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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
里斯本丸
人性毕现的大海难

你们将被带离香港,去一个你们将被好好照顾和善待的美丽国家。我将率领队伍照顾你们的健康,记住我的脸。

——香港英军战俘营日军指挥官和田秀男少尉

那时我们全浮在冰冷的海上,风浪又很大,我是不会游泳的,我和一个战友抓住了漂在海上的一块木板,我们就这样随波漂着,人已经晕乎乎了,全然不知道方向。后来岛上的渔民救了我,拿出了他们仅有的食物番薯,还拿出衣服给我穿,我真的很感谢他们,如果没有他们,就没有现在的我,没有我现在的家庭,我的孩子……

——里斯本丸获救老兵查尔斯·R·佐敦

在现代战争编年史中,沉没导致1000多名官兵丧生的里斯本丸,作为恐怖事故可能死亡所占的比例并不很高,很多的事故可能有更多的人以更残酷的方式丧生,但很明显在里斯本丸沉船事件中,这是不必要的牺牲,本可获救的战俘,由于日军不救导致1000多名官兵丧生,这是泯灭人性的日军对生命的漠视。

——《里斯本丸的沉没》海难亲历者、英国作家汉弥尔顿

1942年10月2日清晨,海雾蒙蒙,海风习习,太阳还没从海平面上露出脑袋,东海深处的青浜岛上静悄悄的,陈阿莲蹑手蹑脚地出了门,挎上一个竹篮子,一阵风似的跑向海边。

她刚刚18岁,马上就要出嫁了。这几天,她有些神秘兮兮的,每天总是早早地起床,第一个跑向海边——她希望在别人赶海之前,拣到海浪卷上来的五颜六色的贝壳,串在一起,串成一串美丽的项链,戴在白皙的脖子上,走进新婚殿堂。

她边跑边祈祷:“海神娘娘,你发发善心,让我今天多拣一些!”

跑到海边,她却惊呆了:岸边的沙滩上,横七竖八地躺着一些布匹;大海上,波涛翻卷,各种颜色的布匹正摇摇晃晃地向岸边逼近……

陈阿莲揉揉眼睛定定神,断定这不是梦。于是,她掉转身去,跑回家里,叫醒父亲、哥哥,撑船去海里打捞布匹。

“海上漂布啦!”这一消息,像插了翅膀一样,在小岛上迅速传播开来。男女老少,驾船的驾船,使帆的使帆,成群结队地奔向岛屿的东北方向,下海捞布。

与此同时,青浜岛西面的庙子湖岛、南面的西福山岛也躁动起来,渔船迎着海流,尽情地打捞洋布。

对于吃不饱、穿不暖的东极渔民来说,谁会拒绝观音菩萨送来的这份厚礼呢?

可是,喜悦的心情还没有消失,他们就遭遇到了一连串怪异现象:海面上,时不时地出现溺水身亡的浮尸;远处,枪声像放鞭炮似的,一阵接着一阵;东北方向的海面上,隐隐约约,可以看见一艘正在下沉的日本巨轮;而碧绿的海水里,许多抱着木头、箱子的“红毛人”叽里哇啦,正在急切地向他们大声呼救……

东极渔民做梦也没想到,二战期间,一场闻名中外的大海难,与他们不期而遇。

舟山群岛位于长江、钱塘江、甬江的入海口,由1390个岛屿组成,是中国沿海第一大群岛。而舟山群岛中,名声最为响亮的,要数“海天佛国”普陀山岛。从普陀山向东北方向眺望,30公里处,有一个大岛,名叫庙子湖;庙子湖周围是青浜岛、西福山岛、东福山岛等,这些岛屿皆为东极镇管辖。东极镇地处舟山群岛最东端,她的治所就设在庙子湖岛上,庙子湖岛向东10海里,就是公海。几个岛都不大,庙子湖岛是2.6平方公里,居民约1000人;青浜岛是1.4平方公里,居民800来人。那天,海面上刮着东风,又正好赶上东北涨潮,木头、布匹、尸体、桌椅和“红毛人”等等,正顺着潮水,从公海方向源源不断地漂向东极海域。

面对着日军的枪炮,面对着曾经屠杀过舟山人民的“红毛人”,面对着随波逐流的布匹、财物,这些质朴的渔民该作出怎样的抉择呢?

“红毛人”,是舟山百姓对于英国白人的俗称,而这一称呼源远流长,始于第一次鸦片战争。经过100多年的口口相传,在舟山老百姓的心目中,“红毛人”已演变成为魔鬼的代名词。

英国早就相中了具有战略要地价值的舟山群岛。第一次鸦片战争前夕,其外交大臣巴麦尊毫不掩饰地指出:“该群岛为广州、北京之间的中途,接近可航行大江的三角洲,从许多方面考虑,适于做司令站。……如果英国占领舟山群岛的某个岛……大不列颠将会得到巨大的利益。”

第一次鸦片战争爆发后,英军舰队为了霸占舟山群岛,曾经两次侵犯定海。

1840年7月,英国远征军动用军舰14艘,运输船28艘,武装汽船4艘,载炮540门,士兵4000人,攻占了舟山群岛首府定海。清廷大为震惊,被迫同意赔偿英国烟价600万元,并割让香港。半年后,英军才撤离舟山。

1841年9月26日,定海镇总兵葛云飞正在为即将离任的寿春镇总兵王锡朋、处州镇总兵郑国鸿饯行。清朝,总兵为武官官职,军阶通常为正二品,相当于今天的集团军军长。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葛云飞突然接到英军舰队再次进犯舟山的报告。王锡朋、郑国鸿喝干了碗里的白酒,当即表示留下来,与葛云飞共同御敌。

英军舰队有29艘战舰、4000余人,一边炮轰,一边逼近定海土城。

三总兵同仇敌忾,率领5800多名清军拼死抵抗,血战六天六夜,最后全军覆没。葛云飞在与敌人的肉搏战中负伤40多处,左眼被子弹洞穿,面部又被英军劈开,壮烈牺牲。英军也付出了战死416人的代价。战争之激烈、残酷,由此可见一斑!

随后,英军再次占领舟山。

“……前英吉利犯颜入定 ,见其略具人形,不离兽类。……到处焚拆房屋,无故创我民人,不时将人擒去,勒钱赎取。又敢拆毁庙宇,渎侮神明;复招一般无赖恶棍,充当乡勇,抢掠服物,讹诈钱银。昨复禁止耕种,附近城郭种好田禾,尽为拔去。”在英国的殖民统治下,舟山人民水深火热,食不果腹。哭闹的孩子,一听大人说“‘红毛人’来了”,就会吓得大气不出。道光二十二年四月二十九日(1842年6月7日),定海36岙柱首齐聚神庙,立誓订盟,发表《定海县民人告白》:“虽曰我弱彼强,无如彼寡我众;彼不可以一日无备,我正可以相时而动;彼不可以一步不移,我又可以随地行事。一次无成,二次再举;水战不胜,陆战再图;明手不得,暗可施谋。或放虫下毒,或挟刃行刺,使彼有防所不及防,备有不能备。以彼数万里深入之孤军,与我数十岙土著之众庶为仇。杀一人,则少一人;烧一船,即无一船。将见其有尽之人船,立见消亡于不觉……凡我同志,当共凛忠义之心,无稍存游移之见,务期斩尽杀绝,各得乐业安居,远承先上报国恩。”舟山人民揭竿而起,共同发誓,采用游击战战术,抗击英国侵略军。“红毛人”屡经袭扰,伤亡惨重。

1846年4月29日,中英两国政府签订了《退还舟山条约》;7月25日,英军全部撤离,舟山结束了将近5年的殖民统治,回到祖国的怀抱,举国一片欢腾。

“红毛人”撤走了,但是,舟山百姓对于“红毛人”的深仇大恨,却刻骨铭心,代代相传。

佛教是讲究因果报应的。100年前,“红毛人”侵略舟山,烧杀抢掠,无恶不作;100年后,“红毛人”遇难舟山,在波峰浪谷里挣扎,等待救援。救还是不救?东极渔民颇伤脑筋。

渔民们的同情心,终于占了上风。

老渔民郭阿德回忆说:“船沉了以后,海上漂过来许多棉布、木头。我们就划着船去捞,没想到棉布和木头后面有许多人,顺着东北方向的潮水漂过来,他们挥着手,哇哇地叫。我们把捞起来的东西推到海里去,赶紧救人。‘救人一命,天上一星。’”沈阿贵补充道:“阿拉全村基本上都去救人了。阿拉那年才19岁,没瞅过外国人,话也听不懂,当时也没有多想,就上船去救。救人要紧,总不能眼看他们被海浪冲走哇。阿爹、阿伯和我去救人的船,有个破洞,渗水,只好一边舀水,一边救人。阿拉救了7个英国人。”

吴兰舫是庙子湖岛人,在当地很有名望。那天,他正在组织乡亲们给自家盖房子,听说海上有很多人落水了,他立即让大家放下手中的活计,扛着桨,扯起帆,摇动木船朝着青浜岛海面急赶。海面上,到处是花花绿绿的布匹,还有很多人和尸体,“就不捞东西而忙着救人了,我们渔民有一个宗旨,人下水,不管好人坏人,都要救上来。”吴兰舫说。

但是,海面上,四处都是呼救的声音,船小人多,不少渔民为了多救几个,还把舱内存放的布匹重新抛进海里。有几艘舢板船小人多,中途还翻过船。翻船后,渔民们又将船翻过来,舀出海水再救人……

陈富根老人回忆道:“我是和我阿松(叔叔)陈福根一道去捞布、救人的,布没捞到,倒捞到五六个人。”

吴尚信说:“我父亲吴其元(已故)是赶船的。那天是乘赵祥其的船去救的。因为乘的人多,中途还翻过船,有的人走掉了,但我爹仍坚持救人,一共救了十多个人,送到大庙(天后宫)里去了,也有人把英国人送到捕冬厂去的,最后送到哪里就不知道了。我当时十四五岁。记得当时我爹没有捞布,到家还被我娘骂了一顿呢!隔壁吴其早捞过布,也捞过人。”

张福青的渔船装满了落水者,往岸上摇的时候,听到一块礁石上传来了音乐声和叽里呱啦的凄惨歌声。他马上心领神会,掉转船艏,驶向礁石。临近礁石,三个英国人高兴得欢呼起来。但福青指指船舷,接着伸出一个手指,又指指嘴巴。英国人明白了船老大的意思,其中的这名吹口琴者跳到海里,手扒着船帮,浮游到了青浜岛。

临走,张福青又向礁上的另外两个英国人打手势,向着青浜岛画了大半个圆——意思是待这船装回去后,再回来救你们。

那位手扶船帮获救的英国人,把口琴赠送给了张福青,以谢救命之恩。

等张福青再去那块礁石救人,剩余的两名英国人不见了踪影。到老,张福青也没弄明白,他俩是被别的渔民救走了,还是被潮水卷走了。他很后悔,没让他俩扒船帮上岛。

让渔民们印象深刻的是,这些落难的英国人,即使在生命的紧要关头,也表现出谦让的绅士风度。

东极渔民营救英军战俘示意图

邱永年介绍说:“我是青浜人。那时我只有8岁。我父亲叫邱阿信,那天他听到沉船消息,就到海上去救人了,救了4个人,也捞了一些布。我父亲说,外国人很硬,叫他上船他就上,不让上他就不上,一点也不争。”张正友也有同感,说:“听我父亲生前说,船出事那年,我父亲张祥庆与陈阿宁一道救过英国人,救了两船,共30来人。外国人很硬气,上船叫他上几个,就上几个。”

据事后统计,整整一天,青浜、庙子湖等附近小岛196名渔民,几乎是全岛总动员,先后出动小渔船48艘65次,从海面上救起384名“红毛人”。其中,庙子湖岛救了106人,青浜岛救了278人(内含西福山62人)。1921年出生的庄林财一直记得:“当时还捞起一具英俘尸体,就埋在老庙桩头上面。”

被救的“红毛人”都是男士。多数人光着脊梁,只穿着一条破裤衩;少数人赤身裸体,一丝不挂。许多人身上挂彩,血迹斑斑。秋风中,他们瑟瑟发抖,显得狼狈不堪。

刚开始,谁家救回的,就分散到谁家去安歇。渔民的生活很贫苦,男女身上穿的都是补丁摞补丁的旧衣服。看到“红毛人”浑身筛糠,一些主妇就翻出旧衣服,让他们穿在身上暖和暖和。但人多屋小,混杂在一起多有不便,村里管事的就牵头,将他们分别安置在天后宫等庙宇里,少数伤员仍借住在渔民家里。

岛上不产粮食,只零星种植一点番薯。善良的渔民主动拿出自家口粮,给“红毛人”做了稀饭、番薯汤等充饥。郭阿德老汉说:“青浜这个地方穷,被救的英俘在我们家吃的只能是番薯汤、汤饭、粥之类。”庙子湖村民沈杏莉老人清楚地记得:“当时我只有15岁,家里熬好稀饭后就和妹妹沈雪莉送去。到了庙里,看见到处都是洋人。他们不会使筷子,我们又跑回家拿调羹;看见有的英国人没有菜下饭,有的人还拿来了红糖。”

饥寒交迫的“红毛人”,端起热乎乎的饭菜,头不抬、眼不睁,吃了一碗又一碗。

“红毛人”说话叽里哇啦,渔民们谁也听不懂。好在有个“红毛人”会写几个汉字。他折了一截树枝,在沙地上写了“香港英国人”,几个见过世面的渔民议论一番,初步断定了他们的身份:英国战俘。

事过多年,朴实而没有多少文化的东极渔民,才最终弄清了这些英国战俘落水的来龙去脉——

日本是个岛国,火山、地震、海啸等自然灾害频繁,人口众多,生存空间十分有限。为了开疆拓土,明治维新成功之后,日本的国力大增,野心也是与日俱增,侵略国土广大、资源富饶的中国,就成为日本的基本国策。

1931年,“九一八”事变,日本抱着投石问路的心理,关东军率先发难,进攻沈阳北大营,让他们惊喜的是,中国守军不堪一击,关东军仅以2个师团约4万人,就将20多万东北军赶出东三省,又用了4个多月,就占领了白山黑水111万平方公里的疆域,3000万中国人沦为亡国奴。

捷报传回,日本朝野都像打了一针兴奋剂,举国上下磨刀霍霍,并于1937年7月7日,借“卢沟桥事变”,发动了全面的侵华战争,将战火燃遍了中华大地。

但是,在战略上,日本高层历来存在着“北进”还是“南进”之争。

北进战略,就是将苏联作为主要假想敌,向北进攻西伯利亚,与希特勒会师,攻占苏联。

南进战略,就是以美国、英国为主要假想敌,向南进攻南洋群岛。

日本陆军是南进战略派,主张巩固和扩大在中国的侵略利益,向南进攻南洋群岛,与美英开战;而海军是北进战略派,主张以中国为根据地,向北进攻西伯利亚,与苏联开战。

1939年5月,“北进”派先占上风,发动了诺门罕战役。苏联军队奋勇反击,在朱可夫将军的指挥下,打退了日军的进攻。诺门罕之战,历时135天。双方投入战场兵员20余万人,大炮500余门,飞机900架,坦克、装甲车上千辆。日军遭到歼灭性的打击,伤亡和被俘61000人,损失660架飞机,不得不向苏联求和,并断绝了“北进”念头。

随后,“南进”派势力后来居上,成为“主角”。

日本的石油储备只能维持一年之需。为了抢夺南亚的石油、橡胶等战略资源,“以战养战”,日本不惜孤注一掷,于1941年11月15日,日本大本营和政府联席会议通过了《关于促进结束对美、英、荷、蒋战争的草案》,规定战争的要领为:“实施闪击战,摧毁美、英、荷在东亚以及西南太平洋地区的根据地,确立战略上的优势,同时确保重要资源地区和主要交通线安全,造成长期自给自足的态势;用尽一切手段,引诱美国海军,适时加以歼灭。”12月7日,突然袭击珍珠港,使美国太平洋舰队遭受重创。8日,美、英被迫对日本宣战;11日,德、意宣布对美宣战,太平洋战争全面爆发。

也就是在日本偷袭珍珠港的次日凌晨,日军主力在炮兵、空军、海军的配合下,向香港发起了猛烈进攻。

当时,驻港英军(包括英联邦印度、加拿大等国士兵)约一万人。日军空军首先轰炸了香港启德机场和停泊在香港海面的英军舰船,摧毁了香港英军薄弱的空军力量。接着,日军步兵向九龙要塞发起攻击。12月14日,香港大陆部分失守,英军退守香港本岛。12月18日,日军三路登岛成功,英军水源被切断。12月25日,日军调集第三十六纵队约23000多人的主力军,又调炮兵5800余人,飞机1300余架,运输车2300辆,集中火力对仓库山峡、湾仔山峡、歌赋山、扯旗山、西高山的英军阵地狂轰滥炸,英军伤亡惨重,寡不敌众,香港总督马克·扬接到英国政府的投降命令,放弃抵抗,香港全部沦陷。

刚开始,日军将抓获的1万多名“抗日分子”和英军战俘等囚禁在深水埗、亚皆老街与马头涌等营房,由于集中营过分拥挤,食物不足,只有掺着沙石的糙米饭和一点咸菜,基本不提供蔬菜,卫生条件又差,导致许多人患了脚气、败血症、口腔溃烂等维生素缺乏症。几个战俘代表找日方交涉,日本军官点头承认存在的问题。战俘们深感慰藉,都以为日军信守日内瓦战俘公约,实行人道主义,从此伙食可以得到改善。他们万万想象不到的是,第二天,日军拉来了一卡车菊花,对战俘说:“这些蔬菜,管够!”

不久,战俘营因营养不良等,开始出现死亡事件。

一个号手,被俘之后,偷偷地把军号带进了战俘营。一旦有战友病逝,他就吹一次,以示哀悼。

后来,每天死亡的战俘日益增多,他吹的次数也就一天数次,越来越多。日军为了维稳,就把他的军号没收了。

即使是对于这些浑身是病、骨瘦如柴的战俘,日军仍不放过“废物利用”。

后来,他们心生一计,决定分期分批地将战俘押赴日本,送进工厂、矿山做苦力。

1942年9月25日,在香港九龙半岛西北部的深水埗营地阅兵场上,1816名英军战俘在刺刀的驱赶下,被迫集合在一起,接受日军军官和田秀男少尉的训话:“你们将被带离香港,去一个你们将被好好照顾和善待的美丽国家。我将率领队伍照顾你们的健康,记住我的脸。”

香港英军战俘踏上征程

通过英文翻译,战俘们都明白了:他们将被押往遥远的日本。有的人认为此行凶多吉少,脸上露出恐惧的神色;也有的心存幻想,认为日本人不会在自己的国家对战俘不人道,希望到达目的地之后,生存环境有所改观。但身为俘虏,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只能放下绅士身价,任人驱使,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

简短的训话之后,在三八大盖的押送下,每50名战俘编成一组,每组指定一名英军战俘中军官带队,由深水埗营地码头搭乘驳船,分批送上停泊在海里的里斯本丸。

里斯本丸于1920年7月8日下水,原先是一艘邮政船,隶属日本横滨船坞公司,船舶番号是27254。它长136米,宽18米,安装了两台往复式主机,最大功率是4684马力,载重量是7053吨。太平洋战争爆发前,主要是从日本经巴拿马运河到美国纽约的航线上行驶。1940年,被改装成货轮,并被日本军方征用。甲板上有2台起货机及左右舷2根吊杆,船分4个舱室,货舱在船艏。战俘分住在一、二、三号船舱内,由25名荷枪实弹的日本官兵日夜看押。所有船舱有2层结构,每层用木质结构成阶梯式,这样可以运输更多的人。随船只带了4艘救生艇、6条救生筏。船员77名,船长是经田茂,轮机长是山口末次。

里斯本丸

一号舱,关押着J.T.波洛克指挥的皇家海军,约500多人。

位于船桥前部的二号舱(即主机舱),面积最大,关押着斯图尔上校指挥下的皇家苏格兰团、米德尔赛克思团第一营和部分英国侨民等,约千人。

船桥后部的三号舱,关押着彼特上校指挥的皇家炮兵团官兵,有355人。

由于人多舱小,就像沙丁鱼罐头那样,战俘们被日军用刺刀一一驱入船舱,基本上是后背贴前胸,拥挤、憋闷,几乎没有任何可以活动的空间。

26日下午,778名日本军人(包括一些伤兵)登船,占据了船前部甲板的大部分好位置。

27日上午8点10分,里斯本丸满载1816名英军战俘、700多名日本士兵、部分英国侨民和1676吨布匹、食品等物资,从香港出发,向东北方向的日本九州门司港航行。也许是因为得意忘形,也许是由于护航能力不足,日军并没有派军舰护送。

里斯本丸起航了。甲板上,即将回国与亲人见面的日军官兵,个个兴高采烈,有的挥手向香港招手,有的把面包捏碎,撒向海面,观赏着海鸥们掠水争抢。而闷热的船舱内,英军俘虏无法同时躺下,许多人只能穿着裤衩、背心,站立在摇摇晃晃的里斯本丸上。他们神情沮丧,不知道前面的里程是凶是吉。一些基督教信徒合上眼睛,默默地祈祷着……

因为是战争年代,日本的运输船经常遭遇美军潜艇的攻击,沉船事件时有发生。可是,令人奇怪的是,里斯本丸将本国士兵与英军俘虏混装运输,本来就违反了《日内瓦协定》;如果悬挂相应旗帜,可以提醒敌方,避免误击事件的发生,但里斯本丸并没有这样做;里斯本丸虽然在船上加装了火炮等军事装备,但自卫火力十分有限,航行时,没有任何护航舰艇的里斯本丸,在炮火纷飞的大海上,简直就是一艘移动的“活靶子”,危险性可想而知。

其实,这并非是日本人的愚昧或者一时的粗心大意,恰恰是他们精心策划的阴谋。因为,这些战俘,偷运到日本,既可以无偿进行各种重体力劳动,又可以作为与同盟国交换战俘的筹码,而一旦被世人发觉,必将受到口诛笔伐,让日本政府陷入被动。所以,藏在运兵船内,运往日本,比较安全。而且,他们也相信,无孔不入的英、美间谍,很快就会刺探到这一情报,投鼠而忌器,不敢对里斯本丸发动攻击。

而经田茂船长见多识广,深知此次航行伴随着凶险,因此,他特意贴近海岸线,在浅水海域,采取“之”字形航线,希望最大限度地躲避英、美海军潜艇的盯梢。

前四天风平浪静,有过几次小小的险情,都被经田茂一一化解。谢天谢地,里斯本丸总算在有惊无险中向前继续行驶,北门司港,也是每时每刻地向着里斯本丸靠近。

抵达目的地的时间在不断缩短,但船舱内的英军俘虏,还是感到度日如年,过着地狱般的生活。

登船以后,战俘们的伙食,比在战俘营里稍微改善了一些。每天两顿饭,包括米饭、罐头牛肉和一小勺蔬菜。白天,还给抽烟的人提供几支劣质香烟。

可是,他们的生活环境却在迅速恶化。

船舱内,空气不流通,又热又闷,又不让上甲板去“方便”,晕船者的呕吐物四处都是,烟气味、汗臭味、呕吐味和排泄物的腥臭味,混杂在一起,让人呼吸困难,直倒胃口。更加惨无人道的是,给战俘的饮用水很少,也未实行配给,让每个战俘口开舌燥,嘴唇上起了一圈圈水泡。因为只有舱口附近有些光亮,而舱室里面黑咕隆咚的,人们连手表的指针都看不清,对于白天黑夜,逐渐失去了概念,时间一久,不少人变得神志麻木、反应迟钝。

经过战俘代表的多次交涉和强烈抗议,和田秀男少尉才勉强同意,白天,每个战俘组轮换着到甲板上放两三次风,每次仅有一刻钟。时间宝贵,战俘们一爬出舱口,就争前恐后地奔向船舷边,那里有几个用木头搭建的简易厕所……

恶劣的生存环境,导致感冒和痢疾流行。病轻者,随船医生不予理睬;重病患者,医生只给几粒黄连素,敷衍一下。军士长威格泽尔不幸身亡,日军端着刺刀逼迫身体好一点的战俘,四个人,有的扯腿有的扯胳膊,抬出船舱,扔进了波涛汹涌的大海。

9月30日下午,天气转阴,风浪渐大。到了晚上,天降大雨,浊浪翻卷,惊涛裂岸,能见度很低,只能看出二三十米。不凑巧的是,经田茂船长又患了“登革热”,浑身发烧,头重脚轻。他坚持了又坚持,到了后半夜,实在坚持不住了。他感到自己的运气不错,里斯本丸已经驶入舟山海域,还有一天时间,就可以抵达中转港上海,而且,这一带海域处于皇军空军和海军的羽翼之下,相对来说也比较安全。因此,他便把里斯本丸的指挥权交给了副手,并嘱咐他暂时驶离海岸、以每小时3海里的航速谨慎航行,以防触礁,等天亮能见度变好了,再返回沿岸航线。

没料想,里斯本丸变换航线不久,就被等候多时的美军鲈鱼号潜艇发现了……

作为岛国的日本,海上运输线是维持其国运的主动脉。

珍珠港事件之后,日本采取“闪电战”,迅速占领东南亚,一度攫取了西太平洋的制海权。

但是,美国并不甘心,而是扬长避短,利用潜艇航程远、隐蔽性强、攻击目标命中率高等特点,派遣众多潜艇,犹如孙悟空钻入铁扇公主的肚子里大肆折腾,溜进日军的后方水域,频频对日军的后勤补给线发动一轮又一轮攻击,使一艘又一艘日军的运输船葬身海底,毫无躲避办法。

二战时的美军潜艇

有资料表明,二战期间,日军战线长、战场多,人员、军火和后勤补给,都要依赖海上运输,当时,日本征召的商船总吨位是630万吨左右,而美国潜艇却神出鬼没,大显身手,至少击沉了日军50吨以上的商船1113艘,使46%的日本海员藏身鱼腹(日本海军的死亡率是12%,陆军只有8%),给日军海上运输线制造了巨大麻烦,为扭转战局建立了卓越功勋。

美军的常规潜艇,大都用海洋鱼类加以命名。

鲈鱼号潜艇隶属于美国太平洋舰队潜艇部队第81分队,乘员80人。它长311英尺,宽27.3英尺;排水量:水面1526吨,水下2424吨;航速:水面20节,水底9节;吃水16英尺;6具船艏鱼雷发射管,4具船艉鱼雷发射管,可携带24枚21英寸鱼雷。他们的口号简单明确:“寻找之,发现之,击沉之。”

1941年10月27日,鲈鱼号潜艇下水,次年2月12日正式服役。10月1日清晨4点,正在舟山海域潜伏的鲈鱼号,意外发现了里斯本丸,并很快判明,它是一艘日本商船,但它并不知道,船舱里装满了同盟国的战俘。由于雨过天晴,月光皎洁,攻击后不利于自身的隐蔽,鲈鱼号尾随里斯本丸,进行低航速跟踪。

6点多钟,里斯本丸突然掉转50度,朝近海方向行驶。艇长麦克上尉认为,里斯本丸肯定是发现了鲈鱼号,企图向近海海域逃窜,而近海海域水浅礁多,还有许多沉船等障碍物,不利于潜艇攻击、隐蔽;一旦发起攻击,日本商船很快就能得到己方飞机、舰艇的增援,也不利于鲈鱼号退出战场。因此,他果断下达了利用船艉发射管实施鱼雷攻击的命令。

7点04分,三条鱼雷像离弦之箭,呼啸着冲出发射管。两条鱼雷没有瞄准,脱离目标;一条鱼雷虽然击中了里斯本丸的机舱右舷,却是一枚“哑弹”,里斯本丸摇晃了几下,并未受到重创。接着,里斯本丸本能地加速前进,船上的火炮拼命地向潜艇方向射击……

透过潜望镜,麦克上尉发现攻击失利,十分懊恼。四条船艉鱼雷发射管,还有一条鱼雷可以发射。再不命中,日本商船就会逃逸。他冒着潜艇被炮弹击中的危险,使劲地吐掉嘴中的口香糖,平静了一下情绪,又指挥部下做好瞄准,下赌注似的,按下发射按钮;而后,来不及观察战果,就迅速下潜。

过了一会儿,下潜中的鲈鱼号便在水中激烈地摇晃起来。麦克上尉拼命地抓住把手,脸上露出胜利的微笑。

里斯本丸船艉右舷推进器附近,被鱼雷剧烈的爆炸撕开了一道大口子,汹涌的海水迅速灌了进去,机舱室灌满了,锅炉室和煤库又被灌满了,三号船舱也涌进了大量海水,船体一边摇晃,一边开始缓缓下沉。此时的船位,大约位于东福山岛之东40公里的海域。

遭受攻击后,日本兵下到战俘舱瞅了一眼,然后从舱口扔下几台人工水泵,命令道:“你们要是想活命的话,就自己动手往外抽水。”各个舱室战俘知道自己身处险境,只能采取自救措施,争取生存的机会。于是,他们马上行动,四人一组,轮换抽水。可是,由于大家都是营养不良,体力有限,又在风浪里颠簸多日,体能消耗很大,每组只能坚持十几分钟,就需要更换下一组。好在船舱内的后备力量有的是。

接到求救电报,日军迅速给游弋在出事海域附近的舰船下达了救助命令。并立即派出一架战备值班轰炸机,飞临美军潜艇下潜海域,投下了数枚深水炸弹。鲈鱼号潜伏在水下100来米的海沟内,一动不动。直到晚上7点多钟,声呐中再也听不到什么可疑信号,它才慢慢地浮了起来,并借助夜色,全速脱离战场,顺利返回自己的母港。

当天下午,酷儿号驱逐舰率先出现,转移了里斯本丸部分日军;随后,百福丸炮舰和丰国丸运输舰等相继赶到,将其余日军接了过去。里斯本丸上,仅留下押送战俘的25名日军卫兵和77名船员。在里斯本丸被拖往浅水区时,为了防止战俘暴动、逃跑,和田秀男少尉下令,将一、二、三号舱口用木头封死,盖上防水布,又用绳子把防水布紧紧捆住。经田茂船长出于人道主义,提出抗议,他说:“作为我的立场,战俘必须安全送到,这是我的任务。”但是,和田秀男少尉嘴叼烟卷,声称:“押运战俘,是我的责任,即使是船长,也无权说三道四,妨碍我们临时关闭舱盖口。”

大约在晚上9时许,三个舱口全被密封住了。在没有照明和通风设备的船舱里,这样做,无异于卡住了战俘们的脖子,很快,船舱里氧气供应不足,人们呼吸困难,陷入绝境。战俘们已经明白,日军为了掩盖偷运战俘的罪行,企图把他们全部“坑杀”。危难关头,求生的欲望被彻底激发了出来,他们模仿“莫尔斯电码”,敲击舱板,相互联络,最后决定不能再听从摆布、坐以待毙。

斯图尔特上校下达了突围命令,各个舱室同时行动。

二号舱室里,在黑暗中,豪威尔中校和波特中校等四位勇士爬上木梯,摸到船舱顶部,费尽全力,用随身藏匿的小刀挖烂了二号舱盖上的木头,捅破了防雨布,割断了麻绳。一号、三号舱室同时行动。

可是,等豪威尔中校和波特中校爬出舱口,勇敢地走向船桥,要与日军交涉,站岗的日军不容分说,开枪射击,波特中校当即中弹身亡,汉弥尔顿上校也挂了彩。大家见势不妙,只能再次逃回船舱。

也许是天意,也许是巧合,这时已经是10月2日上午9时许,里斯本丸又全部浸在水里,不停地摇晃、颤抖,随时都有翻沉的可能。日本官兵和船员们谁都不愿意白白送死,他们也顾不上战俘了,纷纷跳上救生艇,向丰国丸逃命。拖船也解开了缆绳,准备放弃里斯本丸。

9点02分,里斯本丸剧烈地晃动了一次,船艉迅速下沉。一、二号舱的战俘们再也不能迟疑,他们不顾一切地向舱外冲出。滞留在船上的七八名日本兵开枪射击;战俘们前仆后继,利用三八大盖装弹少、射速慢的先天不足,奋勇地扑了过去,与日本卫兵扭打起来,混战中,和田秀男等日本官兵全被战俘消灭了。

而三号舱特别不幸,等炮兵中士杰克爬上木梯,双手扒住舱口,船体一大晃动,脚下的木梯子断裂了。杰克使出吃奶的劲,才爬上甲板。他伸手,企图把下面的战友拉上来,可是,船底离舱口太高,船身剧烈摇摆,他伸出的手臂根本够不着下面的人。

船底的战俘已经意识到求生无望,却没有显示出太大的惊慌。一个英格兰炮兵大声地提议:“弟兄们,我们唱歌上路吧!”

接着,船舱底下传出了《去蒂珀雪里的漫漫长路》,二百多人悲愤的歌声响彻海面。英国战俘即使是面对死亡,依旧不愿意丢失绅士风度。英国人视死如归的举动,让日本人听后大皱眉头,怎么想都想不明白。

9点07分,“轰”的一声闷响,里斯本丸船艏朝上、艉部朝下,一头扎进距离青浜岛沙浦“夜桶石”偏北5海里的海底。霎时间,海面上一片狼藉。未被淹死的战俘们,拼命挣扎,使出吃奶的力气,朝丰国丸游去。可是,舰上的日军不但不予以救援,反而嘻嘻哈哈,开枪射击,寻求乐趣。

杰克看着一个战友正游向日本的救生艇,就没有多想,跟着游了过去。当那个战友好不容易游到船边,往船上爬时,日本兵不伸手拉他一把,也没有做出制止的手势。可是,等他精疲力竭地爬上船头,还没来得及喘上一口气,就被脚穿皮鞋的日本兵狠命地踢进海里。日本兵高兴得手舞足蹈,又开枪将其打死。海面上现出一汪汪暗紫色的污血。远在三四十米的杰克发现了这一惨剧,马上掉头、潜水、逃命,日本兵向他射击,只因为救生艇在海浪里忽上忽下,子弹射击精度大受影响,杰克才捡回了一条命。

无奈之下,战俘们只能借助潮流,转向青浜岛、庙子岛。如果能抓住一根木头,那就是非常幸运的了。有些战俘会水,有些不会。即使是善于游泳者,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的。就在有些人被日军击中,有些人溺水身亡,活着的人在波峰浪谷里命悬一线的危急时刻,中国渔船出现了。眼看着战友们一个个被拖上舢板,绝望中的战俘们又被点燃了新的生还希望,更让他们惊奇的一幕随之上演……

汉弥尔顿是皇家英格兰军团二大队上校。沉船之后,他被沉船导致的巨大旋涡卷进海底,经过拼命挣扎,喝了不知道多少口海水,才将脑袋浮出水面。他大口地喘息、呼吸,渐渐地清醒。他看见,沉船附近有四艘日本船,“但没有想救助战俘的意图,绳索从船上垂挂下来,当战俘尽力爬上绳子时,又被日本人踢回海里”。他别无选择,只好硬着头皮向前方的岛屿游去。游了一阵子,他才发现,日本人已经改变主意,伸出援手,救助战俘。他的游泳水平不高,岛屿又很远,于是,他又转过身子,折回游向日本船,最后被日军救了起来。

为什么日本军人先杀后救,判若两人呢?

1966年,汉弥尔顿在英国出版了《里斯本丸的沉没》一书。他回忆说:“(遇到鱼雷攻击以后)任何人都不允许提出任何理由上甲板,在接下來的7小时内,在令人窒息的热气中,日本人是不合作的,提供食物和水的要求都遭到拒绝,同时不准上厕所……日本兵开始在舱口盖上压封条……这样,所有的舱口都压了封条,并用防水布盖好后,又用绳索捆住,战俘舱中一片黑暗。”“(里斯本丸沉没后)原先,日本人的本意是让战俘全部淹死,这样他们就可以说船是被美国人击沉的,而他们没有机会实施救援。后来他们在海上看到中国人救了如此多的战俘后,才明白他们的计划不可能实现,所以他们改变了策略。”

英军战俘获救后,丝毫未改英国人的乐观、风趣。邱永年清楚地记得:“那时我只有8岁,但记得有4个外国人在我家吃饭。有一个外国人揪着自己的耳朵装猴子,逗大家发笑。”

处于东海深处、人口仅有一千人左右的小岛,一下子增加了三四百名英国战俘,要吃要喝要穿要住,小岛贫瘠,无力供养太长时间。“英国盟军是我友邦,应速送往内府援助归国。”这是渔民们的共识。但是,自1939年6月23日,日军强占舟山之后,这里就属于日军第三遣华舰队舟山岛警备队司令部的管辖,各个水道,日夜都有日军重兵防守,船小人多,怎么偷运出去呢?3日当夜,赵筱如(时任青浜岛乡民总干事)、许毓嵩、唐品根(时任青浜岛乡民代表会主席)和他的弟弟唐如良等人自发地聚集到翁阿川家里,商议了一宿,也没有想出什么妙计良策。

10月3日一大早,5艘日本军舰气势汹汹地冲了过来,3艘包围青浜岛,2艘开到庙子湖岛。这是舟山岛警备司令部司令佐藤庆藏海军大佐派出的搜岛部队。

日军登岛后,鸣枪示威,并端着刺刀,挨家挨户地进行地毯式搜查,还把有抵触表情的渔民抓起来,“打夯子”、“摔翻天跤”,任意戏弄、拷打,要求他们把战俘和打捞上来的布匹,统统地交出来,否则,死啦死啦的。英国战俘通情达理,为了不连累救命恩人,他们主动地举起双手,高昂着头颅,走出藏身之所。一些人还恋恋不舍,有的用眼神表示感激,有的把身上穿的衣服脱下来还给主人,也有的将手上的戒指等物品送给恩人,留做永久的纪念。

到了下午,经过反复搜捕,381名战俘陆续被日军带走。为了报复,日军指挥官扬言要火烧全岛;如果有人偷藏英军,还要屠杀全岛,鸡犬不留。

危急关头,一名翻译官出面说情:“这里渔民笃信观音菩萨,有见人落海奋力相救的风俗,他们事先也不知道落海的都是英国人,并非存心要与皇军作对。何况,在这个弹丸大小的地方,哪里还能藏得下战俘?我谅借一胆子给他们,他们也不敢!”

因此,几个小岛才幸免于难。

当天,几架日本轰炸机飞临出事海域上空,投下了不少炸弹。日军的目的,是毁灭现场,把自己的阴谋连同里斯本丸号一起,永远地沉没海底。

让自以为是的日军没有想到的是,朴实的渔民不但藏了英军战俘,而且一下子就藏了三名。

翁阿川的家住得比较宽敞。3日清晨,当日本军舰封锁海岛的消息传出后,借住在翁阿川家里的三名英国人马上意识到:如果被日军再次捉走,可能再无生还的希望。三个人在屋子里转来转去,心急如焚。虽然语言不通,但唐如良还是从表情和动作上看出,他们三人都希望躲起来。他决心冒着丢掉身家性命的危险,再施援手。可是,房前屋后,他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没有可以藏人的地方。

怎么办?日军的枪声一阵紧过一阵,越来越响。唐如良浑身冒汗。他与赵筱如、许毓嵩六眼对视,摇头叹息。

就在这个时候,正在翁家院子里玩耍的小伙子梁亦卷语出惊人:“我有个地方,可以藏人。”

原来,梁亦卷是个调皮鬼,成天东游西荡,哪里危险就往哪里钻,青浜岛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没有他不知道的地方。一天,他与几个小伙伴在青浜岛南田湾玩耍,偶然发现悬崖边有一个小洞。他好奇地掏掉碎石,里面的空间大了一些,可以勉强容纳一个小孩子。他不怕危险,钻进洞内。这是一个海蚀洞穴,口小腹大,深约两米,进洞之后,又分左右两条路,左边一路直通海面,右边一路沿斜坡向上,延伸十几米,又有一个大洞,可以容纳十来个人(后来人们叫它“小湾洞”)。一旦涨潮,海水就会淹没海边的洞口,却无法抵达身在高处的大洞。由于刚发现不久,岛上没有多少人知道这个秘密。

唐如良、赵筱如等人喜出望外,马上做了分工:由梁亦卷带领三个英军战俘从林荫小道,悄悄前往秘密洞穴;日军走了以后,由翁阿川负责送饭、掩护安全;唐如良等人负责尽快与地方抗日组织取得联系,寻找时机,想方设法将三人送往后方。梁亦卷回忆道:“我先下去,然后在下面顶着,让他们下来,一连上下爬了六次。三个人有两人赤着脚,一个人单脚只穿了一只靴子。”

唐如良亲兄弟四个,叔伯兄弟五个,号称青浜“九老虎”。唐如良是个鱼老板,为人仗义,善交朋友,江湖上都叫他“唐阿荡”。他知道,东极一带抗日武装,只有一个定海县国民兵团抗战自卫四大队,只有与他们取得了联系,才有可能在日军的眼皮子底下,将英国友人救出去。而沈品生与四大队副大队长缪凯运是铁哥们儿。于是,他就提议,请赵筱如以乡民总干事身份,前往庙子湖岛,向东极乡副乡长沈品生进行报告,寻求帮助。

翁流香老人是翁阿川的女儿。她对当年的事情记忆犹新。她对记者说:“1942年10月,我时年20岁,坐产休息于丈夫家(三村)。沉船地点就在我家对面海中,‘夜桶礁’对直,两三里的地方,先沉艉,后沉头。早上八九点钟左右,船被‘水地攻’ 炸时,感到地在振动,但声音不是像有些人说的那么响。人和东西漂浮在海上,随潮流得很快。有三个英国人先住在我爹家,就是现在的南田湾,后来又躲到山洞里去了。我爹叫我娘给三个英国人送饭,因为我娘是小脚,又是女人家,不大方便,就叫我去帮忙。我们一道去,递上递下都是我。当时一个大块头英国人,是叫什么‘思’的,送给我家一张单人照,一直保存到解放初。后来有人吓唬我们,我娘就偷偷地烧了。三个英国人在南田湾住了四五天,亦可能有靠十日。过去,我家也曾捞到一只梯子和一板花色府绸布,都分给人家了。”

381名战俘被重新抓走了,但日本鬼子很狡猾,老是认为还有漏网之鱼,连续三四天派遣军舰,在东极海面巡逻,盘查过往船只。

而藏匿在洞穴里的三个英国人,虽然有吃有喝,也没暴露目标,但一路受尽虐待,又受到惊吓,身体都是病恹恹的,特别是年龄较大的伊文思,高烧不止,在缺医少药的偏远小岛,唯一的办法,就是尽快把他们送出去。既可以医治病痛,又能够摆脱日军的监控。

等到9日,日军舰艇从海面上消失,各地的风声也小了一些,赵筱如驾船登上庙子湖岛。

听过介绍,沈品生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怠慢,当即登船,带着赵筱如,走进缪凯运的岳父家,希望打探他的行踪。巧合的是,这天傍晚,缪凯运正在葫芦岛,为岳父过生日。问明来意,缪凯运也觉得事不宜迟,马上带着贴身警卫芦瑞元等四五个卫兵,冒着日军巡逻艇的盘查危险,连夜驾船赶到青浜岛小湾洞。缪凯运出生在上海,并在那里读了小学和初中,还在商务印书馆打过工,胆大心细,略通英文。经过了解,大家才知道这三个人的真实身份:法伦斯是天津市英租界工部局警务处总监,詹姆斯顿是上海英租界工部局警务处会计师,伊文思是英美烟草公司高级职员。太平洋战争爆发后,他们奉命到香港皇家海军预备役服役,结果被日军俘虏。

简单寒暄以后,缪凯运担心夜长梦多,决定马上采取行动。他一边派芦瑞元带卫兵,火速去见岳父杨福林老先生,请他出钱请医生到葫芦岛;他自己连夜乘船赶回郭巨第四大队所在地,分别向王继能大队长和定(海)象(山)县县长苏本善进行报告,商议下一步的行动方案。

“又是一个风平浪静的夜晚,东极乡青浜岛渔民阮如康(绰号小句鱼或河豚鱼,已婚)、郭阿德(当年18岁)、郭大康三连襟,在他们妻伯唐品根和五叔唐如良等亲友的周密安排下,按照父亲的行动路线,用一条小舢板船,把三位英军盟友化装好,穿上渔民的破衣襟衫和肥大的灯笼裤,并隐藏在舢板船篷下,经过仔细伪装,再装上鱼筐后,三连襟就摇橹直航葫芦岛。父亲还派了一只护航船亲自督阵,紧紧地跟随着,以防日军巡逻艇的拦截,那晚正好是顺风顺水很顺利,小船驶了3个多小时,终于安全到达葫芦岛沙滩(葫芦岛的岙门口)。郭阿德三连襟把发烧生病的伊文思和詹姆斯顿、法伦斯搀扶着,交给了等候在葫芦岛接应的第四大队俞登年等人;三连襟的小船刚离开,我父亲的护航船也随后赶到葫芦岛,他们赶紧摸黑(也不敢点灯),把三位英军盟友搀扶着送进杨家大院,外婆立即叫人‘关好大门,消息绝对不得外传’。我舅妈史兰仙(当年约27岁),也很贤惠,马上将三位英国人已湿透的衣裤换上干净的。当晚三位英国人都有不同程度的发烧,约过了不多时,我外公也雇渔船从沈家门赶到了葫芦岛,并花重金请来了一个名叫李启良的医生(当时是医学博士)。经过打针、吃药和休息,到天亮时,他们的烧也退了,又吃上了热气腾腾的番薯稀饭;伊文思的话又多了:‘哦,OK!我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不法的日本强盗把我的全家都弄到了船上,里斯本丸出事后,我是眼睁睁地看着妻子和儿子被海浪冲走,而无法相救,自己也真不想活了,是你们这些好心的中国人冒死救了我和我的战友,若我们能回英国家乡,将来一定要好好地报答你们中国人的大恩大德,决不食言!’这时,我外公和我父亲才亮明了自己的身份。父亲当场就说:‘先生,你错了,我们救人不是为了图报答,况且我们也有钱;希望你们能够平安地回国,我们也就放心了!’天亮后,李医生留下药品,就随我外公赶回沈家门。”前不久,缪凯运的独生女儿缪芝芬回忆说。

虽然做了周密的安排,但是,哪有不透风的墙?次日一大早,杨老先生的家里就闯进了一个不速之客。此人是葫芦岛的头面人物,名叫翁贤方。

缪芝芬接着回忆道:“这时,我父亲已听出来是翁老先生敲门,他赶紧将三位英国盟友藏到堂后隐蔽起来,并以礼相待地开大门接待翁老先生,翁老一进门就问:‘大女婿(我父亲是杨家大女婿),阿伯今天不客气,你有什么秘密事情瞒我?’我父亲知道翁老是位有资格的老前辈,就把救人的事告诉了他。翁老一听,万分焦急地说:‘大女婿,我求侬(你),阿拉(我们)葫芦岛小,家家住的都是草房,东洋人(即日本人)一旦知道这事,可一把火就能将葫芦岛烧得精光,侬不要害我和大家,我要下逐客令了。’当时,我父亲就向翁老表态:‘请翁老放心,等天一黑,我一定将他们送走;但请翁老前辈保证给予保密,对外仍说是杨家筹备过生日做寿。’”

两天后,伊文思等人洗了热水澡,换上干净衣服,吃了几服中草药,病情有所好转,缪凯运又押运舢板,途经葫芦岛——朱家尖南沙——乌沙门——登步岛鸡冠礁——小蚂蚁岛——点灯山——桃花岛方洋——峙头洋——大陆峙头等地,绕开敌人的据点和巡逻艇,终于从镇海县郭巨镇登陆,抵达甘露庵四大队大队部,受到大队长王继能的欢迎。伊文思等人像见到亲人似的,抱着王继能号啕大哭,多日的愁眉苦脸,终于舒展开来。从他们断断续续的倾诉中,大家才知道,里斯本丸不仅有战俘,还有不少战俘的妻子、儿女。在无情的海难中,获救的都是幸运男子,而那些英国侨民,却全部葬身于东极海域……

伊文思等人被安置在青山大庙休养。为了驱散他们失去亲人的悲伤,10月10日,在民国“双十节”中午,王继能特邀伊文思等至家中做客。凑巧的是,陪客的中队长林海生有一个阿舅,是个生意人,身边带着一架照相机——当年,在边远乡村,这可是一件稀罕物。为了纪念英国友人大难不死,林海生请舅舅以青山大庙为背景,拍了一张集体合影。因为驻地无法洗照片,底片交给了伊文思。不久,他又自掏腰包,派遣忻元寅、陈根友和江明远等16人,把三位英国人护送到象山。

解放后,王继能去了台湾。1985年5月,他在台湾出版的《舟山乡讯》第14期上撰文,写道:

郭巨合影。前排左起依次为伊文思、缪凯运、詹姆斯顿、王继能和法伦斯。

定海县国民兵团抗敌自卫第四大队副缪凯运(一名舜耕),定海(现属普陀)芦花乡人,是日适在葫芦岛岳家做客,闻讯冒险渡海,赶赴青浜,唐如良得以将英俘伊文思等三人交与缪大队副带回,用帆船乘夜渡海,途中几遭日艇查问,危险万状,天明安抵郭巨登岸。那时我任定海县六桃朱普守备区主任兼抗敌自卫第四大队大队长,适在郭巨整训部队,三名英俘到后,知系盟友,即以优礼相待,供食添衣,拍照留念,嗣即派兵护送至象山苏(本善)县长处,旋由象山送往省府,转送重庆,英俘在重庆广播,揭发日军虐俘事实,震撼世界,引起国际公愤。

庙子湖岛的渔民,也曾冒险将三个战俘藏在后山黄岩岙里,可是,这几个战俘却不够幸运,当天就被搜山的日军发现了。

10月5日,日军将侥幸生还的英军战俘送到了上海,经过清点,只剩下970人,损失了846人(包括被中国渔民藏匿的伊文思等3人),几乎有半数战俘死于非命。秋风中,多数战俘只穿着破旧的裤衩、背心,身子瑟瑟发抖,已经冻成了紫芽姜。有的人实在忍受不了风寒,就把地上散落的废旧机器里的黄油掏出来,抹满全身,借以保暖。

次日,经过再三交涉,战俘们终于领到了衣服:一条长裤、一件衬衣、一双毡绒拖鞋,外加一件浅色灯芯绒夹克。这些衣服又脏又破,里面还藏着日本人馈赠的“宠物”——虱子、跳蚤。但是,为了御寒,战俘们还是毫不嫌弃,立马穿在了身上。

然后,日军留下无法带走的35名重病号,第一真盛丸载着935名英军战俘,继续东渡;5天后,抵达日本九州门司港。而在旅途中,又有5名战俘患病身亡,被扔进了大海喂鱼。

里斯本丸受到美国潜艇攻击沉没后,日军首先想到的是坑杀所有战俘,保守帝国秘密。可是,没想到半路杀出了个程咬金,中国渔民舍命救助战俘,让这一计划破产了。于是,日军一计不成,又生一计,从枪杀落水战俘,变为救助战俘。10月8日,也就是海难发生的第六天、第一真盛丸离开上海的第二天,《朝日新闻》以“上海7日发特电”的形式,以《载有一千八百英军俘虏的里斯本丸遭美潜水艇袭击在东海遭难》为题,发表了两则新闻。

一则是消息:

昨日,载有一千八百英军俘虏以及少数日军官兵的陆军运输船里斯本丸,从南方某港出发,向内地航行途中,在东海海域遭美潜水艇袭击而沉没。我军立即派船前往现场救援,救起了数百名英军俘虏。日军官兵伤亡较轻。救援时,还发现部分英军俘虏游到附近的岛屿避难。事件发生后,虽然我军及时采取了救援行动,但其他人员均已溺水身亡。

另外一则是新闻评论:

载有一千八百余名英军俘虏的我陆军运输船里斯本丸,昨日在东海海域遭美潜水艇袭击沉没,大部分英军俘虏溺水身亡。

对于濒于战败边缘的英美敌军而言,发生这种悲惨事件并非首次。前不久,他们空袭了我停靠在马来海岸哥打巴鲁海边的医疗船;1月10日,在南海海域,敌方潜水艇击沉了我军医疗船哈尔滨丸。他们撕毁了日美双方于明治四十五年(1912)1月12日重新修订的《日美通商通航条约》所规定的“条约同样适用于海战”的原则。3月26日早,我军医疗船朝日丸在帝汶岛库帕湾沿岸单独航行时,突遭英轰炸机袭击。英轰炸机在距该船船艉一百米远处,投下了五枚炸弹。英美敌军他们敢把金科玉律般遵守的国际法如同草鞋一样丢弃而实行暴行,是有类似的事实的。

这次,他们居然盲目偷袭,牺牲了这么多他们自己的英同盟军。实行非人道不法攻击而习以为常,自己给自己挖掘坟墓,这种丑态真具有讽刺意义。这次非人道攻击事件败露后,被逼到生死边缘的英军俘虏们一起抗议美军的暴行。

10月20日,《日本时代周刊》绘声绘色地报道:“当船只遭难时我们的第一反应就是要援救这些英军战俘……”

日本采取恶人先告状的方式,以含糊的“从南方某港出发,向内地航行”表述,尽力隐瞒了偷运战俘去日本的事实真相,在评论中,将“脏水”全部泼向英美同盟国,并借题发挥,“揭露”了英美同盟国数起非人道攻击事件;又采取编造假新闻的方式,为自己援救落水的英军战俘涂脂抹粉,捞取名誉,真是厚颜无耻。

而安全抵达日本的930名英军俘虏,等待他们的,除了苦难,还是苦难。他们被分配到大阪、神户、广岛和小仓等地的钢铁厂、码头、水泥厂,从事着繁重的体力劳动,最多时,有人一天要搬30吨货物。很多战俘吃不消,一些人仅干了几天就住进了医院。战俘们受尽虐待,毫无人身保障。不久,又有200多名战俘相继死于非命。全部1816名英军战俘中,只有724人迎来了日本法西斯的无条件投降!

1946年10月,经田茂船长被押到香港,接受军事法庭审讯,并以“虐待战俘罪”,被判处有期徒刑7年;翻译官新盛严一郎罪行更大,被判处有期徒刑15年。而负责看管、押运战俘的和田秀男少尉,因为已在里斯本丸沉船的混战中被打死,所以,军事法庭未再追究他的虐待战俘罪行。

对于东极渔民来说,救助里斯本丸英军俘虏一事,在日伪统治时期,为了不引火烧身,大家缄口不谈;日本战败,舟山光复之后,事情已经过去了好几年,也没有人多加议论。此事不过是他们日常生活的一段小插曲,就像海面上的云朵,早已随风消散。人们该出海的出海,该撒网的撒网,风里来、浪里闯,风浪里摇船淘口粮。

但是,对于九死一生、虎口脱险的三名英国人来说,这段经历却是刻骨铭心的。

二战胜利后,詹姆斯顿供职于英国驻华使馆九龙办事处,法伦斯继续在英皇家海军舰队服役,伊文思回到英美烟草公司,担任香港分厂厂长。

1947年2月12日,唐如良接到一封上海来信,很感到意外;撕开一看,是伊文思等三名获救军官联名发出的。信上,伊文思等人除了介绍了他们的近况、表达了感激之情,还寄来了当年在青山大庙拍的集体合影,并热情邀请他去上海住几天,共叙友情。同时,他们还通过定海锦昌栈行汇来了路费。

盛情难却,唐如良也想见一见老朋友,就如约而行,乘船到了上海。

由于詹姆斯顿、法伦斯临时有事,去了香港,就由伊文思作为代表,负责全程接待。

伊文思重情重义,对唐如良招待备至,游览市容,观赏名胜,好烟好酒管够。临别之时,他还希望唐如良回家打理一下,再回上海,留在自己的身边做事。朴实厚道的唐如良婉言拒绝,说:“我是一个打鱼人,目不识丁,更不懂得洋字码,在上海无事可做;即使你养活我,我过得也不舒坦。我还是回舟山去打鱼,自食其力,这样,虽然累一些,但活得有意思。”

后来,唐如良又和翁阿川同行,应邀去香港玩了一个月,受到伊文思、詹姆斯顿的热情接待,回来时,两个人还大包小卷,带回了不少衣服、花布、食品等礼物。

1948年3月,唐如良等人又接到了三位英国人馈赠的600万元法币。

这些交往,属于人之常情,只是在左邻右舍小范围传播。而不久后的一封外交公函,却掀起了层层波澜,将东极渔民的英勇事迹大白于天下。

1948年4月18日,英国以驻华大使馆的名义,致信中华民国外交部欧洲司司长叶公超

亲爱的乔治:

如果你能把以下这件事通报给有关合适的部门,我将十分感谢。

你可以回想起日本船里斯本丸运载2000名英国战俘 自香港前往日本。该船于1942年10月2日在舟山群岛附近,被一艘潜艇击沉。大约200名幸存者被东渔父岛 上中国人救起。如果没有他们的帮助,战俘中许多人早就淹死,或者被海浪冲击到岩石峭壁上摔死。

这些中国人以最大的爱心给幸存者们食物、衣服和照看。但是,到了3日上午,很明显岛上的食物远远不能维持幸存者们的需要,所以,除了三人外,其余人都向从军舰上登上该岛的日本人投降。

这三个不愿意投降的英国人,在岛上居民的帮助下逃到了同盟国。在他们逃跑的过程中,是岛上居民冒着极大的生命危险把他们隐藏起来,帮助他们设法逃生。

为了承认这种慷慨勇敢的行为,英国政府为表示感谢起见,已准备出一笔款项赠与该岛上的各位居民。英国舰队总司令建议,如果中国政府不反对的话,国王陛下的康姆斯号将于5月7日随带这笔款项,前往东渔父岛访问,正式授予此项赠款……

我会很高兴在适合的时候,听到你的回音,中国政府是否同意这一建议。

接到公函,中国政府十分重视。外交部立即给浙江省政府发出“(37)欧字第9182号代电”,要求迅速查明、上报。浙江省政府又给定海县政府下达了“民字第19181号训令”,要求编制名册,上报核要。随后,定海县警察局就派人到东极乡,进行实地调查。

5月10日,联合调查组以东极乡乡长沈品生的名义,上报了调查结果:“现奉钧府发下省政府训令以准‘外交部以准英大使函,接受上项赠款’。品生当即召集有关当年参与救护居民会议,宣扬政府接受英国政府赠款诚意,务各遵照报名登记。而各参与救助人佥认过去义务不望报酬,请辞。经品生一再以此乃盟邦政府爱戴、荣誉赠与,却之未免不恭;受而无伤大雅、大义。劝勉后,始各纷来报名登记。”

沈品生不仅提供了一份翔实的参与救援英军俘虏人员的花名册,而且提出了赠款分配的具体方案:“拟分别以两山发起救护赵筱如、吴其生等十人,及参与动员各船户暨冒险护送三英人至内地之唐品根等六人,列为甲等;凡献衣供饭者列为乙等;其各帮同送衣服送饭者列为丙等,用示大公,以励将及义务来兹。再,是案当日,尽最大力以举家衣服、食粮尽数贡献,又为热心发起救护之已故许毓嵩,今其妻、子尚住本乡,可否列于被赠;又,不愿受赠健在之七十有八老人沈万寿,拟求钧府特分别予以追加褒扬。”

可是,从东极乡,到定海县,再到浙江省政府,上上下下,忙乎多日,后来,奖励之事却是泥牛入海,再无音讯。

原来,一则,当年正值国共内战,蒋介石哪有那么多的闲心过问英国赠款之事;二则,英方为了防止腐败的国民政府层层截留,中饱私囊,要派遣康姆斯号驱逐舰亲临舟山,发放赠款,国民政府国防部却认为英国政府醉翁之意不在酒,另有所图:“舟山群岛附近为我拟建之海军区域,英舰曾经屡次请求访问该地,均遭我方拒绝。……我为保守国防秘密计,对其派舰访问一节,自难予以同意。”无奈之下,外交部遂复告英国驻华大使馆,婉拒英舰访问舟山。

等到了1949年2月17日,英国政府见赠款无望,便自行在香港举行了隆重的悼念活动。港督葛量洪代表英国政府亲自主持,并在致辞中,高度评价了中国舟山渔民的义举,并馈赠海岛渔民海安号机动渔轮一艘,“英方深感此礼物不独为岛上居民所赏识,且能有益于多数居民”;还向有关渔民发放了奖金、奖状。奖金、奖状分别寄往舟山。当天晚上,伊文思等三人还应邀通过广播电台,再次向世人讲述了自己的获救经历。

日升日降,潮起潮落。转眼间,四五十年又过去了,亲历者日益减少,那段历史与今天的人们已渐行渐远。一些具有史料价值的物证,也相继散失。比如,英国战俘送给张福青的口琴,在60年代生活困难时期,被他的妻子带到上海,换回来一石大米;渔民们捞回的布匹,基本上都被日本兵搜走了,侥幸留存的,只有几小块蓝色白花的破布头了;捞回的木头,不是做了房梁,就是打了家具……

参加营救英军战俘的部分老渔民

时针走到了2005年春天,即将从人们记忆中沉没的里斯本丸救人壮举,再次浮出“水面”,重新热闹起来。

4月1日,在纪念抗日战争胜利60周年的前夕,浙江省档案馆首次公开了编号为L030—236多达99页的里斯本丸沉船事件档案;

第二天,《里斯本丸沉船》一书的英国作者托尼、香港第二次世界大战退伍军人会会长郑治平,一起来到浙江舟山,与东极渔民沈阿贵等人座谈,实地了解当年沉船事件中的历史信息。

第三天,舟山市宣布成立了里斯本丸沉船事件历史研究会。

同年8月18日,英国获救老兵查尔斯·R·佐敦,带着妻儿及另外两位英军俘虏罹难者的亲属,从英国出发,专程来到东极岛,寻访当年的救命恩人,凭吊了葬身海底的战友,并与尚在人世的沈阿桂、吴兰舫等7位参与救援的老渔民热烈拥抱,亲切交谈。他眼含泪花,回忆说:“那时我们全浮在冰冷的海上,风浪又很大,我是不会游泳的,我和一个战友抓住了漂在海上的一块木板,我们就这样随波漂着,人已经晕乎乎了,全然不知道方向。后来岛上的渔民救了我,拿出了他们仅有的食物番薯,还拿出衣服给我穿,我真的很感谢他们,如果没有他们,就没有现在的我,没有我现在的家庭、我的孩子……”

2007年9月,唐洪森、田庆华和欧阳城旺撰写的《里斯本丸沉船事件研究》,作为浙江文化研究工程成果文库之一,由人民出版社出版。全书在采访亲历者、搜集历史资料的基础上,历时多年,条分缕析,破解了许多历史谜团,堪称里斯本丸沉船事件研究集大成之作。

《东极拯救》电影海报

2008年1月,以东极渔民冒死救护英国战俘为主题的电影《东极拯救》在全国公映。英国驻中国大使欧威廉爵士观影之后,盛赞“《东极拯救》是一部非常好的电影”。随后,国家文化部认为,“该片反映二战期间舟山渔民舍身解救英军士兵这一真实历史事件,体现了中华民族热爱和平、珍爱生命和大爱无疆的国际人道主义精神。”因此,被选为本年度的外宣片,译成英、法、西、阿、俄、德、意、日、葡9种语言,向中国200多个驻外使、领馆提供。

2009年12月8日,是太平洋战争爆发68周年纪念日,这一天,由舟山绿眉毛航海队发起,受香港二战老兵协会会长马廼光委托,杭州潘天寿环境艺术设计院、舟山籍艺术家朱仁民设计制作了舟山二战阵亡盟军将士网上纪念碑,受到了网民关注,许多人登陆该网,纷纷为阵亡的盟军将士点烛献花,表达悼念之情。

今年50多岁的刘竹定,家里收藏了一枚金戒指,上面刻有“J.N.W”和“9·375”字样。这枚金戒指是奶奶临终前,亲手交给她的。奶奶还一再叮嘱,将来有机会,一定要把它还给英国的朋友。

据刘竹定介绍,当年,有三个英国人被救后,住在她家,受到热情款待。次日,他们被日本兵抓走前,其中一个英国人摘下戒指,塞到刘竹定奶奶手上,边流着泪边打手势,说了一番话,意思好像是说“这枚戒指请你把它好好藏起来,将来好作为相认的证物”。为了防止丢失,奶奶特意将戒指钉在内衣上,形影不离,遗憾的是,直到她99岁谢世,也没有等来认领人。刘竹定说:“我要好好保管这枚不同寻常的金戒指,希望早日把它送还给金戒指的主人;如果主人不在世了,我希望送给他的后人……” 3TahAOkwpPC+SdrzAR89IWf6GvAj1KQxByCzHzIqNBrj2eKHEnwwGWSFksVW5Co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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