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杰农·布莱克伍德 / 著
谢旻 / 译
这个春天,我终于从医院繁忙的工作中抽出空来去探望我的一位老朋友,他是一位与世隔绝的民俗学老学究。此时,我不由得暗自发笑,因为我的包里正装着一本能够完全驳倒他所有学说的书。他的学说都是有关巫术和灵魂力量论的,极其令人生厌,然而他视它们如宠物。
要知道,这些名目繁多、各色各异的学说时常困扰着我。我非常不屑于它们的原因,首先是由于我所从事的职业,其次也是因为我从来没有在争论中成功地说服过或者动摇过他的信念,哪怕是在一些微不足道的细节上。所有用来支撑我论点的科学依据,最终只会为他提供更为确切的验证数据。因此,能够找到这样一本书,确保它安全地待在我的包里,然后用牛皮纸包裹好寄送给他,这让我感到非常愉悦。在途中,我还猜测了他看到书后各种各样的情形。书中的论证是如此得势不可当,反对一切超出我们感知世界的其他重要区域的存在,他将会如何应对这些论证呢?
同样,我猜想:他习惯性的空想和引人入胜的实验是否还能让他记得我的来访。不过,随后我便放心了,因为独居的搬运工告诉我,“教授”已经发了一张会见我的“准许令”,故而,我将无所拘束地递上我的包裹。我穿过小山,行走了4英里来到了他的屋前。
日落时分,四下寂静无风,空气中依然残留着温暖、清新和喜悦。火车已消逝远去,带走了人们的喧闹和城市的喧嚣,也带走了我身后那最后一丝的生活压力。从广袤荒野中的这个小站走出来,我仿佛立即进入了一个幽静的世界。周围的植物恣意生长着,羊群身上的铃铛叮叮作响,牧羊人十分惬意,这是一个未开放、与世隔绝的空间。
我朝着斜对面的小道走去,穿越一座长满草丛的丘陵,从丘陵的底部到达顶端大约有1英里的斜坡路。我沿着山顶,在金雀花灌木丛中又茫然地走了大约两英里,经过松树丛边汤姆·巴塞特的小屋,然后沿着丘陵的另一端急速地向山脚行进。穿过一片稀疏的森林,便能看到一座古老的房子,这就是那位民俗学老学究的住所,他便是在那里把自己置身于一个虚无的幻想世界之中。刚刚爬上丘陵之时,我便开始在头脑里想着他,并且像往常一样说服自己:要不是他对穷人的慷慨大方和他那和蔼可亲的模样——毫无疑问,那些农民肯定会将他视为一个用灵魂来招摇撞骗的术士,正在与仙境进行着某种黑暗交易。
这条小道我非常熟悉。几年前的某个冬日,我曾走过一次,眼前的小屋也让我更加确信我没走错。不过,在大约1英里处,布满了错综复杂的牲口蹄印,而且光线太过昏暗,使我觉得详细打听一下路线才是明智的。幸运的是,我正好碰到了一个男人,便准备问问他。当时这个男人正躺在灌木丛后的草坪上,然而令人惊讶的是,一见到我,他的脸颊就突然变得绯红,并且快速地从我眼前走过,朝那渐渐变暗的山谷走去。
他走得如此匆忙,我不由自主地朝他大喊,好像生怕错过这个机会。然而一听到我的声音,他便迅速转身,仿佛顷刻间就回到了我的身边。那个瞬间,他站在那里,离我是那么的近,带着一丝微笑和充满好奇的表情盯着我的脸庞。我清晰地记得他的容貌,苍白而且完全未被晒黑。对于一个农村人来说,这真是极其奇妙。从眼睛看,他是个外国人,加上他非常迅速的动作,所有这些都给我一种异乎寻常的感觉——几乎前所未有,尽管我知道在眼前的情形之下,这些都是错觉。尤其是在这个空旷的山坡上,在这个容易令人产生误解的黄昏时分。
另外,就像道路通常具有的那种说明一样——在他说出线路之后,我并未清楚地记住他的那些话。旋即,他便如豹一般迅速地消失在山谷中,只给我留下了一个挥手的姿势,指明我要行走的路线。他从金雀花灌木丛中的突然起身,那不寻常的迅速以及盯着我脸庞的方式,甚至拍打我肩膀的方式,所有这一切结合在一起便分散了我的注意力,以至于我对他所说的话有点儿摸不着头脑。事实上,我确实走错了方向,我本应该在走出来的1英里处右转的,不过他那指路的手势已足够帮助我解决燃眉之急了。
到达山顶时,我已筋疲力尽,使出浑身解数才稍稍迈动一步。于是,我在一片艳黄的金雀花灌木丛旁的草坪上躺下休息片刻。与我之前在房屋中休息相比,这仍是一段不错的时光。这草坪十分柔软,带来一种令人抚慰的寂静和安宁。我逗留片刻,点燃了一支烟,然而,就在此时,我的潜意识还原了那些话语,那个男人刚才实际所说的话语。他用他那奇怪的外国口音强调的人称代词的重要性触动了我,其中有着一种模糊的乐趣:“现在对你来说,这是最保险、最安全的道路。”他说道。好像我俨然就是一个城市居民,天黑之后在这人迹罕见的丘陵里很可能会遇到危险。他迅捷地来到我身旁,又倏地离开,就像影子般滑下陡坡,这些在我的脑海中都无法形成一幅确切的画面。接着,我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些其他的想法和记忆,眼前呈现出了一系列的图画,一张接着一张快速闪过,形成了一连串的影像。它们不由自主地出现,没有一丝目的或意图,就像我正在做一个愉快而舒适的白日梦。
向下远远望去,在傍晚薄雾的笼罩下,山谷静静地横亘着,谷底淹没在昏暗的丘陵之中。这些丘陵的顶峰此起彼伏,就像是一些巨大的羽状物,在最后的光影下山时,它们彼此之间互相点头致意。村庄里的灯光已经点亮,山谷位于其中,就像是一块被雾笼罩着的零星补丁。秃鼻乌鸦微弱的呱呱叫声,远空中海鸥的喊叫声,以及远处的狗吠声,声声鹊起,从寻常傍晚的低语声中脱颖而出。农场、牧场和露天场所的气味扑鼻而来,这一切都让我感觉我仿佛躺在世界的最顶端,我与星辰间别无他物。而地球上这些庞大的天然之物,比如丘陵、山谷、森林和山坡牧场,都躺在我的周围深呼吸着。
白天,这附近的海鸥飞满天空,在我目力所及的范围内,它们不停地盘旋、滑行,不时发出尖锐而愤怒的嘶鸣,远处还有隐约可见的海岸线。
那时,当我心不在焉地凝视着脚下这片寂静的影子时,某些未知的事物正在冉冉升起。它们呈薄片状,巨大却又轻盈,慢慢地脱离这个圈定的乡村的整个地表,然后以不可思议的迅捷滑向山谷,顷刻间爬上我所躺着的丘陵,从我身边一扫而过,却不见任何匆忙的迹象。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说它们是静止的。就这样,这些薄片一片接着一片地升起,填满山间的沟壑,覆盖着它们经过的牧场、村庄和山坡,随即栖息在我身后山脊中某个昏暗的角落,抑或如水蒸气般飘入空中。
我无法确定,这到底是由于迅速降温而从地表升起的真正的薄雾,抑或仅仅是地表将它的热量交给夜晚。夜幕的降临总是伴随着一系列的神秘。我只知道,在我看来,这幅难以描述、巨大而又令人兴奋的风景就像是地球正从两侧展开它巨大的黑色翅膀,在受到寂静而巨大的冲击后将它们举起,以便它能在太阳没入黑夜时飞得更为敏捷。无论如何,不久黑暗便会笼罩着一切。于是,我慌忙起身继续赶路,黄昏的魔幻、通向山谷深渊的一抹蓝色以及饱含湿气的天空下浅黄色的高地,这一切都让我有种莫名的惊奇和新鲜感。
我快速地走着,感到一丝寒意。当我完全到达这些孤独而荒凉的山峦正中间的时候,很快我便完全看不见山谷了。
我躺在那儿做白日梦应该不超过15分钟,便很快留心到:这天气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因为我身边到处都弥漫着薄雾,它们从更远处群山的小山谷中升起,渐渐地湮没了道路。与此同时,我头顶上刮过一阵猛烈的风,远远还能听见它的号叫。片刻之前这里还像暖春的夜晚一般宁静,现在却面目全非了。潮湿的雾气笼罩着我,雨滴洋洋洒洒飘打下来刺疼我的脸颊,一阵疾风从高空中吹来,开始朝我连续猛击,以至于我必须要扣紧大衣,用力按住我头上的那顶帽子。
变化确实是如此真切——我也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坚定地确信,我周围的事物似乎突然都活了过来。
作为一个普通的、实事求是的、唯物主义的医生,这周遭的世界莫名其妙地来到我的身边,它们就这样古怪地朝我走来。之所以说古怪,是因为大自然在我看来只不过是规模、重量和颜色或多或少明确的安排,眼前这种全新的呈现方式完全与我的禀赋不符。在我的观念里,山谷始终是山谷,丘陵也仅仅是丘陵,而牧场则是数英亩的平坦地面、草坪或者耕地,排水良好或者恶劣。然而现在,它们终究可以不单单是山谷、丘陵和牧场,这一奇怪而又萦绕于心的想法充满了我的脑海,这情景生动得令人震惊。不过,到目前为止,我从中所能察觉到的也只是一些隐匿在其中的某些活生生的事物的神秘面纱。总之,我平常嗤之以鼻的诗意,或者以某些空洞的生理学标签来搪塞,显然会不由自主地突然打开我的心扉。
我越是苦思冥想,便越开始意识到这一切的发生是始于我躺在金雀花灌木丛中做白日梦的那几分钟(白日梦,天哪,那可是我之前人生中从未沉溺过的一件事情)。现在我更为准确地思考起来,这一切都是从那短暂的碰面开始,那个我首次问路的男人,他狂暴、动作敏捷,如同影子一般。
我回想起刚才我那算得上卓越的幻想,一层层的薄雾从丘陵和牧场的地面徐徐升起,一种兴奋的颤抖伴随着这段记忆。就我的实际知识来看,这样的幻想是不可能发生的。这让我感到怀疑——对我自身的怀疑。我站立了一会儿,四处观望着慢慢聚拢的薄雾。它们正从我的头顶向消逝的星空飘去,从我的脚底朝隐匿的山谷远去。随后我立即给自己发送了一个紧急的召唤,去抓捕和追逐这些不切实际的幻想,正如我以往的行事方式。
然而,我的召唤毫无作用,没有任何回应。我开始感到不安、局促、慌乱,我努力找回平常的自己,却怎么也找不着。杳无音讯的回应引起了我的极度不安,几乎让我达到了惊恐的边缘。
沿着金雀花灌木丛边的草皮小道,我不停地加快前进的步伐,害怕自己会彻底迷路,甚至突然有种想尽快奔向家的冲动。意想不到的是,没有任何预兆,我又重新出现在一片晴朗的空气当中——水蒸气就像急流的水墙一样扫过我的身旁,飘向天空。我重新看见了身后远处村庄的灯光,到处都是缕缕烟雾,向浅黄的天空飘去,头顶的星辰透过整晚都在伸展而又轻薄的束状云向下窥视着。
其实,这也并没有什么,只有一小群流浪的海鸥从海岸边展翅飞过,飞到丘陵的另一端。我依稀记得,丘陵的另一端是悬崖峭壁,直入大海。当然,在日落时分,由于温度的急剧下降,还时常会有漫无目的、奇怪的、迷失方向的大风。尽管如此,这些仍然让我感到不安,似乎这薄雾和暴风雨正躲藏在某处伸手可及的地方。不过我还是故作潇洒地继续前行,因为我已看到了汤姆·巴塞特的小屋,以及山谷间大庄园里透出的灯光,我距离那里已经不足一英里了。
然而,这清新的空气仅仅持续了短暂的一小会儿,很快,雾气又像之前一样升起,笼罩着我,完全遮住了前方的道路,周围的灌木丛和石墙看上去也像移动的影子一般。很显然,这雾气是伴随着四周溪谷中刮来的强风生成的,让人感觉十分阴冷,就像是一条湿床单贴在我的肌肤上。风在雾气中来回穿梭,竟然呈现出了一些稀奇的庞然大物:时而似人形,时而似动物;有着奇形怪状又硕大无比的轮廓,总是无声无息地沿着地面漂移、挪动,或者突然一声尖叫随风而逝,就好像这股强风突然拧转它们,借给它们如此强而有力的声音。我越是加快自己的步伐,便有越来越多的黑暗和雾气擦除了眼前的风景,不过,这倒并不影响我继续前行。到处都是黄花九轮草,闪烁着跳跃的微弱黄光,而且这松软的草皮也有助于我轻松地保持一定的速度。然而,在这幽暗中,我还是经常被路边多刺的金雀花绊倒,以至于从小腿到膝盖都因刺伤而剧痛。这奇怪的雾气和雨水的唾沫都在刺疼我的脸颊,而且往往在一阵呼啸而过的强风之后,就会突然出现一种死寂。不仅如此,这些强风每次都是从不同的方向袭来的,用“心绪不宁”一词或许太过夸张,但至少我确实是“惶恐不安”的。尽管我意识到,这只是因为我远离了所习惯的城镇生活,处于一个完全陌生的新环境所致,然而想要完全扼杀心神不宁的感觉是不可能的,它正慢慢地爬上我的心头。我不停地四处张望,极其盼望能看见巴赛特小屋那透着灯光的窗户。
越来越多的苦恼和困惑累积在一起,也让我越来越强烈地感觉到自己已远离了街道、橱窗以及那些我可以归类处理的事情。薄雾不停地变形、隐藏,还时不时地利用声音和景象来捉弄人。偶尔,我会发现一群屈膝蹲伏着的绵羊,它们起身——并没有羊群那种我已习以为常的惊慌失措,缓缓地走入黑暗之中。它们的挪动方式如此特别,以至于我几乎敢发誓,它们根本就不是绵羊,而是某些用四肢爬行的人类。离开时,它们还扭头回望我,甚至朝我做鬼脸呢。这种情形不止一次,不过我都没能够近距离地感受它们那湿漉漉的羊背,尽管我非常想那样做,以便确认它们到底是不是绵羊。它们铃铛的叮当声穿过薄雾微弱地传来,有时从这个方向传来,有时又从另一个方向来,有时甚至是从四面八方袭来,就好像一群绵羊包围着我。尽管我觉得这声音根本不像是绵羊铃铛的叮当声,然而我发现想要解释这一点竟是不可能的,不过,这种声音的确是非常奇特的。
不过,这薄雾、黑暗以及种种困惑的感觉都是由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下所产生的兴奋引起的,而这就足以解释很多事情了。我继续飞快前行,我越来越确信我已经迷路了。然而,偶尔我周围还会有一群海鸥的骚动,好像我已然扰乱了它们的栖息之地。空气中充满了它们的哀叫声,我还能听见大量翅膀猛冲过来的声音,有时离我的头顶很近,但由于薄雾,我怎么也看不清楚。有一次,潮湿的风刮过金雀花灌木丛,飕飕作响,我确定我听到了大海微弱的怒喝声,以及远处海浪卷起激流撞击悬崖峭壁的撞击声。之后,我小心谨慎地走着,也自然而然地更改了路线,以便远离那声音传来的方向。
然而,这些声音并没有减弱,反而一直都在增强。海鸥的哭喊声怎么听起来都像是笑声,这场令人厌恶的大风是怎样有意地在我周围刮起来,并越刮越大;低矮的灌木丛又是怎样不断地呈现出弯腰驼背的人形,悄悄地从我身边挪过,而这薄雾是如何越来越像庞大而多变的轮廓,带着巨大的脚步,默默地护送着我穿过这些荒凉的丘陵——所有问题都接踵而来。这个毫无生气的世界以一种我无法抵制的方式惊醒了我的诗意,却因为某种隐藏着的生命迹象而变成了令人紧张压抑的东西。第一次,我欣然理解了,一个迷信的农民为什么可以自在地生活在他们的世界里,甚至一个受过教育的人为什么会喜爱那种带有传奇色彩的故事情节。我蹒跚而行,焦急地寻找着小屋的灯光。
突然,翻滚的薄雾飞快地移过,我明显感觉到一股疾风从脸边飞驰而过,某种事物带着一声尖叫跃入黑暗之中。我不由自主地跳到路的另一旁,举起手臂以作保护。我的动作还算敏捷,不过也只瞥见了一只疾飞而过的海鸥,它突然改变飞行路线,在我的头顶上拍打着它那强有力的翅膀。在迷雾的淹没下,它那白色身体显得十分庞大。这时,一阵狂风掀掉了我头顶上的帽子,还不时地掀起我外套的衣襟。不过,这个时候我已经“身经百战”了,我快速飞奔到这个后退的黑色帽子的后面,手持一束多刺的金雀花,只为了能追赶上它。这狂风还邪恶地梳理着我的头发,那时,我用余光瞥见,帽子正在不停地滚动,我应该很快便能抓住它;可是,就在我渐渐逼近它的时候,真正的帽子却从我身前飞过,在风中像球一样翻滚着。于是,我立即放弃了我的第一次抓捕。在它即将到达我伸手可及的范围内,我双脚一跃,以便能够追赶上它。草地上似乎到处都被移动的帽子遮盖着,然而,当我抓住它们之中任何一个时,它便变成了一块木头,或者一小簇的金雀花灌木丛,或者一个漆黑的野兔洞,直到我的双手都被刺伤以致流血。在黑暗中,我静静地思考着,所有的东西看上去是那么的相似,好像这本身就是一个阴谋。我理了理思绪,深吸一口气,然后用手帕擦净身上的血迹。这时,有个东西轻拍了下我的双脚,我低头一看,正是我的帽子,这回可极易抓住了。于是,我弯腰捡起,随即再把它戴在头上。当然,有许多方式可以解释我的困惑和愚蠢,我一边走着,一边疑惑着该选择哪种方式。首先,在这样的环境之下,我为什么要看那么远?其实也没什么,这只不过是由于先前的努力和弯腰所造成刹那间的头昏眼花罢了。
不过即便如此,我依然大声喊叫,满心期待某个游荡的牧羊人可能会听到我的声音。当然,没人应答我,就像我是在一个墙壁四周铺设了软垫的房间中呼喊一样,更何况薄雾早已遏制了我的声音,阻止它的回荡。
一切都那么令人沮丧:寒冷、潮湿、饥饿席卷而来;我的裤腿和衣服都被金雀花扯烂了,我的双手布满刮痕、流血不止;不停肆虐的风将水分灌入我的眼睛,而我的肌肤在与寒雾的亲密接触中也失去了知觉。幸运的是,我还有火柴。经过一番努力,我终于在一个墙脚屈膝蹲下,迅速瞥了一眼手表,发现只不过才刚过8点。我知道,晚餐时间是在9点,而且这时我肯定已经走了过半的路程。但是,此时又发生了另一件事情——这条路上的所有事情都似乎是个阴谋,总是以不同寻常的方式出现在我的面前。透过火柴闪烁的微光,我手表的表面玻璃上出现了一张面色灰白的小老头的脸,十分像那位民俗学老学究,他正以一张古怪的笑脸表情凝视着我。反正这肯定不是我自己的倒影,因为我并没有留胡须,而这张脸是透过那缠结在一起的灰白色头发看着我的。第二根、第三根火柴也仅仅能让我看到一张苍白外表,时不时还有双又瘦又黑的手在前面晃动。
我清晰地记得,就在那时,我懂得了,这场冒险对我而言真正的意义所在。在所经历的一切中,我选择了其中的一些片段进行仔细剖析,并且回顾了我在伦敦的从医生涯。面对这些我以前从未真正理解的、稀奇古怪的、错综复杂的精神病例,我改变了之前的观点,开始赞同神秘力量是存在的。
很显然,只要我能够打起精神来充分分析:到现在为止,我身边已经发生了一系列稀奇的变化,并且已经持续了一段时间,这应该是从我与山坡上那个影子般行色匆匆的男人对话的那一刻开始的。现在回想起来,想必是在我那无聊的诗兴被唤起之时,第一次变化便自然而然地显现了;面对周围的世界,我突然莫名其妙地欣赏起来,这让我感觉到某种东西栩栩如生地存在着。从那一刻开始,一瞬间,我周围的一切便开始隐隐约约地发生变化。这一切发生得如此自然,以至于我都来不及意识到发生的一切,尽管这与我的本性完全不同;事实上,也只是到现在,遭遇了如此多的事情之后,我最终才不得不承认这一切。
这一切都来势汹汹,到目前为止,我那极其平庸的审美观还总是把这一切和阳光以及天然的现象联系在一起。然而,现在又有一片全新的景象映入我的眼帘,没有了狂风,没有了迷雾,只剩下我一个人被遗弃在这个荒凉的小山坡上,脱离了夜晚、黑暗和不安。新的色彩从四面八方向我涌来,世间万物都变了,它们所展现出来的最简单的色彩都向我证明,这些千变万化以及反复转变是多么深奥。一些极其细微的事情表明,直到这些反复的变化强制我注意到它们,我才真正地意识到这一切:迷雾从山谷和丘陵间升起;黑暗之中,山顶如同鬼魅一般发出尖叫声或者窃窃私语声;海鸥和那些活生生的事物的哭喊声,以及带有明确风向的狂风;尤其是,这周围的大自然充满了一种完全不同于我所拥有的生活形式,这种不同是本质的,并非只是形式上的区别。从金雀花灌木丛的阴谋到消失的帽子,所有的事情都显示,我内心深处最基本的思维方式已经发生了改变,而且是在没有经过我的认知或者赞同的情况下就改变了。
与此同时,一股关于美的深深哀愁涌上我的心头,给我重重一击。面对所有神秘和秀丽的景色,我伤心地意识到,就像平日一样,此时我已被完全地孤立和冷漠了。即使当我不得不留下岁月的痕迹,慢慢衰退、慢慢变老时,这种境况也并不会有所改观,而且还会永远如此,强而有力,不可改变。因此,渐渐地,我对那些目前对我而言陌生的世界也开始产生了认知。以往我总是对他人不屑一顾,尤其是那位民俗学老学究朋友,然而现在再也无人能理会我了。
我想,这一定是事情的先兆,而且已经略显苗头了,势必会成为事情的源头。周围的变化是如此真实而且变幻莫测,让我深信不疑。我的意识正在渐渐扩大,并且我能及时捕捉到它。当然,我看过许多人性的变化,快速而且千变万化——在我的职业生涯中,我早已碰到了一些,还有从民俗学老学究那儿听来的,他时常侃侃而谈,比如某人通过某种方式受到神灵的启迪,能够直通隐藏在人类意识最深处的地方,并且打开意识大门,看到魔幻世界,因此他能自由穿梭于一个更广阔的宇宙之中。然而,在这些光秃秃的丘陵上,在与风雨的亲密接触中,我才第一次认识到,意识的最深处原来能以如此简单的一种方式改变,或者真心恐惧的碰触就能让你站立在全新的、从未尝试过的甚至可能是危险的体验边缘。
无论如何,这一切确实发生了,我意识的深处已完全改变,周围一切可能发生的事情似乎都不反常,相反,却是相当简单而且不可避免的,甚至是完全真实的。这些十分简单的行为并没有对我的肉体造成任何伤害,但是随之而来的依然是恐惧和不安。我隐约地感觉,随着夜幕降临,一些不知名的物体正笼罩着我。这种感觉让我极其迷惑而且苦恼,以至于我无暇承认其真实性。
如此长篇大论的描述顷刻之间便出现在我的面前,而且十分清晰,一直以来我所鄙视的事情却上升到了最顶端。
不过找到了巴塞特的小屋,便是离家越来越近的标志,我先前的沉着、糊涂全都恢复过来。透过薄雾,终于传来一点点若隐若现的光亮,迎着光亮,我还能看见尖顶上方烟囱的倒影,我也由此完全松了一口气。毕竟,我还没有偏离正确的方向很远,现在我可以肯定我到底是哪里错了。
我的步伐也轻快起来,爬过一堵烂石墙,几乎是跑着穿过草丛,奔向门口。那一刻,小屋的轮廓都呈现在我的面前。然而,就在下一刻,当我确实站在它面前时,眼前却空无一物!我不禁冷笑,我到底是怎样被全然不知地蒙骗了呢?不,并没有完全被骗,因为当我摸索着翻过墙回到原地时,小屋又突然出现了,只不过偏左少许,窗户里还亮着柔和的灯光。原来,我只不过是判断错了行进的角度方向而已。然而,当我再次急匆匆地赶到门前时,薄雾也同时来回挪动着,又一次引来了迷雾漫天——小屋根本就不在我刚刚看到的地方了!
我倍感困惑,漫无目的地向各个方向摸行,显得相当愚笨而且仓促。我似乎翻过了无数的石墙,弄得自己头昏眼花,完全没了方向感。然而正当我绝望之际,小屋又稳稳地站立在我的眼前,而且我发现自己并不是双脚立于门前。以前迷雾也会造成如此的错觉吗?我认出小屋后是一排松树,就像海浪一般冲破黑夜。当我看见窗户里闪着明显的黄光时,我愉悦地闻着这潮湿的树脂味,一种发自内心的兴奋传遍我全身。终于,我来到了房子附近,我一切的烦扰也将烟消云散。
当我用细棍敲门时,一群鸟儿飞过屋顶,发出尖叫声,盘旋于黑暗之中。我几乎可以肯定,在某处,人类的声音也掺杂在这些鸟儿的尖叫声中,尽管并不可能辨别这些声音是发自屋内还是屋外。伴随着一股急促的气流,就如同一股小旋风,让这一切听起来显得那么混乱,而我站在那里,却因自己敲门的吵闹而感到害怕。更有甚者,我的想象力已经开始天马行空了,这敲门声就好像是在我体内放置了某物,不停地振动着,这在之前则是绝无仅有的。我突然意识到这种神秘的气氛都仅仅是周围的敲击声营造的——敲门,对于敲门者来说,期待着打开门后的景象,而对于屋里的人来说,则等待着敲门者的召唤。我只知道,我在下定决心再次敲门之前犹豫了很久。
不管怎样,随后发生的事情也让我有些迷惑。我尝试着想要真实记录下当时的情境,然而所有的对话和记忆都失效了,甚至连面孔都很难再次在我脑海中设想出来,这话语几乎不可能听得到。
在我得知大门开着之前,在我组织好第一个简短的问题之前,我已经跨过了门槛,身后的大门也重重地关上了。
我原本以为小屋内昏暗不已,有着狭窄的过道、浑浊的空气以及难以忍受的臭味,然而恰恰相反,我径直走进了一个房间,十分敞亮,而且房内满是人,这空气闻起来就像是环绕在山顶的空气。
我始终没有找到光亮的源头,也无法理解这么多的男男女女是如何在这四面墙之内找到空间来回自由移动,从彼此身边经过的。我想,当时我的第一感觉便是极不舒服,仿佛自己闯入了某个私人聚集地,这个穷乡僻壤怎么会有如此一群人着实让我感到迷惑不解、不可思议。这种疑惑之感完全侵占了我,如果还有一点点间隙的话,那我的第二感觉会是自豪感,为自己站在这样一群优秀而充满朝气的年轻人面前而感到自豪。相比之下,我身上的每一次振动、颤抖和摇晃都让我觉得自己仿佛成了一个衰老之人。
我承认,当我看到他们的时候,内心相当激动,因为我所看到的面孔都是健康、充满活力而且十分英俊的,同时这里还激情四溢,他们成熟的身躯里都散发出了年轻人的活力和一种永不熄灭的热情。随着河流和山川历经数千年,他们却永葆青春,依然充满朝气;一双双的眼睛在与我眼神碰触的瞬间都仿佛给我的心脏注入了一股如旋风般莫名的快感,让我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夹杂着内心的恐惧和喜悦。一种对死亡的恐惧感,以及与此同时触摸到某种永不死亡的永恒之物的感觉一并涌向了我。
我的闯入引来了所有人的目光,房间里顿时跌入了深深的寂静当中。所有的男男女女,他们围站在一张桌子旁,身边似乎都笼罩着其他东西——并不仅仅是他们原有的身材大小,给人一种十分巨大的感觉。相比起人类,这也让我对自由、能力和巨大的物体有了一种新的认识。
当他们慢慢向我走来时,当我开始依稀记得他们的模样时,我的思维和感觉便已无法记录了。我原本期盼着我能看到熟悉的汤姆·巴塞特,期盼着看到他蜷曲着围在一盆炭火前,半睡半醒,而旁边的桌子上放着一盏昏暗的煤油灯,此时却是一群高大而英俊的男男女女齐站在那里迎接我,就那样安静地站着。毫无疑问,我把事先准备好的问题咽了回去,而且我几乎忘了该怎么说话。
“我想,这是汤姆·巴塞特的小屋!”终于,我努力问道,然后径直望向桌子对面离我最近的那个男人。他有一头蓬松、垂至肩头的头发,面孔十分俊美。和其他人一样,他的眼睛似乎被某种面纱一般的物体遮掩着,让我想起了我先前问路的那个影子男人,他们都被遮掩着——从某种原因来说,我十分喜欢他们的掩藏。
我的声音显得那么薄弱而且不真实,听到我的声音,整个房间里发生了一次整体的移动,好像每个人都改变了原有的位置。我站在薄雾中望去,他们就如同某种液体般从彼此的身边经过,然而,我并没有得到回应。在我看来,仿佛我周边的迷雾已经渗入了房间,而且已经从本质上蔓延到我的整个思维。
“这是通向大庄园的路吗?”我再次大声问道,努力和自己内心的迷惑和软弱作斗争,“没人能告诉我吗?”
显然,每个人都立马开始回答,更确切地说,并不是直接回答,而是以这样一种方式和其他人交谈起来,让我能够轻易地偶然听到。男人们的声音都很深沉,而女人们的声音都非常悦耳,如同海洋般的缓慢节奏,抑或如同穿梭在外面松树里的风的韵律。然而,令人苦恼的是,他们所说的内容只会更增加我的困惑和焦虑。
“是的,”其中一个人说道,“汤姆·巴塞特和他的羊在这里待了一会儿,可是他的家并不在这儿。”
“他询问去某幢房子的路,可是在他的脑海里,他甚至根本不知道这条路。”另一个声音响起,仿佛就像是从头顶传来。
“如果我们告诉他,他能认清这些标识吗?”我旁边的一个女人说道,嗓音如同唱歌般悦耳。
然后,几个不同的嗓音扎堆响起,就如同流水般的嘈杂声,或者鸟儿挥翅时的风声,没有其他声音会比这个比喻更贴切了:
“那么,他是在寻找怎样的路呢?宽敞大道,抑或仅仅是最不费力的?”
“或者是适合傻瓜的最短的路程!”
“不过他一定还是有些本事的,不然他不可能达到这里。”另一个人说道。
此时,房间里响起一阵笑声,尽管我并不知道他们为何而笑,这笑声听起来就像是一阵风在丘陵中急扫而过。我甚至有种感觉,这屋顶好像以某种方式直通天空,因为他们的笑声如同空谷足音,而且周围的空气十分凉爽而且新鲜,气流也在来回不停地移动着。
“刚刚是我给他指路的。”桌子上的某个人直盯着我的脸庞,尖声说道,“这是他能够走得这么远的最安全的路了……”
我抬起头望向他的眼睛,当时他还没有说完。这正是山坡上那个急匆匆的影子男人,此时他跟其他人一样有着同样多变的轮廓,同样被面纱遮掩着的眼睛。当我望向他时,一阵恐慌向我袭来,而且这种恐慌越来越强。我原本进来寻求帮助,然而现在我却急于逃离他们,宁愿重新奔回大雨和荒野的黑暗中。逃离的想法充满了我的大脑,我快速寻找着刚刚进来的大门。然而现在,我根本找不到它了。墙上空空如也,甚至连窗户都没有。整个房间里似乎都被这些人挤满了,可又似乎是空荡荡的,就如同海浪时而填满洞穴,时而又退出洞穴。他们一个挤着一个,然而却没有占用更多或者更少的空间,因此这些男男女女的来回穿梭总是可以避开我。
然后,我的恐惧仅仅变成了害怕他们眼睛上的面纱被揭开,害怕他们用清澈的、毫无遮掩的眼神望着我,我变得害怕接触他们的眼睛。这并不是因为我能感觉到他们的面纱,而是恐惧他们无情而恐怖的洞察力会深深地洞察我的生活。就在这短短的一个晚上,我的意识就已经极度膨胀!我必须不惜一切代价离开这里,并且重新找回自己,尽管是有限的。我要保持神志清醒,即使是非常有限的,然而我无论如何都必须要清醒。
与此同时,虽然我费尽力气想要找回自己的声音,却只能发出薄弱的管笛声,就像是在风口拐弯处的芦笛声。我的喉咙慢慢收缩,只能发出一些最微弱却最可笑的噪音。我的行动能力也远不如刚进门时,不管什么时候,想要运动我的肌肉都变得十分艰难,我只能站在那儿,直挺挺地、笨拙地看着这些动作敏捷而奇妙的人儿。
“那么现在,”最后说话的那个男人继续说道,“现在对他来说,最安全的方式便是通过另一道大门,在那儿他将会看到更容易理解的景象。”
就在那时,我突然爆出一股怒气,马上做出决定,克服自己的恐惧和困惑,努力向前冲。费尽周折,我终于可以行动自如了。
当然,他看见我走过来,其他人也确实都让开了,给我留出了一条小道。当我靠近他们时,他们都敏捷地移到一边或者另一边,绝不允许我碰触到他们。然而,当我走到那个男人面前时,正准备使用我的语言和肢体,他却已不在那儿了。我根本看不清这个确切的变动,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女人!当我惊讶地转过身时,我看见其他的人都像某个古代的礼仪般行走着,缓慢地移向房间的最尽头。他们一个接着一个地走过,抬起他们沉着、毫无表情的脸孔朝向我,显得充满生机、自豪而且冷峻。没有过多的语言或者手势,他们打开了之前我找不到的、消失了的大门,然后一个接着一个地穿过大门,进入夜幕的黑暗之中。他们离开了,就仿佛是迷雾吞没了他们,而且又有一阵大风将他们卷走,就连灯光都随他们而去,只剩下孤零零的我和最后说话的那个家伙。
更有甚者,就在这里,一种极度不安的想法闪过我的脑海,让我毫不理智地确信,它完全动摇了我人性的根本:也就是说,到目前为止,我一直在浪费我的生命,追求着错误的知识,仅仅是分类和标识的效果、结果的分析,以及所谓的科学;而那位民俗学老学究以及他的同道中人,始终怀揣着他们的梦想和祈祷,通往真正的知识殿堂,朝着目标行进;那些只会给身体注入机械的舒适和安全的人最终都会丧失人类的最高境界,永远都不会超越这种类型。另一些人——不过那时我还没有完全从精神上相信,则一会儿就开始了,恐怖或者不恐怖。很明显,我的思绪又开始漫游了。
此时,我第一次听到一声咕噜声——低沉而刺耳的咕噜声,这让我立马想到隐藏起来的某种巨大的怪物。确切地说,这是我常常在动物园听到的声音,我不禁想到小屋外沉思的母牛,还有马棚里用力咀嚼干草的马匹。这一定是动物的声音,而且它十分愉悦和满足。
房间里忽明忽暗,仅仅有一丝微弱的月光从窗户透进来,努力穿透这层迷雾。我本能地朝着身后的墙角挪动,通过门缝,某处传来黑夜之声,从屋顶上掠过。我也能想象的到,这些永不休止的狂风呼啸而过,那如大陆般巨大的云团就好像是风之羽翼。我内心深处想要大声地歌唱,大声地喊叫,与此同时,我又深深地陷入毫无来由的恐惧当中。我感到自己既高大又渺小,既自信又胆怯;既是这个浩瀚宇宙巨大力量的一部分,又是一个完全微小的、孤立的、力量极其有限的人类。
在我右手边的房间角落里,站着一个女人。她的脸完全被垂着的头发遮盖,这让我想起了六月牧场上绿油油的草地。她的头半侧着朝向我,月光映出她的轮廓,影子射在墙上,就像一幅印象派的画像。一种很奇怪的隐藏记忆搅入我内心深处,那一刻,我仿佛觉得自己了解她的一切。我快速而紧张地环视周围,设法立刻明白这一切。那时,咕噜声越来越响,也越来越近。我突然感觉,眼前的这个女人不再陌生,我了解她就像了解自己一样。那咕噜声已进入房间,就在我旁边某个邻近的地方。的确,它就在我和她之间,因为我看见她那只挨着我的胳膊举了起来,并且指向我们前方的那面墙。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我看见那面墙竟是完全透明的,透过墙我能看到另一侧一块小小的四方空间,就好像我是透过薄纱望去的,而不是墙砖。这小小的空间被点亮了,弯腰望去,它就像是嵌在墙内的一个柜橱或者小小的笼子,那发出咕噜声的东西便在它的正中央。
我仔细看去,天哪!那是一个人,完整的一个人,他被圈养在那个狭小的笼子里,屈膝蹲伏着。我看见那个身体弯腰蹲在一堆粗糙的物体前,显然,那是他的食物,他就像是一个缩成一团的男人。在那儿,他蹲坐着,愉悦而满足,享受着稀薄的空气,微弱的灯光以及狭小的空间。他对那个监狱般的笼子感到十分满意,浑然不知他周围的广阔世界。他高兴地咕哝着,就像一只巨大猫咪的咕噜声,并不知道未来将要发生什么事情。在我看来,这个小牢房是一个完美的杰作,无论是机械的设计还是发明的创造力——这完全是好得无以复加地集舒适、安全和科学于一体的技能。正当我打算尝试记住它每一个结构和布置的细节时,我意外地弄出了声音,这让我瞬间变得激动不安,以至于无暇仔细记录我所看见的景象。听到声音,那个小人儿转过身来,我看见他的确是一个人——一个男人。他向前冲来,我感觉一张脸贴近正对着我。这张脸有着胚胎般的特征,难以描述,而且令人极度厌恶。他的眼睛、耳朵、鼻子和皮肤都是存在的,发育成了人脑所有感官的最小尺度。然而,他有一张极大的嘴巴,厚厚的嘴唇,他的嘴巴一直都在慢慢地咀嚼。
我不禁向后退缩,浑身发抖,掺杂着对它的同情和厌恶。此时,我旁边的那个女人突然温柔地叫了声我的名字。她向前移动了少许,安静地站在我的身边,曝身于倾泻在地板上的微弱的月光中。我清醒地感觉到了这个快速的转变,如同从地狱到天堂,因为我的眼前瞬间发生了变化,从一个胚胎般的面孔变成了一张精致、优雅而且神圣敏感的面容,就像是一张魔鬼的面孔变成了女神的容貌。
顷刻间,我意识到这两个人——那个小人儿和女人,都迅速地朝着我的方向移动。
一阵剧痛向我袭来,就像是一把锋利的剑深深地刺伤了我,然后又在我心脏处扭转。当我看见他们走来时,瞬间产生了一个非常可怕的直觉:他们的生命在我身上,他们的出生来自于我,确确实实是我的投影。他们是我的意识从外到内影射的一部分,他们的真实度就如同我身上其他部分一样真切。
他们都迅速冲向了我,短短一秒之内,他们便和我融为一体。我没有怀疑这一切的可能性,而是以某种惊奇的方式接受了,他们就是我自己灵魂的象征:到目前为止,我对那呆笨的兽性并没有过多的认知,除了对它的笼子有片刻的感觉;而这高尚的部分,仿佛遥不可及,已与星辰相连,在我翻越丘陵之时第一次被无力地唤醒。
我几乎忘了是怎样逃离那里的,是爬窗户还是冲过大门?我只知道,片刻之后,我发现自己正在旷野之中狂奔,身后跟随着一群尖叫的鸟儿和咆哮的怒风。我径直向下山的小道跑去,直奔大庄园。一定有什么东西在指引着我,因为我带着一种动物的本能,在转弯处没有任何的犹豫。不到一英里,我便看见了窗户透出来的迎接之光。一路上,我感觉好像一道巨大的水闸被打开了,任由一种全新的认知浪潮如海水般冲洗我的内心,以至于我既羞涩又喜悦,既愤怒又开心。
仆人们在门口迎接我,我立刻感觉到了房子里混乱的气息,我气喘吁吁地到来,帽子丢了,全身湿透了,双手被抓伤了,靴子也沾满了烂泥。
“先生,我们相信您一定迷路了。”老管家说道。我听到自己的回答,十分虚弱,就像是其他人的声音:
“我想也是的。”
片刻之后,我发现自己待在书房,和那位民俗老学究面对面站着。他的手里正拿着我之前放在包里为他准备的那本书,原来已经送达了,他的脸上浮现一丝好奇的笑容。
“我从来不敢相信你敢在今晚走过来。”他说道。
我静静地凝视着他,没有回答。我突然急切地想告诉他所发生的事情,试着耐心地听他的解释,然而,当我正在搜索字眼和语句时,我的故事似乎突然变得单调而且毫无意义,我整个奇遇中的细节也开始慢慢蒸发,逐渐消失了,这一切似乎很难再回忆起来。
“这一路的行走令人非常兴奋。”我结结巴巴地说道,仍然残留着方才奔跑的喘息,“我到车站时,天气非常好。”
“天气一直都很好。”他说,“尽管在山顶你可能发现一些傍晚的薄雾,但那并不是我想说的。”
“那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他说道,脸上依旧挂着古怪的笑容,“你是一个非常勇敢的人,敢在今晚穿过这些魔法般的丘陵,因为今天是劳动节前夕。你知道,在劳动节前夕,他们拥有凌驾于人类思想之上的能力,能够给你的想象力施加魔力……”
“‘他们’是谁?你到底要说什么?”
他把我的书放在旁边的桌子上,然后静静地看了一会儿我的眼睛。他这么一看,我所有奇遇的记忆便开始点滴地恢复,我很快想起了第一次给我指路的那个影子男人。这个民俗老学究的脸上到底有什么使得我想起了那个男人呢?我兴奋的脑海里快速闪过一系列的事情,当我试图抓住它们时,我听到这个老男人的声音又响起了,他似乎是在自言自语,而并非对我说话。
“当然,这就是你经常藐视的超自然实体:他们在外在景象的幕后不停地操作着,他们铸成这思维的精神状态。而像你这样的极端主义者就是他们合情合理的猎物,因为极端往往就是最危险的弱点。”
“哼!”我赶紧打断他,我知道我的行为方式早已无望地表明了一切,而且他已经猜中了大部分,“任何人都会有主观感受,我想……”
当时,我突然停止了。他脸上的变化促使我停下,在那一刻,他所呈现的面部表情和山坡上那个男人的表情是如此相像。我感觉,那双眼睛十分沉稳地盯着我,它们同样有着一层遮掩。
“魔力!”他喊道,“所有的一切都是魔力!他们中的某个人一定已经靠近了你,或者可能已经碰触了你。”接着,他急切地问道,“你碰到过什么人吗?你和其他人说过话吗?”
“我经过汤姆·巴塞特的小屋,”我说道,“我不确定我是否走对了,于是我进去问了路。”
“这都是魔力,”他反复对自己说道,然后大声地冲我说,“至于巴塞特的小屋,三年前它就已经烧毁了,现在那儿只剩下没有屋顶的断墙……”
我抓住他的胳膊,他不得不停下。就在他的身后,在这间灯光照明的房间的阴暗处,我想我看见了一些模糊不清的物体从书架前移过。当我想定睛再看清楚时,他们却已褪去,滑向天花板和墙面。不过,此时山顶小屋里的情景却历历在目,我再次抓住我朋友的胳膊,打算告诉他一切。当我正打算讲时,所有的事情再一次消失了,就好像这仅仅是一个梦,我想不起任何清晰的事情来重述给他听。
他看着我,笑了起来。
“事后,他们总是会擦除所有的记忆。”他温和地说道,“仅仅会残留一种心境,或者一种情绪,来表明他们的碰触曾是怎样的神秘。然而有时部分的变化也会留下,并且永久遗留——如我所愿,你可能正是如此。”
接着,在我还来不及回答、断定和抗议之前,他已精神饱满地从我身边走过,慢慢走进通向大厅的房门。就在那时,他将我拉向房间深处的一侧,他脸部和眼睛的变化我还难以理解。
“如果你还有足够的勇气和我在一起,”他非常认真地说道,“那么我们就出去,看看更多的景象。你知道,等到午夜,还有一次机会,和我在一起,可能你就不会感到如此……如此……”
不知怎么的,这几乎不可能拒绝,这些交织在一起的事情都促使我答应他。我们吃了少许东西,然后走向大厅。他抓起一顶宽边的软毡帽盖在灰白的头发上,我拿了一个斗篷,并在身边抓了一根手杖。我确实不知道我将要做什么,对我来说,那已经醒悟的全新世界似乎仍然是那么新奇。
当我们走向砾石小路时,从大厅窗户透过的灯光照射在他的脸上,我看见我一直在努力观察的变化正在慢慢接近尾声,因为他周围的空气是那么的刺骨而且清新,就如同之前小屋里的居住者,充满了无尽的朝气。他似乎年轻了40岁,眼睛上也慢慢聚拢了一层面纱。我可以断定,不知怎么回事,他的身材也变得高大起来。他精力充沛地在我旁边走来走去,这是我以前从未见过的。
当我们静静地向小山爬去时,我看见头顶的星星是那么明亮,没有任何薄雾,没有一丝风,所有的树都静止不动。在我们前面那些丘陵的山顶上,有无数的亮点来回跳跃,忽隐忽现,如同星星在水中忽明忽暗地闪烁。
菲茨·詹姆斯·奥布赖恩 / 著
谢旻 / 译
从小时候开始,我就完全潜心于对显微镜的钻研。在我还不到10岁那年,一位远房亲戚想让我这个入世未深的小家伙惊喜一下,便做了一个简易显微镜送给我。他在一个铜盘中间钻了一个小孔,由于毛细引力,一滴水滴刚好悬于小孔之中。这个极为原始的显微镜大约能放大50倍,尽管只能看到一些模糊又有瑕疵的景象,但是这已足够奇妙,完全激发了我的想象力,让我兴奋不已。
看到我对这个粗糙的玩意儿如此感兴趣,这位远亲向我讲解了他所知道的所有有关显微镜的原理以及显微镜创造的奇迹。最后他答应我,回去之后立即送我一个正规制作的透镜。在他许诺的那段日子里,我天天掰着指头数日子,甚至每时每分地数着。
在那期间,我也没有闲着。每一种透明的物质,哪怕与透镜只有那么一丁点的相似,我都会迫不及待地尝试,企图将它制成透镜。当然最终我都徒劳无功,因为那时我对透镜的制作原理还只是一知半解。为了能够制得这种神奇的透镜,所有椭圆球状的玻璃片,也就是我们熟知的“牛眼”状,都惨遭毒手。我甚至从鱼和其他动物的眼球中提取晶状液质,试图将它们压制成一个显微镜装置。我内疚地承认,我曾经偷了阿加莎姑妈的眼镜片,仅仅是想把它们磨制成有奇特放大功能的透镜。不过在那次尝试中,我还是取得了一点小小的成功的。
那位远亲许诺的显微镜终于如约而至。那是一台菲尔德式简易显微镜,大约要花费15美元,这台显微镜作为教学器材是再合适不过的了。同时远亲还附上了一本有关显微镜的专著,讲述了显微镜的历史发展、用途及发明成果。那时,我第一次真正理解了“天方夜谭”。笼罩在世间万物上的朦胧面纱似乎突然被卷走了,展露出了一片魔幻的天地。此时,我对小伙伴们的感觉就好像是预言家看待普通大众一样。我用一种他人无法理解的语言和大自然交流着,每天,我都与生机勃勃的世间万物交流,这是他们做梦也想不到的。我穿过万物的表面,漫步于神圣的殿堂。别人看到的仅仅是一滴水滴沿着窗玻璃缓缓下滑,我却看到了一个与有形生命一样富有激情、生气勃勃的小宇宙。和人类一样,它们不断地激烈竞争着,使它们那微小的世界动荡不安。我的母亲是一位聪明的家庭主妇,她会毫不犹豫地从果酱罐里挖掉常见的霉菌。对我而言,这些霉菌里却隐藏着无数个迷人的花园。花园里到处都是小山谷和林荫小道,郁郁葱葱的花草树木呈现出令人惊艳的青绿色,微型森林中奇形怪状的树枝上挂满了闪烁着绿色、银色和金黄色的奇异果子。
那时,我的脑袋里还没有对科学的渴求,只是如同一位诗人发现了世界真奇妙时的单纯喜悦。我没有向任何人提及过这份独享的快乐,我孤独地陪伴着我的显微镜,日复一日、夜复一夜地注视着它展现给我的奇妙景象。就好像我突然间发现了古老的伊甸园——那仍然存在于远古光环之中的伊甸园。我决定独享这方乐土,绝不把这个秘密泄露给凡人。从那时开始,我生活的重心开始倾斜,我决心成为一名显微镜学家。
当然,像所有的初学者一样,我幻想自己已经成了一名发明家。那时,我根本不知道还有成千上万才智非凡的学者在从事着这项研究,而且他们的仪器比我的要强上1000倍。列文虎克、威廉姆森、斯宾塞、伊兰伯格、舒尔茨、杜雅尔丁、沙克特、施莱登等,这些名字对我来说都是完全陌生的。即便知道,我对于他们耐心而杰出的研究工作也是置若罔闻的。每当我将新鲜的植物标本放在显微镜下时,便坚信自己能发现世人未知的奇迹。我还清晰地记得,我第一次发现普通轮虫时那种兴奋和钦佩感冲击全身的兴奋。轮虫们或伸展或收缩着它那灵活的转轴,看起来就像是在水中翻滚。唉!随着我慢慢长大,看了论及这些研究的相关著作后,我才发现自己仅仅是站在通往科学殿堂的门槛上,而一些伟大的科学家早已将他们的生命和才智全部奉献给了这项研究。
长大后,父母看见我用一截黄铜管、一片玻璃做青苔和水滴的实验,他们认为这几乎不可能有什么实际结果,对于我的不务正业他们十分焦急,催促我找份正经的职业。他们希望我能去一家当铺的账房工作——那是伊桑·布莱克的当铺。他是一个很富有的商人,在纽约做生意。我果断地拒绝了这个建议,因为我对做生意毫无兴趣,我只会以失败而告终。总之,我是绝不会成为一名商人的。
可是,我必须挑选一份工作。我父母都是保守的英格兰人,他们坚信劳动是必不可少的。因此,尽管托我那可怜的阿加莎姑妈的福,成年之后我便可以继承一笔足以糊口的遗产,但是我父母认为,我不能什么都不做傻等着这笔遗产。在没有继承遗产之前,我应该过得体体面面,努力工作,自食其力。
经过再三考虑,我遵从了父母的意愿,挑选了一份职业。我决定去纽约学院学习医药学,这很符合我对自己未来的规划。远离亲人可以让我自由支配时间而不用害怕会被发觉,只要交了学费,我便可以选择逃课。我一点也不想参加考试,所以根本不用害怕“考试不及格”。此外,就我来说,纽约正是我要去的大城市。在那儿,我可以买到最先进的仪器、最新出版的书刊,以及亲密接触那些和我一样爱好这项研究的人们。总之,所有的事情都确保我能够更好地将自己的一生奉献给我所深爱的科学事业。我自己还有不少的积蓄,仅有的几个愿望都围绕着反光镜和物镜,还有什么能够阻止我成为一名杰出的研究者,揭开世间万物的神秘面纱呢?我踌躇满志地离开新英格兰老家,只身前往纽约闯荡天下。
我到达纽约之后,第一件事情便是寻找一处合适的住所。经过数天的找寻,我终于在第四大街找到了。那是一幢非常漂亮的两层小洋楼,室内没有任何家具,有一间起居室,一间卧室,还有一个较小的厅堂,我打算用这个小厅堂作为实验室。我布置了一下自己的住所,简单又雅致,然后就全身心地投入我那神圣的事业殿堂之中。我拜访了派克,他是一位著名的光学仪器商。我逐一参观了他那些极好的显微镜收藏——菲尔德复合显微镜,欣厄姆、斯宾塞和纳奇特的双目显微镜(那是在立体镜的原理之上发明的)。最后,我被斯宾塞的耳轴式显微镜深深吸引了,它集合了各式各样的改进,几乎不受任何抖动的影响。我毫不犹豫地把它买了下来,还买了所有可能需要的配件——镜筒、千分尺、显像器、镜台、消色差聚光镜、白炽灯、棱镜、抛物面聚光镜、偏光装置、镊子、水箱、软管及一大堆其他东西。但是,后来我才发现,所有这些配件对于一位经验丰富的显微镜专家来说或许非常有用,对我来说没有一丁点儿实用价值。经过多年的实践,我才慢慢掌握了如何使用一台结构复杂的显微镜。我买下这一大堆仪器时,那位光学仪器商疑惑地看着我,很显然,他并不确定我到底是某位科学名人,抑或只是一个疯子,我想他多半会倾向于后者。我想也许我的确疯了,每位伟大的天才对于他所从事的研究都是疯狂的,只是那些失败者毫无脸面,才被称之为疯子罢了。
不管发疯与否,我都以其他学生无法匹敌的热忱开始了科研工作。我得学习与这门精细研究相关的所有知识,对此我早已开始着手准备,这个学习过程需要有认真的耐心、严密的分析、平稳的双手、永不疲倦的眼睛以及精确细微的操作。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半数以上的仪器都被我束之高阁,放在实验室里。为了便利科学研究,我在实验室放置了各种可能需要的仪器。由于没有学过显微镜学,我并不知道如何使用某些仪器。尽管我理论上掌握了仪器的使用,那也是毫无用处的,只有在实践中我才能锻炼操作中必要的精细。尽管如此,我还是满腔热情、坚持不懈、锲而不舍地做实验。虽然研究很艰难,但在一年的学习当中,无论在理论上还是实践上,我都可以称得上是一位娴熟的显微镜学家。
在我努力做实验的这段时间,我将每种物质的标本都放在显微镜下观察,俨然成为了一名发现者——从小范围来说,确实如此,虽然那时我年纪还小,不过仍然称得上是一名发现者。正是我,推翻了伊兰伯格认为球团藻是一种动物的学说,并证明了他所谓有胃和眼睛的“单孢体”只不过是植物细胞形成过程中的某些阶段。当它们达到了成熟期,它们也没有繁殖能力,或者说没有真正的繁殖活动。任何生物如果没有繁殖能力,即使它发展到比植物更高的阶段,也可以说它是不完整的。尽管温汉姆先生和其他一些学者断言,植物的细胞和纤毛会旋转成纤毛状的迷人之物,然而我却解释了这个古怪的问题,这其实只不过是一种视觉上的错觉而已。
尽管有了这些发现,而且每个发现都是历经艰辛和痛苦的,我仍然感到很不满足。每走一步,我都会发现由于仪器的不完善而使研究停滞不前。就像所有积极的显微镜学者一样,我充分发挥自己的想象力。确实,这也是一个大家共同的怨言,他们都会用自己的头脑来改善和弥补实验仪器的不足。我不停地在想,究竟能力有限的显微镜阻止我探索什么奥秘了。我彻夜难眠,脑海里虚构了一台具有无穷功力的显微镜,使用它,我似乎可以穿透物质的表面深入到原子内部。我狠狠地诅咒那些低劣的仪器,然而我不得不使用它们。我多么渴望自己能发现一些完美透镜的秘诀,这些透镜的放大率只会受到物体可分解性的影响,不会受物体形状和色彩偏差的影响,避免了那些可怜的显微镜学家们经常出错的麻烦。我深信只由一个透镜便能制造出一架具有无限放大功能的简易显微镜,也许一开始尝试将复合显微镜的放大率提高到如此之高便注定是个错误。复合显微镜只不过是部分成功地补救了简易显微镜的那些缺陷——如果能够完全攻克那些缺陷,那么显微镜也就完美无瑕了。
正是在这种想法的促使下,我成为了一名创造性的显微镜学家。之后的一年时间,我苦心钻研这项新的研究,将所有能想象到的物质都拿来做了实验——玻璃、宝石、燧石、水晶,以及由各种各样的玻璃材质合成的人造水晶——总之,我制作了大量类型不一的透镜,其数量就像百眼巨人阿尔戈斯的眼睛一样多。然而,我发现自己仍然在原地踏步,除了积累了制造玻璃的大量知识外,我一无所获,我几乎绝望至死。父母则对我在医学研究上貌似进步的意愿感到十分惊讶(事实上,来到了这个城市后,我连一节课也没上过)。我发疯似的研究需要数量不菲的金钱,以至于我的生活极为窘迫。
有一天,我怀着绝望的心情在实验室里做着实验,那是一块极小的钻石——由于钻石的高折射率,我总是会对它给予更多的关注。这时,住在我楼上的一位年轻的法国小伙子走了进来——他习惯于偶尔来看望下我。
我猜想,这位法国的朱尔斯·西蒙一定是个犹太人,因为他身上有着太多希伯来人的显著特征:喜欢珠宝、服饰,讲究生活,身上总是透着一股神秘的气息。他时常出售一些东西,跻身于上流社会。与其说出售,不如说兜售更合适些,因为他的经营一般都限于某件物品的处理,比如,一幅名画,或者一件珍稀的象牙雕刻品,或者一把决斗手枪,抑或一件墨西哥骑士的衣服。我刚开始布置房间时,他便来拜访过我,这次拜访以我购买了一盏古色古香的银灯而告终。他向我保证,这是意大利金匠切利尼的作品,单凭这一点,它就相当精美了。此外,我还向他购买了一些小玩意儿摆放在起居室里。我怎么也想不明白,西蒙为什么要经营这种小生意。显然,他非常有钱,完全可以买下这座城市中最好的房子。不过我想,还是在与这些上流社会的人讨价还价时小心点。最后我得出结论,这种兜售只不过是从事某种大生意的幌子罢了,我甚至怀疑这位年轻的邻居涉足于奴隶交易——不管怎样,那都与我无关。
当时,西蒙走进我的房间,显得相当激动。
“啊!老兄!”他叫喊道,我都还没来得及跟他打声招呼,他就接着说,“今天我目睹了这世界上最最令人惊讶的事情。我闲逛去了那位什么太太的家,呃,拉丁文中小动物狐狸怎么说来着?”
“沃尔帕斯。”我回答道。
“啊!对,沃尔帕斯,我今天闲逛到沃尔帕斯太太家。”他说。
“那个巫婆?”我马上问。
“对,就是那个巫婆。天哪!这个女人相当厉害!我在一张纸条上写了许多问题,涉及到最秘密的事情——这些事情都一直隐藏在我心底的最深处;认真点儿!你猜发生了什么?这位魔鬼般的女人竟然对所有的问题做出了最真实的答复,她说出了连我自己都不愿意对自己说的事情。我还能怎么想呢?我都惊呆了!”
“西蒙,我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沃尔帕斯太太回答的那些问题全是你偷偷写下来的,而且那些事情只有你一个人知道?”
“是的!而且远不止这些,远不止这些。”他略带惊慌地说,“她还跟我讲了一些事情——不过,”他停顿片刻,突然话锋一转,“我们干吗要谈论这些荒唐事呢?毫无疑问,这都是生物现象。老实说,我一点儿都不相信。不过,老兄,我们还待在这儿干吗呢?最近我发现了一件你意想不到的绝美东西——一只瓶身满是绿色蜥蜴的花瓶,那可是赫赫有名的伯纳德·帕利斯的作品,它就在我的房间,我们上去欣赏一下吧。”
我机械地跟着西蒙上楼。尽管我跟西蒙一样在黑暗中寻求着伟大的发现,不过我的思绪早就飞到帕利斯和他的搪瓷器皿之外去了。西蒙不经意提到了巫婆沃尔帕斯太太,这给了我一个新思路。要是唯心论是真正的事实,那又会怎样呢?要是能与我之外的某种微妙生物交流,让我纵身一跃实现梦寐以求的目标,又会怎样呢?而这目标也许是我一生辛勤劳作所无法实现的。
当我从西蒙手中买下帕利斯的花瓶时,我正在脑子里盘算着对沃尔帕斯太太的拜访。
我写信给沃尔帕斯太太预约,并承诺支付一笔可观的费用。两天后的一个晚上,沃尔帕斯太太终于在她的住处单独接见了我。她是一位长相粗俗的女人,有着一双犀利而且相当冷酷的黑眼睛,嘴角和下巴却异常性感。她在一楼的一个房间里默不做声地接待了我。房间里几乎没有什么摆设,中央放着一张普通的红木圆桌,沃尔帕斯太太就坐在桌旁。如果我到来的目的是为了给她家打扫烟囱,也许这个女人还不会对我的出现表现得如此冷漠。她根本没有想激起我敬畏的心情,一切都显得那么简单而实际。显然,对于沃尔帕斯太太来说,这种与精神世界的交流就像吃晚餐或者乘坐公共汽车一样熟悉。
“您是为了交流而来,林利先生?”巫婆面无表情地说道,带着一副枯燥的、事务性的腔调。
“是的,我是预约而来的。”
“您想要什么形式的接触,书面的吗?”
“是的,我希望是书面的。”
“跟某个特定的幽灵吗?”
“是的。”
“您曾经认识他?”
“不,不认识,他早在我出生之前就去世了。我只是希望从他那儿得到一些信息,他应该可以比任何人都提供得更好。”
“您坐到桌边来好吗,林利先生?”巫婆说,“把你的双手放在桌上。”
我按照她的吩咐做了,沃尔帕斯太太与我面对面坐着,双手也放在桌子上。这种姿势大约维持了一分半钟,突然一阵急促的敲打声噼里啪啦地落在桌子上,落在我的椅子背后,落在我脚下的地板上,甚至落在玻璃窗上——沃尔帕斯太太从容地笑了。
“今天晚上他们很活跃,”她说道,“你真幸运。”然后她转而对着空气说道,“诸位神灵愿意与这位绅士交流吗?”
这似乎得到了有力的肯定。
“那他渴望交流的那位神灵愿意吗?”
问声落地,传来一阵混杂的敲击声。
“我知道他们的意思。”沃尔帕斯太太对我说,“他们希望您把想要交谈的那位神灵的名字写下来,是这样吗?”她补充道,面对着那些不可见的客人们。
传来的答复是如此的肯定、确切。当敲击声此起彼伏时,我从笔记本上撕下一页纸,飞快地在桌子下写下了一个名字。
“这位神灵愿意用书面的方式与林利先生交流吗?”巫婆再一次问道。
稍候片刻,她的手好像剧烈地抖动起来,抖动得如此强有力,以至于连桌子都摇晃起来。她说那是神灵抓住了她的手,表示愿意书写,我赶紧递给她桌上的几张纸和一支铅笔。她的手松松地握着铅笔,不一会儿便在纸上以一种独特的、不自觉的姿势移动起来。片刻之后,她将纸递给我,我发现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几个大字:“他现在不在这儿,不过已经派人去叫他了。”接着,大约停顿了一分钟,在此期间,沃尔帕斯太太依然沉默不语,不过这敲击声会间断响起。当短暂的时间过去之后,巫婆的手再次剧烈地抖动起来,在一股神奇力量的支配下,她在纸上写了几个字,然后将纸交给我。只见上面写着:
“我已在此,请问吧。列文虎克。”
我震惊不已。这与我写下并小心隐藏在桌子底下的名字竟然完全一致,像沃尔帕斯太太这样一个没有受过教育的女人根本不可能知道这位伟大的显微镜之父的名字。我想这也许是生物现象,但是这种想法很快便被否定了。我在纸上写下了一长串的问题,依然是背着沃尔帕斯太太写的。为了避免沉闷,我将所有的回答陈列出来,按照它们的先后顺序:
我:显微镜能达到完美的境界吗?
神灵:能。
我:我命中注定能实现这项伟大的任务吗?
神灵:你能。
我:我想知道如何进行才能实现这个目标,看在您热爱科学的份儿上,帮帮我吧!
神灵:经过长时间的电磁流作用,一颗140克拉的钻石会重组其内部的原子结构,到时,利用这颗钻石,你可以制成万能的透镜。
我:利用这样一块透镜能有伟大的发现吗?
神灵:相当伟大,以至于以往所有的发现都渺如尘土。
我:但是钻石的折射率如此高,以至于图像都成形在透镜之中,如何克服这个困难呢?
神灵:通过钻石的轴线,穿透它,这个问题也就解决了。图像将成形在穿透的空间之间,这空间就相当于一根观看的软管。现在有人召我回去了,晚安。
我无法形容这次非同寻常的交谈对我产生的影响,我感到非常迷惑,任何生物学说都无法解释透镜的发现。这个巫婆也许就是通过生物关系融入我的思想,然后读懂我的问题,并且相应地给出回复。然而,生物学不可能使她懂得磁场电流能够改变钻石的晶粒结构,从而弥补钻石原先的缺陷,才有可能将其磨制成一块完美的透镜。某些想法的确在我的脑海里闪现过,但即便如此,我也早忘得一干二净了。在极度兴奋的状态下,除了完全成为一名信奉者,我的头脑一片空白。那天晚上,带着痛苦和紧张的兴奋,我离开了巫婆的家。她送我到门口,并表示希望这次交谈能够令我满意。当我们穿过大厅时,这些敲击声都紧随着我们,回响在栏杆柱、地板甚至门楣之上。我仓促地表示满意,然后逃也似的冲入凉爽的夜风中。我步行回家,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如何得到这样一颗巨大尺寸的钻石,我所有的家当乘上100倍都不足以买一颗这么大的钻石。再说,这样的钻石十分珍稀,具有历史价值,也许我只能在东方或欧洲君主的王冠上才能找到这样的钻石。
我回到家里时,看到西蒙的房间还亮着灯,一股隐约的冲动促使我上楼去拜访他。当我直接推开他起居室的房门时,他正弯着腰,背对着我,凑在一盏卡索灯上,很显然,他正在仔细地观察着手中的某样东西。当我进去之时,他猛地吓了一跳,匆忙将手里的东西塞进上衣的口袋,然后满脸通红,窘迫地转过身来。
“哇!”我叫道,“在看哪位漂亮女士的画像呢?喂,别不好意思,我不会叫你拿出来给我看的。”
西蒙尴尬地笑笑,并没有像往常一样辩解一番,他请我坐下。
“西蒙,”我说,“我刚从沃尔帕斯太太那儿回来。”
这时,西蒙突然变得面色苍白,神情呆若木鸡,仿佛一股电流突然给了他重重一击。他含糊不清、语无伦次地嘟囔了几句,又踉踉跄跄地走向放酒的小壁橱。虽然我对他反常的行为感到惊讶,但是当时我全神贯注于自己的想法之中,以至于并没有太关注其他事情。
“你说沃尔帕斯太太是个魔鬼般的女人还真是对极了,”我继续说道,“西蒙,今晚她告诉我无数不可思议的事,更确切地说,是告诉了我这些不可思议的事情的方式。唉!要是我能得到一颗140克拉重的钻石该有多好啊!”
我发出这个愿望的感叹声还未落,西蒙就像一头野兽般恶狠狠地怒视着我,然后奔向壁炉架,那里的墙上挂着几件外国兵器,他迅速地抓起一把马来西亚的短剑,然后在胸前狂暴地挥舞起来。
“不!”他用法语咆哮道,他一激动便会冒出法语来,“不!你永远都不会得到它!你这背信弃义的家伙!你和那个巫婆商量好了,觊觎我的宝贝!除非我先死!我,我是无比勇敢的!你休想让我害怕!”
西蒙用颤抖的声音激动地大声嚷嚷,眼前的这一切让我震惊不已。我马上明白自己无意中触动了西蒙内心的秘密,我想,不管这秘密到底是什么,我都有必要让他消除疑虑。
“亲爱的西蒙,”我说,“我完全不明白你在说些什么。我去找沃尔帕斯太太,是为了跟她请教一个科学难题,而我发现解决这个难题需要刚刚提到的那样一颗大尺寸的钻石。整晚我们都没有提及你,甚至想都没有想过,你如此动怒又是何必呢?如果你碰巧拥有一些相当名贵的钻石,你也根本用不着怕我,你是不可能拥有我所需要的钻石的;如果你确实有的话,你就不可能生活在这儿了。”
显然,我的一席话完全让西蒙释怀了,他的表情立刻变成了一种拘泥的愉悦,不过,仍然夹杂着对我行动的怀疑。他笑着,并请我原谅他的冒犯;有时他会头脑发晕,之后便会语无伦次,而且这种发作来得快去得也快。他一边解释,一边放下手中的武器,并竭力装出一副轻松自若的样子。
不过,所有这一切都骗不了我。我太习惯于分析工作,这种小把戏就如同一张轻而薄的面纱,我决定将此事弄个水落石出。
“西蒙,”我笑着说,“让我们忘了刚才的不愉快,喝杯勃艮第的红葡萄酒吧。我楼下有一箱洛桑的伏旧园,香味浓郁,色泽红润得就像科多尔灿烂的阳光。我们喝上几杯,怎么样?”
“我非常乐意!”西蒙微笑着回答道。
我倒好酒,我们两人便坐下来品尝。这是一瓶有名的法国陈年佳酿,产于1848年,那一年战争频繁,葡萄酒也产量很多——这种纯正浓郁的葡萄汁似乎为身体注入了全新的活力。不知不觉,我们已经喝了一瓶半的葡萄酒了,西蒙不胜酒力,已经开始昏昏欲睡了,不过我依然头脑清醒,而且每饮一口似乎都能给我的四肢带来一丝活力。西蒙的意识越来越模糊,他开始哼起了调情的法国小调。当他断断续续地唱完一曲小调时,我突然从桌边起身,微笑着用双眼盯着他,说道:“西蒙,刚才我骗了你。今晚我已得知了你的秘密,你最好跟我讲实话。沃尔帕斯太太,更确切地说,是她的一个幽灵将一切都告诉我了。”
西蒙恐惧地颤抖起来,他的醉意仿佛顿时完全褪去,他立即冲向他之前放下的马来西亚短剑,不过我用手挡住了他。
“你这个恶魔!”他激动地尖叫道,“我完了!我该怎么办?你永远都不会得到它!我以我母亲发誓!”
“我也不想的,”我说,“放心,我不会夺走你的宝贝,不过你一定要跟我坦白,将事情的原委都告诉我吧。”
醉意再次袭上西蒙的心头。他伤心又急切地声辩说,是我彻底错了,是我喝醉了;随后,又让我发誓永远严守这个秘密,才答应完全向我透露。当然,我向他保证了一切。西蒙的眼里流露出一丝不安的神色,手也紧张得连酒杯都拿不稳了。他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一只小盒子并打开。天哪!柔和的灯光落在一颗熠熠发光、硕大无比的玫瑰形钻石上,顿时变成了千万支五光十色的箭在跳动。虽然对钻石我是外行,但是看一眼也知道这颗钻石的大小和纯度都非同寻常,绝对是一颗宝石。我又疑惑又嫉妒地看着西蒙——我是否该坦白相告呢?他是如何弄到这宝贝的呢?从他酒后的胡言乱语中(我猜想,其中一半都是他编造出来的),我得到了我的答案:西蒙曾监管一批在巴西淘钻石的奴隶。有一次,他发现一个奴隶偷偷地将一颗钻石藏起来,不过他并没有将此事通知他的雇主,而是悄悄地盯着那个黑人奴隶,直到他发现那个奴隶将宝贝埋了起来。于是,西蒙挖走了那颗钻石,逃离了巴西。到现在为止,他仍然不敢公然地处理这颗钻石——如此价值连城的钻石必然会引来众多关注,甚至是它原主人的关注,可他实在没找到任何妥善运走这些物品的渠道。他还补充道,为了与东方人的习俗一致,他给这颗钻石取了一个极具幻想的名字:晨眼。
当西蒙向我讲述这一切时,我仔细地观察着这颗钻石,我还从来没有见过如此漂亮的东西。所有的璀璨光辉似乎都在它自己的水晶宫中跳跃,那是一种无法想象、无法形容的美。我从西蒙的口中得知,这颗钻石的重量正好就是140克拉——这真是惊人的巧合!看来这一定是命运的安排。列文虎克的幽魂刚刚向我透露了显微镜伟大的秘密,就在同一个晚上,我轻而易举地撞上了他指示我去寻找的无价之宝。经过深思熟虑,我想要拥有西蒙的这颗钻石。
当西蒙端着酒杯开始打盹时,我坐在他的对面,冷静地思考着整件事情。我不会愚蠢到去扮演一个小偷的角色,因为这马上就会被别人发现,之后还得逃离和隐藏起来,这一切势必会影响到我的科学计划。现在唯一能采取的办法就是——杀了西蒙!毕竟,与伟大的科学事业相比,一个小小的犹太商人的性命又算得了什么呢?每天,都会有犯人从监狱中被人带走,用来供外科医生做实验。而这个男人,西蒙,已经承认自己就是一个罪犯、一个强盗。在我内心深处,我相信他还是一个杀人犯,他应当像其他重罪犯一样受到法律的制裁,理应被处死。为什么我就不能像政府一样,用对他的惩罚来推动人类知识的进步呢?
处死西蒙的工具触手可及,壁炉上便摆着半瓶法国的鸦片酊。西蒙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我刚还给他的钻石上,因此我不费吹灰之力就在他酒杯中放了鸦片酊。一刻钟后,西蒙便处于沉睡之中了。
我解开他的马甲,从他内衣的口袋里掏出钻石,然后再把他挪到床上,让他的双脚挂在床沿边。我右手握着马来西亚的短剑,左手凭心跳尽可能找到心脏的精准位置。重要的是,所有的迹象都要让人们以为西蒙是自杀的。我精确地计算着短剑刺入心脏的角度,如果短剑握在西蒙手中,刚好从这个角度便能刺中他的心脏;然后,我抓住剑柄,猛地用力刺入我想刺中的那个部位。西蒙的四肢一阵抽搐,喉咙里发出咕噜一声闷响,就像是潜水员呼出的气泡蹿到水面时的爆裂声。他半侧过身子,似乎要帮助我更有效地实施计划。他的右手抽搐着一把抓住短剑的剑柄,并紧紧地攥在手中,除此之外,再无其他挣扎了。我想,一定是鸦片酊使他正常的神经功能瘫痪了,西蒙肯定会立刻命归西天。
我还得做些手脚,确保这幢房子里的任何住户都不会生出怀疑,一致认为西蒙是自杀的。首先要做的事情是,房门必须是从里面反锁的。反锁之后,我还能逃脱,这该怎么办呢?我并不能从窗户爬出去,那显然是毫不实际的。而且,我发现窗户也必须是从里面闩上的。其实,办法也很简单。我蹑手蹑脚走回我的房间,取来一件特殊的工具,我常用它来抓住一些微小的光滑物,比如小玻璃球之类的。其实,这工具也只不过是那种细长的老虎钳,由于其手柄的细长,因此它有着超强的夹紧力以及相当大的杠杆力。将钥匙插入锁孔,然后我可以轻而易举地从门外用这种老虎钳夹住钥匙头而把门锁上。在关门之前,我在西蒙的壁炉里烧了一些文件书信之类的东西——自杀者在死前往往都会这么做。我还往西蒙的酒杯里倒了更多的鸦片酊——当然,我首先将杯子里的酒全部倒掉,不留一丝痕迹,然后,清洗了另一只酒杯,并且将酒瓶一并带走。如果人们发现房间里有两个人喝酒的迹象,便会产生这样的疑问,第二个人会是谁呢?另外,如果将酒瓶留在现场,很可能会被人认出那是属于我的。倘若还要尸检,那么我倒在杯子里的鸦片酊便是他胃里鸦片酊的极好解释,人们自然就会得出这样的结论,一开始西蒙打算服毒自杀,但是吞食些许鸦片酊后,也许觉得难以下咽,或者由于其他动机改变了主意,而选用短剑来结束生命。做好一切善后准备后,我点燃煤气,悄悄退出房间,用老虎钳将门锁上,然后下楼睡觉去了。
直到第二天下午快3点的时候,人们才发现了西蒙的死。一位仆人惊讶地发现了燃烧的煤气,火光正从昏暗的门缝底下蹿出来。她透过锁孔,看到西蒙正躺在床上,于是赶紧报了警。房门很快便被撞开了,邻居们都赶过来,一时议论纷纷。
这幢房子里的每一个人,包括我,都被扣留审问。但是,对于西蒙的死因,除了自杀,别无线索。奇怪的是,在此前一周,西蒙曾和他的朋友交谈过,似乎流露出自杀的念头。一位绅士信誓旦旦地说,西蒙曾当着他的面说“他已厌倦了现在的生活”。房东也证实,西蒙支付上个月的房租时,曾说“他再也不会支付任何房租了”。而且所有证据也与此吻合,从里面反锁的房门,尸体的位置,还有烧掉的文件、书信。正如我所预料的,没有人知道西蒙拥有这样一颗硕大又价值连城的钻石,因而没有任何可以谋杀他的动机。经过长时间的调查,陪审团一致裁定西蒙是死于自杀,邻里间再次恢复了往常的平静。
西蒙死后的三个月里,我夜以继日地制作钻石透镜。我做了一个大容量的蓄电池,约由两千对金属板片构成——我不敢用更高功率的电流,以防将钻石烧毁。利用这巨大的蓄电池,我将强电流持续不断地穿过钻石。在我眼里,这钻石也一天天变得更有光泽。一个月之后,我开始打磨和抛光透镜。这项工作极其艰苦,也相当细致。钻石的密度极高,磨制透镜表面的曲率时需要十分小心,这可是我经历过的最艰难、最烦心的一项工作了。
终于,激动人心的时刻到来了:钻石透镜完成啦!我颤抖着站在通向新世界的门槛上。眼前,我实现了亚历山大的伟大愿望。透镜就摆放在桌子上,随时可以安装到镜台上去。在检验之前,我的手颤抖着将一滴水用松节油的薄质涂料包裹起来,以防水分快速蒸发。我将这滴水滴放在透镜下的薄玻璃片上,借助棱镜和镜子,将一束强光照射在水滴上,然后,我将眼睛慢慢地靠近沿着透镜光轴打钻的小孔。一开始,我只能看见一团明亮的混沌,就像一片广阔的光明深渊。一片白光,像天空般广阔无垠,平静得没有一丝云彩,这便是我的第一印象。我小心翼翼地将透镜降低了极短的距离,这奇妙的亮光依然存在,但是,当透镜慢慢靠近物体,一幅难以描述的美景跃入我的眼帘。
我似乎看到了一片广袤的天空,一望无垠,奇幻的光亮弥漫了整个视野。我很惊讶,竟然看不到任何微生物的迹象。显然,在耀眼炫目的空间里,没有任何生命。我立刻明白了,由于这钻石透镜奇妙的功能,我已看穿了水分子微粒,穿透了纤毛虫和原生动物的王国,而进入了最原始的气体状态。此时,我正在凝望着它那闪闪发光的内部世界,似乎进入了充满超自然光辉的无边无际的苍穹。
然而,我所看到的并不是闪闪发亮的太空,无论从哪个方向,我都能看到无法名状、色彩迷人的非生物形体。这些形体都以特殊的形式呈现,由于缺乏更具体的定义,也许我们可以称之为极为罕见的层状云。也就是说,它们呈波浪形,分裂成植物的叶片状,并且染上了灿烂的光辉。秋天树林里常见的金色光辉与之相比,就如同是冶炼炉中的浮渣与金子相比一般。在这片无垠空间的远处,延伸着大片气态“森林”长长的林荫小道,似明似暗,并且闪耀着不可思议的光辉。下垂的枝条随着流动的森林飘摇,就如同垂着的色彩斑斓的丝绸旗帜,等待着一幅幅的远景穿透这些朦胧的、半透明的遮挡物。在这神奇植物的顶端,长满了看似水果或者鲜花般的果实,五光十色,熠熠生辉,变幻出奇。没有高山,没有湖泊,没有河流,也没有任何有生命、无生命的机体,只能看见那些无边无际、光芒四射的杂树林,它们在这寂静的光辉中漂浮,树叶、果子和花朵都闪烁着神秘莫测的光亮,难以想象。
我想,这个世界真是太神奇了,甚至可以说是荒凉僻静,人迹罕至!我多么希望能够发现某种新生的动物生命——或许那比我们现在所认知的任何生物都要低级得多,但仍是某种有生命的机体。我发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如果我可以这么说的话,那是一个美丽的、五彩缤纷的沙漠。
我思索着大自然的安排,那是一种最简单的安排理论,通常将万物裂变成原子。正在此时,我似乎看到了一个物体缓缓从某片棱镜森林的林中空地穿过。我全神贯注地观察着,断定自己并没有产生错觉。我静静等待着这个慢慢靠近的神秘物体,然而内心的焦急无以言表。它仅仅是悬浮于稀薄的水珠大气层中某种无生命的物体,抑或是充满活力的动物呢?它慢慢靠近,在那五颜六色、薄纱般的层状云后穿梭着,时隐时现,继而消失不见,终于,眼前的紫罗兰旗帜轻轻抖动起来,又被缓缓地拨向两旁,神秘物体漂浮出来,呈现在一片亮光之中。
那是一个女人的外形。我之所以说“人”,是因为它拥有人类的外形特征,仅此而已,它的美丽可人早已让它超越了亚当最美丽的女儿,那是无人可及的魅力。
我不能也不敢去试着描述这神圣的、无懈可击的美人的无穷魅力。她拥有一双神秘紫罗兰般的大眼睛,晶莹而宁静,任何言语都难以形容。一头长长的、光亮的金发飘扬在脑后,如同流星划过天空留下的痕迹,最炽热的语言在那光彩面前都将黯然失色。即使海布拉所有的蜜蜂都依偎在我的嘴唇上,它们也唱不出与她身上那神奇的和谐相媲美的歌声。
她从云雾般树林的彩虹幕后轻快地移出来,暴露在光亮的海洋之中。她举止优雅,就像女神那伊阿得一般,仅凭意念便可劈开清澈、无一丝波澜的海水面。她缓缓地向前飘动,安详优美,就像一个薄薄的气泡在六月宁静的空气中冉冉上升。她的四肢完美圆润,构成了优雅迷人的曲线。欣赏如此完美的身材曲线,犹如在聆听贝多芬最神圣的洗涤心灵的交响曲。的确,这可真是唾手可得的愉悦。我才不在乎我是否践踏西蒙的鲜血来到这神秘殿堂的入口呢!我愿意用我的生命来交换享受这一刻的陶醉和欢愉。
我屏住呼吸,凝望着这个美丽的尤物,在那瞬间,我的脑海中早已忘却了一切,除了她的容颜。我急切地从显微镜上收回目光。唉!当我的目光落在显微镜下薄薄的玻璃片上时,来自反光镜和棱镜的强光只不过是照耀在一滴毫无色彩的水滴之上!这位美丽的尤物就这样永远地被囚禁在这滴小水滴里了,她离我就像海王星一样那么遥远,我迫不及待地再次将眼睛移向显微镜。
阿尼姆拉(这是我后来给她取的一个可爱的名字,让我暂且这么称呼她吧)已经挪动了她的位置。她再次慢慢靠近那片奇妙的森林,认真地凝望着上空。不一会儿,其中的一颗树——我必须这么称呼它,伸出一条长长的纤毛状枝条,抓住在树顶闪闪发光的一个果实,然后慢慢地移下来,移到阿尼姆拉伸手可及的地方。这个精灵用她那纤细的小手接住果子,放在嘴里吃了起来。我完全被她吸引住了,以至于我都无法去判断这棵树是否也充满着意志。
当她享受美食时,我全神贯注地凝视着。她轻盈的动作使一阵愉悦的兴奋穿过我的身体,当她美丽的双眼转向我所站着的方位时,我的心脏疯狂地跳动。我愿放弃我的所有,以便能够纵身跃入那片闪闪发光的海洋,与她一起漂荡在那些紫色和金色的小树林里。当我屏住呼吸,追随着她的一举一动时,她突然动了一下,似乎侧耳倾听了一会儿,然后拨开她刚刚漂浮着的明亮的太空,如同闪电般穿过这片乳白色的森林,随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阵阵奇怪的感觉立马袭上我的心头,似乎我马上就要失明了,虽然我眼前依然是那个明亮的世界,但是我的日光永远消失了。是什么让她突然消失呢?她有情人或者丈夫吗?是的,一定是这样的!一定是来自某个幸运的小伙子的暗号穿越了整个林间小道,而她听到召唤便返回去了。
当我得出这个结论时,一种极度痛苦的感觉震惊了我。我尝试着拒绝自己分析得出的结论,与这该死的结论作斗争,但这都是徒劳的。事已至此,我已无法逃脱——我爱上了这个美丽动人的精灵!
的确,由于我那显微镜神奇的能力,她以人的外形出现在我的眼前。她白皙、高雅、而且无比美丽,而不是呈现出水滴中极易溶解部分的粗俗微生物在那令人恶心地生存、挣扎和死亡。这一切究竟是什么原因呢?每次我的目光离开显微镜,便会落在那滴可怜的小水滴上。不过我必须感到满足,因为水滴里面蕴涵着所有能令我快乐的东西。
但愿我能再见她一面!多么希望我能在某个片刻穿越那无情地隔开我们的神秘高墙,把所有的心事都跟她耳语一番,那么我整个余生都会心满意足。她那遥远的支持,将会是某种在我们之间建立起来的哪怕是最微弱的亲密联系。要知道,当她漫步在那些迷人的林间小道时,她偶尔也会想起这个奇妙的陌生人,由于他的出现,打破了她那单调乏味的生活,并且在她心中留下了美好的记忆。
然而,这一切都是妄想,任何人类智慧的发明都无法打破大自然设置的天然屏障。我全身心地沉溺在这个完美精灵的身上,日日夜夜都含情脉脉地注视着她,甚至是闭上眼睛时,她也依然会在梦中出现。然而她对这一切却毫不知情,我痛苦地尖叫一声,旋即逃回房间,重重地扑在床上,像个小孩似的啜泣着进入梦乡。
第二天,黎明时分我便起床冲向显微镜。当我搜寻着那个带走了我全部生命的微型光亮世界时,我浑身发抖——阿尼姆拉就在那儿。昨晚我睡觉之前,被缓和剂环绕着的那盏煤气灯依然点亮着。我发现,和昨天一样,这个精灵正享受着她周围的强光浴,脸上洋溢着愉悦。她把那光泽的金发甩向肩后,真是妩媚百生。她四肢舒展地躺在这透明的空气中,神情极其舒适。偶尔她也会嬉戏耍闹,散发出摄人心魂的魅力,这种魅力可能只有山泉女神萨尔玛克斯在企图征服美男子赫墨芙洛狄托斯时才会展现出来。我尝试做了个实验,让我确定她的反应能力是否灵敏。我相对地调暗了灯光,借着残留的微弱的灯光,我看见一股痛苦的表情掠过她的脸庞。她突然抬起头,紧锁眉头,我赶紧将灯光调至最大,照亮整个显微镜台,她的整个表情也马上改变了。她像某个突然失重的物体一样跃了起来,明眸闪动,朱唇轻启。啊!如果科学研究能够有方法传输和复制这些声音,就如同光线一般,那么该有多么美妙的欢乐之声传入我的耳鼓啊!这些上帝的圣歌如此欢快,就连周围明亮的空气都一同兴奋起来了!
我现在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康特·德·加巴利斯要让他的神秘王国里住满了精灵们——一群美丽的精灵,她们生存的必需品是闪烁的火光,而且她们永远在最纯净的太空和光亮中嬉戏玩耍,我竟然真的实现了那位巫婆预言的奇迹。
我不知道自己对这位陌生的女神崇拜了多久,我已经完全丧失了时间的概念。每天,从清晨到深夜,我都盯着那架神奇的显微镜,闭门不见任何人,也不去任何地方,甚至连吃饭都是匆匆忙忙、敷衍了事。如同一个狂热的天主教徒,我全身心地沉迷于对阿尼姆拉的注视之中。我凝望着这位女神的每时每刻都让我的激情剧增,那也是一种时常令我痛苦的激情。因为我确信,尽管我可以尽情地注视她,然而她却永远、永远都不会回望我!
我终日在对阿尼姆拉疯狂的爱恋和残酷的现实之间挣扎,终于由于缺乏休息、体力不支而日渐苍白和消瘦,于是,我下定决心要努力从中挣脱出来。“得了吧,”我自言自语道,“这充其量不过是幻想罢了。其实阿尼姆拉根本没有那么风情万种,都是你的想象力给予了她千娇百媚,无限魅力。一定是你长期远离女性世界造成了这种病态的思想,把她和你现实生活中的美人比比看,这种错误的迷恋自然而然就会不攻自破了。”
我偶然翻阅报纸,看到一则新闻说一位著名的女芭蕾舞演员晚上要在尼布洛剧院演出。她就是希格诺丽娜·卡罗多斯,一个被誉为全球最美丽、最优雅的女人。我穿戴整齐赶往剧院。
帷幕缓缓拉开,身披白纱的仙女们右脚尖点地,在绿色帆布上涂画的花洲旁围成一个半圆形,还有一位王子睡在花洲之中。突然,传来长笛声音。众仙女们开始起跳,左脚尖点地,绿树缓缓移开,女王出场了——那正是希格诺丽娜。伴随着雷鸣般的掌声,她纵身一跃,提起一条腿擎在空中。天哪!难道这就是令众多君王拜倒在她马车轮下的妖艳女巫吗?瞧瞧那肌肉发达的四肢,厚实的脚踝,深陷的大眼,僵硬的笑容,还有那胡乱涂抹的双颊!阿尼姆拉红润的容颜,水汪汪传情的双眸,匀称的四肢都上哪儿去了呢?
希格诺丽娜开始“翩翩起舞”,那是多么粗糙、不协调的舞姿啊!她四肢的表演都是虚假做作的,她的跳跃就如同运动员痛苦的努力;她的姿势生硬笨拙,简直是折磨我的眼睛。我再也无法忍受,厌恶地尖叫一声,引来了所有观众的目光。就在希格诺丽娜“魅力的舞蹈”表演到一半时,我从座位上起身,果断地离开了剧院。
我快步赶回家,让眼睛再次享受盛宴,欣赏我那小精灵的完美体态,我发觉自己再也无法抗拒这种激情了。我望向显微镜,阿尼姆拉仍在那儿。发生了什么事?在我离开期间,一定发生了什么可怕的变化。我看到她那可爱的脸庞上笼罩着某种不可告人的忧伤,她的脸颊变得消瘦而憔悴,四肢也变得沉重了,金发上原有的光泽也早已消褪。她病了!她一定是病了!我却没法帮助她!在那一刻,我想,如果我能够缩变成微生物大小,并且被许可去安慰她,那么我非常乐意放弃一切人类的权利,然而命运却永远地将我们隔开了。
我绞尽脑汁思索着解决办法,到底是什么在折磨我的小精灵呢?她似乎遭受了巨大的痛苦。她面容紧紧收缩,甚至身体都扭动起来,就好像她的内心极度痛苦似的。那些奇妙的森林也失去了原有的美丽,它们变得黯淡失色,有些地方甚至已完全褪色。我心碎地久久注视着阿尼姆拉,似乎她要在我的眼皮底下完全凋谢了。突然我想起,我已好几天没有看过那小水滴了。事实上,我非常讨厌看见它,因为它总是让我想起我和阿尼姆拉之间天然的屏障。我急忙低头看显微镜台。天哪!玻璃片还在那儿,但是,水滴却不消失了!可怕的事实突然出现在我眼前,水滴完全蒸发了,它小到肉眼已无法看见。我所凝视的正是它最后一个原子,那个装有阿尼姆拉的原子——阿尼姆拉就快要死去了!
我赶紧又冲到显微镜前往里看。啊!这垂死的挣扎正在折磨着她,那些五光十色的“森林”已经全部消失了,阿尼姆拉在最后一点微弱的灯光里无力地挣扎着。哦!那情景真是太可怕了:曾经浑圆迷人的四肢慢慢地萎缩,直至无影无踪,曾经如星空般闪烁的眼睛也渐渐地归为黑色尘土,闪着光泽的金发现在已变得稀疏而且毫无色泽。最后的剧痛终于到来,我看着那黑点最后的挣扎,之后我便昏倒在地。
我昏睡了很久,醒来时,我发现自己躺在显微镜的碎片当中,无论我的灵魂还是肉体都如同这显微镜般被击得粉碎。我虚脱地爬回床上,连续几个月都没有起来。
他们都说我疯了,可是他们都错了。我成了穷光蛋,因为我既没有心思也没有意愿去工作;我花光了所有的积蓄,只能靠救济维持生活。那些爱开玩笑的年轻人社团请我去为他们作有关光学的讲座,他们为此付我报酬,也在我演讲时给予嘲笑。“林利,疯子显微镜专家”,这便是我的名号。我想,我演讲时一定是语无伦次的——如果脑海里被如此可怕的记忆缠绕着,谁都不可能有条理地说话,而且我时常还能从这些死亡的阴影中看到我永远失去的阿尼姆拉,看到她那光彩照人的胴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