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一大早,婉娘叫文清套了车,说是要送香粉去。沫儿巴不得出去透透风儿,免得天天对着各种玉瓶石臼,烦都烦死了。
文清换了府绸长裤,上面穿了一件半袖短衫,很快便收拾好了,沫儿却磨磨蹭蹭,衣服换了一身又一身,件件都觉得不中意。原来经过这一个夏天,沫儿和文清如同雨后的竹子,个头蹭蹭地长了上去。文清的嘴角有了淡淡的胡须,浓眉大眼,长手大脚,俨然一个半大小伙;沫儿样子没变,可是每件衣服都仿佛缩水了一般,裤脚高高吊起,不见人长,只见衣服短小了。
婉娘等得烦了,高声叫道:“沫儿!你要相亲还是要金殿面君?”
去年新做的一套月白掐丝汗褂,沫儿一直舍不得穿,今日拿出来一试,刚刚盖上肚脐眼,小得不像话。沫儿气哼哼地换了另一件天蓝色的短襟薄衫,却发现肩头部位被老鼠咬了一个大洞,气得对着窗台龇牙咧嘴骂道:“死老鼠!咬爷的衣服,看我今晚收拾你们!”听到婉娘的催促,无奈又换回早上穿的衣服,气呼呼地下了楼。
婉娘上下打量着沫儿,吃吃笑道:“沫儿,你看中了哪家小姐,我帮你去提个亲吧?”
沫儿目不斜视,腾空跃起,傲然跳上马车,自认为姿态甚是潇洒。
三人刚转过街角,就看到老四和他同伴正在巡街,远远地打了个招呼,继续赶着马车往前。
老四家住在柳枝巷,离南市不远,很快就到了。婉娘下了车,走到巷子口一家敲门。
门先拉开一条小缝,有人轻手轻脚地往外看,然后才打开门,正是玉屏。一见是婉娘,甚为惊讶,施了一礼道:“请进。”
婉娘也不客气,一边往里走,一边笑道:“姐姐近来可好?”
玉屏满脸通红,小声道:“挺好的。”
沫儿和文清安置好马车,也跟着进了院子。不大的小院子,迎面就是一株葡萄架,一嘟嘟的葡萄从竹竿架的空格中垂落下来,在翠绿的叶子掩映下格外诱人。
沫儿看看文清,绕着葡萄转了几圈,两人都在想,这里面会不会有幽冥草?
玉屏性格内向害羞,见了婉娘不知道说什么好,让着婉娘进了偏厦,又慌忙斟了茶,半天才道:“老四一直说,他能有今天,多亏了您了。”
婉娘打量着房屋的摆设,笑道:“客气了,这原是老四自己的本事。”房间布置得甚为简陋,一张大床,一张套桌椅,一个做针线的小竹篮子,里面放着一把剪刀,还有两瓶盛放茉莉粉的青瓷小瓶。
婉娘见屋外文清和沫儿绕着葡萄树转来转去,笑道:“你看我这两个小厮,没出息得很。”并朝沫儿一挤眼睛。
玉屏受到提醒,连忙拿了剪刀剪下几串儿又大又紫的葡萄,洗了拿进来。文清和沫儿一见,也顾不得研究幽冥草了,每人拿了一串坐在葡萄架下的竹凳上吃了起来。
刚吃了几颗,只听上房门哗啦一声响,一个花枝招展的女人飞蛾一般扑了过来,一把抢过两人的葡萄,吼道:“谁让你偷我的葡萄的?”
这女人一身水红色的轻纱襦裙,身量苗条,五官端正,颇有几分姿色。脸上搽着厚厚的脂粉,头上手上叮叮当当地戴着各种首饰,满身珠光宝气,比玉屏看起来要阔绰多了。
文清和沫儿都有些不知所措。这女人叉起腰,恶狠狠地俯身瞪着两人,头也不回地喝道:“死女子!你给我出来!”竟然是骂玉屏。皱眉之间,她脸上的脂粉扑扑簌簌往下掉,浓郁的香味熏得沫儿透不过气来。
说话间,玉屏已经慌慌张张走出,满脸尴尬地朝文清和沫儿点点头,嗫嚅道:“来了客人了。”回头看婉娘跟在身后,更羞得满面通红,眼泪几乎都要流出来了。
文清见状,结结巴巴道:“姑娘……大娘……”不说还好,那女子一听“大娘”二字,顿时暴跳如雷,也不管有客人在场,劈头盖脸地对着玉屏一顿臭骂:“瞧瞧你没出息的样子!榆木脑袋,一棍子打不出个屁来!亏我还精心培养你读书识字,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不孝敬老娘,不听话的东西!咋还不死呢!”这话骂得没头没尾,越往后骂得越难听。玉屏一句也不还口,垂头不语,偶尔朝婉娘三人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婉娘似乎也被这女人的样子给惊住了,站在一旁目瞪口呆地看着她口沫飞溅。沫儿原是不怕的,骂人的话儿张口就来,但转念一想,如今来老四家做客,还不知道这是老四的什么人,只好硬生生收住了不说。
那女人骂了一长段,见文清用同情的眼神看着玉屏,跳过来一把推开文清和沫儿,自己大摇大摆坐了下来,挽起袖子,呼啦啦一连吃了十几颗葡萄,又喝道:“谁让你动我的葡萄的?你这死女子,跟你那个死爹一副德行,看着腼腆,心里主意正着呢,你巴不得我早死了是不是?”
玉屏小声道:“娘,你说哪里话?”这女人竟然是玉屏的娘,三人都大感意外。若是乍然一看,说她是玉屏的姐姐都不过分。而且玉屏黄脸浓眉,与她一点都不像。
玉屏低眉顺眼地将葡萄盘子往她身边推了推,道:“我这儿有客人呢。”
她娘鄙夷地扫视了一眼婉娘等人,大声道:“又不是什么尊贵的客人。无非就是老四的狐朋狗友罢了。”一边吃一边啰里啰嗦地骂玉屏。玉屏绞着手指,一脸哭相。婉娘这时却来了兴趣,笑眯眯地看着她娘发怒。
她娘吃完了葡萄,搓了搓手站起来,妩媚地抚了抚鬓间一朵娇艳的月季,一言不发地往上房走。
玉屏隐隐地松了一口气。婉娘却突然笑道:“钱夫人,我带了上好的胭脂水粉,质地绝对好过您如今用的香云阁的东西,您要不要看一看?”
钱夫人停住脚,回头斜了一眼婉娘,嘴角微微挑起,冷冷道:“比得上香云阁的东西?”
婉娘伶俐地从包裹里拿出几瓶子香粉来,笑道:“钱夫人想来对香粉有研究,您过来看看就知道了。”说着将一瓶普通的蔷薇粉打开。
钱夫人用指甲挑起一点,放在鼻子下闻了闻,又在手背上揉了揉,虽然没说什么,但脸色明显缓和。
玉屏不安地站在旁边,低声解释道:“这位是闻香榭的老板娘……”钱夫人喝道:“要你多嘴?站一边儿去!”玉屏满面羞惭,尴尬地杵在原地。
婉娘莞尔一笑,对玉屏道:“好姐姐,我有些口渴,麻烦给我斟杯茶来。”玉屏如同大赦,慌忙走了。
婉娘扭头对钱夫人道:“觉得怎么样?”钱夫人凤眼斜睨,轻蔑道:“不过细滑些。好得多可称不上。”
婉娘笑吟吟道:“其实钱夫人该知道,越是简单的东西越难做好。我这款蔷薇粉看似普通,却有延缓衰老、除皱祛斑的效果呢。”又打开另一个瓶子,道:“要不你再试试我这款血泪胭脂?”
殷红的胭脂在白色玉瓶里闪出水润的光泽。婉娘殷勤地用簪子挑出米粒大小放在她手心里,钱夫人也不拒绝,慢慢揉开轻拍扑在脸颊上,果然嫩滑伏贴,颜色柔美。
婉娘道:“怎么样?”钱夫人哼了一声,并不言语。婉娘抿嘴一笑,收了胭脂,正要放进包裹里,却被钱夫人一把按住:“这个我要了。”拔下头上一只珠钗丢给婉娘。
婉娘道:“钱夫人,我这里还有好的呢。您看看这款香,比那个血泪胭脂更好。”拿出那瓶幽冥香,道,“这是我新做的一款香料。本来是送给姐姐做礼物的,不过我看您更适合呢。”
玉屏早端了茶站在一旁,低着头像个木头似的不声不响。钱夫人手上已经接了过来,嘴上却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婉娘劈手夺过,冷笑道:“我卖香粉做生意,你不愿要我也不勉强。我不过是见钱夫人美貌不减当年,想做个顺水人情罢了。”转手丢还给沫儿,犹自怒气冲冲道:“我不过是看老四的面子来回个礼。你道我闻香榭的香粉是你们使用的那些劣质香粉吗?”拉起文清沫儿作势要走。
玉屏蜡黄的脸儿涨得通红,眼睛里闪出亮晶晶的光来,将茶盘往桌上重重一放,沉声道:“娘!回你的房间去!”
沫儿还以为钱夫人定要撒泼大骂,哪知道她看看玉屏,往后缩了一下,眼现恐惧之色,抓起婉娘留下的普通胭脂,飞快走回房间,啪地一声将房门用力地关上。
沫儿望着房门若有所思,再看玉屏,又恢复了刚才的低眉顺眼,满脸无奈。
玉屏叹了一口气,朝婉娘深深施了一礼,歉然道:“家母脾气不好,请婉娘不要计较。”她换了新茶过来,邀请婉娘三人重新坐下,又赌气一般,剪了十几串儿葡萄请婉娘等品尝。不过这次却不见钱夫人出来阻止。
钱玉屏父亲钱忠明在世时,在神都做些倒腾玉器的生意,置下几处房产,日子尚可,对玉屏也甚为疼爱,还专门请了个先生教她读书识字。可惜天道无常,四年前钱忠明突患重病离世,留下玉屏和其母吴氏二人,日子便紧巴起来,只能靠着微薄的房屋租资过日子。
钱夫人吴氏容貌姣好,年轻时也算上一个远近闻名的美人儿。但吴氏性格乖张虚荣,除了吃穿打扮其他一概不放在心上,对女儿关心甚少,钱忠明去世后,她悲痛了一阵子,便仍旧打扮得花枝招展,每日挑吃挑穿,招蜂引蝶。偏偏玉屏长相性格都随了其父,性格和善害羞,对母亲为老不尊的样子虽然不满,却无可奈何。
随着玉屏一天天长大,自己也有了主意,不如几年前那样听话,两人便生了间隙。特别是几月前媒婆提亲,将玉屏说亲给老四,吴氏极其不满,玉屏却又铁了心要嫁给老四,两人关系更加恶化,吴氏动不动便找机会对玉屏一阵臭骂,所以便有了今日婉娘等所见的一幕。
玉屏含羞带愧讲了大概,垂头叹道:“玉屏与母不睦,实在惹人见笑。”
婉娘忙道:“人与人不对脾气,可不因做了父母子女就能改了秉性的。你这般让着她、敬着她,便是做到了女儿的本分。”
沫儿本来怀疑吴氏是玉屏的后娘,听了这话方知猜错了。
三人闲聊片刻,婉娘又取出幽冥香道:“我看姐姐气色不太好,便做了一款安神调息、排毒养颜的香,特地给姐姐送了来。”
玉屏慌忙推让:“这怎么好意思?”
婉娘一笑道:“姐姐这两个月受了惊吓,原该调养一下,就不用客气了。”
一股香味从上房飘来,显然吴氏躲在房门后面偷看。婉娘略一沉吟,笑道:“令堂喜爱装扮,如此,正好还有一瓶,就送给她吧。”从包裹中又取出一瓶幽冥香来。
玉屏更加惶恐,起身道:“这可不敢……”话音未落,吴氏从门后冲出,喝道:“人家这是给我的,你不敢什么?”一把抢过,蝴蝶一般飞走了。
几人啼笑皆非。婉娘掩口笑道:“其实令堂可爱得很。”玉屏只好尴尬赔笑。
婉娘见时辰不早,便起身告辞,玉屏送至街口。待看不见玉屏,沫儿才道:“婉娘,你看玉屏怎么样?”
婉娘悠然道:“好得很啊。”
文清道:“我看她手腕脖颈雪白,但脸色蜡黄,如同覆了金纸一样,别是撞邪了吧?”
沫儿咬着嘴唇,不住回头凝望钱家的小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