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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淳罡飞剑斩江

小师叔踏鹤天象,

第一章

玄帧说我以剑力证道,不如天道,走错了大道。你却说受了一剑便够了。我李淳罡要甚天道?!一剑足矣!

遇王则停,能不杀则不杀。这是国士李义山送来的第一个锦囊。

其实,徐凤年本就没有要与青羊宫你死我亡的念头。吴灵素被封为青城王,若真杀了他,别说是徐凤年这个世子殿下,便是徐骁都要被召唤入京,承担天子之怒。徐凤年自嘲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众人却不敢打。那么徐骁大概就是一头过街老虎,连喊打的好汉都少有。赵姑姑说猛虎打盹睁眼便杀人,可没了三十万北凉铁骑,徐凤年还是很担心徐骁会吃亏,尤其是在四面楚歌的京师重地,徐骁顾得上?不仅顾剑棠这个旧怨无数的春秋名将在那里以逸待劳,还有入阁做相的张巨鹿。这位被政敌骂作乾纲独断的张首辅,更是与徐骁在辽东风雷结下新仇,旧恨则是恩师周太傅因徐大柱国抑郁而终。

满朝文武,那些个与先前几大高门豪阀有各种联姻的权贵,哪一个在家中没有听烦了亲戚的叫苦叫冤?

一头没了爪牙的年迈老虎,单独入了牢笼,还能杀人?

徐凤年将藏有大凉龙雀剑的红匣交由青鸟,令其将大凉龙雀与三本青羊宫珍贵秘笈一齐放入车厢。世子坐于马上,回望了几眼青羊峰山巅道观飞檐的景象,面无表情,对因为与雀儿离别在即而恋恋不舍的鱼幼薇说道:“送雀儿小山楂回去后,你就别再骑马了,去车上待着。”

鱼幼薇魂不守舍,看了看天真烂漫的雀儿,再一脸乞求地望着世子殿下,而徐凤年只是铁石心肠地摇了摇头。

离了青羊峰,徐凤年让小山楂去吕钱塘马上,唤雀儿坐上舒羞的马背。

牵马而行的徐凤年抬头看着两个眼角湿润的孩子,微笑道:“我就不送你们了,代我跟老孟头刘芦苇秆子孔跛子这些老家伙们告别一声,我与青羊宫的这些神仙说过,你们揭不开锅的时候,可以与他们赊账,都记在我头上便是。不过别成天大鱼大肉的,小心我不替你们还账。到时候雀儿被掳去当道姑,我可是不管的。”

雀儿哭了起来。徐凤年走近几步,看见少女手中紧紧攥着一片树叶,约莫是本想将那首小谣谚吹哨子给他听的。徐凤年笑而不语,用手指翘起鼻子,朝她做了个不符世子勋贵身份的猪头鬼脸,引得小妮子破涕为笑。

抱着雀儿的舒羞一时间神情古怪。

小山楂更男子气概一些,转头揉了揉眼睛,挤出笑脸道:“徐凤年,记得早点回来看我们啊,要不然雀儿以后被哪位年轻书生拐骗了去,我可不拦着。”

徐凤年拿绣冬刀鞘敲了敲少年脑袋笑道:“不许乌鸦嘴。”

徐凤年敲完了小山楂,稍稍用力敲在骏马身上,吕钱塘舒羞见机趁势夹了夹马腹,两马四人入了一条密林小道,传来雀儿送别的悠扬哨音,青鸟微笑闭眼,她知道这是世子殿下最拿手的《春神谣》。

徐凤年望着背影,将坐骑交给杨青风驱使,独自坐入一辆跟青羊宫要来的宽敞马车,盘膝而坐,以武当玉柱玄妙口诀,糅合四千言《参同契》,轻缓吐纳,气机遍布全身窍穴。外静内动,一刻不歇。天下武学都是逆水行舟的苦命行当,以北凉王府做例,虽有一座宝山武库。可在徐凤年决心练刀之前,看了那么多上乘秘籍,就用眼睛看出一个高手来了?若练武是这样的一件轻松美事,皇宫大内还不得高手多如狗?

不愿去与老剑神同乘一车的鱼幼薇进了车厢,恰巧看到徐凤年导气于手心,以温热双掌掩耳,手指并拢贴在枕部,食指叠于中指上,食指着力下滑弹击枕部,发出鼓鸣声响。鱼幼薇好奇记下击弹次数,是二十四次。本来打算进行完这黄庭的“鸣天鼓”后去叩齿三十六的徐凤年睁开眼睛,略微不悦地望向鱼幼薇,后者委屈说道:“你不让我骑马,我只好上来。”

徐凤年想到她不愿跟李老头儿相处,便不多说,重新闭目凝神,叩齿咽津静心,将大美人鱼幼薇晾在一边不理不睬。习惯了冷落的鱼幼薇倒是无所谓,兴致勃勃地观察徐凤年的呼吸吐纳,看久了,她便看出一些名堂。眉心由深红入淡紫的徐凤年口吐气鼻吸气,只见他纳气有一,吐气有六。鱼幼薇听不到每次气息出入有声响,却可看到他身体四周仿佛有游风习习。鱼幼薇甚至可以感受到一阵清凉沁入自己肌肤,真是神奇。

徐凤年足足静坐了一个时辰,才睁眼握刀,绣冬春雷微颤不止。看到鱼幼薇瞪大眼睛,徐凤年笑道:“别看了,如果不是你打扰,我能跟老道高僧一般打坐入定一整天。”

鱼幼薇柔声道:“那我去骑马,不耽误世子殿下练功。”

徐凤年哑然失笑,摇头道:“别骑了,再骑马小心你的屁股蛋再不能如羊脂美玉,以后我若是想老汉推车,一看到你那儿粗糙肯定就没了兴致。”

鱼幼薇愤然起身,弯腰准备去骑马,最好把屁股蛋骑没了才罢休。

徐凤年不紧不慢笑道:“别急着下车,我独自吐纳也无趣,不妨跟你说点这气海导引的诀窍,你若是无事可做闲着无聊,可以学一学,长生不朽是骗人的,但延年益寿肯定不假。武当山这门吐纳的心法,别看口诀朴素,其实大有妙处,是那道门大黄庭修行的地基,融合了古代方士的修昆仑法五宜六法,武当玉柱的祛病延年十六句,以及年轻师叔祖洪洗象瞎琢磨出来的黄庭莲花真经导引术。魏爷爷手中有一本与古书同名却不同道的《参同契》,魏爷爷身为九斗米老真人,也说此书一出龙虎服输。来,我先教你一段口诀,好让你避免风寒邪气侵袭胸口,要知道五脏六腑中,心是君主之官,肺乃相辅之官,可见胸部何等重要,这口诀还要配合十指揉捏,你若顾不过来,我可以帮你。”

鱼幼薇一开始听得入神,可等到才说几句正经言语的徐凤年露出了狐狸尾巴,便有些无奈,但终究没有掀开帘子下车,坐在角落,岔开话题轻声问道:“为什么不带上雀儿小山楂?你忍心他们跟老孟头一样做山贼草寇?”

徐凤年反问道:“不好吗?”

鱼幼薇恼怒道:“徐凤年,你是谁?!你是北凉王嫡长子,是大柱国最宠溺的儿子,你明明可以给两个孩子一份锦绣前程,这种举手之劳对你而言很难吗?你连孩子们眼中的青羊宫神仙都敢杀,为何临到头却如此吝啬?!”

徐凤年按刀而坐,手指轻弹叠于上边的绣冬刀鞘,不动声色,像是觉得鱼幼薇不可理喻,连解释辩驳都懒得。

鱼幼薇涨红了脸,眼神悲凉。

徐凤年还是反问:“你认为两个孩子被我带下山了,比商贾豪富人家的子女更加衣食无忧,就是幸运?不做终日担心米盐却起码可以性命无忧的蟊贼,去做什么?整天跟我一样养鹰斗狗,或者说做点小本买卖,再被北凉王府的仇家盯上,不知哪天便暴毙?鱼幼薇,知道你们这些士族出身的家伙,最让我生厌的地方在哪里吗?正是你们自以为是的忧国忧民都会带着一股书生意气,看似一往无前,问心无愧,可曾问过平民百姓,他们到底需要什么?那场春秋国战,是徐骁挑起的硝烟吗?上阴学宫饱读诗书的纵横家,个个觉得心系天下,要匡扶王道正统,以一国作棋子,到头来死了数百万人,甲士百万,百姓更是数倍,而上阴学宫死了几个?即便你听说了一些书生忠臣投湖跳崖,以死明志。史书上却留下了他们的名字,千古流芳。可如老孟头这些微不足道的百姓,谁会记得他们的死活?你那位身为上阴学宫稷下学士的父亲悲愤作亡国哀诗,说那大凰城上竖降旗,举国无一是男儿。要我来说,什么春秋哀诗榜首,根本就是一堆屁话,什么都是假的,各国皇族死绝是应该,可那些听不到的百姓哭嚎,才是真正的哀诗。你当年与父亲一同被逃难流民裹挟,想必是听到了?可曾记得?我二姐作北凉歌,哪里是在夸徐骁英勇善战?贫寒北凉参差百万户,几人铁衣裹枯骨?这是在骂徐骁!试问帝王将相几抔土?这可是在学你父亲这帮文人士子在歌功颂德?鱼幼薇,知道我为何不杀你吗?我便是要你好好睁大眼睛看着,不光要带你去看江湖,什么才是真正的活着,以后还要带你去北凉边境去看铁甲听铁蹄,让你知道什么才是战争!”

徐凤年顿了顿,平静笑道:“当然,不杀你,还是想欺负你。”

鱼幼薇默不作声。

徐凤年继续吐纳,这门武当倾囊相授的心法异于古人的导引,经过魏叔阳考证后有诸多修改。改一般吐纳的心“呼”为呵,肝“呵”为嘘,改脾“唏”为呼,并且增胆为“嘻”,引气时默念,大有裨益。寻常武者练拳时大声呼喝,并非简单地以声壮势,而是配合内功心法的气机导引,在瞬间爆发出来,只是大多不得要领,做不到匀细绵长行缓圆活,一呼一吸契合天道。当初徐凤年与白发老魁一起上武当,骑牛的在山顶罡风吹拂中一摇一摆只是不倒,年轻师叔祖的模样看似滑稽可笑,摇坠之间,其实妙不可言。武当以外都不信这个捧黄庭的年轻道士可以为玄武扛鼎,徐凤年却是逐渐相信骑牛的说不定真是齐玄帧那种百年一遇的道门仙人。

只不过再神仙,不下山,都是白搭。

龙虎山这几十年的香火兴旺,还是靠那位为老皇帝延命的天师,而不是法力通玄的齐玄帧。

中午在朝阳峰山脚吃了顿野味,鱼幼薇并没下车。徐凤年不奢望这只西楚小猫能被一番浑话驯服,家仇国恨,累加在一起,本就道不同不相为谋的两人,哪里会是徐凤年三言两语就可能化解?何况他也不想着鱼幼薇去做逆来顺受的侍妾,没了野性灵气,就不好玩了。徐凤年刚要去姜泥所在的车厢听书,却听到头顶山林传来一阵炸雷嚎叫,似是蛮荒巨兽临死的吼叫,震得众人一阵头皮发麻。徐凤年对吕杨舒三人吩咐道:“吕钱塘杨青风你们随我上山。舒羞,你去喊上宁峨眉,记得跟上我们。这头在青城山做王两三百年的异兽,不好对付。”

徐凤年掠入山林,身形矫健如山兔。每次脚尖轻轻着地,不见如何发力便可掠出数丈距离。身后吕钱塘和杨青风面面相觑,心生震骇,这可不是普通武夫便能做出的壮举。

当舒羞和大戟宁峨眉见到世子殿下时,却看到诡谲一幕。这一片山林古木悉数折断,鲜血满地,世子殿下脚下是一头不曾见过的巨大野兽。野兽一身锋芒甲刺,已是死亡,肤色由红转黑,腹部被剖开。而一身血迹的世子殿下正低头望着怀中两只才刚刚投胎睁眼的幼兽,一手捧着一头,笑眯眯道:“你们一个叫金刚一个叫菩萨好了。”

徐凤年当时火急火燎地赶到这成年雌夔葬身处,便看到这头青城异兽奄奄一息的凄惨场景。雌夔加上尾巴长达两丈,重量估计最少都有五百斤。这头在山林中无敌的庞然大物的身躯竟是满身伤痕,地上皆是折断的鳞甲,六足似被利器削去了两足,可以得知先前一场大战何等惨烈。徐凤年只见它身受致命重创,却并不瞑目,一时不解。

杨青风是驭兽的行家,不顾规矩地冲刺上前,在虎夔身前跪下,双手在异兽腹部抚摸。徐凤年这才注意到这头将死虎夔的腹部鼓动。杨青风一脸震惊地解释说腹中有幼兽即将诞生,破腹以后是死是活得看天命。

徐凤年二话不说便将短刀春雷交给杨青风,令其以春雷刀锋竭力划开坚硬如铁的巨兽肚皮。那头只剩几息生命的雌夔却仍然艰辛扭头,望向腹部,似乎想要亲眼看到幼儿出世才肯合眼。杨青风从鲜血窟窿里接连捞出两头小兽,一雌一雄,先雌后雄,那便是姐弟了。

徐凤年蹲在地上接过两只小巧玲珑的猩红幼崽,挪了挪,抱到异兽眼前,似乎要让它亲眼见到幼儿活着。那头气息渐弱的成年母夔终于缓缓闭眼。

一头汗水双手还沾着母夔鲜血的杨青风,无比兴奋道:“它们睁眼初见是谁,便会认谁做父母。机会稍纵即逝,殿下切莫马虎。何时睁眼,小的也不敢断言。恳请殿下等到它们初次张目后再松手,这等千载难逢的天道机遇,实在是万金难买!小的若没有猜错,异兽名虎夔,一般都是居于地底黄泉的雄夔每隔五百年破土而出,与母虎交媾而生,史载虎夔虽有雄雌,却往往无法生育,遇水不溺如龙,入山则称王称霸,独活五百年便死。这头虎夔,奇怪了。世子殿下,得之天命啊!”

那对虎夔幼崽开始挣扎扭打,带出母腹的一身鳞甲划伤了徐凤年双手。

杨青风神情紧张,提醒这是幼崽张目睁眼的征兆。可重要关头,徐凤年却捧着一对才出生便要孤苦伶仃的幼崽坐在地上,将姐弟幼崽的脑袋对向母夔。

幼小崽儿第一眼便看到了倒在血泊中的母夔,十分呆滞,徐凤年双手伤口乱如麻。血不可避免地涂抹在它们身上。姐弟幼崽转身抬头,痴痴望着徐凤年,约莫是那头母夔违逆了天命,遭了天谴,己身毙命不说,两头幼崽也并非赵玉台所说带有一根夔角,徐凤年与它们对视,轻声笑道:“小家伙们,第一眼看到的,便是你们娘亲,可别忘了。至于我,不是你们的爹,千真万确,不骗你们!”

手中赤霞大剑拄地的吕钱塘听着世子殿下一本正经的言语,忍住笑意。

这位世子殿下,总是城府阴沉,可的确有些时候还是让人讨厌不起来。

杨青风则十分懊恼,幼年异兽睁眼初见仅是死亡的虎夔,而非世子殿下。这等让异兽顺从的罕见天命比各个王朝太祖黄袍加身只差一线,世子殿下怎么就白白送出去了?!只不过当心如刀绞的杨青风看到幼崽伸舌头舔了舔徐凤年掌心鲜血,然后两颗小脑袋心有灵犀般齐齐依偎摩挲着世子殿下的手臂,杨青风这才如释重负,心情略微好受一点。徐凤年站起身给它们一个取名菩萨一个取名金刚,便是舒羞和宁峨眉凑巧撞见的一幕。

徐凤年手中幼崽开始扭动身躯,心情惬意的杨青风笑道:“虎夔幼崽比马驹要强壮无数,这会儿大抵可以行走了。殿下可以替它们寻一处水源,清洗一阵,古书上说幼年虎夔需要遇水才灵。方才殿下跃过那条小溪,便不错。水浅,不至于让它们潜水溜走,若是换成江河或者深潭,就有些棘手。”

徐凤年点了点头,说道:“吕钱塘,你和宁将军一起埋葬了这头母夔。”

杨青风震惊道:“殿下,虎夔鳞甲如果做成了甲胄,刀枪不入水火不侵,比之前那符将红甲半点不差!”

徐凤年眯眼斜瞥了一下忠心耿耿的杨青风,没有说话。杨青风噤若寒蝉,不敢再多说一个字。

徐凤年捧着它们掠至溪畔,将它们放入水中,两头幼崽没入清澈溪水,在水底如履平地,游玩嬉戏,扑腾出水花无数。两头幼崽离溪畔稍远了,那只体型稍小的姐姐菩萨似乎瞧不见徐凤年,张开嘴咬了一下弟弟。两头幼崽便浮出水面四足划动,朝坐在岸边的徐凤年冲过去,最后它们几乎是踏波而行,跃入世子殿下怀中,蛮劲可怕。徐凤年差点后仰倒地,胸口一阵酸痛,也不在乎这对幼崽天生披甲刺,伸手摸了摸与他关系亲昵的两个淘气家伙,笑脸灿烂。

大戟宁峨眉不明就里,只觉得那对幼兽长相奇特,不似凡物。

舒羞小声询问身边的杨青风,“姓杨的,这对幼崽叫什么?”

杨青风无动于衷,跟木头一般杵在那里。

舒羞妩媚撇嘴道:“小气。”

杨青风只是望向坐在溪畔陪幼夔戏耍的世子殿下背影,想不明白为何白白浪费了全身上下里外都是宝贝的母夔尸体。

舒羞下意识呢喃道:“这个世子殿下,总觉得他对一些不起眼的人和物,要更友善。对我们几个,甚至不如他的坐骑。”

听进耳朵的杨青风冷笑道:“那只是对你而言吧。”

舒羞想起了世子殿下喊自己舒大娘,还有在破旧道观和青羊宫里世子殿下口口声声说要将自己送出去,恼火得要杀人,只是心中激愤闷懑,脸上却娇媚如花,笑里藏刀道:“也不知道是谁刚才被世子殿下一个眼神便吓得三条腿发软。”

杨青风双手雪白十指交叉在胸口。

舒羞讥笑道:“杨青风,你有本事动手,姐姐保证不还手,任你宰割。”

杨青风有怒气,却不动手,只是语调平淡道:“姐姐?难怪世子殿下要称呼你舒大娘。舒大娘都这个岁数了,杨青风可没兴趣宰割,想必眼光挑剔的世子殿下更是如此。”

舒羞生气时总是能够让人没见怒容前,则先见到胸脯微颤的风景。

幼夔已能踉跄行走,虽然围绕着徐凤年奔跑过快时还会跌倒,但哪怕摔得尘土飞扬,依旧安然无恙,摇晃着起身照旧活泼好动。徐凤年见到宁峨眉和吕钱塘走来,便站起身,带着跟在他屁股后头玩耍打闹的姐弟幼夔走回车队。坐在青鸟身边的姜泥看到这对活蹦乱跳的小家伙,愣了愣,老剑神听闻幼夔喧闹声音,掀起帘子,看了一眼,讶异道:“灵气之盛,可以并肩当年齐玄帧座下听他讲经说法十几年的黑虎了。”

徐凤年提着幼夔脖子钻入车厢,没有看到鱼幼薇,想必是她不想看到自己,便独自跑去姜泥李老头那边生闷气了。徐凤年摘下绣冬春雷双刀,盘膝坐下,两头幼夔用小脑袋拱他的小腿,徐凤年拍了两下,等它们纳闷着抬头,徐凤年分别指了指两个小家伙,笑道:“你叫菩萨,是姐姐。你叫金刚,是弟弟。再说明一下,我叫徐凤年,不是你们爹。好了,我要修习大黄庭,你们别捣乱,否则把你们吊起来打。”

说来奇怪,本来不停闹腾的幼夔在徐凤年坐定修行后,便安静下来,蜷缩在徐凤年脚下,纹丝不动。晚出生一步便只能做弟弟的雄虎夔若是动弹一下,便被体型其实输给它的姐姐咬上一口,它也不敢还嘴。

修习忌讳分心,可不知为何,徐凤年想着这对姐弟幼夔以至于嘴角翘起,并不可以专心一致吐纳,体内气机流转却是比之往常还要流畅。

徐凤年没来由想起当初在山上瀑布后骑牛的一番话,“太上忘情,非是无情,忘情是寂静不动情,好似遗忘,若是记起,便是至情。正所谓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一言,道可道非常道,偶尔知道,欲言又止,才算知道。”

徐凤年睁开眼睛,笑骂道:“什么玄空大道,总喜欢说得模棱两可莫名其妙,骑牛的,你若真是真武大帝降世,有本事就下武当上龙虎,这个要是太难为你了,那就给我滚去江南!”

徐凤年收敛了笑意,喃喃自语道:“见一个女人,比成为那肩扛两道的天下第一都要难吗?”

两大祖庭南北相望。

六百年前,龙虎大兴,武当山几乎香火凋敝殆尽,大半道士逃下山。

三百年前,武当反过来力压龙虎,龙虎低头低到不能再低。如今百年,王朝一再抬高龙虎,武当一代不如一代,连王重楼在内的历任掌教都不曾一次进京面圣。

下一百年?

少有人真的认为玄武当兴五百年。

这场暗斗了整整千年的南北之争,是骑牛的以他自己都不知道是个啥东西的天道胜出,还是那个号称龙虎山上悟性第一,武道精进第一,以至于此生有望修为并肩齐玄帧的齐姓小天师?

徐凤年实在是不明白洪洗象的道。

比较斗赢了四大天师压顶代代英才辈出的龙虎山,难道不是下山下江南更容易一些?

徐凤年低头苦涩道:“你这可知不可说的道,我这辈子算是不会知道了。

你不说,你不做,我大姐怎么知道?光躲在武当山上骑牛,知道你大爷啊!”

武当山掌教王重楼仙逝于小莲花峰。

随着这个消息从北凉向东西南蔓延开去,天下道门轰动。不是说一指断沧澜吗?不是说才修成了大黄庭吗?怎么说登仙就登仙了?要知道此登仙非龙虎山的证道登仙,而是死了,与凡夫俗子一般病死老死,武当山对此更是没有丝毫遮掩,与此同时,世人得知王重楼逝世后,掌教武当山的并非山上德高望重仅次于王重楼的陈繇,不是最年长的丹鼎大家宋知命,也不是剑术超群的哑巴王小屏,而是不到三十岁的武当年轻师叔祖洪洗象,洪洗象是谁?连许多北凉香客都不知姓名,耳目灵敏的,最多只知这位被王掌教器重的小师弟无甚野心,只是做些骑牛散心、注疏经义、筑炉炼丹的琐碎事情。

偶尔有士子文豪登山作赋,达官显贵上山烧香,都见不到这个年轻道士的身影。

小莲花峰上龟驮碑,一位在这座峰上长大的青年俊雅道士换了一身装束,云履白袜,以一根尾端刻有太极图案的紫檀木道簪别起发髻,身上宽博长袖的道袍异常崭新尊贵,有两条剑形长带缝于道袍纽扣部位,名莲花慧剑,这是武当特有的装饰,六百年前大真人吕洞玄骑鹤上武当,以仙剑大道创武当两束道袍慧剑,寓意断烦恼斩尘根。对武当而言,在剑道天道俱是天下第一人的吕祖师爷羽化飞升之后,便开始一代不如一代,尤其是近百年,再无巍巍祖庭气象。

年轻道士轻轻跃上龟驮碑,望向被云雾缭绕的上山神道阶梯,小时候上山,那时候他面黄肌瘦,脚力孱弱,武当漫天鹅毛大雪,石阶堆满了厚厚积雪。道士们根本来不及扫雪,于是他便被年迈师父背着,据说大师兄在玄武当兴那块牌坊下等了一天一夜,上山的时候他偷望了几眼大师兄,每次大师兄都会笑脸相迎,像富裕街坊家里一座刚好暖和却不烫手的火炉,他清晰记得那会儿大师兄才只是两鬓霜白,等他长大,便悄然与师父一般满头银霜了。大师兄的确不太像是个武当掌教,劈柴烧火腌菜做饭盖房扫雪,样样去做,他的好脾气,都是从大师兄那里学来的,所以大师兄说他是武当未来百年的希望,他虽然胆小怕事,可终究没有逃避,与二师兄陈繇习道德戒律,与三师兄宋知命请教丹鼎学说,与四师兄一同研究玉柱心法,看五师兄练剑,至于天道是何物,师兄们皓首穷经都没得出个所以然,所以他不着急,一直觉得只要在山上待着,总有一天会悟透。十四岁时骑牛,遇见了那一袭红衣,念念不忘,耽误了功课,大师兄并未责骂,后来再见她时,她说要去江南,再不相见了,他壮了胆子跟大师兄说要下山,大师兄问他还回不回来了,他没说,他从不说谎。可大师兄依然不生气,只是说小师弟等会儿,等大师兄修成了大黄庭,你便下山去好了,当年师父要你做天下第一才准下山,是骗你的。这么大年纪的小伙子了,总待在山上跟一帮糟老头厮混,的确不像话呀。后来他便捺着性子等到了大师兄修成大黄庭,只是出关时,他自己却退缩了,次次走到玄武当兴的牌坊,抬头望着吕洞玄以剑写就的四个大字,都默默转身上山。最后大师兄舍了一身大黄庭,自知将死,在小莲花峰山崖边上,揉着他的脑袋,笑着说掌教由二师弟来做好了,你下山去,不去大师兄就踢你下去,玄武当兴什么的,顺其自然便好,哪有让你扛这个担子的破道理,大师兄临死才想明白一个道理:天高不算高,人心比天高。道大不算大,人情比道大。我辈修道无非修心。

二师兄陈繇不知何时来到峰顶,轻声笑道:“掌教,以后再看禁书,就正大光明一些。”

站在龟驮碑上的新任武当掌教回头,蹲下身,苦着脸问道:“二师兄,大师兄本意是让你做掌教的,你恼不恼我?”

老道人陈繇哈哈笑道:“让我来做武当掌教?亏大师兄想得出来!明摆着打架打不过龙虎山四位天师,吵架更是吵不过那个白莲先生,这不给武当丢脸吗?别说我,你去问问宋知命俞兴瑞,谁乐意做掌教?若是跟五师弟说这个,看你的小王师兄不拿剑劈你!”

蹲在石碑上的小师弟揉了揉脸颊,叹气道:“二师兄,打架吵架,我好像也不太在行。”

一向不苟言笑的陈繇开怀打趣道:“师父当年说过,我们五个加起来都不顶你一个。再说了,咱们武当也没想着要跟人打闹,一朝国师也好,羽衣卿相也罢,武当自立祖庭以来,便对这个不感兴趣。千年来,龙虎山削尖了脑袋要去京城,咱们可是次次拒绝入京。祖师爷吕洞玄早就把话说明白了,天地间俗气阴气最重地,都是皇宫,去不得去不得。虽说如今山上香火可怜,可总饿不死谁,山清水秀,人人相亲,那些个小道童见着你这位师叔祖,有些甚至得喊你太师叔祖,可他们何时是在怕你?只是敬你而已,谁不乐意帮着你放牛?这搁在龙虎山,可见不着。那边天师府是天师府,龙虎山是龙虎山,泾渭分明,不如我们武当山和气。大师兄私下说山下的道理是和气生财,山上嘛,和气生道。我觉得大师兄修为高是高,可道理打小便总是说不过我,但这句话,我觉得在理。”

年轻掌教担心道:“不知道下山游历的小王师兄的剑道如何了?可别真去了吴家剑冢或者龙虎山打打杀杀,唉,小王师兄的剑,过于不求剑招而求神意了。”

陈繇宽慰道:“五师弟剑道天赋造诣都是山上第一,救人比不得大师兄,伤敌却要比大师兄还厉害,临行前你又给了他《参同契》,相信五师弟只要肯花点心思由道转术,定会大有裨益。”

再不宜被武当山小辈道士称作师叔祖的洪洗象尴尬道:“我那本《参同契》是瞎写出来的。”

这一刻,山中暮鼓响起,雾霭灵犀般散去,大小莲花峰风景尽收眼底。

洪洗象站起身,眺望而去,怔怔出神。

陈繇微笑道:“喊你掌教又何妨,喊你便不是我们的小师弟了?大师兄去世又何妨,武当山便要塌了?玄武当兴五百年兴不起又何妨,你便不是洪洗象了?师父当年带你上山,自然存了由你担起兴盛武当的念头,可更多只是希望你能逍遥自在,大师兄更是如此,小师弟这些年倒骑青牛,牛角挂书,神仙一般无忧无虑,我们这帮老家伙看着羡慕哪。一日一卦,次次愁眉苦脸,我们偷偷看着也欢喜。因此下山不下山,我们都不在乎。”

陈繇的规矩,宋知命的丹鼎,俞兴瑞的玉柱,王小屏的剑意。还有大师兄的习武更修道。

过了玄武当兴牌坊,山上人人相亲。

这便是洪洗象的家。

骑牛看书读书,炼丹只是解乏,八步赶蝉只为那一张蜘蛛网。山巅随罡风而动,只是想看清山外的风光。与黄鹤喂食说话,只是觉得好玩。

这就是他的道。

我不求道,道自然来。

武当历史上最年轻的掌教没有言语,只是长呼出一口气。

踏出一步。

这一步远达十丈。

直接踏出了龟驮碑,踏出了小莲花峰。

武当七十二峰朝大顶。

七十二峰云雾翻滚,一齐涌向小莲花。

洪洗象踩在一只黄鹤背上,扶摇上了青天。

陈繇抬头望着异象,喃喃道:“师父,大师兄,你们真应该看看,小师弟一步入天象了。”

出青城山,徐凤年雇佣了四条大船,沿燕子江而下。

这一滩水势极为湍急,两岸高山对峙,悬崖峭壁,水面最窄处不过五十丈,凶险仅次于那相传有道教圣人倒骑青牛而过的夔门关,这一段水路峡中有峡大峡套小峡,滩中有滩大滩吞小滩。徐凤年一身白袍,站于船头,对一旁抱着武媚娘的鱼幼薇笑道:“我们方才经过的是书滩和剑滩,是武当祖师爷吕洞玄藏天书与古剑的地方,别以为那就是险峻了,接下来的峒岭峡才是险地。我们的四艘大船已是极致,再大些,别管是有多熟悉水势的船夫,都会触礁沉船。当年我和老黄吓得半死,我还晕船,吐了老黄一身。所以这边渔民都说书滩剑滩不算滩,峒岭才是鬼门关,等下船身摇晃得厉害,你就别站在这里了。”

鱼幼薇望着前方景象,有些脸色发白,刚想转身,却瞪大眼睛,只见一叶扁舟似乎在逆流而行。

直冲为首那艘有大戟宁峨眉坐镇的大船!

一位青衫文士模样的年轻男子手持竹竿。

青衫青年双手持竿,插入水面,脚下小舟后端翘起。

与此同时,插入大船底下的竹竿被这名俊雅男子挑起。

一根乌青竹竿弯曲出一条半月弧度。

那一端,小舟屹立不倒。

这一端,大船竟然被竹竿给掀翻成底朝天!

这位青衫客是龙王老爷不成?

其余三艘船上的船夫们吓得胆魄都碎了。

江上一竿惊天地泣鬼神。

那青衫男子脚下小舟重新砸回水面,顺流直下,飘然而逝。

徐凤年瞪大眼睛,自言自语道:“这技术活儿忒霸道了。”

青衫龙王一竿拦江,使得船仰马翻人坠水。一时间江面喧闹非凡,许多凤字营兵卒不谙水性,加上礁石突兀,几个浮沉就要溺水身亡。宁峨眉一手提起一名甲士,另一手竟然拖起了他的坐骑。那头通体乌黑的高头骏马,被这位耍大戟的武将硬生生托到船板上。救了人马,宁峨眉立即跃入水中。他的卜字铁戟是义父遗物,便是溺死都要捞出来。当时青衫青年浮舟而至,以竹竿掀起波澜。只因他当时手中没有大戟,否则那名古怪刺客也不会轻易得逞。

徐凤年在宁峨眉破水而出时便抽出绣冬刀,劈开大船栏杆作十数截,纷纷踢入燕子江水,身形飘下,踩着一截木栏,弯腰抓起一名北凉甲士,丢回大船。与此同时,吕、杨、舒三人以及青鸟都飞鸿踏雪一般刺入江水,各自救人救马。剩余三船的船夫伙计只看到江面上一个个身影蜻蜓点水,看得目瞪口呆。船夫们本以为这帮渡江武卒只是精悍,不承想竟然还隐藏众多神仙高手。尤其是那位身穿白袍玉带的英俊公子哥,腰挎双刀,却不是做花哨样子,若说那乘一叶扁舟飘然来至潇洒而去的青衫客是化为人形的燕子江龙王爷,那这位公子哥就是一条过江白龙了,说不尽的飘渺风采。

徐凤年四五个来回,吐一纳六,气息绵长,并不疲倦,脚踏被他绣冬砍断的一段栏杆,望向即将到来的峒岭鬼门关,有些头疼。落江人马已经被救得十之八九,只是仍有两人就要撞上鬼门关礁石,来不及出手相救。行船操舟,素来不惮风涛,而畏礁石,两匹北凉战马撞上暗礁,砰然作响,砸出一摊血迹,瞬间卷荡一空,徐凤年脚尖一点栏杆,飘向一座礁石,再掠出,只是一人即将撞上礁石,徐凤年回头一望,船头宁峨眉刚救回一名袍泽,手持大戟,满眼忧愁。

徐凤年灵光乍现,大声喊道:“宁峨眉,丢出大戟,助我一臂!”

宁峨眉右脚后撤一步,怒喝一声,掷出重达八十斤的大铁戟,直刺最前方即将触礁的一名兵士。徐凤年握住大戟,趁势而飞,于千钧一发之际接连抓起水中那名凤字营轻骑,大戟轰然钉入礁石。徐凤年将手中轻骑放在礁石上,一掠再掠,终于救下最后一名溺水轻骑,一同坐在出水礁石上。江水轰鸣溅射,徐凤年一身华贵衣襟湿透,眉心红枣印记熠熠煌煌。那名死里逃生的凤字营轻骑拼命咳嗽,抬头望着面无表情的世子殿下,有些茫然,被这位在北凉传言草菅人命的世子殿下给救了命?

大船飘下,宁峨眉依次拔出礁石大戟,拉上北凉袍泽。徐凤年扶着失魂落魄的轻骑甲士跃上船头。凤字营正尉袁猛神情复杂,不仅是他,许多轻骑都是呆若木鸡,徐凤年不理会他们,只是吩咐道:“宁将军,清点人马数目。谁失了战马,记罪在身,以后将功补过。”

宁峨眉抱拳沉声道:“遵命!”

连袁猛都不由自主低头诺声道:“末将听令!”

湿漉漉的徐凤年入了船舱屋内,青鸟服侍他换上一身衣衫。徐凤年皱眉道:“所幸书剑滩还好,大多是明礁,若是再到了下边鬼门关,枯水时暗礁如石林,航道更是狭窄,恐怕就要坠水几人便伤亡几人。那青衫男子何方神圣,一竿便能掀翻大船,已经不是膂力如虎可以形容,巧劲更是骇人,分明是暗藏了上乘剑术。姑姑在青城山上给了我一本专门讲述如何破解吴家枯剑的剑法心得,我瞅着那手持竹竿的家伙这一式,有点像吴家剑冢里的‘挑山’,难不成是这一代剑冠吴六鼎?”

青鸟一手握发,一手持象牙梳,细心梳理着徐凤年头发,柔声道:“且不说那人是不是吴六鼎,公子救人的手法,很是赏心悦目。船上连同宁峨眉袁猛,方才都在为公子大声喝彩,尤其是那一趟握戟而飞,连奴婢都要赞叹。”

徐凤年低头看了看通红的手心,自嘲道:“比起一竿掀船,我的道行差远了。除非老剑神李淳罡肯出手,否则谁都拦不下那可能是吴六鼎的家伙。

我只能眼睁睁看他乘舟而去,恼火。不过说实话,这一招不管是不是剑冢的挑山,因为有姑姑的四十年习剑心得感悟珠玉在前,再加上武当山骑牛的传授了一套拳法,里头有一句‘山重随它重,我以一两拨万斤’的口诀,我刚才看着都有些触类旁通,所以这倒是好事。不过我也得抓紧时间让吕钱塘陪我练刀了。”

经此一劫,峒岭峡更显奇峰突兀怪石嶙峋,江面狭小,迂回曲折,气势峥嵘。仅剩三船身处其中,一次次与礁石擦身而过,惊心动魄。

徐凤年重新站到船头,两头幼夔就在他脚边追赶玩耍。羊皮裘老头儿不知何时来到徐凤年身后,嘻笑道:“小子,拿捏人心有些火候啊,若非老夫知道那青衫剑士不是你的人,说不定要怀疑这是你的刻意安排了。”

徐凤年没好气道:“我可没那么大手笔。”

徐凤年追问道:“他果然用剑?”

老一辈剑神点头道:“用不用剑,老夫岂会不知。吴家剑冢出来的,身上有着一股枯剑独有的迂腐味道。只不过这名年轻剑士,走了条吴家剑冢不乐意走的剑道,将来成就要比前几代剑魁更高,前提是他过得了东越剑池和邓太阿那两关。过去了,由指玄入天象便不难了,过不去,枯剑就是真的枯剑了。那一招挑山如何?被吓倒了吗?要不老夫教你一手倒海?你两柄刀挎着不累啊,借老夫一把如何?借了,老夫立马让你见识见识一剑大江逆流的景象。”

徐凤年冷笑道:“休想。”

老头儿掏了掏耳屎,撇嘴道:“这般胆小,如何成大事。”

徐凤年自顾自说道:“吴六鼎这一竿,图什么?”

李淳罡不耐烦道:“小子你是笨还是蠢啊,行走江湖,不就图挣个名头?要不然王仙芝会自称天下第二?邓太阿会拎桃花枝作妖作怪?有了名头,再与人对战,便名正言顺了。否则谁愿意搭理一个无名小卒?老夫年轻的时候,不管对上谁都来一通砍瓜切菜,不也就是意气用事,要争口气?后来年纪大了,才少了争强斗胜的心思。齐玄帧这个牛鼻子老道着实可恶,因为与他论剑说道,害得老夫心境大乱,不仅没能一脚踏入陆地神仙境界,连天象境都悬了。后来我被人断去一臂,又镇压在听潮亭下二十年,才因祸得福,重返天象。小子,以后对老夫客气些,天象境的高人,数来数去,才就十来个,一双手而已。”

徐凤年伸出手臂,由雪白矛隼落在臂上,拿下小竹筒,抽出密信,一脸愕然。

李老头儿才说自己是屈指可数的天象高手,这会儿便没啥风范地歪头偷窥,徐凤年倒不计较。李淳罡跟着一愣,随即啧啧道:“王重楼丢给你大黄庭,是损命勾当赔本买卖,这个老夫早有预料。只是那叫洪洗象的新任掌教,连金刚指玄两境四重都瞧不上眼,一步便是天象啦?小子,你别跟老夫打马虎眼,透个底,这事儿可信?”

徐凤年感慨道:“换作别人,打死不信。可是骑牛的,我却相信。”

李淳罡望向江面,神情恍惚道:“这可不就是齐玄帧当年做的事情吗?

二十年修为寸步不进,一悟便天象,再十年,就是陆地神仙了。”

徐凤年将密信丢入江水,笑道:“不管什么天象什么陆地神仙,我练我的刀。”

老头儿揉着耳垂,嘲讽道:“练刀?不说那位武当小掌教一步入天象,就说眼前吴六鼎的一竿挑山,也是你能比的?还有心思练刀?练个屁,就这样的修行速度,你一辈子都只能在这些天纵之才的屁股后头吃灰,身为人屠与王妃的儿子,不嫌丢人?”

徐凤年平静笑道:“有什么丢人的,刀是自己手中刀,便是一塌糊涂,只要出力了,都没什么好抱怨的。徐骁何尝是顶尖的武道高手?不也一样攒下了这份家业。我二姐恼我练刀,那是怕我走火入魔,怕我为了练刀连家都不要了。只是有些事情,不是纸上谈兵就能谈下江山的,上阴学宫就是最好的例子,口舌之快,那只能是智者与智者的角力,一旦碰上匹夫莽汉,还得靠拳头和刀剑说道理。天下有学问的人少,有大学问的就更少了。”

老剑神笑眯眯道:“有些道理,老夫也不喜欢儒士动嘴。当年齐玄帧就有这个臭脾气,只不过他是常理之外的怪胎,既能说理说得天花乱坠,也能斩妖除魔做卫道真人。若他没些手段,谁乐意听他去讲大道理。”

脚背上趴着两只跑累了在打盹的顽劣小虎夔,徐凤年弯腰蹲下,伸手抚摸两头幼崽。

老剑神突然不说话了。

徐凤年站起身,连带着幼夔都被惊醒,继续在船头欢快蹦跳,好奇问道:“老前辈,你当真能飞剑?”

老头儿依旧只是抬头望向崖壁,没有回答。

峒岭尽头,两崖壁齐如刀削,相距不足十丈,形如门户,只许一船通行。那便是最后一道鬼门关了,山岩上刻有“鬼哭雄关”四个大字,是武当山乘鹤飞升的大真人吕洞玄以仙剑刻出。说来有趣,吕洞玄并称丹剑诗三仙,诗词歌赋多有流传,墨宝却只留有八字,除了“鬼哭雄关”,再有就是“玄武当兴”,皆是以剑做笔。

出了鬼门关,视野豁然开朗,燕子江、蜀江、沧澜江三江汇流,这里曾是春秋三国战场,自古以来更是有无数英雄豪杰在此大动兵戈。江水由急变缓,江面由窄变宽,由阴间跌入阳间,恍若隔世,让人心旷神怡。

徐凤年看到常年穿一件熏臭羊皮裘的李老头出了鬼门关,依旧转头在看崖壁上“鬼哭雄关”四字,有些黯然。这位江湖上的老一辈剑神,不抠脚丫、挖鼻孔、掏耳屎的时候,才让徐凤年清晰记得他是李淳罡,尤其是此刻驻足凝神的模样,哪怕佩剑被折,手臂被断,也依然是曾经独占剑道鳌头的仙人。

只听老人喃喃道:“老夫年轻时做过许多荒唐事,十六岁入金刚,十九岁入指玄,二十四岁便达天象,被誉为五百年一遇的剑仙大材。初出江湖,便在千万观潮人的注视下,踩踏着广陵潮头过江,二十四岁去东越剑池挑战梅花剑宗吴玮,对那位前辈羞辱至极,害其引颈自尽,三十六岁时自称天下无敌,扬言四大宗师除我之外都是沽名钓誉之辈,便是王绣、酆都绿袍与符将红甲三人联手,也是我一剑的事情,后来我没输给他们,却败给了后辈王仙芝。她离开酆都找到我,这个傻女人,故意让我一剑洞穿胸膛,我自诩‘天下敌手一剑败之,天下女子一指勾之’,到头来,才知道什么叫心疼,所谓心疼,便是你伤了别人,受伤的却是自己。为了救她,我去龙虎山,向齐玄帧讨要续命金丹,只是还没到斩魔台,她便死了,她临终时说她不要活,就是要死在我怀里,若是活了,便又成了陌路,她不愿意。哪怕是那时候,我依然没有胆量说出口,没了她,一剑两剑百剑千万剑,又如何?这鬼门关,是我与她初遇的地方,那时候我已能飞剑,她却只是个还未习武的笨丫头,后来她如何成了酆都绿袍,又是为何成了酆都绿袍,我都不知,只知道此生再不能相见了,荣辱种种,浮沉事事,一舟而下,过眼云烟。我喜欢姜丫头,便是心疼当年的那个她,上莲花顶,下斩魔台,我从齐玄帧那里得知她是我仇人之女,既然不幸遇见了我,杀不了我,便想着死于我手才好。

最苦是相思,最远是阴阳。”

徐凤年无言以对,以往剑神李淳罡的种种事迹,都在四十年中模糊不堪。齐玄帧早已白日飞升,王仙芝在武帝城从不出东海,酆都绿袍已死,符将红甲人似乎成了傀儡,有幸亲眼见过老一辈剑神的人即便活着,大多也已是花甲老人。

正应了剑仙吕祖那句古话,睡到二三更时凡荣华皆成幻境,想到一百年后无少长俱是古人。

李淳罡自嘲道:“老夫年少时一心想做吕祖,这倒是跟齐玄帧一般无二,只不过老夫看中的是吕祖的剑,齐玄帧看中的却是吕祖的道,所以老夫喜欢吕祖的飞剑取人头,却被齐玄帧大骂了一通。这牛鼻子老道坐在斩魔台上说什么两人相击,上斩颈项下决肝肺,击剑杀人,飞剑千里又怎样?此庶人下乘剑,末节小技,无异于斗鸡,胜人者有力,自胜者才是得道。你听听,这口气是不是很大?老夫当时心灰意冷,心甘情愿认输,加上亲眼看到这个亦敌亦友的家伙白虹飞升,真正是无话可说,当时觉得莫不是自己真的错了?齐玄帧悟了长生理,步步生莲花,老夫当时原本一脚在天象,一脚已经踏入陆地神仙境的修为却是一退千里,下山后被人斩去一臂,落入指玄境,再不敢说什么有蛟龙处斩蛟龙的狂言屁话。只是这些年在听潮亭下,才想明白了一个浅显道理,嘿,齐玄帧这老顽童是在故意误我啊!”

徐凤年轻轻叹息,大船入大江,不再跌撞摇晃,当年乘船至此,和老黄主仆二人都是大开眼界。许久,老剑神终于回过神,准备转身回去,却看到一路都在晕船呕吐的姜泥走出了船舱,扶着栏杆,脸色依然苍白,只是比起在书剑滩和峒岭关的时候要好很多。比起徐凤年初次乘船的半死不活,两人差不多狼狈。青鸟从二楼船顶轻盈跃下,轻声道:“殿下,掀翻大船的那人就在江心等着我们。”

果然,大船渐行,再度看到一舟一竿的青衫客。

这吴六鼎当真是吃了无数的熊心豹子胆啊!一竿挑衅还不够,难道还要再来三竿全部挑翻才肯罢休?徐凤年睁大眼睛,望着越来越形象清晰的吴家剑冠,这年轻剑士相貌并不出奇,面容古板,一看就是不近人情的孤僻性子,剑冢枯剑,历来如此,后辈剑士若要出山历练,必须要先胜了家族内的一位老祖宗,不论生死。吴六鼎身材修长,今日不曾带剑,那根乌青竹竿扛在肩上,双手搭着,姿态委实倨傲到了极点。

姜泥忍着难受,连她都能看到那浮舟江上的大胆刺客,船夫都说这人是龙王爷,她却不信,扭头皱眉,看着徐凤年,虚弱问道:“你打不过这人?”

徐凤年哑然失笑,摇头道:“当然打不过。”

姜泥冷笑道:“那你练刀练出了什么?”

徐凤年哈哈笑道:“我也不知道,不过你可以问问李老前辈,他是否练剑第一天就知道自己会成为剑神?”

殊不知李老头儿拆台道:“老夫知道。”

徐凤年翻了个白眼,姜泥心情大好,微笑着,脸颊便悄然浮现出两个酒窝。

徐凤年笑道:“好看。”

姜泥立即板起脸。

徐凤年嬉皮笑脸道:“小泥人,来,再笑个呗,你笑了,我就明知打不过那当世一等一的剑士,也要提刀杀去。这笔买卖多划算,说不定本世子就一去不返了,如果老剑神出手救我,你就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拉着,如此一来可以保证有十成把握让我战死在江上,咋样?笑一个?”

姜泥的小脑袋晕晕乎乎,晕船让她几乎恨不得跳江,恨死了一意孤行要乘船而下的世子殿下,她很费神费力地去思考这笔买卖,耐不住徐凤年的蛊惑催促,终于千辛万苦挤出一个自认为最无懈可击的僵硬笑脸,徐凤年立即笑骂道:“太难看了,没诚意,本世子不干亏到姥姥家的生意。”

姜泥无奈换了几次笑脸,都不尽如人意,徐凤年故意叹气说:“看来买卖是做不成了,反正船上有大把高手,就不信打不趴那个孤身前来求死的王八蛋,便是龙王爷,也要剥皮抽筋。”

笑了半天,姜泥小脸蛋都僵硬了,结果看到怕死而且奸猾的世子殿下在偷着乐,气得跑上前就要跟徐凤年拼命。徐凤年威胁道:“咬我?小心我让金刚、菩萨咬你啊?!”

胆子其实一直不大的小泥人马上不敢上前了,瞪大眼睛希冀着用眼神剐死徐凤年。徐凤年捧腹大笑,只是笑完,便肃容转身,破天荒双手持刀,准备飘出大船,真要与那持竿的吴六鼎战上一战。

徐凤年脚尖刚要一点冲出船头,一直旁观两个年轻家伙打闹的老剑神袖口一挥,把徐凤年给扯了回来,害得世子殿下一屁股跌坐在船板上,样子滑稽。

姜泥终于会心一笑。

老剑神眼神恍惚,望着一脸懊恼的徐小子,再看向嫣然一笑的姜丫头。

当年江上偶遇,他飞剑横江,吟诗而渡,她便趴在船栏上,如此一模一样的笑脸。

那年,正是最年轻耀眼的剑道天才李淳罡最意气风发的时分,也是那位痴情女子最天真无邪的年纪。

擦肩而过,他只求仙剑大道,并不挂念,她却傻傻地挂念了一生一世。

老剑神默念当年那首诗。

“我当锻就三千锋,一日开匣玉龙嗥。手中气概冰三尺,石上神意蛇一条。”

伸出独臂,老剑神轻声道:“徐凤年,借老夫一剑,一剑而已。”

徐凤年愕然。

李淳罡呢喃道:“欠了一剑。”

徐凤年一咬牙,抽出绣冬,丢向江面上方,像是要抛给那百丈外的小舟青衫。

面朝姜泥的老剑神望了一眼她,当日说这个徐小子嘴里的小泥人神似北凉王妃,其实不尽然,她更像是那个喜穿绿衫的丫头。

李淳罡笑了一笑,只有沧桑,倒着飘出船头,仰首豪迈大笑道:“小绿袍儿,且看李淳罡这一剑。横眉竖立语如雷,燕子江中恶蛟肥。仗剑当空一剑去,一更别我二更回!”

背对扁舟青衫剑冠以及那柄绣冬刀,没了神兵木马牛,更没了年轻时的玉树临风,只剩一臂的老人握住了不是剑的绣冬,转身仅是轻描淡写的一招一剑。

齐玄帧说我以剑力证道,不如天道,走错了大道。你却说受了一剑便够了。

我李淳罡要甚天道?!

一剑足矣!

江面寂静,初始无人看见这一剑的风采,只觉得索然无味。

可那青衫龙王却顾不上小舟,激射远遁。

瞬间。

大江被轰隆隆劈开,直达两百丈。

这般传说中的陆地剑仙一剑,世间真有蛟龙,也要被当场斩杀!

说是一更别离二更回,势可劈江斩龙的一剑去返,其实哪里需要一更时间?

李老头没来由一剑破天象,似乎有重返武道最高境界的迹象,并无任何惊喜,飘摇回到船头,将绣冬丢回给徐凤年,遥望了一眼大江与石崖,似乎解开心结,苦涩地笑了笑,然后默默走入船舱。

观潮习重剑的吕钱塘被这一剑吓傻,终于记起了很久以前曾在广陵江头踩踏潮头而行的逍遥前辈。别说吕钱塘这等壮年剑客,便是弃剑修道已是一把年纪的魏叔阳都忍不住须发张扬,哪有不想学当初李剑神潇洒仗剑走江湖的年轻人?邓太阿是新一代剑神不假,可远不如李淳罡来得震慑人心让人服气,过于半仙半妖,如同离地百万里的天上人物,出道以后出手寥寥,只是与王仙芝和曹官子几人过招,事后才传出一些支离破碎的风声,让人咂摸咀嚼。

可老一辈李剑神却是一剑一剑在江湖上斩出了滔天声望,尤其是与一位位女子的爱恨纠葛,更是让无数后辈浮想联翩心生向往。像九斗米老道士魏叔阳便牢记李淳罡武道巅峰时,有一位爱慕他出尘风采的女诗人痴恋作诗无数,夸赞李淳罡飞剑摧破终南第一峰,说他袖中青蛇胆气粗,更说他三尺气概如吕祖,为天且示不平人。这一切,都过去了,她早已人老珠黄,早已红颜白发,早已葬身孤坟,死前不忘让后人焚尽诗稿。

那个李剑神还在的江湖,有无数的她,成了弱水三千,独独不见他取了哪一瓢。当年江湖的许多人许多事,都跟她们一样,风华不再。

一直天不怕地不怕的舒羞鼻尖渗出汗水,望着江面重新合拢,船身逐渐不再左摇右摆,转望向身边的吕钱塘,颤声问道:“这老头原来真是能与齐仙人一较高下的前辈?”

哪怕齐玄帧登仙数十年,哪怕他不是龙虎山道士,所有后人提起,都不敢直呼他的姓名,一概尊称为齐仙人,这便是天象以上的实力。

被那一剑几乎震散魂魄的吕钱塘沉声道:“你还不知道他是谁?”

舒羞虽说年近三十,但不知是精研媚术的缘故,还是天性使然,总有些天真烂漫的少女细节,习惯性娇气嘟嘴道:“我哪里知道,老前辈总不会是邓太阿啊。”

吕钱塘正在懊恼那一剑太过玄妙,竟没有瞧出半点端倪,加上这位东越剑客一直不喜舒羞的做作姿态,于是说话的语气便重了一些,“一介南蛮,不过是井底之蛙!”

舒羞伸手拨了拨耳鬓青丝,侧头娇媚笑道:“哟,东越便不是蛮夷之地了?那老前辈这般了不起,能让咱们的吕剑神如此高看?”

吕钱塘阴沉转头,自己算哪门子剑神?这个从蛮夷南疆跑出来的娘们真想尝尝赤霞剑的锋芒?!

恰巧在两人身边的魏叔阳摇了摇头,并未出声劝解,径直走向世子殿下。徐凤年坐在船头,解开双刀搁在一旁,伸手逗弄着金刚和菩萨,两个小家伙的舌头天生带有钩刺,轻轻一舔,便会在手上带出一阵密密麻麻的划痕。徐凤年熬不住这对姐弟没个尽头的折腾,受轻伤不说,象牙白的绸缎袖口早已变成破条,于是拿起春雷刀,让幼夔金刚四爪抱住,悬空晃悠,看得出来这只雄夔更活泼。魏叔阳总不能站着与坐着的世子殿下说话,盘膝坐定,感慨万分道:“殿下,老道年老有幸阅读武当《参同契》,今天又遇见李老剑神那斩江两百丈的通天本事,此生死而无憾了。”

徐凤年笑道:“魏爷爷,你给说说,李老头这一剑是指玄还是天象?”

魏叔阳摇头道:“约莫有陆地神仙的意味了,老道实在不敢妄言李老剑神。”

徐凤年靠着木墙,玩笑道:“这一剑岂不是就能破甲数百?若是两军对垒,有三四名李老头,率先陷阵砍杀,这仗还怎么打?”

魏叔阳微笑道:“殿下,试问百年江湖,出了几个李剑神?又有几名指玄天象境的高手愿意被军法约束?身陷军伍,可不适合修行。”

徐凤年点点头,“确实,谁能劳驾王仙芝邓太阿去冲锋陷阵。春秋国战,只听说西蜀那位剑法超群的皇叔不惜一死拒敌,硬生生斩杀了六百名铁骑,却再难抗衡接下来的骁骑铁甲,死于弓弩战阵。武夫的江湖,便像是先前那燕子江,水底是暗礁牙突,水上是群峰竞秀,谁都不耽误谁冒头,至于谁能如吕洞玄一般高不可攀,更是本事。而一切都是为了战争考虑的军伍就成了我们所处的宽广水域,百江千溪万流汇聚,除非是如徐骁这般国战名将成为那孤悬的岛屿,否则任你万般能耐,都要倒在千军万马之下。在徐骁率军践踏江湖之前,武夫军人两相轻,倒也算是分不出高下,如今的江湖确是再没有底气与军队叫板了,龙虎山被加封为整个天下道门的掌教,两禅寺出了个与皇帝陛下以朋友相交的黑衣僧人,才得以挽回释门的颓势,儒释道三教,继续三足鼎立,这三教里的高人都力求出世,偶尔入世,力挽狂澜,惊起漫天风雷,也都速速退隐。徐骁军中,少有附和北凉的江湖人士手执兵符。”

魏叔阳似乎沉浸在老剑神与那一剑的波澜余韵中,有些失神,但看得出来老道士满脸都是开怀,如同稚童得了一串糖葫芦,很简单,没有大道理可言。很难想象以魏叔阳在九斗米道的地位,古稀年纪,还会有这般童心,不管李淳罡形象如何落魄邋遢,魏叔阳只惦念着那三剑,水珠呈线破水甲,小伞作剑仙人跪,再到今日的仙剑,在老道士看来,真真正正当得上袖有青蛇胆气粗的诗句评语。难怪世道一日不曾平,江湖便不平,因为谁都想着去如吕洞玄李淳罡这般遇不平而自太平。

姜泥没把握打赢两头幼年异兽,便觉得原先瞧着痴迷的江景都不太好看了,泄气地回到船舱,看到李老头儿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在半睡半醒之间。姜泥拿起一本秘籍,心不在焉地看了会儿,轻声问道:“你是不是打算教他练刀了?”

李淳罡抬起眼皮,笑呵呵道:“教他几招雕虫小技也无妨,老夫给他好脸色,还不是为了你能少受点欺负?还是那句话,只要你肯随老夫练剑,徐小子就是练刀练出花来,你都能杀他。”

姜泥犹豫了一下,岔开话题说道:“你的剑术好像真的很吓人。”

李老头儿哈哈大笑,“姜丫头,以后不说老夫吹牛皮了吧?不过老夫实话实说,方才那一剑,是偶尔得之,天时地利人和都全了,才有这等威力。

世上不如意事如牛毛,能与人言的有几句?所以世人出剑百千万,剑仙的仙剑也应当是少到可怜,而且老夫这一剑被江湖上称作剑仙境界不能长存。老夫现在看得很开,不奢望做那陆地神仙了,只想着对你倾囊相授,教你练剑的话,有望教出一名女子剑仙,对老夫的名声也有好处嘛。”

姜泥平淡道:“那你还是教他练刀好了。”

老头儿不以为意,自言自语道:“吕祖有一句诗作警言传与后来学剑人:‘匣中三尺不常鸣,不遇同人誓不传。’老夫深以为然,这一生,遇到的习剑后辈不计其数,不乏悟性根骨都奇绝的练剑天才,可对不上老夫的脾气,你便是邓太阿,都别想学到老夫的两袖青蛇。吴家剑冢舍剑意而求天工剑招,相当瞧不起天下剑招,唯独老夫的绝学,且不说剑意何等冠绝天下,在剑招上同样妙至巅峰,当年可是让吴家那帮半死人都自叹不如……”

姜泥紧皱眉头,重重叹气了一下,放下书瞪眼道:“又来?!”

李淳罡挠了挠别在发髻上的神符匕首,神情略微尴尬,换作舱外任何人,听到他的这番话,还不得当作圣旨来听,可眼前这钻牛角尖的倔丫头,实在是不买老剑神的账啊。李淳罡也不懊恼,拿起桌上一捧山核桃,走出船舱,对于将他奉为龙王差点就要跪拜的船夫,以及吕钱塘等武夫的崇敬,还有一些北凉轻骑的畏惧,一概视而不见。走到徐凤年和魏叔阳跟前,大大咧咧一屁股坐下,伸脚将刚从春雷刀掉落的幼夔从脚边踹远,姐姐菩萨要替弟弟报仇,锋利四爪着地,立即抓出四个小窟窿,屈身吼叫。徐凤年伸手按住这个护短的小家伙,幼年雌夔扭头,很人性化的一脸委屈,徐凤年笑着摇摇头,幼夔灵性十足,小跑去安抚弟弟。

李老剑神纳闷道:“小子踩到狗屎了?哪找来的畜生,不输齐玄帧的黑虎。再过几年,两头就能顶一个一品高手了,可惜你没法子跟它们一样活个两三百年。”

徐凤年更纳闷,问道:“找我有事?”

老头儿将手中山核桃随手丢在船板上,古板说道:“小子,那日清晨在青羊宫看你那三脚猫的刀法,实在是碍眼。你抽出刀身更薄的绣冬刀,照老夫的说法去做。”

徐凤年没有犹豫,坐直身体,写出《千剑草纲》的剑道高人杜思聪当年为求李淳罡指点,冒雪站了三天,徐凤年本就不是端架子的矫情人,立即抽出绣冬刀。绣冬比春雷要更修长更纤薄,以它练刀,很考验刀劲的掌握,差之毫厘刀势便会谬以千里,白狐儿脸后来借他春雷,想必一半是看透了徐凤年故意隐藏的左手刀,还有一半则是春雷更适合霸道重刀。徐凤年有大黄庭的深厚底子,况且练刀一年也不是白练的,遍览武学秘籍更不是白读的,差不多算是在武道上登堂入室,再来使唤春雷,相得益彰。白狐儿脸用心良苦,等于默认徐草包是他的朋友知己,徐凤年自然倍加珍惜这份难得的友谊。

徐凤年抽出绣冬,见老剑神默不作声,有些茫然,小声问道:“然后呢?”

魏叔阳更是小心翼翼,身边这位可是李老剑神哪。虽说当初李淳罡败给王仙芝,魏叔阳一气之下弃剑入山修道,但在他这一辈人眼中不管现在邓太阿如何厉害如何风光,都不如老一辈李剑神让他们心服口服。你邓太阿打赢了李剑神?打都没打过,何来剑神一说?!

李淳罡打了个哈欠,让徐凤年将刀身悬在一个固定高度上,没耐心道:“小子,你以手指弹刀身,试试看能否弹碎地板上的山核桃。”

徐凤年调整呼吸,眯眼伸指,清脆的叮一声,凝神旁观的魏叔阳便看到绣冬刀身弯出了一个弧度,可惜还差了地面上的山核桃一指距离。徐凤年并不气馁,手指在刀身上轻轻一掠,找准一点,一指弹去,绣冬瞬间弯弧如满月,叮一声,接着砰一下,将一颗山核桃瞬间砸碎,连同船板都敲出了一个印痕。

魏叔阳下意识想要抚须,猛然意识到有李老剑神在场,不敢造次,不过老道士对世子殿下这一手弹刀十分赞赏,别看绣冬刀身单薄,却不是谁都能随意弹出这韧劲的。

李老头儿单手托着腮帮,继续说道:“接下来争取压碎山核桃,但不能在地板上留下痕迹。”

徐凤年微微皱眉,没有急于弹指,而是在绣冬刀身上摩挲,在武当山上为了参悟《绿水亭甲子习剑录》的剑术精髓而去雕刻棋子,徐凤年受益匪浅,让他极早便有意识去掌控刀劲最根源的体内气机流转。击碎山核桃而不对船板造成影响,已经不是简单的在力道上增减的事情,这与剑道高人看似轻松刺出一剑却蕴藏无数繁琐剑招殊途同归,掠刀蓄劲,讲究何时何地炸裂,还要具体到炸开多少,是几斤几两,还是千钧万钧,都是头疼的深奥学问,徐凤年没有弹指,老头儿便始终托着腮帮,好整以暇,两指捏了一颗核桃丢到眼前,轻轻一吸,吸入嘴中,含混不清道:“小子,赶紧的,老夫没时间看你发呆。”

徐凤年泛起苦笑,收敛心神,屈指一弹,弧度依旧饱满,有一种玄妙的美感,核桃碎裂,但地板留下了细微的痕迹。

弹刀数次,皆是如此。

老剑神一脸不屑道:“《千剑草纲》白看了,你就这般听书的?浪费姜丫头的口水。”

徐凤年闭上眼睛,回想当初水珠成剑的一幕。

老头儿起身,拍拍屁股冷笑道:“哪天成了,再叠起两枚核桃,记得是去击碎下边的核桃,船板与上边的核桃都要完好无损。不过老夫估计以你小子的糟糕悟性,别说后者,就是现在这种小事,都悬。做不到,就甭去跟吕钱塘练刀了。”

徐凤年默不作声,苦思冥想,大概是老剑神觉得这家伙的样子实在太像吴家坐剑,越发没有好心情,头也不回地走入船舱。

魏叔阳轻轻离开船头,不让人打扰世子殿下。

枯坐至黄昏,再至月夜。

鱼幼薇深夜去给徐凤年披了一件衣衫。

徐凤年只是指了指满地碎裂的核桃,鱼幼薇立即再拿来一捧,堆放在他眼前。

清晨时分,老头儿睡眼惺忪地来到船头,瞧见徐凤年在学他托着腮帮发呆,走近一瞧,咦?这小子将绣冬换成了春雷?!而他眼前的地板上,叠放着足足三颗核桃?!

江上有数尾红色大鲤跃出水面。

这是大江大河里头常有的景象。

老剑神转身离开,走远了才喃喃自语道:“好小子,鲤鱼跳龙门了,这回走眼了。不过老夫倒要看你接下来十年能跳几次!”

两头幼夔蜷缩酣睡在徐凤年的脚下,憨态可掬,小家伙很好养活,随手丢进江中,它们自己就可以捕食江中鲤鲫,吃饱玩够,再伸出船桨,四爪如钩,很容易就能上船。

正准备起身的徐凤年抬头看到老剑神转身走回。

徐凤年的记性好,好到徐渭熊说他唯一的优点就是记得住东西,一目十行,几乎过目不忘。武当上任掌教王重楼的大黄庭口诀、骑牛的撰写出来的《参同契》、《绿水亭甲子习剑录》、玉柱心法七八本、杜思聪的《千剑草纲》、紫禁山庄的《杀鲸剑》、青羊宫的三本秘籍,听潮亭内这么多年爬上爬下,早就看得多了,可惜大多属于马虎扫过不上心。

那些姜泥一字一字读过去的,徐凤年边听边悟,记忆尤其深刻。只是他练刀,白发老魁只将这位世子殿下领进门槛就仰天大笑出王府,后来姑姑在青羊宫里提议徐凤年先将先手五十招练至登峰造极,算是指出了一条登山小径,可问题又来了,徐凤年未到二品实力,做不到高屋建瓴评点世上百千武学,读书太过驳杂,反而成了修为上的羁绊,一团糨糊,故步自封。直到李淳罡给出弹刀碎核桃的难题,好似迷雾中撕开了一条细缝,徐凤年对此并不陌生,国士李义山当年传授他纵横十五道,就喜欢拿他新琢磨出的围棋定式让徐凤年去破解。

徐凤年枯坐到清晨,其间成功用绣冬将核桃弹成齑粉,船板依然丝毫不损,甚至顺势一鼓作气叠放核桃都难不住绣冬刀。

李淳罡坐在徐凤年面前,问道:“知道剑招和剑意的区别吗?”

徐凤年茫然摇头。

老头儿面无表情道:“抽刀。”

徐凤年平放绣冬。

老剑神伸出一指,随手弹在刀身上,不见绣冬如何弯曲,徐凤年身前的三颗核桃便同时炸开。老头轻轻拂袖,又叠起三颗核桃,再弹绣冬,依旧是核桃尽碎,两次动作结果都如出一辙,让徐凤年不知道老剑神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李淳罡见徐凤年一脸的费解神情,嗤笑道:“你试着将春雷放在绣冬之下。”

徐凤年变成双手持刀。

李老头儿再敲绣冬,徐凤年虎口一震,拿不稳春雷,因为春雷刀上有一点如同炸雷,然后蔓延到徐凤年的手上,导致整只手臂都刺痛发麻。徐凤年懂了,这便是剑罡,市井巷陌里的说书先生通常喜欢称作剑气,其实略有不同。李老头儿不给徐凤年缓口气的时间,再敲绣冬,一瞬间春雷几乎脱手,右侧刀锋猛然滑向徐凤年胸膛,只差毫厘,却是老剑神两指捏住了春雷,而绣冬刀始终纹丝不动。徐凤年骇然。这下子算是想破脑袋都想不通了。

李老剑神似乎觉得这小子悟性太差,不骂不舒坦,瞪眼道:“你弹绣冬,谁都看得出弯出了一道弧度,外行看着带劲,却是华而不实。老夫来弹,以你的微末道行,看得出绣冬弹了几个来回?看似绣冬不动,就真是不动了?老夫两指,一指剑罡透绣冬,击在春雷上,第二指却是舍罡气求剑招,绣冬刀身其实早已弯曲六次,侧击在春雷刀锋上,这才使得春雷劈向你。上乘剑招,无外乎求快求稳,快如奔雷,稳如五岳,小子,你还嫩得很哪。”

徐凤年疑惑道:“那剑罡与剑招,孰强孰弱?”

李老剑神冷笑道:“老夫想要以剑罡破敌,那便是剑罡厉害,老夫若是愿意用剑招杀人,自然就是剑招强过天下所有剑罡。”

得,白问了。

徐凤年有些无奈。

李老头儿买卖挺公平,起身道:“这两指够不够买你全部的宣纸?”

徐凤年点头道:“很够。”

李剑神在船上晃荡了一圈才走回船舱,徐凤年望着老人的背影,忍不住百感交集,有蛟龙处杀蛟龙,非是胡乱吹捧,老人双袖藏青龙,至刚至阳,霸道无匹,飞剑摧塌太华山,更是号称尽得吕洞玄仙剑精髓,这压箱的双袖剑,自然而然比起那一剑仙人跪要威猛百倍,徐凤年原先觉得李淳罡断臂后何来双袖一说,只是现在彻底不敢小觑了。

两指弹绣冬,一指示剑罡,一指示剑术,言语可谓深入浅出,为正在武道岔口上犯迷糊的徐凤年指明了一条羊肠小道,加上覆甲女婢赵玉台的一番话,徐凤年好似顿时出了鬼门关,眼前豁然开朗了。至于何时能至一品境界,甚至摸着金刚境的边缘,徐凤年的确不急,这归功于老黄的潜移默化,言传身教,言语传授往往无益,不如身教。老黄的剑,当然离老剑神李淳罡还有一段距离,可在徐凤年心中,老黄的剑匣与老剑神的木马牛,谁重谁轻,显而易见。

骑马出北凉。

徐凤年终于从徐骁嘴里得知了当年老黄临死面北而坐,对王仙芝到底说了一句什么话。

徐凤年按刀而立,望向浩淼江面,闭眼不断吐纳,气机引导绵绵如江水,配合默念大黄庭口诀,“气回丹方结,壶中生坎离。阴阳生反复,普化一声雷。卦中演妙理,谁道不长生,白虹乘龙直上大罗天……”

一般而言,道教长生修道箴言往往都流于刻意追求玄言妙语,凡夫俗子初读,只觉得妙妙妙中妙,玄玄玄更玄,其实若无得道的真人亲自带路,传授具体的吐纳引气口诀,到头来只是入山不见仙,空手而返,正所谓神仙不肯分明说,迷了千千万万人,便是此理。

徐凤年神游万里时,感应到有人走到身后,这会儿敢上前打扰世子殿下清修的,唯有鱼幼薇了,她捧着武媚娘,柔声道:“不吃点东西?”

徐凤年睁开眼睛,嗯了一声。瞥了一眼鱼幼薇,真是尤物,可惜吕祖早早留诗警戒后人:“二八佳人体似酥,腰肢如剑斩凡夫。虽然不见人头落,暗里教君精神枯。”徐凤年对此十分无奈,他可不是花丛雏儿,从上山练刀到下山,始终能够坐怀不乱,这份定力,可见一斑。

吃饭时,坐在桌上的只有徐凤年老剑神和魏叔阳。

李淳罡啃了一块面饼,记起什么,随口说道:“老夫虽然逼退了那名吴家剑士,可以后再来,他的境界极有可能会更高一层。那一剑,你们这帮笨蛋只是看着热闹,可那家伙却能悟出一些门道,对他剑道的修行大有裨益。”

徐凤年面部僵硬,狠狠咬了一口馒头。

早餐结束,李老剑神在船舱内铺开宣纸,对躲着看书的姜泥笑道:“来,姜丫头,你不学剑便不学,但老夫可以教你练字。”

练字?

姜泥喜欢,否则在北凉王府便不会偷偷拿树枝在地面上鬼画符了。

只是老头儿单手执笔,气态浑然一变,仍是笑眯眯道:“但记住了,我教你练字,你可以看,却不许学!”

姜泥没上心,只是轻淡哦了一声。

徐凤年让青鸟温了一壶黄酒,独坐一处。

那年武帝城头,老黄临终死而不倒,身边便是天下第二的王仙芝,老黄只是面北说了一句:“来,给少爷上酒哪。”

三艘大船由江入湖,八百里春神湖,烟波浩渺,此湖容纳六水,吞吐大江,历来不仅是兵家必争之地,还是骚客游览的胜地,徐凤年站在船头给鱼幼薇讲解春神湖的地理地形,附带了许多当年李义山灌输给他的兵法见解,“春秋以前,南北对峙,无不是争此地作为据点,控春神便可扬帆东下,居高临下,以狮子搏兔之姿抢夺天下。早先北方想要饮马东南,或者南方想要举兵北伐,都要经过八百里春神湖,三城三关三山,素来被兵家瞩目。又以三城为重,襄樊,刑阳,武陵,以天下而言重在襄樊,以东南而言重在刑阳,以本州而言重在武陵。襄樊一直被说作天下腰膂,当初三国乱战于此,西楚旧臣王明阳临危受命,成为襄樊郡守,拒徐骁十万兵甲,死守三年,到后来西楚灭了,西蜀亡了,这个上阴学宫出来的稷下学士依然誓死不降。城中食人,王明阳更是亲手烹杀妻儿,三年后破城,二十万襄樊人只剩下不到一万,成为一座鬼城,据说破城十年后,仍有十数万孤魂野鬼不肯离城,夜夜哀嚎,王朝不得不让龙虎山掌教天师亲赴襄樊,设周天大醮,醮位达到骇人听闻的三万六千五百个,算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壮举。这场攻守战,让王明阳赢得了春秋第一守将的名头,连徐骁都佩服,只是一人功成名就,却拉上了二十万人陪葬,王明阳再过一千年都是个争议人物。”

鱼幼薇胆战心惊道:“我们不会去襄樊吧?”

徐凤年最近一直习惯性用手指虚弹,一天到晚,不知虚弹了几千次,大概是练刀练到走火入魔了,轻声笑道:“本来想去,你若不敢,那我们就直奔武陵。”

鱼幼薇摇了摇头。徐凤年突然听到船尾传来一阵哭爹喊娘的声音,鱼幼薇不凑巧刚听到襄樊十万怨灵的传说,心肝一颤,好不容易意识到这会儿还是身处春神湖船头,一脸自嘲。徐凤年没有理会鱼幼薇,赶到船头,看到一名船夫捧着鲜血淋漓的手臂在地上打滚,两头幼夔通体猩红,对其低沉嘶吼,吕钱塘上前与世子殿下说了一遍经过,鸡毛蒜皮的小事,幼夔嬉闹奔跑,约莫是撞上了船夫,幼夔脾气暴躁,就咬了一口。虎夔是上古凶兽,饥则食人,徐凤年皱了皱眉头,蹲下身,咬人的幼夔金刚似乎感受到了主人的怒意,低头呜咽,肤色立即由红转黑,徐凤年却没有对其娇纵,屈指一弹,将伤人的金刚在船壁上弹出一个窟窿,坠入湖中。姐姐菩萨在窟窿处望着弟弟,可怜兮兮地回头望向徐凤年,貌似在求情,徐凤年冷哼一声,起身道:“赔些银两给伤者。对了,让凤字营帮忙补牢船板。”

暮色中,春神湖上百舸争流,千帆竞发,一副热闹繁华的景象,越是临近江南鱼米之乡,就越发感受不到故乡北凉的千里旷野寂寥。

今晚一行人会夜宿春神湖心的一座岛屿,名姥山。临近湖中岛屿,徐凤年看到姜泥难得走出船舱站在身边,就解释道:“这山原本不叫姥山,叫监牢山,是西王母禁锢玉帝女儿春神的地方,监牢山四周也不是湖水,只是一座盆地。后来有一名陆地仙人气不过,沿着监牢山一剑画圆,塌陷八百里,这才涌出湖水,久而久之,湖成了春神湖,山成了姥山。至于仙人造湖的说法,自然是一番神怪妄谈。如今姥山上布满庭院楼阁,三教九流齐聚,不仅有权贵宅院,僧道结庐,还有几个亡国遗老在岛上画地为牢,商铺也多,上了岛,你可以挑些入眼的东西。”

姜泥伸出手,徐凤年愣了一下,问道:“什么?”

姜泥生硬道:“银子。”

徐凤年哈哈笑道:“行,这会儿你已经赚了好几百两银子了,你想要拿走多少?不过我好心提醒一声,你报我的名号,谁敢跟你要钱,何苦浪费你辛苦读书挣到手的秘籍。”

姜泥冷笑道:“你当我是你这种巧取豪夺的人吗?”

徐凤年被逗乐,笑眯眯道:“那你到底要多少银子?几百两都取出?或者我干脆赊账给你几千两黄金,如此一来,你读书可以读几辈子。”

姜泥愤愤道:“我只取一两银子!”

徐凤年无奈道:“需要这么小家子气吗?”

姜泥板着脸道:“拿来!”

徐凤年白眼道:“等下跟青鸟要去,本世子从不带这点小钱。”

姜泥径直回到船舱,做贼一般从书箱中小心翼翼拿出一个小账本,上面清楚地记载了读《太玄经》挣了多少文,《千剑草纲》、《杀鲸剑》等等,每一本书何时读何地读,每本读了多少字,都有详细记录,至今她挣了可不止徐凤年所说的几百两,而是一千零七两三十四文钱。整天就是吃喝睡的老剑神踱步进了船舱,正要在积蓄中划去一两银子的姜泥一手提笔,一手遮住账簿,李淳罡对此无可奈何,站远了任由姜泥做完手头上的活儿,这才拎着酒壶坐上桌。倒了酒水在桌上,手指蘸了蘸,等姜泥将账本放回书箱底层,坐于对面,李淳罡才以指做笔,以酒做墨,在桌面上挥洒开来,一笔一画,精神气意充沛盎然,姜泥正襟危坐,看老头儿写字,一气呵成,贯穿首尾,半张桌面,密密麻麻,如鬼门关那乱礁嶙峋。李老头儿写完后望向姜泥,后者一脸平静,老人似乎果真如起始所说不求小丫头学到什么,袖口一抹,重新来过,这回李淳罡有说话,“老夫的狂草,要点有三,首先连绵一贯,再力求千层万楼,最后才是一个无字,无畏,无情,无求,如这酒水,抹去便抹去了,不沾丝毫痕迹。第一点是偷懒不得的功夫,即便是醉时潦倒的草书,细看却无一处一点失笔,皆有规矩,为何?平日功夫做足做细了,一字落笔如挥出一剑一刀,马虎不来,老夫的字素来被誉为奔蛇走虺,观者看字如看剑,利剑锋芒,巍然可畏……”

李淳罡正说到兴起,却瞥见姜丫头在打哈欠,大船一顿,似乎要上岸,一肚子挫败感的老头儿低头一吸,叹息一声,念叨着莫浪费莫浪费,将桌面那些酒水吸入嘴中。姜泥对老头儿这类荒诞行径习以为常,一同走出船舱,看到徐凤年正在与大戟宁峨眉商量事情,好像大半凤字营不会上山,这也在情理之中,且不说一百轻甲士卒住得下与否,这些北凉悍卒本身就过于惹眼。在姜泥思量的时候,李老头儿还在那里自顾自地吹嘘一手字如何出神入化,姜泥左耳进右耳出,双手提起裙摆走下木板,瞥见一头幼夔蹿上岸,嘴中叼着一条肥鲤鱼,似乎在向徐凤年邀功,可徐凤年只是呵斥一声,那小家伙立马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约莫是装死?徐凤年刚要抬脚踢小家伙,袍子被另外一只幼夔轻轻咬住,这才罢休,惩戒算是告一段落。姐弟幼夔可不记仇,欢快地跟在世子殿下身后,看得姜泥一阵心疼,两个小笨蛋,为啥对徐凤年那般温驯。

徐凤年回望春神湖,眼神恍惚,喃喃道:“到了?” Sjt7YuWkEh0B9tI87m7gD5Pt2ku9IXedj9uMV6uizAIYJIEgMeRlcRArSVv9f9b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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