爆米香对很多人来说不仅是一种食品,也是一种记忆。甜甜的,松松软软的,每一个细节都是膨胀过的。
今天是一九九六年的倒数第四天。今天社子没有淹水,天晴地干,连人看起来似乎都特别神清气爽。
大清早,住在北投的“胖胖婴食品有限公司”董事长方先生正在准备材料还有工具,准备赶赴葫芦墩市场的早场。
台湾的传统市场随着生活方式的改变,像电影院一样可以分成好多个场次。像特早场是专卖给早起运动者或者已经运动回来的阿公阿嬷。当然,除此之外还有早场、午场,以及黄昏市场。
方先生做的是爆米香的生意,如果没有方董事长大大爆它一声,葫芦墩市场今天的早场根本不算正式开始。方先生二十多年的生意做下来,几乎天天都要爆也要弹,早就有了固定的炮阵地。礼拜三在士林中正路,礼拜五在大东路,大礼拜在淡水,今天是农历十七,刚好轮到葫芦墩市场。不过民主时代先到先赢,七点半要是没赶到市场,车子就进不去了,占不到位置,当然就甭弹了。
于是,方先生方太太上路了,就像二十多年来的每一天,他们准备开炮去了。
原本爆米香的生意只有方先生一个人在做,方太太只是帮忙卖。十几年前有一天,方先生感冒人不舒服,那个时候爆米香还是得用人力搅拌,方先生一边搅拌一边发抖,方太太就说让她来做吧,方先生想说她一定不会,结果方太太一试,她也会。原来方太太“看都看到会”了!
爆米香对现在许多人来说不仅是一种食品,更重要的是一种记忆。看到米香我就会想起小学时代过儿童节,镇公所送的礼物就是米香一包,用红色的纸印着“儿童节快乐”。我往往舍不得吃,拿回家去和还没有上学的弟弟妹妹共享。也想起以前爆米香的摊子来到村子里时,排在火炉前面那一列装着米的各色奶粉罐、菠萝罐。如果有谁家的米罐旁边还摆上一小碗花生,一定有人又羡慕又嫉妒地说:“哎哟!有钱人喔!”有钱在那个时候,好像是一种罪恶。
而且,我一直觉得米香吃起来的感觉也像记忆,甜甜的,松松软软的,每一个细节都是膨胀过的。是米,可是却填不饱肚皮;像记忆,虽然的确曾经发生,但再也无法实实在在地重新接触一次。
“很多天前就想买了,可是都等不到他来……记得以前一听见爆米香的把奶粉罐拿出来锵锵锵……大家就会把米啦花生啦香菜啦拿出去。以前米和花生都是自己准备的,他帮我们爆,现在都是做好的,不必那么麻烦,方便多了……”一位来方先生摊子买米香的中年男人兴奋地回忆。看来,说米香代表一种记忆的,绝对不只是我而已。
记忆毕竟是记忆,火炉现在已经改成瓦斯炉,不过这门炮的造型倒依旧没变,连操炮的方式也一样。方先生回忆,生意最好的时候,一天要爆一百多爆。“以前啦,我曾经爆米香爆到凌晨四点,客人还一直拿米来,我就跟他们拜托说不要,人又不是铁打的,爆到十二点的时候,手上爆,嘴巴也爆。”
如果你还以为米香的材料用的只是米,那你就太落伍了。二十一世纪的米香,已经变成一个代名词而非专有名词,米香的材料除了米之外,现在连糙米、糯米、小麦,甚至连通心粉都可以拿来爆米香。方先生说这叫做“有样学样,没样自己想”。
摊子前面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一位日本太太,没想到是方先生的老顾客。她和我们一样,也在等待开炮,等待方先生一炮打出好滋味。她告诉我们,日本的米香是在超市里头卖,没有看过这样现做的,所以刚来台湾时,在路上还被这个“砰”的一声给吓了一大跳。
除了日本太太,还有人专程跑来买,准备寄给海外的朋友吃。我们笑方先生说,现在做的是国际贸易喔!没想到他可是当仁不让地当场臭屁起来。方先生曾经远征非洲加纳教当地黑人做爆米香。他说,当地黑人做爆米香的方式,是把米煮熟之后晒干,用油炸,再淋上一大堆咖喱,一看就不好吃。后来台湾米香让他们试过一次之后,就像吗啡一样,吃上瘾了!他说,台湾米香不是吹牛的,世界第一。曾经有人找他去日本福冈开店,没去的原因,是因为怕去了再回来的时候,这里的顾客和市场说不定就被人抢光了。而且日本总不是自己的地方,怕住不惯,所以,便心甘情愿留在自己的土地上向自己的同胞开炮。
除了曾经远征加纳,方先生还当过影星许不了的替身,当然,演的是做爆米香。再来,更应农林部门的邀请上“强棒出击”节目,推广米食文化。这样多彩多姿的人生经历,方先生还是说,没什么,做爆米香图个温饱而已。
喝过咸海水的人, 或许头脑就真的比别人多灵活那么一点点。近年来方先生除了爆米香,也开始多角化经营起来,兼做一些面茶粉、面麸、杏仁茶等冲泡式的食品。
方先生的最新产品是爆通心面,销路奇佳,通常还没有摆上摊子就被抢购一空了。每一种新材料试爆的过程,大概跟试爆原子弹没有两样,都是牺牲了无数材料和时间才成功的。
方先生有两个小孩,老大刚退伍,老二念夜间部,就像方先生夫妇说的:“很乖!小时候有空就帮着我们做生意,跟久了,不用学也会了!”或许是“看会的”,所以,两个人不仅技术,就连动作都保证是方先生的真传。儿子操炮的时候当爸爸的就在一旁看着。也许方先生心里在想,眼前的这个孩子不正是年轻时的自己吗?
一天生意下来,虽然有机器可以代劳,但还是会累的。趁午场刚过,黄昏场还没有开锣,方先生一家人各自休息去了。此刻的葫芦墩市场,只有一句话可以形容,叫做“西线无战事”。不过等一会儿,会再度炮声四起,继续一炮打出台湾传统好滋味。而对方先生来说,这可是一炮打出白花花的新台币。
闻不到人间烟火,也听不见人间真正的声音。甚至都不知道外面现在吃的都是黑珍珠的莲雾了,官邸里留着的还是几棵原种的小莲雾,兀自服从且顽强地开花、结果、掉落。
葛乐礼台风刚过,除了偶尔还有小小的阵风阵雨之外,台北有着难得的风雨后的清透与宁静。在这样宁静的氛围里,台北士林这个特别的地段,显得特别凄清。
士林官邸,蒋先生的第一个家。即便他老人家都已经过世二十多年了,一旦要跨进这四五十年来,因为神秘而演绎出无数想象与传说的地方,心里还真觉得有点不敢置信,或者,有点不安。而今天,人走进来了,走过这个当年有着碉堡、射口护卫,外加重重警卫的大门,走进老先生的院子里。
今年八月四日开始,宪兵和令人不舒服的拒马将不见了。老先生的花园和院子将成为人民的公园。院子里的花圃据说是老先生和夫人最爱来散步的地方。当年由于老先生爱梅花,夫人爱玫瑰花,所以底下的人只好两者皆种,也不管是否协调、好看。园艺所的陈主任说:“目前玫瑰花是新种的,才刚成株。”因此在雨丝里,显得有些脆弱凄美。梅花虽然是陈年老干,但只见老态,不见傲骨。
紧临官邸正房的地方,有一块菜圃。据说当年老先生还亲自种过菜。目前只见杂草丛生,旁边还燃烧着枯枝败叶,还有垃圾,很难想象这是“御花园”的一角。垃圾堆中,惊讶地发现一本一九六四年印制的训辞,更意外的是有一本湿透的英文书,好奇地打开一看,是软调子的黄色小说。官邸菜圃里焚烧垃圾,训辞旁有黄色小说。时代真的变了!
时代变了,官邸开放似乎有着特别的意义。但对在这里工作超过二三十年的某些人来说,却有另一面的看法。他们说:“花园能让大家进来玩是很好啦!不过,房子,慢一点吧!老夫人人还在嘛!我们还是帮她留一下嘛!留着房子,就算她不回来,情意至少也在我们这边嘛!”这样说着的工作人员,语气里,我们听见一种人间百姓的平凡情分。不知道是不是这种百姓情分,还是政治拉锯,官邸建筑到现在还是依旧管制。旧围墙拆掉了,却建了新的栏杆,又把自己重新关了起来,闻不到人间烟火,也听不见人间真正的声音。甚至都不知道外面现在吃的都是黑珍珠的莲雾了,官邸里留着的还是几棵原种的小莲雾,兀自服从且顽强地开花、结果、掉落。
花园内的各种庭院建筑,有点出乎想象的简陋与俗气。凉亭内的石桌上当年设计者有点奉承地刻上五颗星,而且还加上“寿”字。
走过没水的水塘,水塘中只剩下水黾、福寿螺和一条水蛇。我坐在据说先生当年习惯在那儿沉思的石椅上,沉思的主题非常严肃,是“福寿螺怎么那么厉害,连官邸都敢偷渡进来”。但想了一下午,也想不出结果。
官邸的后方有一个先生常来登高眺远的亭子,叫“慈云亭”。十几年来,先生不在了,所以杂草丛生,人迹罕至。最近因为要开放,所以才刚刚完成除草的工作。凉亭年久失修,先生所题的匾额,摇摇欲坠。屋顶上,视野非常辽阔。正面远山本来有一处中正岭,从上面看去,可以看到用树种成“中正”两个字,不过,现在也看不清楚了。工作人员说,还好老先生叫中正,笔画简单,不然像现在想拍马屁的人可要累死一堆老百姓了,因为我们现在“领导人”的名字笔画可多了。
这一栋看起来并不像教堂的教堂,叫“凯歌堂”,是老先生与夫人和他的部属、好友或特定贵宾做礼拜的地方。直到现在每个星期天,周联华牧师依然在这里主持礼拜,只是人没有以前多了。先生与夫人当然有跟别人完全不一样的座椅。据说八字不够重的人坐上去会肚子痛。我坐了,只是纯为测量一下自己八字的重量,结果是……还好,一切无恙。
周六的黄昏,围墙外应该是处处欢乐声吧!而这里依旧寂静,人去楼空的寂静,可是仍有一大堆人看守着。看守着记忆吗?怕被淡忘了?怕被遗忘了?还是只是单纯地守护着这五十多年来习惯性的寂静,远离人的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