姓纨绔与一帮狐朋狗友站在黄龙大船三楼指指点点,敢情是在装模作样指点江山?

黄龙楼船逐渐靠近,清晰可见巨型拍竿已经准备就绪。

拍竿张牙舞爪前,那位给青州州牧做小舅子的赵姓公子哥双指捏着一只白瓷酒杯,看上去挺潇洒不羁,他朝徐凤年喊道:“外地佬,你还敢造次吗?!”

徐凤年笑着回应道:“行啊,我倒很想掂量一下青州楼船的斤两,就怕你们中看不中用。”

姓赵的下意识用眼角余光瞥了一眼一行人中的同姓公子,这同龄人容貌风雅,行事却低调内敛,哪怕与他们相处,也毫无架子,在青州境内口碑极佳,都统之子居高临下,问道:“你敢再重复一遍昨日的言语吗?!”

徐凤年明知这是个一眼就能看破的陷阱,却依然淡笑道:“靖安王的姓名说了又何妨?藩王赵衡的儿子站在这里,一样打得他回家以后连赵衡都认不出来。”

姓赵的心中大喜,瞥见身侧那位青州境内无人敢在他面前自称豪族公子的斯文青年,露出一抹不易见到的阴森。

那面如冠玉的白净公子上前一步,他一上前,赵姓纨绔当下便后退。

公子哥直视徐凤年,平静道:“你别后悔。”

徐凤年一抬手,三艘船内一百凤字营兵士尽数出舱,持弩而立,腰挎一出鞘便是清亮如雪的制式北凉刀。

如此一来,反倒是青州水师骑虎难下了。

今日,难不成真要水战一场?

凤字营都尉袁猛怡然不惧,频频用手势督战,井然有序。凤字营本就是北凉轻骑中的翘楚,马战、步战、夜战都名列前茅。掌舵船夫早已被控制,三条船瞬间拉出一条圆弧,互成犄角。北凉军虽不善水战,但那只是跟马战相比。青州水师?当初北凉铁骑围困襄樊,这两艘楼船上的水师士卒都还在吃奶吧?西蜀曾凿开石壁挂了三条铁索拦江,试图阻拦北凉临时拼凑出来的水师,不承想那场水战尚未开启便已落幕,大江沿岸天险被北凉军悉数摧破,真要严格来说,北凉军还是青州水师的半个老祖宗。

徐凤年放声讥笑道:“可敢一战?!”

春神湖自春秋国战以后再无硝烟,难不成今日三条商船要让青州水师开荤?

黄龙楼船上一班纨绔中隐隐领头的世家子皱紧眉头,一场实力悬殊的水战胜负在他看来不须想,只是一旦轻启战事,以他的敏感身份,后遗症太大,哪怕是他父亲都不敢承担。

这三艘黄龙战舰借着水上演练航行到姥山附近,更多是耀武扬威,若对方是寻常勋贵子弟,且不说楼船前后左右设置有四杆巨型拍竿,钩距和犁头镖就已经够他吃一壶了。拍碎或者掀翻对方大船后,就丢一个走私盐铁的罪名,便可成为一桩无法深究的官司。青州本就对姥山王林泉插手盐铁生意多有不满,一来替赵都统的儿子出口恶气,二来也可以给姥山一个警告,一石二鸟,何乐不为?

只是当他看到三条船上百余人携带制式军刀不说,更是手持弓弩,佩刀还好,王朝虽不鼓励游侠莽汉带刀游历,但并不严令禁止,可弓弩却是非军伍不得私自配置。他可不是睁眼瞎,对面那个登姥山游玩的子弟身后可是站着一位披重甲持大戟的魁梧武将,王朝甲士百万,能用铁戟的勇夫屈指可数,这次要教训的人身份自然水落石出,有谁能让北凉大戟宁峨眉亲自护卫?他早就听说北凉王世子殿下二度出门游历,不承想今日便不巧撞上了。

世子殿下可不是谁都敢假冒,藩王子孙出境需要朝廷钦准,出行阵仗更有明文规格。何况显而易见,自称任何一位藩王世子都要比假冒那北凉王世子要安全得多,人屠的儿子,随便站在春秋八国中,喊一声我是北凉王世子殿下,看会不会被多如过江之鲫的刺客死士蜂拥而上。

同是王朝最顶尖世家子的年轻男人眼神复杂,喃喃自语:“这家伙带了一百北凉轻骑,与我父王几乎等同,好大的排场,不愧是异姓藩王的儿子。”

屁股下的位置不同,脑袋里生出来的想法便截然相反,与为首世家子的谨慎不同,包括赵姓纨绔在内的青州子弟听到徐凤年叫嚣后,火冒三丈。要知道水战有两大依仗,一个是占据上游,顺势而下,敌师难以争锋;再就是以大船碾压小船,王朝水师这些年耗费巨资打造了三艘与城墙等高的巨舰,旧东越境内的余皇、旧西楚的神凰,再就是青州水师旗舰,莫说黄龙楼船,便是已算大物的青龙大舰,都要被船头冒铁撞竿一撞立碎。黄龙与三大巨舰的差距,无疑正是眼下商船与黄龙的差距,那厮何来的勇气说出“可敢一战”四字?这得吃了多少颗熊心豹子胆才成?

这批穿锦衣骑壮马的豪门子弟中除去为首的世家子,有两人性格最为激进毛躁,除了父亲是都统的赵姓纨绔,再就是家里老爹身为青州水师一把手的韦玮。韦玮一直被青州百姓私底下骂作恶蛟,仗着父亲权势,最喜欢强行掳掠姑娘到湖上肆意妄为,事后要么沉尸,要么剥光衣服逼迫她们下船,后者大半不堪受辱,投水欲自尽,韦玮最令人发指的地方在于他能力挽三石弓,女子一旦落水,便被他持弓射杀。

他父亲堪称青州龙王爷,韦玮这鸟人斗大的字不识几个,寻常在街上架鹰走狗,见着士子装扮的读书人就要去痛殴一顿,从老子那里学来了七八分的凌厉狠辣,生平最佩服凉州四恶中家设兽笼的李翰林,经常说有机会定要与李大公子结拜兄弟才痛快。

韦玮当下暴跳如雷,他此生最见不惯两样东西,气度儒雅的读书人,再就是比他更跋扈的公子哥,那站在船头的家伙都齐全了,如何都瞧不顺眼,竟敢在他的地盘上大放厥词,活得不耐烦了,转头朝远处一位府上仆役怒喝道:“去给爷取弓来!”

奴仆赶紧跑去拿那张染血无数的大弓。

两艘黄龙楼船上共计有楼船士四百人,五行中土胜水,其色黄,故而船上士卒身穿黄裳、头戴黄帽,名黄头郎。每艘黄龙船按照水战兵书《水上制敌太白阴经》配备长矛钩斧各十,弩三十二,箭矢三千三百,甲胄四十。黄头郎中善战者授予“楫濯士”称号,黄龙有楫濯士十数人,何况两艘楼船顺风而战,不管如何看,都远胜敌人仅有的一百把弓弩,胜券在握。

黄龙船上几位女子皆是穿着贵族女子特有的大袖长裙,“大袖”首创于皇宫内的赵雉赵皇后,与凤冠袆衣都是娘娘嫔妃的常服。近年来朝廷执政宽松,上行下效,“大袖”开始在民间的高门大族中流传开来。楼船上的女子们身着丹紫粉绿鸭黄大袖,宛如一群彩蝶莺燕,煞是好看。服饰豪奢的她们与同船的公子哥们心态略有不同,她们本就对那佩双刀的家伙无甚浓烈敌意,看在眼中,只觉得风流倜傥。双刀一长一短,长刀漂亮,短刀古朴,风格迥异,站在船头面对青州四百楼船士竟能丝毫不惧,更显男子玉树临风的大将风度。先不说是否是绣花枕头,仅凭这份胆大作态,便让她们怦然心动了,情郎可不得就找这般潇洒无畏的公子哥?

她们才不管什么两军对峙剑拔弩张,两个胆大些的青州豪阀千金,已经悄悄丢去了媚眼。

徐凤年对于青州水师能否迎战其实并不上心,更多的是在观察黄龙楼船的一些细节:战舰调动是否有条不紊;钩距拍竿是否擦拭清亮;楼船船板上篷帆裹有的牛革铁甲是否完备。一叶可知秋,青州水师战力有多少,大抵能看出十之八九。老道士魏叔阳站在世子殿下身侧以防偷袭,徐凤年转头与宁峨眉随口说些水战要事,对青州水师简明扼要做了一番评点,这名北凉四牙之一的武典将军不谙水战,但听着世子殿下口中所讲,神情凝重中带着几分惊讶,殿下分明是精通水上兵法战略的行家,阐述利弊,娓娓道来,可不是看几眼《太白阴经》就能纸上谈兵的。

大戟将军微微一笑,躬身请命道:“只要敌军敢战,末将一戟便可挑断楼船拍竿,让其近不了身。至于比拼箭术,黄头郎比我北凉健卒更是差了十万八千里。恳请殿下准许末将率兵先声夺人!定要让青州水师见识一下何谓战阵悍勇!”

徐凤年摇了摇头,打趣道:“宁将军,我们约战,打不打最后还得由对面那些人来决定,若是你先出手,事后追究,我这个一向名声糟糕的世子殿下倒是不怕,最多就是徐骁在朝堂上与张首辅等一帮殿阁大学士破口对骂,但是小心你连武典将军都做不成。你瞧瞧那边与你同阶的楼船将军,志得意满,估计想着帮妥这事儿就得升官发财了。宁将军跟在我身边本就遭罪,没法子升官也就罢了,若再被降阶,传出去我的名声就真要烂遍三十州了,以后谁还敢给我这个无良世子鞍前马后?”

重甲威严的宁峨眉约莫是大致摸清了世子殿下的脾性,会心笑道:“是这个道理,看来赶明儿就得求殿下让大将军给末将一个千武牛将军当当,这趟好不容易出门在外,总得给殿下长长脸面。”

徐凤年哈哈笑道:“硬是要得。”

北凉轻骑凝神对敌时,偶尔会观察世子殿下与宁将军的神态,看到两位主心骨如此轻松随意,他们都跟着豪气横生。北凉军旧部可谓是离阳王朝最不受待见的一批人,三十万无敌铁骑屯扎在离阳北莽两国边境,对这股足足蔓延十多年的风气也无可奈何,他们跟着世子殿下与宁将军、袁都尉好不容易逮着机会走出北凉,虽说雨中小道一战折损兄弟不少,可入了北凉军,有谁怕过马革裹尸?颖椽城门外宁将军一戟将那不长眼的顾剑棠旧将挑翻下马,后来听宁将军说世子殿下亲口说若是他在场的话,定要把那东禁副都尉吊在城门上示众。如果那会儿凤字营轻骑还在半信半疑,可经过了鬼门关世子殿下亲自救人,再听今日放话可敢一战,他们是信多过疑了。先不管世子殿下是否鲁莽,这一等一的跋扈做派,终归是不愧北凉徐字王旗!

世子殿下当日在激流中腾挪如猿,尤其是那握住卜字铁戟提人的手法,凤字营可都看在眼中记在心里,那几个被殿下从水中救起的轻骑,最近与袍泽们插科打诨,言语中总有些自傲。

徐凤年见到黄龙楼船上一个壮硕青年拿过牛角巨弓,拉弓如满月,可见膂力不俗。

那一箭,直指自己。

右手握绣冬的徐凤年眯起一双极好看的丹凤眸子,默默说道:“就等你了。”

姥山,王林泉来到小女儿王初冬的楼中书房,一同观战。

王东厢的“头场雪”书斋是姥山最高建筑,书籍遍地,散乱无序,但她从不要丫鬟女婢整理,书房是禁地,尤其是她写书、写诗时,无人敢去打扰。每本书都被评作三六九等,分门别类,给予不同的昵称,无聊时便趴在地上书堆里,让不同类别的书籍进行假象的角斗,自言自语,自娱自乐,所以从不孤单,因此站在书斋外的贴身丫鬟总能听到诸如“呀,经学胜了兵法,罚尔等兵书四十六部,半旬不被我阅读”“哦,西蜀诗集与南唐曲赋势均力敌了,不错不错,奖赏你们各自领兵的大将军《花间集校》与《菩萨蛮》各读三日”。

丫鬟们对自家小姐一个个天马行空的想法已经习以为常,觉得跟着这么个喜庆逍遥的主子,真是幸运。小姐若是写书、读书闷了,便与她们一起蹴鞠、荡秋千、打马球。尤其是一些个丫鬟都在《东厢头场雪》里露过面,这可太神奇了,天下士子都知道她们啦,以至于青州士族中许多俊彦都慕名而来,只求娶回一个“《东厢》丫头”,与那老家伙自称东厢子孙并称本州文坛两大奇事。

王初冬踮起脚尖,望向湖面舟船对峙,忧心忡忡地问道:“爹,打得过吗?”

姜到底还是老的辣,王林泉胸有成竹道:“青州水师看似船大人多,其实中看不中用,青州十年无战事,这帮黄头郎也就做做样子。殿下的亲卫扈从却不同,百里挑一,精于骑射,一百矫健悍卒对上四百个不谙兵战的废物,真要对战,几盏茶工夫,黄头郎就要丢盔弃甲。但殿下需要顾忌庙堂上的捭阖,不好先手破敌,青州水师也不敢说无法无天到殿下摆出身份后还敢水战一场,这可不是官欺民的小事,说遮掩就遮掩,两派官军相斗,是朝廷大忌,现在就看青州水师那边有没有明眼人了,若是由韦玮之流鼠辈来掌控局面,多半要输了水战再输庙堂。青州水师一旦败露出如此不济,这些年水师都统韦栋的贪墨枉法,就连州牧都要捂不住,到时候这支水师便要变天了。本来青州水师被顾剑棠旧部把持得滴水不漏,对爹的盐铁河运生意反复诘难,哼,爹趁此机会刚好可以安插嫡系人手进去。”

王初冬呢喃道:“春神三万六千顷,一百甲破四百甲。”

王林泉赶紧收敛心神,不去说那些官场上的钩心斗角,笑眯眯地赞赏道:“好诗好诗,气势磅礴。”

王初冬瞪了他一眼,“这哪里是诗!女儿随口胡诌的呀。”

王林泉厚着脸皮吹嘘道:“我的初冬倚马万言出口成章,不是诗但胜过诗嘛。”

王初冬正要反驳,猛然瞅见湖上风云突变,伸手指向江面,提高嗓音道:“快看!”

是楼船三楼,韦玮弯弓拉出一个大圆,然后电光石火间射出了一箭!

锋利箭矢激射向徐凤年。

早前大戟宁峨眉便看到有人拉弓,想要替世子殿下挡下这一箭,却被九斗米老道士魏叔阳用眼神示意无须出手。

徐凤年瞬间抽刀,楼船众人以及四百黄头郎只看到一抹耀眼白芒抡出一道弧线,定睛再看,便是那根破空而去、气势惊人的箭矢被斩成两截,箭头半截被握在了那人手中。不给坐等对手毙命的韦玮回神,徐凤年轻轻抛起半根箭矢,屈指一弹,只见箭矢去势迅猛无比,这一击却不是回赠韦玮,而是射向了那名为首的世家子。这名年轻公子早已退居幕后位置,显然想要坐山观虎斗,徐凤年就是不让他得逞,既然钓鱼,不钓大鲸算是怎么回事?这家伙十有八九是靖安王赵衡的子孙,入襄樊城前,他就是要让靖安王知道,当年你被徐骁拿马鞭连敲几十下都不敢声张,今日本世子就亲手揍一揍你的儿子,看谁家才是虎父犬子!

那名世家子身边自有高手护卫,以袖挡去半截箭矢,但那名世家子显然被吓了一跳,后撤数步,不小心撞到了一名青州高门名媛的胸口上,惹来一声此时此景中格外刺耳的娇嗔。

徐凤年缓缓收刀,依然是那副极其嚣张欠打的表情,朗声问道:“可敢一战?!”

宁峨眉将手中铁戟往船板上一蹾,轰然作响,他的长相本就豹头环眼、燕颌虎须,此时对着黄龙楼船怒目相向,无比狰狞雄武,喝声道:“凤字营!死战!”

袁猛与一百凤字营轻骑当下齐声喊道:“死战!”

雷鸣冲霄。

对面两船人不由心神一颤,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眼神中看出了浓重的惊恐。

四百黄头郎更是手脚颤抖,已然握不住手中兵器。 a/R0p/IvnkU+nu0shtDv2ICsBkMLPC/oEWaS/kqQT/KbqzegH8uflUjEBKlxaO1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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