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回到静域寺门前,婉娘仔细地看了看金刚,悄声笑道:“果然不错。走吧,我们去告诉方丈。”沫儿试着轻轻一推,门开了,看来杨沙精神恍惚,竟然忘记拴上门。
婉娘带着文清和沫儿溜进寺院,径直朝方丈房里走去。
方丈室里,一盏油灯发出微弱的灯光。婉娘也不敲门,只管推门进去,笑道:“方丈好兴致!门口上演好戏呢,方丈怎么不去看看?”
圆通方丈从书桌前抬起头来,微笑道:“李施主才是好兴致,半夜三更来听讲经不成?”
婉娘嗔道:“可不是呢!这大冷的天,害得我们三个手脚都冻了!”
圆通道:“闻香榭的白玉膏,治疗冻疮好得很,还会担心冻坏?”
文清没想到连方丈也知道白玉膏,不禁吃了一惊,连忙看向婉娘。婉娘和沫儿却不动声色。
婉娘娇声笑道:“原来方丈早就知道了?”
圆通叹道:“还是瞒不过婉娘。”
婉娘吃吃笑道:“这句话应该我说才对,还是瞒不过圆通大师。”
圆通起身,在蒲团上坐下,闭目道:“你忙活了这么些天,还要扮作男子,辛苦了。”
婉娘在对面的条凳上坐下,嘻嘻笑道:“方丈,您的胡子真是多余,还不如剃掉呢。今晚的好戏,要不要我给您讲一下?”
圆通慢悠悠道:“不用了,我知道。”
婉娘道:“我不明白,您和信诚公主……”
圆通突然睁开眼睛,道:“不,信诚公主清白之躯,请不要胡乱猜测。”
婉娘道:“这样吧,我来讲故事,如果讲得不对,请圆通大师指正,如何?”
圆通方丈闭目不语。婉娘起身,娓娓道来:“十五年前,时值十四岁的十六公主一时烦闷,带了小宫女偷跑出皇宫游玩,在街头人多处不慎与宫女走散。焦急之际,碰上了来神都赶考的秀才李牧,李牧儒雅聪慧,为人良善,见她孤独无依,便请她吃了一顿饭,并雇了马车送她回去。十六感念李牧恩惠,不日前来拜谢,仍做民女打扮。一来二去,两人就相爱啦,海誓山盟,缘定终生。李牧发誓要考上功名,给十六一个幸福的生活。可是未等红榜开榜,圣上册封公主,李牧这才发现与自己相爱的十六竟然是信诚公主。”
圆通双目紧闭,面无表情。
婉娘继续道:“大唐公主的婚配是指定的,任他再得宠的公主,也没有自己选择嫁人的权力,更何况,李牧只是一介庶民。如此一来,李牧和十六的盟誓全部成空。果然,不久之后,信诚公主被指婚后出嫁。就在信诚公主披上嫁衣的那一天,李牧在静域寺落发为僧。”
圆通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
“李牧心如死灰,出家之后便潜心研究佛法。他本身天资极佳,很快便在众僧之中出类拔萃。八年之后,静域寺老方丈圆寂,李牧做了方丈。”
圆通苦笑了一下,睁开眼睛,将目光落向远处,仿佛在回忆过去的一幕幕,良久,他收回目光,叹道:“这么多年,我与她一墙之隔,却如隔着千山万水一般。她每逢初一十五便来烧香拜佛,我在旁边敲着木鱼,却不能正眼看她一眼;她来听我讲经,只是远远地看着,不能表露出一点心中的思念和牵挂。”
屋里安静极了,床上传来一阵小花猫的轻微呼噜声。文清彻底迷糊了,刚才明明见小花猫被杨沙抱走了,如今却在方丈房里。
圆通继续道:“我已经很知足了,至少我知道她就在我附近,一切安好。可是这一切都被打破了。”
三四个月前,静域寺住进了一个面貌英俊的穷书生。圆通对寺中众人皆一视同仁,与他并无过多交往。一个月后,他突然发达起来,出手甚是阔绰,但并无搬走之意。
圆通慢慢道:“我如今心如枯槁,只盼着每月的初一十五。虽然不能和她讲话,但闻到周围有她的气息,便觉得犹如她在我身边一般。可是今年的八月初一,她没来烧香;到了十五她仍没来。我心里很是忐忑。”
圆通正自焦心,杨沙却来到方丈室聊天,有意无意地说一些关于信诚公主的日常琐事。圆通向来谨慎,自信从来不曾表露出什么,所以只当他是误打误撞,只管装聋作哑。谁知这么聊过几次后,杨沙一日酒后突然闯将进来,声称知道他和诚信之间的奸情,威胁要他让出方丈之位,否则便将丑事告知天下,毁了信诚的名声。
圆通脸上的肌肉抖动起来,声音却依然平稳:“方丈这个位子,对我来说并不重要,给他也罢。可是这十五年来,我与信诚公主却是清清白白的,连一句话都不曾讲过。信诚公主本来就不得宠,如果再将这档莫须有的事情传到圣上和驸马耳朵里,便是如何也解释不清了。”
婉娘三人默默地听着。他微笑着看了一眼婉娘,道:“在这个世上,我什么都不在意,除了她。”
圆通回头,满目柔情地看了一眼床上正在酣睡的小花猫。高挺的鼻梁,刚毅的嘴唇,在昏暗的灯光下,映出一个英俊的侧影。沫儿突然叫了起来:“你是杨沙!”
圆通看了一眼沫儿,淡淡道:“我不是杨沙,只是假扮而已。”
婉娘轻笑道:“没想到方丈装扮技巧也是一流。那个怀香竟然没有发现,今晚要不是方丈故意在建平面前露出破绽,料她也发现不了。”
圆通嘴角微动,道:“都是年轻时玩的玩意儿啦。没想到这次派上了用场。”
婉娘继续道:“圆通方丈发现了杨沙与怀香勾搭成奸一事,并发现这里边另有指使者,所以昨晚假扮了杨沙的模样,跟踪进入信诚公主府和怀香谈话,今晚在门口守株待兔,对不对?”
圆通叹道:“正是。我原本以为,杨沙不过是一个想发些意外之财的小混混罢了,多给他些银两打发他离开神都便好了。她这些天不来,倒也正好,免得落下话柄。可是后来,我却发现,她定是出了意外。”
婉娘道:“杨沙告诉你的?”
圆通道:“不,是我自己想到的。十五年来,我和她没有再说过一句话。可是她总记得我当年脚趾长冻疮的事,每年的第一场大雪之后,便会在进香之时偷偷将治疗冻疮的膏子放在我日常念经的地方。可是今年,她却没来。”圆通的声音轻柔而有磁性,听得人人动容。
圆通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脚,微笑道:“其实我的冻疮早就好了。”
沫儿奇道:“这个……小花猫是怎么回事?”
圆通道:“这个小花猫,算是我和她之间的另一个默契。今年年初,僧人在寺院墙角下发现了一只刚出生的小猫,奄奄一息,我将它收留喂养了半个月,后来她来进香,十分喜欢,就抱走了。再来进香时,也常常带着小花猫一起。几天前一个晚上,小花猫突然半夜进了寺院,鼻子、前脚都受了伤。若不是她出了事,断然不会让小花猫受伤的。”
婉娘轻笑道:“方丈要感谢我了。三个月前,小花猫误闯入了闻香榭,一直由我照顾着呢。”
圆通沉声道:“这么说,她一定是意识到了什么危险,在出事之前赶走了小花猫。”
沫儿迟疑道:“我还是不明白,建平和信诚是姐妹,她为什么这么做?”
圆通长叹一声,脸上显出羞惭之色。
建平母亲的地位虽然比信诚之母稍高,但也好不了多少,在一众多公主中,能受宠的并无几个,因此建平与信诚同病相怜,私下偶有来往。信诚性情平和,对一切都看得较淡,而建平争强好胜,事事都想论个高低,却总是难以如愿。
信诚做事谨慎,从未告诉他人有关李牧的任何消息,连跟了她多年的怀香也不太清楚。可是女人天生的敏感在建平身上尤甚,她陪着信诚来了几次静域寺之后,便肯定信诚与方丈圆通暗有情愫。建平留心观察,本来是想取笑一番信诚,可是看到圆通的稳重、博学和痴情,竟然不知不觉动了心。
圆通对于来上香的皇族女眷,从来都是有礼有节,不曾做出任何有违礼仪之事,对信诚也是如此。可是建平先入为主,怎么看都觉得圆通对信诚更青睐一些,而对自己则只有忽略和轻视。
建平处处争先,唯有在信诚这里找到些平衡,一直以各方面强过信诚为念。如今见自己不管怎么为静域寺捐赠香油钱,怎么打扮得花枝招展,圆通方丈都不对自己另眼相看,心下十分不舒畅。
女人若是疯狂起来,比男人更可怕。三月前,建平来到静域寺,正好碰上了杨沙。建平见杨沙相貌俊秀,一时起了恶念,穿上黑袍戴上面具,找到杨沙,给了他一些银两,要他找一切机会去勾引信诚。
可惜信诚心如止水,很少外出,且一腔柔情早就锁在心底,任杨沙搭讪殷勤,皆不为所动。倒是她的侍女怀香被杨沙迷得神魂颠倒,不日便以身相许,一心想要与杨沙私奔。信诚知道了之后也未责罚,只是提醒怀香,杨沙非良善之人,要她小心。
建平本想以信诚的不忠来给圆通一个难堪,哪知结果竟成了这样,心里更是不平。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找到怀香,以杀掉杨沙为威胁,迫使怀香和她联手。
信诚待怀香情同姐妹,怀香原是不肯,但一听说可能对杨沙不利,便乱了心智。建平当时也只是想惩治一下圆通,并无意取信诚的性命,称三个月后即可使信诚康复,怀香无奈答应。就这样,建平利用自己跟着一个不良道士学的法术,在怀香的安排下,施法取走了信诚的天魂和灵慧魄,分别收在一黑一红两个小瓶子里。
天魂主管灵动,灵慧魄主管智慧。信诚天魂和灵慧魄既失,整个人变得呆傻起来。可叹的是,心底的情意已经成了潜意识的习惯,见到第一场大雪,依稀记得要买冻疮膏。可惜买来之后,却被怀香送给了杨沙。
婉娘嗔道:“如此说来,事情竟是因方丈而起了?”
圆通惨笑一下,道:“老衲空学了满腹经卷,仍摆不脱、看不开这红尘俗事。”
沫儿道:“既然怀香将白玉膏送给了杨沙,那方丈的又是从哪里来的?”
圆通苦笑道:“自然是建平公主送的。建平心思机敏,嫉妒心强,也不知从何得到的讯息,竟然知道我和她的私密之约,趁她病了之际,自己送了白玉膏过来。”建平送的,圆通又转赠了戒色小和尚。圆通对味道的辨别能力极强,觉察到杨沙用了白玉膏,所以昨晚假扮杨沙之时也故意搽了些。
婉娘回过头,目光随意地落在墙角的枯木盆景上,道:“事情已经水落石出了,方丈准备怎么办?”
圆通淡然一笑,道:“看在圆德大师的面上,请婉娘帮我一个忙。”圆德是白马寺的高僧,与婉娘交情甚好。
见提到了圆德大师,婉娘便不推辞,道:“方丈可是要救信诚公主?”
圆德自嘲道:“我跻身圆字辈,实在是对其他高僧的侮辱,唉,圆德再也无脸面见人。”他从怀里拿出两个瓶子来,正是小花猫带回的一红一黑两个锁魂瓶。
婉娘从盆景上收回目光,道:“方丈真准备这么做了?”
圆通的眼睛黑亮,目光坚毅,道:“我还有得选吗?唉,我别无所求,只要你帮我救她就好。”
四人陷入了沉默。圆通重新闭上了眼睛,一粒一粒地拨着手中的念珠。檀木的珠子发出清脆的碰撞声,愈发映出冬夜的寂静,让人窒息。
文清很受不了这种压抑的气氛,见圆通左手还托着那两个瓶子,便轻声问沫儿:“怎么红色的也在这里?”
沫儿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婉娘,道:“今晚为了引出黑袍人,婉娘将红色瓶子嵌在了门上。圆通大师做同样打算,也将黑色瓶子藏在了门上。刚才圆通大师就顺手两个瓶子都摸回来啦。”
文清纳闷道:“你们怎么知道黑袍人会来?要是她不来呢?”
沫儿道:“两个锁魂瓶被小花猫盗走,黑袍人一定很着急寻找。建平能将一个活人的魂魄分离,自然也能感觉到它的阴气方位,所以用这两个瓶子来引她出来再好不过。”
也许正如建平自己所说,她后悔了,所以想找到两个锁魄瓶,将魂魄归位让信诚康复。
沫儿看看婉娘,接过了两个瓶子。霎时间,又感觉到了那种伴随无助和害怕的微弱力量,连忙转手递给婉娘。
圆通长出了一口气,脸色一片安详,道:“请婉娘成全。”
婉娘淡淡道:“我肯帮你,不代表我就赞成你这么做。”
圆通惨然道:“你也知道人是什么样的,若不如此,此事如何结束?若有来生,我愿转为非人。”
婉娘叹道,“好吧。明日午时一刻我再来。”
圆通坦然一笑,道:“我愿舍去这身皮囊,保她清白。”
这几句话听得文清沫儿不明就里。看着圆通眼睛深处透出的喜悦和解脱意味,沫儿竟然隐隐地觉得不祥。
婉娘凝视着两个瓶子,沉吟不语。
瓶子上那些奇怪的符号闪着诡异的光点。沫儿总觉得这事还有很多疑点,正想问个清楚,却听外面传来小和尚戒色的惊声尖叫:“金刚显灵了!金刚显灵了!”
东院西院都乱了起来,有匆匆忙忙的脚步跑往前门。沫儿拉起文清,朝外跑去,与给方丈报信的戒色撞了个满怀。
文清急道:“发生什么事了?”
戒色趿拉着鞋子,一脸的惊惧,语无伦次道:“金刚!……两个人!方丈!方丈!”
沫儿和文清快步跑向大门。寺院门前,十几个和尚和一些住宿静域寺的房客,也不顾地上冰冷,跪在地上不住磕头念佛。四大金刚在灯光和月光的混合光影中威风凛凛,怒目圆睁,射出一道道金光,手中的刀剑、琵琶、混元伞和狐貂变成了一条条金色的大蛇,扭曲着身子对着正在地上抽搐的两个人。
地上的一男一女,男的已经没了声息,只有手脚还微微颤抖。女的倒伏在他身边,浑身颤抖,满面凄楚,正用尽全力捧起他扭曲的脸,嘶哑着声音说一些喃喃的情话,但看她痛苦的样子,显然也坚持不了多久了。
沫儿突然明白过来。
已经有大胆的和尚,提了灯笼去查看。一个和尚叫起来:“是房客杨沙!”一个老者走向前去,道:“这个女子是谁?半夜三更两人在这里做什么?”
另一位粗壮房客疑惑道:“莫不是两人偷奸,被金刚发现了?”这一猜测很快得到了众人的一致认可:“肯定是这样!这佛门净地,哪容如此玷污!”
圆通随着小和尚戒色匆匆地赶来,威严道:“阿弥陀佛,发生什么事了?”众人一下安静下来,执事僧上去回道:“方丈,金刚显灵,有二人被金蛇咬死。”
一位虔诚老者激动道:“这一男一女鬼鬼祟祟的,半夜深夜在这里见面,能有什么好事?这是金刚显灵了啊!两人死有余辜!”
圆通看凝神看了看大门上的金刚,讶然道:“果然是金刚显灵。先前听戒色等说起,老衲尚自不信。”整了整衣服,慌忙跪下,诵读了一遍金刚经。众人见方丈跪下,连忙又跟着跪了。
门上的金刚渐渐隐退,重新恢复本来模样。圆通拜完金刚,走过来查看死者。杨沙二人已经断气,双目微睁,口鼻出血,死状颇惨。圆通长叹一声,念了一声佛号,道:“先抬回寺里。明天一早报官。”
第二天一早,执事僧去报了官,官府来人验明尸体,查勘案情。最终,官府认定,死者杨沙与信诚公主府上侍女怀香偷情,被静域寺金刚以金蛇杀之。杨沙本是异乡人,在神都并无亲眷,便由官府装殓,草草掩埋了事。信诚公主府通知了怀香家人,将其尸体领走。两人之死在神都洛阳引起极大轰动,众人对金刚显灵一事津津乐道,静域寺香火更旺,连门口也摆上了香案,专程为拜金刚所用。寺院整日里香烟缭绕,诵经念佛声袅袅不绝,圆通方丈因有道而盛名远扬。
几日过后,坊间只剩下了关于金刚显灵的传说,死去的两人已经成为佛光普照下的一个符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