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杰农·布莱克伍德 / 著
谢旻 / 译
这个春天,我终于从医院繁忙的工作中抽出空来去探望我的一位老朋友,他是一位与世隔绝的民俗学老学究。此时,我不由得暗自发笑,因为我的包里正装着一本能够完全驳倒他所有学说的书。他的学说都是有关巫术和灵魂力量论的,极其令人生厌,然而他视它们如宠物。
要知道,这些名目繁多、各色各异的学说时常困扰着我。我非常不屑于它们的原因,首先是由于我所从事的职业,其次也是因为我从来没有在争论中成功地说服过或者动摇过他的信念,哪怕是在一些微不足道的细节上。所有用来支撑我论点的科学依据,最终只会为他提供更为确切的验证数据。因此,能够找到这样一本书,确保它安全地待在我的包里,然后用牛皮纸包裹好寄送给他,这让我感到非常愉悦。在途中,我还猜测了他看到书后各种各样的情形。书中的论证是如此得势不可当,反对一切超出我们感知世界的其他重要区域的存在,他将会如何应对这些论证呢?
同样,我猜想:他习惯性的空想和引人入胜的实验是否还能让他记得我的来访。不过,随后我便放心了,因为独居的搬运工告诉我,“教授”已经发了一张会见我的“准许令”,故而,我将无所拘束地递上我的包裹。我穿过小山,行走了4英里来到了他的屋前。
日落时分,四下寂静无风,空气中依然残留着温暖、清新和喜悦。火车已消逝远去,带走了人们的喧闹和城市的喧嚣,也带走了我身后那最后一丝的生活压力。从广袤荒野中的这个小站走出来,我仿佛立即进入了一个幽静的世界。周围的植物恣意生长着,羊群身上的铃铛叮叮作响,牧羊人十分惬意,这是一个未开放、与世隔绝的空间。
我朝着斜对面的小道走去,穿越一座长满草丛的丘陵,从丘陵的底部到达顶端大约有1英里的斜坡路。我沿着山顶,在金雀花灌木丛中又茫然地走了大约两英里,经过松树丛边汤姆·巴塞特的小屋,然后沿着丘陵的另一端急速地向山脚行进。穿过一片稀疏的森林,便能看到一座古老的房子,这就是那位民俗学老学究的住所,他便是在那里把自己置身于一个虚无的幻想世界之中。刚刚爬上丘陵之时,我便开始在头脑里想着他,并且像往常一样说服自己:要不是他对穷人的慷慨大方和他那和蔼可亲的模样——毫无疑问,那些农民肯定会将他视为一个用灵魂来招摇撞骗的术士,正在与仙境进行着某种黑暗交易。
这条小道我非常熟悉。几年前的某个冬日,我曾走过一次,眼前的小屋也让我更加确信我没走错。不过,在大约1英里处,布满了错综复杂的牲口蹄印,而且光线太过昏暗,使我觉得详细打听一下路线才是明智的。幸运的是,我正好碰到了一个男人,便准备问问他。当时这个男人正躺在灌木丛后的草坪上,然而令人惊讶的是,一见到我,他的脸颊就突然变得绯红,并且快速地从我眼前走过,朝那渐渐变暗的山谷走去。
他走得如此匆忙,我不由自主地朝他大喊,好像生怕错过这个机会。然而一听到我的声音,他便迅速转身,仿佛顷刻间就回到了我的身边。那个瞬间,他站在那里,离我是那么的近,带着一丝微笑和充满好奇的表情盯着我的脸庞。我清晰地记得他的容貌,苍白而且完全未被晒黑。对于一个农村人来说,这真是极其奇妙。从眼睛看,他是个外国人,加上他非常迅速的动作,所有这些都给我一种异乎寻常的感觉——几乎前所未有,尽管我知道在眼前的情形之下,这些都是错觉。尤其是在这个空旷的山坡上,在这个容易令人产生误解的黄昏时分。
另外,就像道路通常具有的那种说明一样——在他说出线路之后,我并未清楚地记住他的那些话。旋即,他便如豹一般迅速地消失在山谷中,只给我留下了一个挥手的姿势,指明我要行走的路线。他从金雀花灌木丛中的突然起身,那不寻常的迅速以及盯着我脸庞的方式,甚至拍打我肩膀的方式,所有这一切结合在一起便分散了我的注意力,以至于我对他所说的话有点儿摸不着头脑。事实上,我确实走错了方向,我本应该在走出来的1英里处右转的,不过他那指路的手势已足够帮助我解决燃眉之急了。
到达山顶时,我已筋疲力尽,使出浑身解数才稍稍迈动一步。于是,我在一片艳黄的金雀花灌木丛旁的草坪上躺下休息片刻。与我之前在房屋中休息相比,这仍是一段不错的时光。这草坪十分柔软,带来一种令人抚慰的寂静和安宁。我逗留片刻,点燃了一支烟,然而,就在此时,我的潜意识还原了那些话语,那个男人刚才实际所说的话语。他用他那奇怪的外国口音强调的人称代词的重要性触动了我,其中有着一种模糊的乐趣:“现在对你来说,这是最保险、最安全的道路。”他说道。好像我俨然就是一个城市居民,天黑之后在这人迹罕见的丘陵里很可能会遇到危险。他迅捷地来到我身旁,又倏地离开,就像影子般滑下陡坡,这些在我的脑海中都无法形成一幅确切的画面。接着,我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些其他的想法和记忆,眼前呈现出了一系列的图画,一张接着一张快速闪过,形成了一连串的影像。它们不由自主地出现,没有一丝目的或意图,就像我正在做一个愉快而舒适的白日梦。
向下远远望去,在傍晚薄雾的笼罩下,山谷静静地横亘着,谷底淹没在昏暗的丘陵之中。这些丘陵的顶峰此起彼伏,就像是一些巨大的羽状物,在最后的光影下山时,它们彼此之间互相点头致意。村庄里的灯光已经点亮,山谷位于其中,就像是一块被雾笼罩着的零星补丁。秃鼻乌鸦微弱的呱呱叫声,远空中海鸥的喊叫声,以及远处的狗吠声,声声鹊起,从寻常傍晚的低语声中脱颖而出。农场、牧场和露天场所的气味扑鼻而来,这一切都让我感觉我仿佛躺在世界的最顶端,我与星辰间别无他物。而地球上这些庞大的天然之物,比如丘陵、山谷、森林和山坡牧场,都躺在我的周围深呼吸着。
白天,这附近的海鸥飞满天空,在我目力所及的范围内,它们不停地盘旋、滑行,不时发出尖锐而愤怒的嘶鸣,远处还有隐约可见的海岸线。
那时,当我心不在焉地凝视着脚下这片寂静的影子时,某些未知的事物正在冉冉升起。它们呈薄片状,巨大却又轻盈,慢慢地脱离这个圈定的乡村的整个地表,然后以不可思议的迅捷滑向山谷,顷刻间爬上我所躺着的丘陵,从我身边一扫而过,却不见任何匆忙的迹象。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说它们是静止的。就这样,这些薄片一片接着一片地升起,填满山间的沟壑,覆盖着它们经过的牧场、村庄和山坡,随即栖息在我身后山脊中某个昏暗的角落,抑或如水蒸气般飘入空中。
我无法确定,这到底是由于迅速降温而从地表升起的真正的薄雾,抑或仅仅是地表将它的热量交给夜晚。夜幕的降临总是伴随着一系列的神秘。我只知道,在我看来,这幅难以描述、巨大而又令人兴奋的风景就像是地球正从两侧展开它巨大的黑色翅膀,在受到寂静而巨大的冲击后将它们举起,以便它能在太阳没入黑夜时飞得更为敏捷。无论如何,不久黑暗便会笼罩着一切。于是,我慌忙起身继续赶路,黄昏的魔幻、通向山谷深渊的一抹蓝色以及饱含湿气的天空下浅黄色的高地,这一切都让我有种莫名的惊奇和新鲜感。
我快速地走着,感到一丝寒意。当我完全到达这些孤独而荒凉的山峦正中间的时候,很快我便完全看不见山谷了。
我躺在那儿做白日梦应该不超过15分钟,便很快留心到:这天气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因为我身边到处都弥漫着薄雾,它们从更远处群山的小山谷中升起,渐渐地湮没了道路。与此同时,我头顶上刮过一阵猛烈的风,远远还能听见它的号叫。片刻之前这里还像暖春的夜晚一般宁静,现在却面目全非了。潮湿的雾气笼罩着我,雨滴洋洋洒洒飘打下来刺疼我的脸颊,一阵疾风从高空中吹来,开始朝我连续猛击,以至于我必须要扣紧大衣,用力按住我头上的那顶帽子。
变化确实是如此真切——我也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坚定地确信,我周围的事物似乎突然都活了过来。
作为一个普通的、实事求是的、唯物主义的医生,这周遭的世界莫名其妙地来到我的身边,它们就这样古怪地朝我走来。之所以说古怪,是因为大自然在我看来只不过是规模、重量和颜色或多或少明确的安排,眼前这种全新的呈现方式完全与我的禀赋不符。在我的观念里,山谷始终是山谷,丘陵也仅仅是丘陵,而牧场则是数英亩的平坦地面、草坪或者耕地,排水良好或者恶劣。然而现在,它们终究可以不单单是山谷、丘陵和牧场,这一奇怪而又萦绕于心的想法充满了我的脑海,这情景生动得令人震惊。不过,到目前为止,我从中所能察觉到的也只是一些隐匿在其中的某些活生生的事物的神秘面纱。总之,我平常嗤之以鼻的诗意,或者以某些空洞的生理学标签来搪塞,显然会不由自主地突然打开我的心扉。
我越是苦思冥想,便越开始意识到这一切的发生是始于我躺在金雀花灌木丛中做白日梦的那几分钟(白日梦,天哪,那可是我之前人生中从未沉溺过的一件事情)。现在我更为准确地思考起来,这一切都是从那短暂的碰面开始,那个我首次问路的男人,他狂暴、动作敏捷,如同影子一般。
我回想起刚才我那算得上卓越的幻想,一层层的薄雾从丘陵和牧场的地面徐徐升起,一种兴奋的颤抖伴随着这段记忆。就我的实际知识来看,这样的幻想是不可能发生的。这让我感到怀疑——对我自身的怀疑。我站立了一会儿,四处观望着慢慢聚拢的薄雾。它们正从我的头顶向消逝的星空飘去,从我的脚底朝隐匿的山谷远去。随后我立即给自己发送了一个紧急的召唤,去抓捕和追逐这些不切实际的幻想,正如我以往的行事方式。
然而,我的召唤毫无作用,没有任何回应。我开始感到不安、局促、慌乱,我努力找回平常的自己,却怎么也找不着。杳无音讯的回应引起了我的极度不安,几乎让我达到了惊恐的边缘。
沿着金雀花灌木丛边的草皮小道,我不停地加快前进的步伐,害怕自己会彻底迷路,甚至突然有种想尽快奔向家的冲动。意想不到的是,没有任何预兆,我又重新出现在一片晴朗的空气当中——水蒸气就像急流的水墙一样扫过我的身旁,飘向天空。我重新看见了身后远处村庄的灯光,到处都是缕缕烟雾,向浅黄的天空飘去,头顶的星辰透过整晚都在伸展而又轻薄的束状云向下窥视着。
其实,这也并没有什么,只有一小群流浪的海鸥从海岸边展翅飞过,飞到丘陵的另一端。我依稀记得,丘陵的另一端是悬崖峭壁,直入大海。当然,在日落时分,由于温度的急剧下降,还时常会有漫无目的、奇怪的、迷失方向的大风。尽管如此,这些仍然让我感到不安,似乎这薄雾和暴风雨正躲藏在某处伸手可及的地方。不过我还是故作潇洒地继续前行,因为我已看到了汤姆·巴塞特的小屋,以及山谷间大庄园里透出的灯光,我距离那里已经不足一英里了。
然而,这清新的空气仅仅持续了短暂的一小会儿,很快,雾气又像之前一样升起,笼罩着我,完全遮住了前方的道路,周围的灌木丛和石墙看上去也像移动的影子一般。很显然,这雾气是伴随着四周溪谷中刮来的强风生成的,让人感觉十分阴冷,就像是一条湿床单贴在我的肌肤上。风在雾气中来回穿梭,竟然呈现出了一些稀奇的庞然大物:时而似人形,时而似动物;有着奇形怪状又硕大无比的轮廓,总是无声无息地沿着地面漂移、挪动,或者突然一声尖叫随风而逝,就好像这股强风突然拧转它们,借给它们如此强而有力的声音。我越是加快自己的步伐,便有越来越多的黑暗和雾气擦除了眼前的风景,不过,这倒并不影响我继续前行。到处都是黄花九轮草,闪烁着跳跃的微弱黄光,而且这松软的草皮也有助于我轻松地保持一定的速度。然而,在这幽暗中,我还是经常被路边多刺的金雀花绊倒,以至于从小腿到膝盖都因刺伤而剧痛。这奇怪的雾气和雨水的唾沫都在刺疼我的脸颊,而且往往在一阵呼啸而过的强风之后,就会突然出现一种死寂。不仅如此,这些强风每次都是从不同的方向袭来的,用“心绪不宁”一词或许太过夸张,但至少我确实是“惶恐不安”的。尽管我意识到,这只是因为我远离了所习惯的城镇生活,处于一个完全陌生的新环境所致,然而想要完全扼杀心神不宁的感觉是不可能的,它正慢慢地爬上我的心头。我不停地四处张望,极其盼望能看见巴赛特小屋那透着灯光的窗户。
越来越多的苦恼和困惑累积在一起,也让我越来越强烈地感觉到自己已远离了街道、橱窗以及那些我可以归类处理的事情。薄雾不停地变形、隐藏,还时不时地利用声音和景象来捉弄人。偶尔,我会发现一群屈膝蹲伏着的绵羊,它们起身——并没有羊群那种我已习以为常的惊慌失措,缓缓地走入黑暗之中。它们的挪动方式如此特别,以至于我几乎敢发誓,它们根本就不是绵羊,而是某些用四肢爬行的人类。离开时,它们还扭头回望我,甚至朝我做鬼脸呢。这种情形不止一次,不过我都没能够近距离地感受它们那湿漉漉的羊背,尽管我非常想那样做,以便确认它们到底是不是绵羊。它们铃铛的叮当声穿过薄雾微弱地传来,有时从这个方向传来,有时又从另一个方向来,有时甚至是从四面八方袭来,就好像一群绵羊包围着我。尽管我觉得这声音根本不像是绵羊铃铛的叮当声,然而我发现想要解释这一点竟是不可能的,不过,这种声音的确是非常奇特的。
不过,这薄雾、黑暗以及种种困惑的感觉都是由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下所产生的兴奋引起的,而这就足以解释很多事情了。我继续飞快前行,我越来越确信我已经迷路了。然而,偶尔我周围还会有一群海鸥的骚动,好像我已然扰乱了它们的栖息之地。空气中充满了它们的哀叫声,我还能听见大量翅膀猛冲过来的声音,有时离我的头顶很近,但由于薄雾,我怎么也看不清楚。有一次,潮湿的风刮过金雀花灌木丛,飕飕作响,我确定我听到了大海微弱的怒喝声,以及远处海浪卷起激流撞击悬崖峭壁的撞击声。之后,我小心谨慎地走着,也自然而然地更改了路线,以便远离那声音传来的方向。
然而,这些声音并没有减弱,反而一直都在增强。海鸥的哭喊声怎么听起来都像是笑声,这场令人厌恶的大风是怎样有意地在我周围刮起来,并越刮越大;低矮的灌木丛又是怎样不断地呈现出弯腰驼背的人形,悄悄地从我身边挪过,而这薄雾是如何越来越像庞大而多变的轮廓,带着巨大的脚步,默默地护送着我穿过这些荒凉的丘陵——所有问题都接踵而来。这个毫无生气的世界以一种我无法抵制的方式惊醒了我的诗意,却因为某种隐藏着的生命迹象而变成了令人紧张压抑的东西。第一次,我欣然理解了,一个迷信的农民为什么可以自在地生活在他们的世界里,甚至一个受过教育的人为什么会喜爱那种带有传奇色彩的故事情节。我蹒跚而行,焦急地寻找着小屋的灯光。
突然,翻滚的薄雾飞快地移过,我明显感觉到一股疾风从脸边飞驰而过,某种事物带着一声尖叫跃入黑暗之中。我不由自主地跳到路的另一旁,举起手臂以作保护。我的动作还算敏捷,不过也只瞥见了一只疾飞而过的海鸥,它突然改变飞行路线,在我的头顶上拍打着它那强有力的翅膀。在迷雾的淹没下,它那白色身体显得十分庞大。这时,一阵狂风掀掉了我头顶上的帽子,还不时地掀起我外套的衣襟。不过,这个时候我已经“身经百战”了,我快速飞奔到这个后退的黑色帽子的后面,手持一束多刺的金雀花,只为了能追赶上它。这狂风还邪恶地梳理着我的头发,那时,我用余光瞥见,帽子正在不停地滚动,我应该很快便能抓住它;可是,就在我渐渐逼近它的时候,真正的帽子却从我身前飞过,在风中像球一样翻滚着。于是,我立即放弃了我的第一次抓捕。在它即将到达我伸手可及的范围内,我双脚一跃,以便能够追赶上它。草地上似乎到处都被移动的帽子遮盖着,然而,当我抓住它们之中任何一个时,它便变成了一块木头,或者一小簇的金雀花灌木丛,或者一个漆黑的野兔洞,直到我的双手都被刺伤以致流血。在黑暗中,我静静地思考着,所有的东西看上去是那么的相似,好像这本身就是一个阴谋。我理了理思绪,深吸一口气,然后用手帕擦净身上的血迹。这时,有个东西轻拍了下我的双脚,我低头一看,正是我的帽子,这回可极易抓住了。于是,我弯腰捡起,随即再把它戴在头上。当然,有许多方式可以解释我的困惑和愚蠢,我一边走着,一边疑惑着该选择哪种方式。首先,在这样的环境之下,我为什么要看那么远?其实也没什么,这只不过是由于先前的努力和弯腰所造成刹那间的头昏眼花罢了。
不过即便如此,我依然大声喊叫,满心期待某个游荡的牧羊人可能会听到我的声音。当然,没人应答我,就像我是在一个墙壁四周铺设了软垫的房间中呼喊一样,更何况薄雾早已遏制了我的声音,阻止它的回荡。
一切都那么令人沮丧:寒冷、潮湿、饥饿席卷而来;我的裤腿和衣服都被金雀花扯烂了,我的双手布满刮痕、流血不止;不停肆虐的风将水分灌入我的眼睛,而我的肌肤在与寒雾的亲密接触中也失去了知觉。幸运的是,我还有火柴。经过一番努力,我终于在一个墙脚屈膝蹲下,迅速瞥了一眼手表,发现只不过才刚过8点。我知道,晚餐时间是在9点,而且这时我肯定已经走了过半的路程。但是,此时又发生了另一件事情——这条路上的所有事情都似乎是个阴谋,总是以不同寻常的方式出现在我的面前。透过火柴闪烁的微光,我手表的表面玻璃上出现了一张面色灰白的小老头的脸,十分像那位民俗学老学究,他正以一张古怪的笑脸表情凝视着我。反正这肯定不是我自己的倒影,因为我并没有留胡须,而这张脸是透过那缠结在一起的灰白色头发看着我的。第二根、第三根火柴也仅仅能让我看到一张苍白外表,时不时还有双又瘦又黑的手在前面晃动。
我清晰地记得,就在那时,我懂得了,这场冒险对我而言真正的意义所在。在所经历的一切中,我选择了其中的一些片段进行仔细剖析,并且回顾了我在伦敦的从医生涯。面对这些我以前从未真正理解的、稀奇古怪的、错综复杂的精神病例,我改变了之前的观点,开始赞同神秘力量是存在的。
很显然,只要我能够打起精神来充分分析:到现在为止,我身边已经发生了一系列稀奇的变化,并且已经持续了一段时间,这应该是从我与山坡上那个影子般行色匆匆的男人对话的那一刻开始的。现在回想起来,想必是在我那无聊的诗兴被唤起之时,第一次变化便自然而然地显现了;面对周围的世界,我突然莫名其妙地欣赏起来,这让我感觉到某种东西栩栩如生地存在着。从那一刻开始,一瞬间,我周围的一切便开始隐隐约约地发生变化。这一切发生得如此自然,以至于我都来不及意识到发生的一切,尽管这与我的本性完全不同;事实上,也只是到现在,遭遇了如此多的事情之后,我最终才不得不承认这一切。
这一切都来势汹汹,到目前为止,我那极其平庸的审美观还总是把这一切和阳光以及天然的现象联系在一起。然而,现在又有一片全新的景象映入我的眼帘,没有了狂风,没有了迷雾,只剩下我一个人被遗弃在这个荒凉的小山坡上,脱离了夜晚、黑暗和不安。新的色彩从四面八方向我涌来,世间万物都变了,它们所展现出来的最简单的色彩都向我证明,这些千变万化以及反复转变是多么深奥。一些极其细微的事情表明,直到这些反复的变化强制我注意到它们,我才真正地意识到这一切:迷雾从山谷和丘陵间升起;黑暗之中,山顶如同鬼魅一般发出尖叫声或者窃窃私语声;海鸥和那些活生生的事物的哭喊声,以及带有明确风向的狂风;尤其是,这周围的大自然充满了一种完全不同于我所拥有的生活形式,这种不同是本质的,并非只是形式上的区别。从金雀花灌木丛的阴谋到消失的帽子,所有的事情都显示,我内心深处最基本的思维方式已经发生了改变,而且是在没有经过我的认知或者赞同的情况下就改变了。
与此同时,一股关于美的深深哀愁涌上我的心头,给我重重一击。面对所有神秘和秀丽的景色,我伤心地意识到,就像平日一样,此时我已被完全地孤立和冷漠了。即使当我不得不留下岁月的痕迹,慢慢衰退、慢慢变老时,这种境况也并不会有所改观,而且还会永远如此,强而有力,不可改变。因此,渐渐地,我对那些目前对我而言陌生的世界也开始产生了认知。以往我总是对他人不屑一顾,尤其是那位民俗学老学究朋友,然而现在再也无人能理会我了。
我想,这一定是事情的先兆,而且已经略显苗头了,势必会成为事情的源头。周围的变化是如此真实而且变幻莫测,让我深信不疑。我的意识正在渐渐扩大,并且我能及时捕捉到它。当然,我看过许多人性的变化,快速而且千变万化——在我的职业生涯中,我早已碰到了一些,还有从民俗学老学究那儿听来的,他时常侃侃而谈,比如某人通过某种方式受到神灵的启迪,能够直通隐藏在人类意识最深处的地方,并且打开意识大门,看到魔幻世界,因此他能自由穿梭于一个更广阔的宇宙之中。然而,在这些光秃秃的丘陵上,在与风雨的亲密接触中,我才第一次认识到,意识的最深处原来能以如此简单的一种方式改变,或者真心恐惧的碰触就能让你站立在全新的、从未尝试过的甚至可能是危险的体验边缘。
无论如何,这一切确实发生了,我意识的深处已完全改变,周围一切可能发生的事情似乎都不反常,相反,却是相当简单而且不可避免的,甚至是完全真实的。这些十分简单的行为并没有对我的肉体造成任何伤害,但是随之而来的依然是恐惧和不安。我隐约地感觉,随着夜幕降临,一些不知名的物体正笼罩着我。这种感觉让我极其迷惑而且苦恼,以至于我无暇承认其真实性。
如此长篇大论的描述顷刻之间便出现在我的面前,而且十分清晰,一直以来我所鄙视的事情却上升到了最顶端。
不过找到了巴塞特的小屋,便是离家越来越近的标志,我先前的沉着、糊涂全都恢复过来。透过薄雾,终于传来一点点若隐若现的光亮,迎着光亮,我还能看见尖顶上方烟囱的倒影,我也由此完全松了一口气。毕竟,我还没有偏离正确的方向很远,现在我可以肯定我到底是哪里错了。
我的步伐也轻快起来,爬过一堵烂石墙,几乎是跑着穿过草丛,奔向门口。那一刻,小屋的轮廓都呈现在我的面前。然而,就在下一刻,当我确实站在它面前时,眼前却空无一物!我不禁冷笑,我到底是怎样被全然不知地蒙骗了呢?不,并没有完全被骗,因为当我摸索着翻过墙回到原地时,小屋又突然出现了,只不过偏左少许,窗户里还亮着柔和的灯光。原来,我只不过是判断错了行进的角度方向而已。然而,当我再次急匆匆地赶到门前时,薄雾也同时来回挪动着,又一次引来了迷雾漫天——小屋根本就不在我刚刚看到的地方了!
我倍感困惑,漫无目的地向各个方向摸行,显得相当愚笨而且仓促。我似乎翻过了无数的石墙,弄得自己头昏眼花,完全没了方向感。然而正当我绝望之际,小屋又稳稳地站立在我的眼前,而且我发现自己并不是双脚立于门前。以前迷雾也会造成如此的错觉吗?我认出小屋后是一排松树,就像海浪一般冲破黑夜。当我看见窗户里闪着明显的黄光时,我愉悦地闻着这潮湿的树脂味,一种发自内心的兴奋传遍我全身。终于,我来到了房子附近,我一切的烦扰也将烟消云散。
当我用细棍敲门时,一群鸟儿飞过屋顶,发出尖叫声,盘旋于黑暗之中。我几乎可以肯定,在某处,人类的声音也掺杂在这些鸟儿的尖叫声中,尽管并不可能辨别这些声音是发自屋内还是屋外。伴随着一股急促的气流,就如同一股小旋风,让这一切听起来显得那么混乱,而我站在那里,却因自己敲门的吵闹而感到害怕。更有甚者,我的想象力已经开始天马行空了,这敲门声就好像是在我体内放置了某物,不停地振动着,这在之前则是绝无仅有的。我突然意识到这种神秘的气氛都仅仅是周围的敲击声营造的——敲门,对于敲门者来说,期待着打开门后的景象,而对于屋里的人来说,则等待着敲门者的召唤。我只知道,我在下定决心再次敲门之前犹豫了很久。
不管怎样,随后发生的事情也让我有些迷惑。我尝试着想要真实记录下当时的情境,然而所有的对话和记忆都失效了,甚至连面孔都很难再次在我脑海中设想出来,这话语几乎不可能听得到。
在我得知大门开着之前,在我组织好第一个简短的问题之前,我已经跨过了门槛,身后的大门也重重地关上了。
我原本以为小屋内昏暗不已,有着狭窄的过道、浑浊的空气以及难以忍受的臭味,然而恰恰相反,我径直走进了一个房间,十分敞亮,而且房内满是人,这空气闻起来就像是环绕在山顶的空气。
我始终没有找到光亮的源头,也无法理解这么多的男男女女是如何在这四面墙之内找到空间来回自由移动,从彼此身边经过的。我想,当时我的第一感觉便是极不舒服,仿佛自己闯入了某个私人聚集地,这个穷乡僻壤怎么会有如此一群人着实让我感到迷惑不解、不可思议。这种疑惑之感完全侵占了我,如果还有一点点间隙的话,那我的第二感觉会是自豪感,为自己站在这样一群优秀而充满朝气的年轻人面前而感到自豪。相比之下,我身上的每一次振动、颤抖和摇晃都让我觉得自己仿佛成了一个衰老之人。
我承认,当我看到他们的时候,内心相当激动,因为我所看到的面孔都是健康、充满活力而且十分英俊的,同时这里还激情四溢,他们成熟的身躯里都散发出了年轻人的活力和一种永不熄灭的热情。随着河流和山川历经数千年,他们却永葆青春,依然充满朝气;一双双的眼睛在与我眼神碰触的瞬间都仿佛给我的心脏注入了一股如旋风般莫名的快感,让我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夹杂着内心的恐惧和喜悦。一种对死亡的恐惧感,以及与此同时触摸到某种永不死亡的永恒之物的感觉一并涌向了我。
我的闯入引来了所有人的目光,房间里顿时跌入了深深的寂静当中。所有的男男女女,他们围站在一张桌子旁,身边似乎都笼罩着其他东西——并不仅仅是他们原有的身材大小,给人一种十分巨大的感觉。相比起人类,这也让我对自由、能力和巨大的物体有了一种新的认识。
当他们慢慢向我走来时,当我开始依稀记得他们的模样时,我的思维和感觉便已无法记录了。我原本期盼着我能看到熟悉的汤姆·巴塞特,期盼着看到他蜷曲着围在一盆炭火前,半睡半醒,而旁边的桌子上放着一盏昏暗的煤油灯,此时却是一群高大而英俊的男男女女齐站在那里迎接我,就那样安静地站着。毫无疑问,我把事先准备好的问题咽了回去,而且我几乎忘了该怎么说话。
“我想,这是汤姆·巴塞特的小屋!”终于,我努力问道,然后径直望向桌子对面离我最近的那个男人。他有一头蓬松、垂至肩头的头发,面孔十分俊美。和其他人一样,他的眼睛似乎被某种面纱一般的物体遮掩着,让我想起了我先前问路的那个影子男人,他们都被遮掩着——从某种原因来说,我十分喜欢他们的掩藏。
我的声音显得那么薄弱而且不真实,听到我的声音,整个房间里发生了一次整体的移动,好像每个人都改变了原有的位置。我站在薄雾中望去,他们就如同某种液体般从彼此的身边经过,然而,我并没有得到回应。在我看来,仿佛我周边的迷雾已经渗入了房间,而且已经从本质上蔓延到我的整个思维。
“这是通向大庄园的路吗?”我再次大声问道,努力和自己内心的迷惑和软弱作斗争,“没人能告诉我吗?”
显然,每个人都立马开始回答,更确切地说,并不是直接回答,而是以这样一种方式和其他人交谈起来,让我能够轻易地偶然听到。男人们的声音都很深沉,而女人们的声音都非常悦耳,如同海洋般的缓慢节奏,抑或如同穿梭在外面松树里的风的韵律。然而,令人苦恼的是,他们所说的内容只会更增加我的困惑和焦虑。
“是的,”其中一个人说道,“汤姆·巴塞特和他的羊在这里待了一会儿,可是他的家并不在这儿。”
“他询问去某幢房子的路,可是在他的脑海里,他甚至根本不知道这条路。”另一个声音响起,仿佛就像是从头顶传来。
“如果我们告诉他,他能认清这些标识吗?”我旁边的一个女人说道,嗓音如同唱歌般悦耳。
然后,几个不同的嗓音扎堆响起,就如同流水般的嘈杂声,或者鸟儿挥翅时的风声,没有其他声音会比这个比喻更贴切了:
“那么,他是在寻找怎样的路呢?宽敞大道,抑或仅仅是最不费力的?”
“或者是适合傻瓜的最短的路程!”
“不过他一定还是有些本事的,不然他不可能达到这里。”另一个人说道。
此时,房间里响起一阵笑声,尽管我并不知道他们为何而笑,这笑声听起来就像是一阵风在丘陵中急扫而过。我甚至有种感觉,这屋顶好像以某种方式直通天空,因为他们的笑声如同空谷足音,而且周围的空气十分凉爽而且新鲜,气流也在来回不停地移动着。
“刚刚是我给他指路的。”桌子上的某个人直盯着我的脸庞,尖声说道,“这是他能够走得这么远的最安全的路了……”
我抬起头望向他的眼睛,当时他还没有说完。这正是山坡上那个急匆匆的影子男人,此时他跟其他人一样有着同样多变的轮廓,同样被面纱遮掩着的眼睛。当我望向他时,一阵恐慌向我袭来,而且这种恐慌越来越强。我原本进来寻求帮助,然而现在我却急于逃离他们,宁愿重新奔回大雨和荒野的黑暗中。逃离的想法充满了我的大脑,我快速寻找着刚刚进来的大门。然而现在,我根本找不到它了。墙上空空如也,甚至连窗户都没有。整个房间里似乎都被这些人挤满了,可又似乎是空荡荡的,就如同海浪时而填满洞穴,时而又退出洞穴。他们一个挤着一个,然而却没有占用更多或者更少的空间,因此这些男男女女的来回穿梭总是可以避开我。
然后,我的恐惧仅仅变成了害怕他们眼睛上的面纱被揭开,害怕他们用清澈的、毫无遮掩的眼神望着我,我变得害怕接触他们的眼睛。这并不是因为我能感觉到他们的面纱,而是恐惧他们无情而恐怖的洞察力会深深地洞察我的生活。就在这短短的一个晚上,我的意识就已经极度膨胀!我必须不惜一切代价离开这里,并且重新找回自己,尽管是有限的。我要保持神志清醒,即使是非常有限的,然而我无论如何都必须要清醒。
与此同时,虽然我费尽力气想要找回自己的声音,却只能发出薄弱的管笛声,就像是在风口拐弯处的芦笛声。我的喉咙慢慢收缩,只能发出一些最微弱却最可笑的噪音。我的行动能力也远不如刚进门时,不管什么时候,想要运动我的肌肉都变得十分艰难,我只能站在那儿,直挺挺地、笨拙地看着这些动作敏捷而奇妙的人儿。
“那么现在,”最后说话的那个男人继续说道,“现在对他来说,最安全的方式便是通过另一道大门,在那儿他将会看到更容易理解的景象。”
就在那时,我突然爆出一股怒气,马上做出决定,克服自己的恐惧和困惑,努力向前冲。费尽周折,我终于可以行动自如了。
当然,他看见我走过来,其他人也确实都让开了,给我留出了一条小道。当我靠近他们时,他们都敏捷地移到一边或者另一边,绝不允许我碰触到他们。然而,当我走到那个男人面前时,正准备使用我的语言和肢体,他却已不在那儿了。我根本看不清这个确切的变动,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女人!当我惊讶地转过身时,我看见其他的人都像某个古代的礼仪般行走着,缓慢地移向房间的最尽头。他们一个接着一个地走过,抬起他们沉着、毫无表情的脸孔朝向我,显得充满生机、自豪而且冷峻。没有过多的语言或者手势,他们打开了之前我找不到的、消失了的大门,然后一个接着一个地穿过大门,进入夜幕的黑暗之中。他们离开了,就仿佛是迷雾吞没了他们,而且又有一阵大风将他们卷走,就连灯光都随他们而去,只剩下孤零零的我和最后说话的那个家伙。
更有甚者,就在这里,一种极度不安的想法闪过我的脑海,让我毫不理智地确信,它完全动摇了我人性的根本:也就是说,到目前为止,我一直在浪费我的生命,追求着错误的知识,仅仅是分类和标识的效果、结果的分析,以及所谓的科学;而那位民俗学老学究以及他的同道中人,始终怀揣着他们的梦想和祈祷,通往真正的知识殿堂,朝着目标行进;那些只会给身体注入机械的舒适和安全的人最终都会丧失人类的最高境界,永远都不会超越这种类型。另一些人——不过那时我还没有完全从精神上相信,则一会儿就开始了,恐怖或者不恐怖。很明显,我的思绪又开始漫游了。
此时,我第一次听到一声咕噜声——低沉而刺耳的咕噜声,这让我立马想到隐藏起来的某种巨大的怪物。确切地说,这是我常常在动物园听到的声音,我不禁想到小屋外沉思的母牛,还有马棚里用力咀嚼干草的马匹。这一定是动物的声音,而且它十分愉悦和满足。
房间里忽明忽暗,仅仅有一丝微弱的月光从窗户透进来,努力穿透这层迷雾。我本能地朝着身后的墙角挪动,通过门缝,某处传来黑夜之声,从屋顶上掠过。我也能想象的到,这些永不休止的狂风呼啸而过,那如大陆般巨大的云团就好像是风之羽翼。我内心深处想要大声地歌唱,大声地喊叫,与此同时,我又深深地陷入毫无来由的恐惧当中。我感到自己既高大又渺小,既自信又胆怯;既是这个浩瀚宇宙巨大力量的一部分,又是一个完全微小的、孤立的、力量极其有限的人类。
在我右手边的房间角落里,站着一个女人。她的脸完全被垂着的头发遮盖,这让我想起了六月牧场上绿油油的草地。她的头半侧着朝向我,月光映出她的轮廓,影子射在墙上,就像一幅印象派的画像。一种很奇怪的隐藏记忆搅入我内心深处,那一刻,我仿佛觉得自己了解她的一切。我快速而紧张地环视周围,设法立刻明白这一切。那时,咕噜声越来越响,也越来越近。我突然感觉,眼前的这个女人不再陌生,我了解她就像了解自己一样。那咕噜声已进入房间,就在我旁边某个邻近的地方。的确,它就在我和她之间,因为我看见她那只挨着我的胳膊举了起来,并且指向我们前方的那面墙。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我看见那面墙竟是完全透明的,透过墙我能看到另一侧一块小小的四方空间,就好像我是透过薄纱望去的,而不是墙砖。这小小的空间被点亮了,弯腰望去,它就像是嵌在墙内的一个柜橱或者小小的笼子,那发出咕噜声的东西便在它的正中央。
我仔细看去,天哪!那是一个人,完整的一个人,他被圈养在那个狭小的笼子里,屈膝蹲伏着。我看见那个身体弯腰蹲在一堆粗糙的物体前,显然,那是他的食物,他就像是一个缩成一团的男人。在那儿,他蹲坐着,愉悦而满足,享受着稀薄的空气,微弱的灯光以及狭小的空间。他对那个监狱般的笼子感到十分满意,浑然不知他周围的广阔世界。他高兴地咕哝着,就像一只巨大猫咪的咕噜声,并不知道未来将要发生什么事情。在我看来,这个小牢房是一个完美的杰作,无论是机械的设计还是发明的创造力——这完全是好得无以复加地集舒适、安全和科学于一体的技能。正当我打算尝试记住它每一个结构和布置的细节时,我意外地弄出了声音,这让我瞬间变得激动不安,以至于无暇仔细记录我所看见的景象。听到声音,那个小人儿转过身来,我看见他的确是一个人——一个男人。他向前冲来,我感觉一张脸贴近正对着我。这张脸有着胚胎般的特征,难以描述,而且令人极度厌恶。他的眼睛、耳朵、鼻子和皮肤都是存在的,发育成了人脑所有感官的最小尺度。然而,他有一张极大的嘴巴,厚厚的嘴唇,他的嘴巴一直都在慢慢地咀嚼。
我不禁向后退缩,浑身发抖,掺杂着对它的同情和厌恶。此时,我旁边的那个女人突然温柔地叫了声我的名字。她向前移动了少许,安静地站在我的身边,曝身于倾泻在地板上的微弱的月光中。我清醒地感觉到了这个快速的转变,如同从地狱到天堂,因为我的眼前瞬间发生了变化,从一个胚胎般的面孔变成了一张精致、优雅而且神圣敏感的面容,就像是一张魔鬼的面孔变成了女神的容貌。
顷刻间,我意识到这两个人——那个小人儿和女人,都迅速地朝着我的方向移动。
一阵剧痛向我袭来,就像是一把锋利的剑深深地刺伤了我,然后又在我心脏处扭转。当我看见他们走来时,瞬间产生了一个非常可怕的直觉:他们的生命在我身上,他们的出生来自于我,确确实实是我的投影。他们是我的意识从外到内影射的一部分,他们的真实度就如同我身上其他部分一样真切。
他们都迅速冲向了我,短短一秒之内,他们便和我融为一体。我没有怀疑这一切的可能性,而是以某种惊奇的方式接受了,他们就是我自己灵魂的象征:到目前为止,我对那呆笨的兽性并没有过多的认知,除了对它的笼子有片刻的感觉;而这高尚的部分,仿佛遥不可及,已与星辰相连,在我翻越丘陵之时第一次被无力地唤醒。
我几乎忘了是怎样逃离那里的,是爬窗户还是冲过大门?我只知道,片刻之后,我发现自己正在旷野之中狂奔,身后跟随着一群尖叫的鸟儿和咆哮的怒风。我径直向下山的小道跑去,直奔大庄园。一定有什么东西在指引着我,因为我带着一种动物的本能,在转弯处没有任何的犹豫。不到一英里,我便看见了窗户透出来的迎接之光。一路上,我感觉好像一道巨大的水闸被打开了,任由一种全新的认知浪潮如海水般冲洗我的内心,以至于我既羞涩又喜悦,既愤怒又开心。
仆人们在门口迎接我,我立刻感觉到了房子里混乱的气息,我气喘吁吁地到来,帽子丢了,全身湿透了,双手被抓伤了,靴子也沾满了烂泥。
“先生,我们相信您一定迷路了。”老管家说道。我听到自己的回答,十分虚弱,就像是其他人的声音:
“我想也是的。”
片刻之后,我发现自己待在书房,和那位民俗老学究面对面站着。他的手里正拿着我之前放在包里为他准备的那本书,原来已经送达了,他的脸上浮现一丝好奇的笑容。
“我从来不敢相信你敢在今晚走过来。”他说道。
我静静地凝视着他,没有回答。我突然急切地想告诉他所发生的事情,试着耐心地听他的解释,然而,当我正在搜索字眼和语句时,我的故事似乎突然变得单调而且毫无意义,我整个奇遇中的细节也开始慢慢蒸发,逐渐消失了,这一切似乎很难再回忆起来。
“这一路的行走令人非常兴奋。”我结结巴巴地说道,仍然残留着方才奔跑的喘息,“我到车站时,天气非常好。”
“天气一直都很好。”他说,“尽管在山顶你可能发现一些傍晚的薄雾,但那并不是我想说的。”
“那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他说道,脸上依旧挂着古怪的笑容,“你是一个非常勇敢的人,敢在今晚穿过这些魔法般的丘陵,因为今天是劳动节前夕。你知道,在劳动节前夕,他们拥有凌驾于人类思想之上的能力,能够给你的想象力施加魔力……”
“‘他们’是谁?你到底要说什么?”
他把我的书放在旁边的桌子上,然后静静地看了一会儿我的眼睛。他这么一看,我所有奇遇的记忆便开始点滴地恢复,我很快想起了第一次给我指路的那个影子男人。这个民俗老学究的脸上到底有什么使得我想起了那个男人呢?我兴奋的脑海里快速闪过一系列的事情,当我试图抓住它们时,我听到这个老男人的声音又响起了,他似乎是在自言自语,而并非对我说话。
“当然,这就是你经常藐视的超自然实体:他们在外在景象的幕后不停地操作着,他们铸成这思维的精神状态。而像你这样的极端主义者就是他们合情合理的猎物,因为极端往往就是最危险的弱点。”
“哼!”我赶紧打断他,我知道我的行为方式早已无望地表明了一切,而且他已经猜中了大部分,“任何人都会有主观感受,我想……”
当时,我突然停止了。他脸上的变化促使我停下,在那一刻,他所呈现的面部表情和山坡上那个男人的表情是如此相像。我感觉,那双眼睛十分沉稳地盯着我,它们同样有着一层遮掩。
“魔力!”他喊道,“所有的一切都是魔力!他们中的某个人一定已经靠近了你,或者可能已经碰触了你。”接着,他急切地问道,“你碰到过什么人吗?你和其他人说过话吗?”
“我经过汤姆·巴塞特的小屋,”我说道,“我不确定我是否走对了,于是我进去问了路。”
“这都是魔力,”他反复对自己说道,然后大声地冲我说,“至于巴塞特的小屋,三年前它就已经烧毁了,现在那儿只剩下没有屋顶的断墙……”
我抓住他的胳膊,他不得不停下。就在他的身后,在这间灯光照明的房间的阴暗处,我想我看见了一些模糊不清的物体从书架前移过。当我想定睛再看清楚时,他们却已褪去,滑向天花板和墙面。不过,此时山顶小屋里的情景却历历在目,我再次抓住我朋友的胳膊,打算告诉他一切。当我正打算讲时,所有的事情再一次消失了,就好像这仅仅是一个梦,我想不起任何清晰的事情来重述给他听。
他看着我,笑了起来。
“事后,他们总是会擦除所有的记忆。”他温和地说道,“仅仅会残留一种心境,或者一种情绪,来表明他们的碰触曾是怎样的神秘。然而有时部分的变化也会留下,并且永久遗留——如我所愿,你可能正是如此。”
接着,在我还来不及回答、断定和抗议之前,他已精神饱满地从我身边走过,慢慢走进通向大厅的房门。就在那时,他将我拉向房间深处的一侧,他脸部和眼睛的变化我还难以理解。
“如果你还有足够的勇气和我在一起,”他非常认真地说道,“那么我们就出去,看看更多的景象。你知道,等到午夜,还有一次机会,和我在一起,可能你就不会感到如此……如此……”
不知怎么的,这几乎不可能拒绝,这些交织在一起的事情都促使我答应他。我们吃了少许东西,然后走向大厅。他抓起一顶宽边的软毡帽盖在灰白的头发上,我拿了一个斗篷,并在身边抓了一根手杖。我确实不知道我将要做什么,对我来说,那已经醒悟的全新世界似乎仍然是那么新奇。
当我们走向砾石小路时,从大厅窗户透过的灯光照射在他的脸上,我看见我一直在努力观察的变化正在慢慢接近尾声,因为他周围的空气是那么的刺骨而且清新,就如同之前小屋里的居住者,充满了无尽的朝气。他似乎年轻了40岁,眼睛上也慢慢聚拢了一层面纱。我可以断定,不知怎么回事,他的身材也变得高大起来。他精力充沛地在我旁边走来走去,这是我以前从未见过的。
当我们静静地向小山爬去时,我看见头顶的星星是那么明亮,没有任何薄雾,没有一丝风,所有的树都静止不动。在我们前面那些丘陵的山顶上,有无数的亮点来回跳跃,忽隐忽现,如同星星在水中忽明忽暗地闪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