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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宣言

原为在H·U·奥布里斯特(H.U.Obrist)为伦敦蛇形画廊举办的“宣言马拉松”活动中的演讲。

在座各位大多写过宣言。我不想在此发表宣言,也从来没有写过以此为题的文章,虽然我曾写过性质类似的东西。然而,大半个世纪以来,我读过不少叫作“宣言”的东西,所以我自认有一定的资格评说“宣言马拉松”。我的求知生涯就是以一份宣言开始的——马克思和恩格斯的《共产党宣言》。那时我15岁,在柏林上学。在我80来岁时有一张新闻照片,照片里我正在读意大利的《宣言报》,我想它是欧洲最后一份自称为共产主义的报纸。因为我的父母是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在列宁、达达派和伏尔泰酒馆的所在地苏黎世结婚的,所以我私心希望在怀上我的那一刻,有一份达达主义的宣言正在大张旗鼓地发表,可惜达达主义的第一份宣言是在怀我的三个月之前发布的。

20世纪是宣言的盛产期。之前的几个世纪中也有许多这类的集体声明,主要是宗教和政治性质的,但它们的名称不同,有叫请愿书的,有叫共同纲领的,也有叫呼吁书的,等等。其中有伟大的宣言,如美国的《独立宣言》和法国大革命的《人权宣言》,但它们基本上都是政府和官方组织发布的声明,1948年的《世界人权宣言》也是其中一例。大部分宣言都是在20世纪发表的。

宣言在21世纪还能生存下去吗?作为宣言的两大来源之一的政党和政治运动已经今非昔比。宣言的另一个来源是艺术;但随着商业社会的兴起和工商管理行话的流行,艺术也几乎完全让位于“使命声明”这个糟糕的发明。我所见过的使命声明没有一份是言之有物的,除非你专门喜欢拙劣的空话套话。如果把印刷的文字比作灌木丛,那么走不了几步脚下就一定会踢到这类的文字,它们通常都平淡乏味,都是像“祝您一天愉快”和“您的来电对我们十分重要”这样的废话。

然而,宣言在和使命声明的竞争中表现不俗。谷歌在“宣言”这个标题下有近2 000万个词条,即使把“宣言录音” 及其各种产品排除在外,也称得上多如牛毛。不能说它们都符合字典定义的标准。根据字典,宣言是“专门为了政治目的发布的关于原则、政策或意图的公开声明”。如今的宣言可以是为了任何其他目的,包括母乳喂养宣言、野生植物园艺宣言、关于苏格兰高地的山丘宣言,还有一份有趣的新行走文化的宣言,它由英国的一个艺术家团体莱特和塞特小组提出,里面多次提及达达派、环境决定论者、安德烈·布勒东和布莱希特,但令人惊讶地没有一处提到瓦尔特·本雅明(Walter Benjamin)这位城市行走的提倡者。当然,如今的宣言也包括这次马拉松涉及的所有宣言。

这个周末宣读的大部分宣言我都没来得及仔细倾听,但给我印象至深的是它们中许多是个人的声明,不像过去的几乎所有宣言那样,是代表“我们”的集体声明,无论这个“我们”是否是正式组织起来的团体。我能想到的所有政治宣言都是团体性的,它们使用的代词总是复数,目的是要赢得支持者(也是复数)。传统的艺术宣言也是如此。自从未来主义在1909年把“宣言”这个词引进艺术界,它就广为流行,这要归功于马里内蒂那意大利式雄辩滔滔的天才,他们因此比法国人抢先了几年。我相信立体派一定很想做“(艺术界)宣言”这个词的发明者,但当时他们不太关心政治,而且他们擅长用颜料而不是用文字表达思想。当然,我这里指的是当时自称为先锋派的那批人,不是后来才提出的追溯性标签和学派,如“后印象主义”,也不是由批评家,或更多地由经销商发明的名称,如“抽象表现主义”。我指的是真正的团体,无论它们是多么昙花一现。它们有时是围绕着某个人或某份期刊建立起来的,成员们清楚自己的斗争目标,也自认为知道彼此之间的共同之处。这样的团体包括达达派、超现实主义派、风格派、LEF小组,还有20世纪50年代在英国发起了波普艺术的独立者社团。最早的摄影家组织马格南也是其中一个。可以说,它们都是宣传游说的组织。

纯粹的个人宣言除了表达本人对现在的忧惧和对未来的希望之外,我看不出还有别的什么目的;宣言发表人也许希望有人支持,但也可能愿意独树一帜,孤标傲世。这样的宣言怎么实现呢?是全靠自我修养和借鉴经验吗?维维安·韦斯特伍德(Vivienne Westwood)在她诱人的宣言中就是这样说的。还有别的办法吗?未来主义发明了公共自我广告。今天,想发表宣言的人首先想到的是诉诸媒体宣传,而不是传统的集体行动,这反映了我们这个社会的涣散和混乱。当然,个人也可以用宣言来公布自己的创新,以抢占头筹,2001年“杰夫·努恩的文学宣言”就是例子(《卫报》2000年1月10日刊)。1995年美国的大学爆炸客(Unabomber)发表的宣言开了恐怖主义宣言的先河,这种宣言宣告的是个人改变社会的企图,大学爆炸客为达到这个企图采用的手法是给他选定的敌人送去炸弹;不过,我不知道这应当属于政治范畴还是概念艺术范畴。另外还有一种纯个人的宣言,或者说是自我陶醉,发表者除了自己,别的一律不管。这方面的极端例子是伊夫·克莱因(Yves Klein)1961年的《切尔西酒店宣言》。大家也许还记得,克莱因以只用一种颜色作画而出名,他用的那种深蓝色让人一眼就认得出是他的画。没有别的,只是把颜色涂在正方形或长方形的画布上,或涂在任何三维的物体上,多数时候是海绵,有时他也要模特在颜料里打滚,浑身沾满颜色。他的宣言解释说这是因为他对蓝色的天空魂牵梦萦——虽然克莱因的蓝与天空的蔚蓝色相差甚远。他说,躺在尼斯海滩上的时候,“我开始厌恨那些在我万里无云的蓝色天空中飞来飞去的鸟儿,因为它们要在我最伟大最美丽的作品上钻出洞来。必须把鸟儿都杀光”。

不必说大家也知道,克莱因找到了批评家来解说他的深刻,也找到了经销商把他的作品卖给艺术投机人。高古轩画廊给了他应得的名声,还买下了他宣言的版权。

这就使我想到我一生中所看过的宣言的内容。回顾那些宣言,我首先注意到,它们真正使人感兴趣的不是它们呼吁实现的目标。大部分呼吁都直白浅露,甚至是陈词滥调。这一类的宣言汗牛充栋,许多很快即成为明日黄花。就连伟大的、激动人心的《共产党宣言》的内容也是如此。《共产党宣言》至今活力不减,在过去的10年里,资产阶级自己重新发现了它的重要性,因为在西方没有一个政治上有分量的左派。我们今天读《共产党宣言》的理由和我15岁时读它的理由一样,是因为它精彩迷人的文体和激情洋溢的措辞,主要是开头几页关于世界变化的意气风发的分析性展望。接下来的大部分建议只有研究历史的人才感兴趣,多数读者都略过不看,直接翻到最后的嘹亮号召——工人阶级失去的只是锁链,得到的却是整个世界。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不幸的是,这一说法也已经不再有效。

当然,任何关于未来的文字都有可能失误,因为未来是不可预知的。关于现在,我们很清楚哪些东西我们不喜欢,为什么不喜欢,这也是为什么在所有的宣言中,最为出色的都是谴责现实的部分。至于未来,唯一可以肯定的只是我们的所作所为会产生始料不及的后果。

如果经久不衰的《共产党宣言》都是这样的话,那么创造性艺术领域中的宣言就更是如此。有一次,我在夜总会里听一位美国爵士乐手说:“我的工具不是文字。”他代表了一大批艺术家。即使是诗人这种使用文字的艺术家,哪怕是才华横溢的诗人,他们的创作也并不遵循“先思考,再写作”的程式,而是遵循他们在很大程度上自己无法控制的过程。以我之见,这就是概念艺术的问题所在。在智力层面上,概念艺术的概念通常乏味无趣,除非可以看作玩笑,像杜尚的小便器,或者在我看来好玩得多的保罗·克利的作品。

所以,弄明白大部分艺术宣言的真正意图是很费力泄气的事情,除非把它们看作表演。但即使那样,它们通过俏皮话或笑话表达也比正经严肃的形式来得有效。达达派那种滑稽说笑演员的风格至今仍然为许多宣言所采纳,原因就在于:它的幽默既好笑,又是黑色的;而且,和超现实主义一样,它不需要解释,任凭想象力尽情发挥,毕竟,想象力是一切创作的基础。另外归根结底,不管餐馆的菜单吹得如何天花乱坠,布丁的味道还是要吃了以后才知道。

这就是艺术创造者比他们的宣言更成功的地方。我在《极端的年代》中写道:“卓越的时装设计师以其不善于分析而著称,但他们有时能比专业的时尚预测家更准确地预见将来的时尚,这是历史上最费解的问题之一,对研究艺术史的人来说,也是最中心的问题之一。”我现在仍然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回顾1914年之前最后一个十年的艺术,我们可以看到它的许多内容都预见到了1914年之后资产阶级文明的崩溃。20世纪50年代和60年代的波普艺术认识到了福特式经济以及大众消费社会的含义,因此也看到旧有的视觉艺术必然退位。谁知道呢,50年后的学者在写到我们现在资本主义危机时刻的艺术或号称艺术的东西的时候,可能也会做出同样的评论,也许会转回头去寻求西方的丰富文明。在灵魂和市场之间,个人和集体创作之间,甚至在可以辨识的人类创作和淹没了这些创作的技术以及互联网无所不包的噪音之间,艺术都是在走钢丝,像那部出色的半纪录片《走钢丝的人》,但比电影里面艰难得多。总的来说,晚期资本主义给有创造力的人提供了过去从未有过的好生活,但所幸没有使他们对自己的境况或社会感到心满意足而不思进取。2060年的史学家从过去30年的文化产品中会看出什么对未来的预见呢?我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但一定会有人就此发表宣言。 oCCjqFvw/DtYevSrvcicqWjI1Px0FYbiLh3LuJ6PI00QThS3PSonqZmy8QfNHI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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