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机缘 | RUNAWAY

一九六五年,六月才过了一半,托伦斯寄宿学校的学期就结束了。朱丽叶并未受到正式聘用——她代课的那位老师身体康复了——照说此刻她可以动身回家了。可是她却打算如她自己所说的那样要去兜个小圈圈。兜一个小圈圈,去探望一位住在海边的朋友。

大约一个月之前,她和另一位老师——朱安尼塔,这是全体教师中唯一和她年龄相仿的人,也是仅有的一个朋友——一起去看了一部叫《广岛之恋》的重新上映的电影。事后,朱安尼塔坦白说,她自己就跟影片里那个女的一样,也是爱上了一位已婚男子——一个学生的父亲。这时候朱丽叶便说,她也曾发现自己陷入了大体相似的局面,只不过她没有听任事情往下发展,因为男方妻子的处境实在是太可怜了。那女的病得下不了床,基本上就算是脑死亡了。朱安尼塔便说她倒希望跟她相好那人的老婆得了脑死亡——那雌老虎精力旺盛着呢,能量很大,完全做得到让学校开除朱安尼塔。

此后不久,仿佛是被这些一文不值的吹牛或者可以说一半是编造的故事招引而来似的,一封信出现了。信封显得脏兮兮的,像是让人在兜里揣了有些日子了,上面光是写着:“朱丽叶(老师),B.C.省温哥华市马克街1482号,托伦斯学校”。校长把信交给朱丽叶,一边说:“我估摸这是给你的。连你的姓都没有写,奇怪吧,不过地址倒是写对的。我猜想,地址总是能想办法查出来的。”

亲爱的朱丽叶,我原来都忘了你教书的学校叫什么名字了,不过那天我不知怎么忽然毫无来由地又想起来了,因此我觉得这说不定是个迹象,说明我应该给你写信。我希望你仍然在那里工作,要是一学期还没结束你就不得不辞职,那这活儿真的是让人没法干了,我反正觉得你倒不像是个动不动就爱撂挑子的角色。

你喜不喜欢我们西海岸的气候呢?如果你觉得温哥华雨水太多,那么你就想象再多上一倍,那就是我们此地的情况了。

我时常会想起你坐直身子看扶梯星星的情景。你瞧,我都写成扶梯 了,现在天很晚,早该是我上床睡觉的时候了。安大致还是老样子。我旅游刚回来那阵觉得她衰弱得太厉害了,不过那主要是因为我突然见到她两三年来衰退了那么多的关系。后来我每天都看见她,就再也觉不出来了。

我想我没告诉过你我在里贾纳 停下来是去看我的儿子,他现在十一岁了。他跟他母亲一起住在那里。我注意到他也有了很大的变化。

我很高兴我终于还是记起了学校的名称,不过很抱歉我仍然还是没能想起你姓什么。我只好先把信给封上了,但仍然希望它能蹦回到我的眼前来。

我时常会想起你。

我时常会想起你

我是时时刻刻都会想起你的哟

大巴把朱丽叶从温哥华市中心带到马掌湾,然后开上一条轮渡船。接着穿过大陆上伸出来的一个半岛又上了另外一条轮渡船,然后再登上大陆,来到写信那人所住的小镇。这地方叫鲸鱼湾。多么快呀,即使还未抵达马掌湾,你便已经从城市来到了荒野的地区。整整一个学期她都是生活在寇里斯达尔区的草坪与花园当中,只要天气晴朗,北边岸上的山岭总能像舞台上的背景似的映现在眼前。学校的场地也都有树木荫掩,侍弄得很整齐,由石墙围着,四季都有鲜花开给你看。所有房屋四周围的空地也莫不如此。那么大规模的整整齐齐的美,由杜鹃花、冬青树、丹桂树,还有紫藤组成。不过还不等你来到距离马掌湾不算太远的地方,真正的森林——而不是公园里的什么小树丛,便向你逼近了。从那时开始——便有了流水与岩石、阴森森的古树、悬垂的苔藓。偶尔会见到一缕炊烟从某座阴暗潮湿、显得破败不堪的小屋子里冒出来,院子里则堆满了柴火、木料,以及轮胎、汽车和汽车部件、破旧不堪或是勉强能走的自行车、玩具,以及人们在没有车库和地下室时不得不堆在室外的种种东西。

客车停下处的那个镇子并不是经过规划而建成的城镇。有几处是凑在一起的若干座同样规格的房子,显然是公司统一盖的,但是绝大多数房屋都跟树林里的那种一样,每一所都有自己单独的宽阔而凌乱的场院,仿佛仅仅是出于偶然,才盖在彼此遥可望及的距离之内的。街上路面都是不铺设的,除非是刚好穿过小镇的公路,也没有人行道。没有坚实的大房子可以容纳邮局或是市政办公室,没有惹人注目的精致店铺。没有战争纪念碑、饮水喷泉和花团锦簇的小公园。有时能见到一家旅馆,不过看上去仅仅像是一家小酒店。有时会出现一所现代化的学校或是医院。干净倒还算干净,只是低矮、简陋得像一排棚屋。

有些时候,特别是在第二条轮渡船上的时候,她开始对这整件事情有了一种让她肚子里不那么舒服的疑虑。

我时常会想起你

我是时时刻刻都会想起你的哟

那只不过是人们企图安慰人时所说的套话,或者是想继续对别人起控制作用时所说的话。

但是,在鲸鱼湾总应该有一家旅馆,或者至少是一家背包客旅社的吧。她打算住在那里。她把她的大手提箱留在学校里了,说好以后来取。她此刻肩膀上只挎着一个旅行包,她不想引人注意。她就待一个晚上。没准只给他打一个电话。

那么说什么呢?

说她正好上这边来看一个朋友。跟她在同一个学校的女友朱安尼塔有一处夏季别墅——在什么地方来着?朱安尼塔在树林里有一座木房子,她可是个勇敢无畏爱过户外生活的女孩(跟真实生活中的朱安尼塔恰恰相反,她可是很少离得开高跟鞋的)。想不到那所木屋就在鲸鱼湾南面不远的地方。到木屋去看过了朱安尼塔之后,朱丽叶想——她想——既然都离得这么近了——她想不如就……

岩石、树木、流水、白雪。六个月之前,在圣诞节与新年之间的一天早上,这些始终不变的东西在火车窗外构成了一幅又一幅的景色。岩石很大,有时是嶙峋突兀的,有时则平滑得像块圆石,不是深灰色的便是黑色的。树木大抵是常绿树,松树、云杉,或是雪松。那些云杉——是黑云杉——老树的树尖上似乎还长出了新的小云杉,那是它自己的雏形。不是常绿的那些树便变得光秃秃的只剩下树干了——它们可能是杨树、柽柳或是桤木吧。有些树干上还结有斑疤。厚厚的雪层聚积在岩石的顶端,树干当风的一面上也黏结着冰雪。那些大大小小的湖已冻结的湖面上都铺有一层软软的雪。只是偶尔,在湍急、狭窄的暗流里,你才能见到完全不结冰的水。

朱丽叶膝头上有本摊开的书,不过她没在看。她眼睛一直盯着流逝过去的风景。她独自坐在双人座上,对面的双人座也是空着的。到晚上,这儿就是她搭铺的地方。乘务员此刻正在这节卧铺车厢里忙着,把夜间所用的设备一一归置好。有些铺位上,那块墨绿色带拉锁的帷帘还一直垂到地板呢。这种布料像帐篷布一样,总有一股味儿,也许是睡衣和厕所残留的气味吧。只要有人打开任何一头的车厢门,便会有一股冬季的新鲜空气吹进来。那是最后去吃早餐的人正在离开,或是吃完早餐的人在回进来。

雪地上有踪迹,是小动物的足迹。珠链似的,绕着圈子,一点点地消失不见。

朱丽叶才二十一岁,却已经获得古典文学的学士与硕士学位。她如今正在做博士论文,不过却抽一段时间出来在温哥华的一所私立女子学校里教拉丁文。她并未受过如何当老师的训练,可是学期进行到一半学校偏巧缺了一位老师,这就使得学校很愿意雇用她。也很可能见到广告前来应聘的除了她以外根本就没有第二个人吧。工资不高,也不是任何有正式资历的教师愿意接受的。不过朱丽叶在过了多年清苦的学生生活之后,能多少挣到点儿钱就已经很高兴了。

她是个高挑的姑娘,皮肤白皙,骨骼匀称,那头淡棕色的头发即便是喷了发胶也不会成为蓬松型的。她自有一种很机灵的女学生的风姿。头总是抬得高高的,下巴光滑圆润,大嘴,嘴唇皮薄薄的,鼻子有点翘,眼睛很明亮,脑门常常会因为用心思索与学有所得而泛出红光。她的那几个教授都很喜欢她——时至今日还有人愿意学古代语言他们便已经感激不尽,更何况是这么有才能的一个人——不过,他们也很担忧。问题就在于她是个女孩。她一旦结婚——这是很可能的事,因为以一位女学者来说她长得不算难看,一点儿也不——那就是浪费了她自己还有他们的全部辛勤工作,但是如果她不结婚,那她没准会变得高傲与孤僻,而且很可能在提升的问题上会输给男士(他们更需要提升,因为得养家),于是她就无法像男士那样,坚守自己对古典文学的独特选择,而是转而去接受一般人认为这门学问不切实用并枯燥乏味的看法,最终与之分手。怪异的选择对于男人来说并不是什么大问题,他们大多数人还是能找到愿意嫁给他们的女人。但反过来情况就不一样了。

所以当可以去教书的机会出现时他们都劝她接受。这对你有好处。到外面的世界去闯一闯吧。去体验一下真正的生活吧。

对这样的劝告朱丽叶已经听惯了,但仍旧有些失望,因为它们来自这些男人,仿佛他们自己不曾在真实的世界里吃过苦头似的。在她长大的镇子里,她的智力水平往往被归入跛子或多长了一只拇指的人的类别里,人们总是迅速地指出与聪明必然共生的一些缺点——她连缝纫机都玩不转啦,她连打一个小包裹都打不利索啦,或是指出她连内衣都露到外面来啦。她以后会成为怎么样的一个人呢,这真是个问题呀。

连她自己的父母也想到这上头来了,虽然他们一向很以她为骄傲。她母亲希望她能多结点人缘,因此就催促她去学溜冰和弹钢琴。这两样她学得都很不情愿,也没有学好。她父亲就只是希望她能融入社会。你必须得让大家接受你呀,他告诉女儿,不然的话,他们会让你的日子过得一团糟的。(他却不顾这样的事实,那就是他们自己,特别是朱丽叶的母亲,也并没怎么融入社会,可是活得也不算特别惨嘛。也许是父亲怀疑朱丽叶不会像他们自己这么幸运。)

我人缘还不坏嘛,朱丽叶离开小镇进入大学之后就这么说。在古典文学系我跟大家都处得挺好的呀。这方面我一点问题都没有。

可是此刻这里也发出了同样的讯号,而且是发自她的老师,他们不是一直都挺欣赏也老夸奖她的吗。他们的叫好并没能掩盖他们的担忧。到社会上去,他们说。就好像此前她所在之处不是社会似的。

不过,不管怎么说,在火车上,她是快乐的。

Taiga ,她想。她不知道这词儿用来指她正在眺望的那片景色对不对。她觉得自己在某种程度上有点像哪本俄罗斯小说里的一个年轻女子,这姑娘正离家进入一片不熟悉、让人惊恐、使人兴奋的景色当中,在此处,狼群一入夜便嗥叫不已,而这姑娘也将在这里面临自己的命运。她——俄罗斯小说里的那个女主人公——并不在乎自己的命运会变得很沉闷或是很悲惨,甚至是二者都兼而有之。

总之,个人的命运还不是最最重要的。吸引她的,实际上是迷惑住她的,是在前寒武纪岩石层峦叠嶂的遮蔽后所能寻见的那种极端冷漠、重复、漫不经心以及对和谐的轻蔑。

一个影子出现在她的余光里。接着是一条穿长裤的腿,它在一点点地移过来。

“这个位子有人吗?”

自然是没有人的。她还能说什么呢?

带穗的皮便鞋、黄褐色的宽松长裤、黄褐色与棕色格子的夹克和栗色与深蓝色直条子的衬衫、点缀着蓝金二色斑点的栗色领带。全都是崭新的——只有皮鞋除外——但都有点肥大,仿佛买下这套行头之后里面的身体又缩小了一圈似的。

这是个约莫五十岁的男子,长长的几绺金褐色的头发横斜着紧贴在他的脑袋上。(不可能是染的吧,是不是?就稀稀拉拉那么几根头发,还值得一染吗?)他的眉毛颜色却深一些,红兮兮的,尖耸耸毛茸茸的。脸上布满了小疙瘩,皮肤厚得像变酸的牛奶上结的那层皮。

他是不是很丑?是的,当然是的。他丑是丑,但在她看来,年纪跟他相仿的许多许多男人都很丑陋。在将来,她并不会说这个人特别丑陋的。

他眉毛往上一抬,那双颜色浅淡、眼眶里总是潮滋滋的眼睛睁大了,像是想释放出友好的意思。他在她对面坐了下来。他说:“外边也没什么风景好看的。”

“是的。”她垂下目光看她的书。

“呃,”他说,好像事情在朝对他有利的方向发展似的,“你要去的地方远吗?”

“温哥华。”

“我也是。要横穿过整个国家呢。但是既然走一趟就不妨都看全了,对不对?”

“嗯。”

可是他还不想罢休。

“你也是在多伦多工作的吧?”

“是啊。”

“我的家就在那里,在多伦多。我在那儿生活了一辈子了。你的家也在那儿吗?”

“不是的。”朱丽叶说,重又看她的书,而且尽量想把不说话的时间拖得更长些。可是某些因素——她小时候受到的教育、她的不好意思,上帝知道也许还有她的怜悯,都过于强烈,使得她说出了她家乡那个市镇的名字,接着为了让他明白方位又告诉了他那地方与几个大一些的城市之间的距离,它与休伦湖和乔治亚湾相对的地理位置。

“我在柯林伍德有个表亲。那可是个好地方,也是在你们那一带。我去过好几次,是去看她和她一家人的。你是单独一个人出来旅行吗?和我一样?”

他不断地用一只手拍打另外一只。

“是的。”别再说了,她想。别再往下说了吧。

“我是头一遭走这么远的路呢。独自一个人,走这么长的路。”

朱丽叶什么也没有说。

“方才我瞅见你独自在看书,我就寻思,没准她也是一个人走远路,那么我们岂不是可以搭伙儿聊聊?”

听到搭伙儿聊聊这几个字,朱丽叶心中升起了一股寒流。她明白,这人并不是想勾引她。生活中最令人沮丧的事情之一就是,有时候会遇到一些笨嘴拙舌、孤独而又没有吸引力的男子,他们赤裸裸地向她示意,让她明白,她跟他们一样同是天涯沦落人。不过这个男人倒不是这样做。他要一个朋友,并不是一个女朋友。他要的是一个可以搭伙儿聊聊的人。

朱丽叶知道,在许多人的眼里,她也许是古怪和孤独的——而在某种程度上,她也的确是的。不过在一生中的许多时间里,她也有这样的经验,感觉到自己被人包围着——那些人就是想一点点地吸走她的注意力、她的时间和她的灵魂。而她呢,通常总是由着他们这样做的。

别冷落了人家呀,待人要友好呀(特别是如果你没有什么人缘的话)——这是在一个小镇上、在一个女生宿舍里,你都会学到的东西。对任何一个想吸干你的人都要随和呀,即使他们对你是何许人都一无所知。

她直直地看着这个人,脸上没有现出笑容。他看到了她的决心,他的脸上出现了一丝扭曲,那是惊讶的表示。

“你弄到了本好书?是说什么的?”

她不打算告诉他那是关于古代希腊以及希腊人对非理性的事情是如何迷信的。她以后不会去教希腊语,但很可能会教一门叫“希腊思想”的课,所以在重读多兹 写的书,看看自己还能够有什么新的发现。她说:“我不想看书了。我打算上望车厢去待一会儿。”

说完她便站起身,朝外走去,一边想她不应该说打算去哪儿的,很可能他也会站起来跟着她,一边表示抱歉,一边又想出一个什么新的请求来。而且,望车厢想必很冷,她会后悔没带上她的套头运动衫的。但是现在再回去取是不可能的了。

处在最后一节的望车厢能获得环形的开阔视野,但是并不见得比从卧车窗口看出去更能令她满意。现在反倒常会有一列列火车从眼面前窜过呢。

也许问题的确出在她觉得冷了,就像她方才想到的那样。而且是感到心绪不宁了。不过她倒是没有感到后悔。再过一小会儿他那只黏糊糊的手就会伸出来要和她对握了——她想那只手如果不是黏糊糊的那就是干涩粗糙的——名字也得彼此交换了,然后她就会给套牢了。这是她有生以来好不容易才取得的第一次这样的胜利,只是那位对手也未免过于卑微可怜了吧。她现在还能听到他的声音,在喃喃地说搭伙儿聊聊这几个字。既表示不好意思又显得很粗野。表示不好意思是他的习惯。而显得粗野,则是希望和决心打破自己的寂寞与饥渴状态的一种结果。

那是必须得做却又不容易下决心做的,真是非常不容易呀。事实上,能在这样的情况下与一个人对抗,那绝对算得上是战果辉煌了。那比假若他是个圆滑而又自信的人还要战果辉煌呢。不过,再过一会儿,她就会感到有点不开心了。

除她之外,坐在望车厢里的只有两个人。两位年龄较大的女士,都是分开单独坐的。当朱丽叶看到一条大大的狼在越过一个小湖那铺满了雪的很完整的表面时,她知道她们必定也见到了。可是谁都没有打破沉寂,这使她非常高兴。那条狼没有注意火车,既没有踟蹰不前也没有加快步子。它身上的毛很长,白色里透出了银光。它是不是觉得这可以使得自己不被看见呢?

在她细细察看狼的时候,另一个乘客走进了车厢。是个男的,他在她座位过道的另一边坐了下来。他也拿着一本书。接着又进来一对老年夫妻——老太太小巧玲珑,步子轻快,丈夫则硕大笨拙,呼吸沉重,一下下出着大气。

“这儿挺冷的呢。”他们坐下来时,他说。

“要我去取你的夹克吗?”

“别麻烦了。”

“一点儿也不麻烦的。”

“我不会有事儿的。”

过了片刻,老太太说:“在这里你肯定能看到好风景。”他没有回答,于是她又试了一句:“你可以看到全景。”

“这儿没什么好看的嘛。”

“等我们穿越山区。那时候就会有你可看的了。你早餐吃得舒服吗?”

“鸡蛋都生得流汤了。”

“我知道。”老太太体贴地说,“我方才还想,我真是应该挤进厨房自己去煎的。”

“叫炊舱。他们是这么称呼厨房的。”

“我以为只有在船上才这么称呼呢。”

朱丽叶和过道对面那个男的同时把目光从他们的书上抬起来,他们的视线相遇了,两人都沉着地抑制着,不让自己显露出任何表情。就在此刻,火车慢了下来,接着又停住了,他们的目光转到别处去了。

他们来到一片林中空地。一边是车站,漆成了深红色,另一边则是漆了同样颜色的几所房屋。必定是铁路工人的家或者集体宿舍了。火车里有声音宣告说,要在这里停上十分钟。

车站月台上,雪都清扫干净了,朱丽叶朝前面望去,见到有人正下车打算走动走动。她也很想下去,可是没带大衣。

过道那边的男子站起身,朝车门走去,没有回过头来看一眼。前面什么地方有扇门打开了,一股寒气悄悄涌了进来。那位老先生问干吗要在这儿停下,至少得让大家知道这地方叫什么名字吧。他的太太便上车厢前端去打听,不过也没问出个名堂来。

朱丽叶正读到古希腊酒神女祭司这方面的事。多兹的书里写到,祭祀都是在仲冬时节的夜间举行的。妇女们爬到帕尔纳索斯山的顶峰,有一回,她们在那里受到暴风雪的围困,只得往那儿派出一个救援队。未来的女祭司在极度的惊慌中接受了救援,下山时衣服都冻得跟木板那么硬。在朱丽叶看来,这个事件很有点当代行为的色彩,多少给那些主持仪式者的行动投上了一抹现代的色彩。学生们是不是也会这么看呢?不一定吧。他们说不定会对任何可能会有的调侃、对可能跟自己扯上的任何关系都戒备森严,学生往往都是这样的。而警惕性不那么强的那些又都不愿表露出来。

催人上车的声音响起了,新鲜空气被拦在了外面,列车有一些似乎挺不情愿的转轨动作。她抬起眼睛,见到前面不太远的地方,机车消失在一个拐弯处。

紧接着,一阵摇晃——或者说是一阵颤抖,传遍了整列火车。竟然连这里,这么后面的地方,也有了车厢晃动的感觉。猛地,火车停住了。

每一个人都坐着等待火车重新启动,谁都没有说话。连那位对什么都要抱怨的老先生也一声没吭。一分钟一分钟过去了。门打开又关上。有人在大声叫唤,弄得大家都人心惶惶的。在公务车厢里——就在他们下面的那层,响起了一个很有权威的声音,也许说话的是列车长吧。但是无法听清他在说什么。

朱丽叶站起来走到车厢前端,越过前面所有车厢的顶部朝更远处望去。她见到有几个人影在雪地里奔跑。

单独坐着的女士里,有一个也走到前面来,站在她的身边。

“我早就觉得要出什么事了,”这位女士说,“我坐在那边的时候就感觉到了,在列车停下来的时候。我那时候认为火车最好别再开动,我觉得一准会出什么事儿的。”

另外那位单独坐的女士也走过来站在她们后面。

“不会有什么大事儿的,”她说,“也许是一根树枝横在铁轨上了。”

“他们是有一种装置走在火车头的前面的,”第一位女士告诉她,“目的就是为了把铁轨上的树枝这类东西清走。”

“也许这是刚刚落下的呢。”

两个女人说话都带同样的英格兰北部口音,也没有表现出在陌生人或朋友面前应有的礼貌。此刻朱丽叶好好地打量了她们几眼,觉得她们没准是两姐妹,虽然其中一个的脸更娇嫩一些,也宽阔一些。她们必定是一起出门的,只不过分开坐而已。说不定是吵架了。

列车长正在爬上通向望车厢的扶梯。他没爬到顶便转过身来说话了。

“没什么好担心的,朋友们,看来我们是遇上轨道上的什么阻碍物了。很抱歉有这样的耽误,很快就会继续前行的,不过我们可能得在这儿待上一小会儿。乘务员告诉我几分钟内就会有咖啡免费供应。”

朱丽叶跟着他走下扶梯。她一站起身便意识到自己还有个问题需要解决,她必须回到她的座位和旅行包那里去,不管她方才冷落过的那个男的是不是还在那儿。穿过一节节车厢时,她见到别的人也都在移动。有人挤在列车一侧的玻璃窗前,也有人等候在车厢之间,仿佛在等车门打开。朱丽叶没有时间去打听,可是在往前穿行时她听说那可能是一只熊,或是一头驼鹿、一头牛。大家都感到奇怪,牛来森林里干什么,熊在这个季节干吗不冬眠,会不会是有个醉鬼倒在轨道上呼呼大睡。

餐车里,人们都坐在桌子旁,上面的桌布全给收走了。他们是在喝不花钱的咖啡呢。

没人坐在朱丽叶的座位上,对面的座位上也没有人。她拎起她的旅行包匆匆往女厕所走去。每月一次的来潮简直是她生活中的一个祸害。有时,它甚至都影响到她那些历时三小时的重要考试,因为你总不能离开考场去加固防御吧。

她脸上潮红,肚子里有点胀痛,而且稍稍有点头晕和不舒服,她重重地往便桶上坐下去,取下湿透了的卫生巾,用手纸包上,扔到专设的秽物桶里。她欠起身取出包里干净的卫生巾,此时见到便桶里的水和尿因为有她的血而变得通红。她把手伸到冲水的按钮上,却注意到前面贴有告示,说火车停下时切勿冲便桶。显然,这意味着,当火车停在车站近处时,此时冲厕所,秽物肯定会极令人不快地落在众人看得到的地方。但是眼下,她只得顶风行事了。

但是正当她第二次把手放到按钮上的时候,她听到有人的声音,不是火车里的而是在厕所花玻璃窗子外面的。没准是列车工人正从这里经过。

她当然可以待在这里直到火车开动,但是得等多久呢?要是有人急于进来,那又怎么办呢?她最后认为,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放下盖子,从这儿走出去。

她走回到自己的座位。过道那边,一个四五岁大的孩子正用蜡笔在一本练涂彩色的书上胡乱涂抹。孩子的母亲跟朱丽叶谈到免费咖啡的事。

“咖啡也许是免费的,但是得自己去取,”她说,“我去取的时候,能不能麻烦你帮我看着点他?”

“我不要跟她在一块儿。”那孩子说,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我去好了。”朱丽叶说。可是就在这时候,一个服务员推着咖啡车进入车厢了。

“这不来了?我抱怨得也太早了一些,”那位母亲说,“你听说了那是一具b——o——d——y 了吗?”

朱丽叶摇摇头。

“他连大衣都没有穿。有人瞧见他下车,一直往前走,但是不明白他想干什么。他必定是走到刚拐过弯去的地方,这样司机就不会看到他了,等看到就已经太迟了。”

过道的那一边再往前几排,有个男人说:“瞧,他们回来了。”朱丽叶的这边有几个人站起来,弯下身子去看。那小孩也站起来了,将脸贴在玻璃上。他妈妈唤他坐下。

“你涂你的颜色。瞧你弄成什么样子了,颜色都涂到线外面去了。”

“我不敢看,”她对朱丽叶说,“这样的事儿我光是看着都受不了。”

朱丽叶站起身朝外面看去。她看见一小伙人踏着步子往车站方向走回去。有几个人脱下了大衣,堆在担架的最上面,担架由两个人抬着。

“什么也看不到,”朱丽叶后面的一个男人对未站起来的一个女人说,“他们把他盖得严严实实的。”

并非所有低着头在走路的人都是铁路的员工。朱丽叶认出有个人就是在望车厢里坐在自己斜对面的那个人。

十到十五分钟后,火车开始移动了。在弯道那里并没有见到血迹,左边右边都没有。但是有一片被人踩过的地方,还有一堆铲起来的雪。在她身后的那人又站起来了。他说:“这就是事情发生的地方了,我看。”他观看了一会儿,瞧瞧还有什么别的情况,接着便转过身子坐下了。火车并没有加快速度以便把耽误的时间找补回来,反而比原先走得更慢了。也许是表示敬意吧,要不就是生怕前面下一个拐弯处还有什么在等待着。侍者领班一节节车厢地走过来,通知首轮用餐的客人可以入座了,那位母亲和孩子立即起身跟着他走了。一支队伍开始形成,此时朱丽叶听到一个经过她身边的女的说:“是真的吗?”

跟她说话的另一个女的轻声说道:“她就是这样告诉我的。都是血呀。因此一定是火车经过时溅进来的——”

“快别说了。”

又过了一小会儿,排队的队伍消失了,最早落座的人都吃上饭了,那个男人走过来了——就是在望车厢待过又见到他在外面雪地里走的那个男人。

朱丽叶站起来,快步跟随着他。在两节车厢间的没有光线的寒冷之处,就在他正要推开身前那扇沉重的门的时候,她说:“对不起。我有点事儿必须请问你。”

这地方忽然间出现了一阵很响的声音,是沉重的轮子压在铁轨上的哐当哐当声。

“什么事?”

“你是位医生吧?你方才见到的那个——”

“我不是医生。火车上没有医生。不过医疗方面我有一些经验。”

“他年纪有多大?”

那人看着她,仍然很有耐心,但已稍稍有点不快。

“很难说。不年轻了。”

“他是穿着一件蓝衬衣的吗?头发是不是金黄夹棕黄色的?”

他摇了摇头,不是表示不是的意思,而是根本不想回答她的问题。

“这个人你认得?”他说,“如果认得,你应该告诉列车长。”

“我不认识他。”

“那就对不起了。”他推开门,离开了她。

自然了。他会以为她充满了令人厌恶的好奇心,跟许多其他人一样。

都是血呀。那情况,不妨说,真是让人恶心。

她是永远也无法把自己所犯的这场错误、这荒唐无比的笑话,说给别人听的。要是她真的说了,别人会认为她也太没有教养,太不照顾别人了。而在讲述时,被误解的那一头——自杀者被轧烂的身体——似乎还不会比她自己的经血更加污秽和可怖呢。

这事可千万也别跟任何人说呀。(事实上,几年之后,她还是说了,跟一个叫克里斯塔的女人说了,不过这会儿她还不认识那女人呢。)

可是不跟别人说些什么,她心里憋得难受。她取出她的笔记本,在有格子的纸上开始给她的父母亲写信。

我们尚未抵达马尼托巴的省界,可是大多数人都已经在埋怨风景未免太单调了,不过他们倒是没法抱怨这次旅行缺乏戏剧性的事件。今天早晨我们在北方森林上帝遗忘的一块林中空地里停了下来,这里的一切都刷成了沉闷的铁路红。我那时正坐在列车尾部的望车厢里,简直冻得半死,因为他们为了节约暖气竟把这儿的给关了(这主意必定是由这样的思路产生的:壮丽的风景能吸引住你,让你忘掉环境的不舒适),而我又懒得回去取我的套头衫。我们在那里坐了十到十五分钟,这时火车重新启动了,我可以看到火车头在前面拐弯,这时,突然间我们感觉到了一种可怕的强烈震动…………

她和她的父母亲一直是认真注意这样做的,但凡遇到什么有趣的事情便一定要带回家来告诉大家。这就需要有一种精致的判断力,不仅是对事情而且也是对自己在世界上的位置得有这样的判断能力。至少朱丽叶是这样认为的,当时她的世界就是学校。她让自己成为一名高屋建瓴、无懈可击的观察家。如今她虽已远离老家多年,但保持这样的姿态已经几乎习惯性地成为她的一个职责了。

可是她刚写下强烈震动这几个字,就发现自己再也无法往下写了。再也无法用她习惯的语言写下去了。

她想看看窗子外面,但是风景已经变了,虽然仍然是由原来的基本元素构成。往前走了还不到一百英里,却仿佛已经换成了更温暖一些的气候。冰仅仅是镶嵌在湖的四周,没有覆盖住整个湖。冬云底下,黑乎乎的水和黑沉沉的岩石,使得整个气氛都显得很阴沉。她看腻了,便又捡起那本多兹的书,任意翻到一页,因为,不管怎么说,这本书她以前是读过的。每隔几页她便像是得了在文字下面乱画杠杠的毛病。她被吸引到这些段落上来,可是重新读时,她发现自己曾以为大有收获之处现在却显得晦涩不清、模棱两可。

……在活着的人偏颇的眼光中看来是妖魔一般的行为,从死者更宽厚的角度看却无非是宇宙正义的一种现象……

书从她的手里滑了开去,她双目闭合,她现在是和一些孩子(是学生吧?)走在一个湖的冰面上。他们每踩一步那地方就出现了一个五爪痕的裂纹,都很均匀,显得很美,因此冰面都成为一片铺了瓷砖的地板了。孩子们问她这些冰砖的名称,她很自信地回答说,那是抑扬格的五音步诗行。可是他们大笑,笑声使得裂痕延长了。此时她明白自己犯错误了,也知道只有说出正确的答案才能挽救局势,可是她当时没能把握住机会。

她醒了,一睁开眼就见到了那个男人,也就是她曾追踪并在车厢间用问题烦扰他的那个人,此刻他正坐在她的对面。

“你睡着了,”这么说了之后他也微微笑了,“显然是的。”

她睡着的时候头耷拉了下来,跟老太太似的,嘴角还淌出了口水,而且她知道她必须立刻就上女厕所去——但愿没有在裙子上留下点儿什么。她说了声“请原谅”(就像方才他对她说的那样),就拎着旅行包走开了,想尽量别显得太唐突与过于匆促。

她洗过、收拾过也调整好了心态走回来时,他仍然没有走开。

他马上就开口说话了。他说他得表示抱歉。

“我方才想到我对你太没有礼貌了。当时你问我——”

“是的。”她说。

“你说得没错,”他说,“你形容他模样的那些话。”

看来从他这方面来说,这与其说是一个礼貌的表示,不如说更像是一次直截了当且必须要作出的事务上的交代。倘若她不想说什么,他很可能也就会站起身来走开了,不至于感到特别失望,反正他走过来想做的事情他已经做了。

朱丽叶感到很羞愧,泪水涌上了她的眼睛。这事来得太突然,以至于她甚至没来得及将眼睛转开。

“好了,”他说,“没事了。”

她急急地点点头,一连点了好几次,可怜巴巴地吸了吸鼻子,并且把鼻涕擤在好不容易才从手包里找出来的餐巾纸里。

“没有事了。”她说,然后又直截了当地告诉他这之前所发生的事。说那个男的怎样弯身问她对面的位子有人没人,他怎样坐下来,她自己又怎样一直在看窗外的景色,这时候没法再看了,她便试着或者说假装低下头看书,可他还问她在哪儿上的车,还问出了她现在住在哪个城市,而且一个劲儿要把谈话进行下去,使得她只好收拾起东西离开他。

她唯一没有告诉他的是搭伙儿聊聊这个说法。她有一种预感,一说出这样的一句话,她肯定会再一次泪流满面。

“拦住女人说话,”他说,“肯定比拦住男人更加容易些。”

“对的。是这样的。”

“他们觉得女人态度肯定会温和一些。”

“他仅仅是希望有个人跟他说说话罢了,”她说,立场稍稍有些改变,“他想跟人聊聊天的渴望要大过我不想和别人交谈的程度。这我现在明白了。我看上去并不像很小气。我看上去并不像很冷酷。可是当时我就是那样的。”

停顿了一小会儿,这时她总算再一次把鼻涕眼泪都控制住了。

他说:“你以前也想过要对什么人这样做吗?”

“是的。不过我从来没有成功过。我从来没能走得这么远过。这次我为什么真的做了呢——那是因为他是那么卑微。他穿了一身新衣服,也许是专为这次出门买的。没准他很潦倒,想着还不如出门一次吧,这倒是个办法,可以遇到人,可以跟他们交上朋友。”

“没准他仅仅是短途走走——”她又说,“可是他说他是去温哥华,那样我就不得不老陪着他了。有好几天呢。”

“是的。”

“真的很有可能会是那样的。”

“是的。”

“所以啦。”

“运气太差了,”他说,勉强露出一丝笑容,“你头一回鼓起勇气让别人换换挡,可他却投身到火车底下去了。”

“很可能那是最后的一根稻草,”她说,此刻她稍稍有点从防御的角度出发了,“很可能是的。”

“我想你以后会更加留意的。”

朱丽叶抬起下巴,眼光定定地盯着他。

“你是说我是在夸大其词。”

这时,出现了一个情况,就跟她的眼泪一样突如其来、不请自来。她的嘴巴开始在扭曲了。眼看就会有一阵很不严肃的大笑爆发出来。

“我想,这事情是有一点点极端。”

他说:“是有点儿。”

“你认为我是在把事情戏剧化吧?”

“那也是很自然的。”

“但是你认为那是一个错误,”她说,已经把笑意控制住了,“你觉得负罪感仅仅是一种自我放纵?”

“我的感觉是——”他说,“我感觉这件事并不太重要。你的生活里还会发生别的事情,一些事情没准会在你的生活中出现。相比之下这件事情便显得无关紧要了。对于别的那些事情你才会产生负罪感呢。”

“不过人们不是老在这么说吗?对比自己年轻的人?他们说,哦,有一天你就不会再这么想了,你等着瞧好了。就像是你没有权利拥有任何严肃的感情似的。就像你没有能力这样做似的。”

“感情吗,”他说,“我方才说的是经验。”

“可是你不是等于在说有负罪感一无用处吗?大家全都这么说。难道不是吗?”

“这可是你说的。”

他们接着谈这个话题,谈的时间不算短,用压低的声音,但是很热烈,使得经过的人有时会显得很惊讶,甚至很不以为然,就像人们耳边偶尔听到一场看来根本没有必要的抽象辩论时一样。过了片刻,朱丽叶认识到,虽然她是在论证,论证得还挺好的,她觉得公众生活与私人生活中有负罪感存在的必要性,可是她一时之间丧失了这种负罪感。你甚至可以说她是在自我欣赏呢。

他建议他们上酒吧那边去,在那儿可以喝杯咖啡。一到那边,朱丽叶才发现自己肚子很饿了,然而午饭时间早已过去。棒状饼干和花生米是他们能够得到的仅有的东西,她对着它们大嚼大咽,那副狼狈相使得方才进行的那场很有思想性的、略微有些针锋相对的辩论不可能再死灰复燃了。因此,他们就改而谈起自己来了。他的名字是埃里克·波蒂厄斯,住在一个叫鲸鱼湾的地方,在温哥华北面,就在西海岸的边上。不过他并不马上去那个地方,他要在里贾纳停上几天,去看好久未见到的几个人。他是个渔夫,以捕大虾为生。她问到他讲起的医药经验是怎么回事,他说了:“哦,算不上很广博。这方面我学过一些。你在大森林里或是在船上的时候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的,就发生在你工作同伴或是你自己的身上。”

他结婚了,太太的名字叫安。

八年前,他说,安在一次车祸中受了伤。好几个星期都昏迷不醒。后来总算是清醒过来了,但全身瘫痪,不能走动,连吃东西都要别人喂。她像是认得他,也认得照顾她生活的那个女人,有那个女人的帮助他才能让她在家里住。可是希望她能够说话和明白周围的事情,这样的念想很快就断了。

出事的那天他们是去参加一个派对。她不怎么想去可是他想去。后来她决定独自走回家去,派对上的一些事情使得她不太愉快。

从另一个派对出来的一伙醉鬼把车子驶离了马路,撞倒了她。是些十来岁的毛头小伙子。

幸亏他和安没有小孩。是啊,真是幸运啊。

“你告诉别人这件事,他们总是感到必须说上一句,太可怕了,多么悲惨哪,等等等等。”

“可你能怪他们吗?”朱丽叶说,她自己方才也差点儿说出一句类似的话。

不能,他说。不过问题就在于,整个事情要复杂得多。他的太太安会感觉到那是一场悲剧吗?也许不会。他会吗?那是他自己必须去习惯的一件事情,是截然不同的一种生活方式。事情无非就是这样。

朱丽叶对于男人所有比较愉快的经验都是幻想式的。一两个电影明星啦,那位曼妙的男高音歌唱家啦——不是歌剧里真正的那个没有心肝的男主人公——她是从《唐璜》的一张老唱片里听到的。还有亨利五世,那是她从莎士比亚剧本里读到的,也是从劳伦斯·奥立弗主演的电影中看到的。

这是可笑和悲惨的,可是谁又需要知道这些?在实际生活中总免不了有屈辱性和令人失望的事,她总是设法把它们尽快从自己头脑里驱赶出去。

那样的经历还少吗?在高中舞会上想在一大堆吵吵嚷嚷没人要的女生中脱颖而出,在与大学男同学的约会中,尽管心里很厌烦却又冒冒失失地表现得格外活泼,其实她不怎么喜欢他们,他们也不怎么喜欢她。还有去年,指导她写论文的导师有个外甥来访,她和那外甥一起外出,深夜在威利斯公园的草地上被他占了便宜——那也不能说是强奸,她自己也是下了决心的呀。

在回家的路口,他解释道,她不是适合他的那种女孩。她一棍子给打闷了,都没有想到要反驳说——当时她还没醒过味儿来呢——他也不是适合自己的男人。

她从未对一个特殊的、真正的男人有过什么幻想,更不要说是对她的任何一个老师了。在她看来,在真实的生活里,年龄比较大的男人好像都有点儿不太干净。

这个男人年纪有多大呢?他结婚至少已经有八年了——也许还得多上两三年。这么看,他总得有三十五六岁了。他头发黑黑卷卷的,两鬓稍稍有些花白,他前庭宽阔,皱纹不少,他双肩很结实,稍稍有些前伛。他身材几乎一点也不比她高。他双目隔得很开,深色的,眼神很热切,但同时也很警惕。他的下巴圆圆的,有个小凹坑,像是很好斗似的。

她告诉他自己做什么工作,学校的名称——托伦斯学校。(“你想不想打赌说那应该叫‘拖人死’学校?”)她告诉他自己并不是正式教师,但是校方能找到任何一个主修希腊语、拉丁语的人就已经谢天谢地了。现如今简直就没人愿意学这些老古董了。

“那你干吗学呢?”

“哦,仅仅是想显得与众不同罢了,我猜。”

接下去她告诉他的,她一直都知道,自己是绝对不应该告诉任何一个男人或是男孩子的,说了他们就会立刻对她不感兴趣了的。

“那是因为我喜欢。我就是喜欢和这门学问有关的一切。我真的喜欢。”

他们一起吃了晚餐,还一人喝了一杯酒,接下去他们上望车厢去,在那里,他们坐在灯光照射不到的地方。只有他们两人。这一次朱丽叶带上了她的套头运动衫。

“人家都以为到了晚上这里没什么可看的,”他说,“可是你瞧天上的星星,天气晴朗时你可以看得很清楚的。”

的确,夜空十分清明。没有月亮,至少是还未升起,星星或明或暗聚成团地辉耀着。就像每一个在船上生活与工作过的人一样,他对头顶上的那幅地图熟悉得很。而她呢,能认出来的只有那只大勺子

“这可以作为你的起点,”他说,“先看勺把对面的那两颗星。看到了吧?那是个指针。顺着它们的方向。往前一点。你就能找到北极星了。”如此等等。

他帮助她找到了猎户星座,那是北半球冬季最主要的星座。还有天狼星,那只大狗,在一年里的这个时节,那是整片北方天空里最最明亮的星座。

朱丽叶很高兴能有人指点她,但是轮到自己当老师时她也同样高兴。他知道星座的名字却不知道它们的来历。

她告诉他猎户俄里翁的眼睛是被俄诺皮翁弄瞎的,而他的眼睛又因为盯看阳光而得以复明。

“他被弄瞎,是因为他太俊美了,赫菲斯托斯前来搭救他。但他还是被阿尔忒弥斯杀死了,于是他变成了一个星座。这样的结果总发生在要紧人物遇上麻烦的时候,他们最后总是变成星星。卡西俄珀亚仙后座在哪里?”

他帮她找到那个不太清楚的W字。

“那应该意味着一个坐着的女子。”

“也是因为美丽才变成这样的。”她又说。

“红颜多薄命,对吧?”

“那当然。她嫁给了埃塞俄比亚的国王,是安德洛墨达的母亲。她夸耀自己的女儿有多么美丽,得到的惩罚是被流放到天上去。是不是也有一颗星叫安德洛墨达的?”

“那是一个星系。今天晚上你应该能够看到。那是用肉眼所能见到的最最遥远的东西了。”

即使是在引导着她,示知她该往天上哪个方向看,他也一点儿都没有碰触到她。自然是不应该的。他是结了婚的。

“安德洛墨达是什么人?”他问她。

“她给锁在一块大岩石上,可是珀耳修斯拯救了她。”

鲸鱼湾。

长长的一个码头,几艘大船,一个加油站,一家商店,商店的玻璃窗上有标志,说明这儿也是长途汽车站和邮局。

商店门前停着一辆汽车,窗子上贴着个体出租汽车的标志。她就站在从长途汽车上下来的那个地方。长途车开走了。出租汽车摁响喇叭。司机从车子里出来朝她这儿走来。

“你就一个人呀,”他说,“要去哪儿?”

她问有没有旅客可以借住的地方。显然,这儿旅馆是不会有的。

“我不知道今年有没有人出租房间。我可以到镇上去打听的。这儿就没有一个你认识的人吗?”

没有办法了,只好把埃里克的名字说出来了。

“哦,那就行了,”他松了一口气,“上车吧,咱们一眨眼就能把你送到那里去。不过太可惜了,你刚好错过了守夜。”

起初她还以为他说的是值夜班呢。或者是夜赛?她想到了垂钓比赛。

“伤心的时刻呀,”那司机说,现在他在驾驶盘前坐好了,“不过,她反正是再也不会好起来的了。”

原来说的是守夜。那位妻子。安。

“不要紧的,”他说,“我估计总会有人还没走的。当然葬仪你是错过了。那是在昨天。乱得一团糟。你是走不开身吧?”

朱丽叶说:“是的。”

“我不应该说成守夜的,对不对?守夜是下葬之前所做的事,对不对?下葬后的仪式该叫什么,我也弄不清。叫‘派对’也不大合适,是不是?我可以把车子开到你能看到摆花圈和丝带的地方去,好不好?”

离开公路,往内陆的方向开去,在一条高低不平的土路上走上四分之一英里之后,就来到“鲸鱼湾联合公墓”了。靠围栏很近的地方有一个土墩,上面放满了花。有枯萎了的真花,也有颜色艳丽的假花,还竖着一个小小的木十字架,上面写着名字和日期。卷成一团团的金光灿灿的丝带飞得墓园草地上到处都是。他让她瞧瞧昨天那么多车子轧出来的车辙和坑坑。

“有一半的人都从未见到过她。可是他们认得埃里克,所以他们一定要来。谁都认识埃里克。”

他们掉过头往回开,不过也不是直奔公路。她想告诉司机她改变主意了,不打算去看任何人了,就想待在商店里等着乘相反方向开来的长途汽车。她可以说自己的确是把日子记错了,现在错过了葬礼觉得很不好意思,所以干脆不想露面了。

可是她不知道该怎样启齿。而且司机不管怎么样,总是会把她的事情说出去的。

他们此刻走在狭窄的、弯弯曲曲的小路上,经过了一些房屋。每回经过一条通向房屋的车道而没有拐上去,她总有一种得到缓刑的感觉。

“嗨,事情也真是奇了怪了,”那司机说,现在车子拐上一条车道了,“所有的人都到哪里去了?我一小时前经过这里时还停了六七辆车的呢。连他的卡车也不在了。派对结束了。请原谅——我是不应该这么说的。”

“既然家里没人,”朱丽叶急切地说道,“我不如就回去吧。”

“嘿,人总是会有的,这你别担心。艾罗是在的。她的自行车就在那边呢。你见到过艾罗吗?你知道吧,管事儿的人是她。”他已经下了车去帮她开车门了。

朱丽叶刚离开汽车,就有一条大黄狗又是跳又是叫,一个女人从房子的门廊那里喝住了它。

“哦,继续撒你的野吧,帕特。”司机说,一边把车费放进口袋,迅速坐回到车子里。

“闭嘴。闭嘴,帕特。给我蹲下。它不会伤着你的,”那妇人喊道,“它只是条丁点大的小狗呢。”

帕特再小,朱丽叶心想,也不见得没气力把自己扑倒在地。可是此时又有条红棕色的小型犬过来参加这场骚乱。那个妇人走下台阶,一边喝道:“帕特。柯基。你们给我放规矩点儿!——如果你让它们觉得你怕它们,它们只会更凶狠地追赶你。”

她说出来的只会怎么听起来像是侧会。

“我没害怕。”朱丽叶说,但是当那条黄狗的鼻子粗暴地蹭她的手臂时,她还是免不了往回跳了一下。

“好了,停下。别叫了,你们俩,再叫我就要敲你们的脑袋了。你是把今天当作下葬的日子了吧?”

朱丽叶摇了摇头,仿佛是说她感到很抱歉。她作了自我介绍。

“唉,真是太糟糕了。我是艾罗。”她们握了握手。

艾罗是个高大、宽肩膀的女人,肉头很厚实,一点儿也不松弛,一头黄兮兮的白发松垂在肩头上。她的声音坚定,不容置疑,带点儿深沉的喉音。敢情是德语、荷兰语、斯堪的纳维亚语的音调吧。

“你还是在这儿厨房里坐吧。哪儿都乱得一团糟。我来给你煮点咖啡吧。”

厨房里很明亮。高高的斜屋顶上有一扇天窗。碟子、杯子、水壶堆得哪儿都是。帕特和柯基乖乖地跟着艾罗走进厨房,已经开始在狼吞虎咽她往地上的烤锅里放的一切食物了。

厨房上方,往上走两级宽阔的台阶,便是一个背阴的、洞窟似的起居室,大大的坐垫扔得满地都是。

艾罗从餐桌底下抽出一把椅子。“现在请坐下吧。坐在这儿喝点咖啡,吃点东西。”

“我不吃也没事儿的。”朱丽叶说。

“别呀。咖啡是我刚刚新煮的,反正我一边干活一边也是要喝的。剩下没吃完的食物也有的是。”

她放在朱丽叶面前的除了咖啡以外,还有一块馅饼——浅绿色的,上面盖着的一层蛋白酥皮都已经塌下去了。

“酸橙果冻,”她说,也没敢多夸奖,“没准吃起来味道还行。是不是里面还放了点儿大黄?”

朱丽叶说:“挺好吃的。”

“都乱成什么样儿了。守夜以后我打扫过,都弄整齐了。可接下来是葬礼。葬礼之后我又得重新再打扫一遍。”

她的声音里满含着一种真正的怨气。朱丽叶觉得自己不得不表个态,“我吃完点心可以来帮你一块儿干的。”

“不用。我觉得没有必要,”艾罗说,“这儿的一切我熟悉。”她走过来走过去,行动不算敏捷但是目的性很强,很有效率。(这样的女人是从来不会要你帮忙的。你有几分本事,她们看得很透。)她继续擦玻璃器皿、盆碟和刀刀叉叉,把已经擦干净的一一放回到碗柜和抽屉里去。接着又来收拾锅子和平底锅,包括从两条狗舌头底下抢回来的那只,把它们浸没在新泡出来的肥皂水里,然后又擦桌子和酒台,使劲儿拧绞洗碗布,仿佛它们是鸡的脖子似的。一面还抽空跟朱丽叶说上几句话。

“你是安的朋友吧?以前就认识的吗?”

“不是的。”

“是啊。我想你也不像。你太年轻了一些。那你为什么要来参加她的葬礼呢?”

“我不是的,”朱丽叶说,“我原先并不知道有这件事。我只不过是来看看熟人。”她试着让说话的口气听上去像是她完全是一时兴之所至,仿佛她朋友多的是,可以走到哪里想停就可以停下来拜访一个似的。

仿佛是有意不搭理这句话,艾罗存心闹别扭似的更用力地擦起茶壶来。她一连擦了好几个,把朱丽叶晾在了一边,然后才开口说话。

“那你是来看埃里克的。地址你找对了。埃里克是住在这儿。”

“你不住在这儿,是吧?”朱丽叶说,仿佛这样可以把话题转移开似的。

“是的。我不住这儿。我住在小山脚下,跟我——我丈夫一起。”丈夫这两个字从她嘴里念出来,是挟带着一种骄傲和谴责的分量的。

艾罗连问都没问,就给朱丽叶的杯子加满了咖啡,完了又给自己的也加满。她也给自己切了一块馅饼。底下是玫瑰色的,上面是一层奶油。

“大黄乳蛋糕。得赶紧吃掉否则要变味儿的。我其实吃不下,不过还是勉强吃了。你也来一块,怎么样?”

“不了。谢谢你。”

“好吧,埃里克出去了。他今天晚上是不会回来的。我想是不会的。他去克里斯塔那儿了。你知道克里斯塔吧?”

朱丽叶轻轻地摇了摇头。

“我们都住得很近,因此谁都清楚别人的事。我们都很熟。我不知道你住的那地方情形怎么样。是在温哥华吧?”(朱丽叶点了点头。)“在大城市里。情形就不一样了。因为埃里克心眼很好,那样地照顾他的妻子,所以别人也得帮助他,你懂吗?我就是帮助他的人里的一个。”

朱丽叶说了句很不聪明的话:“不过你不是拿工钱的吗?”

“自然,是付我工资的。但这不仅仅是份工作。另外,还有一些忙是只有女人才能帮的,他有这样的需要。你明白我的意思吧?不能是有丈夫的女人,我不相信这样做行得通,那不合适,会引起掐架的。最初埃里克有桑德拉,后来她搬走了,他又有了克里斯塔。有一个短时期内他同时有克里斯塔和桑德拉,不过她们是好朋友,所以没什么问题。可是桑德拉是有几个孩子的,她想搬到离更正规的学校近些的地方去。克里斯塔是个手艺人。她把海滩上捡来的木头刻成玩意儿。你们管那种木头叫什么来着?”

“海漂。”朱丽叶很不情愿地说。她被失望和羞辱都弄昏了头。

“对了,就是这么说的。她把东西拿到商店去,人家代她出售。挺大件的。动物呀鸟呀,不过不是现实的。是这么说的吧?”

“你的意思是‘非现实主义’的?”

“对了,对了。她从来没生过孩子,我想她不见得也打算搬家吧。这事埃里克没告诉过你?你还要添咖啡吗?壶里还有点儿。”

“不。不要了,谢谢。他没有跟我说过。”

“原来是这样。好,那么我现在告诉你了。如果你喝完了,杯子我可要收走洗了。”

她绕了几步路,用鞋子去捅了捅躺在冰箱另一边的黄狗。

“你得起来了。懒丫头。我们这就要回家了。”

接着又说道:“有一辆公共汽车开回温哥华的,八点十分穿过这镇子。”她说,一边背对房间,在水槽前忙个不休,“你可以跟我一块儿走,到时间我丈夫开车送你。你可以在我们那儿吃饭。我是骑自行车的,不过我可以慢慢骑,这样你就跟得上我了。路不算很远。”

未来的行动似乎都安排得毫无商量的余地了,朱丽叶不假思索地站起身,去找她的手包。接着她又坐下来了,不过是坐到了另一把椅子里。从这个新角度能看到厨房的另一面,似乎是因为这样,她才下了决心。

“我想我还是留下来吧。”她说。

“留在这里?”

“我没有多少行李。我可以走着去公共汽车站的。”

“你怎么认识路呢?有一英里路呢。”

“那也不算远。”朱丽叶不敢肯定自己能认识路,不过她想,反正朝山下走总不会有错吧。

“他不会回来的,你知道吧,”艾罗说,“今天晚上不会的。”

“那也没有什么关系。”

艾罗很明显地,也许还是很憎厌地耸了耸肩膀。

“快起来,帕特。”她的声音从她肩膀上传了过来,“柯基留在这儿。你要它在屋子里面还是屋子外面?”

“我想还是屋外吧。”

“那我就把它拴住,不让它跟着我。它大概是不愿跟陌生人待在一起的呢。”

朱丽叶什么也没说。

“我们出去,门就锁上了。你明白吧?因此如果你出去了还想回来,就必须把这个地方压下去。不过要是真要走了那就别摁。门拉上就是锁上了。你明白吗?”

“是的。”

“我们这儿一向是懒得锁的,不过眼下陌生人太多了。”

在他们看了一会儿星星之后,火车在温尼伯停留了片刻。他们下车在冷风里散步,寒风刺骨,他们连呼吸都很困难,更不用说开口交谈了。他们重新登上火车后就到酒吧间去坐下,他要了白兰地。

“可以让咱们暖暖身子,也能帮助你入睡嘛。”他说。

他是不打算睡的了。他要坐着直到在里贾纳下车,那总是快天亮的时候了。

他送她回她的车厢时,大多数的卧铺都已打开,墨绿色的帘子使得过道显得更加狭窄了。每节车厢都是有名称的,她那一节的名字是“米拉密琪”

“就是这儿了。”来到两节之间的地方,她用耳语说道。他的手已经为她推开门了。

“那么,就在这儿说再见吧。”他把手缩了回来,他们让身体平衡好以抵御车身的颠动,这样他才可以好好地与她吻别。吻完以后,他没有松开手,而是抱着她抚摸她的背,接着又吻遍了她的整张脸。

可是她挣脱开去,急切地说:“我可是个处女呢。”

“是的,是的。”他笑着说,吻了吻她的脖颈,接着便松开她,替她推开她身前的那扇门。他们顺着过道往前走,直到她找到自己的铺位。她在帘幕旁站直,转过身子,很希望他再一次吻她或是抚摩她,可是他却轻轻地溜开了,仿佛他们不过是偶然邂逅似的。

多么愚蠢,多么不得体啊。自然,是害怕他那只抚摩的手再往下伸就会触碰到那个扣结,那是她系月经带用的。如果她是那种用月经棉栓的女孩,那就绝对不会有这样的担心了。

干吗要说处女什么的呢?她岂不是曾经费了那么大的麻烦,那么自我羞辱地上威利斯公园去,就是为了这样的状态不至于成为对自己的一种拘束吗?她必定是一直在想,自己该怎么跟他说——她是绝对不会对他说自己正来月经的——倘若他希望有进一步行动的话。他怎么可能会有这样的打算呢,说真格的?怎么干呢?在什么地方呢?在她的铺位上吗?那里空间这么狭小,周围别的旅客没准还都醒着。站着吗?在车厢之间那么丁点儿大的地方,贴着一扇门前后扭动?在任何时候都可能有人走过来开门的情况下?

如今呢,他就可以跟别人说,自己曾如何一整个晚上听这个傻女孩炫耀一肚子古希腊神话的学问,可是到最后——当他终于吻别她,跟她道晚安,以便摆脱她时——她却尖声大叫起来,说自己是个处女。

他看起来不像是个会这样做、这样说的人,可是她止不住要往那方面想。

直到深夜她都非常清醒地躺着,可是当火车在里贾纳停下时,她却睡着了。

只剩下她一个人了,现在她可以细细察看这个家了。可是她并没有这样做。至少有二十分钟,她都未能摆脱掉艾罗的影子。倒不是说她害怕艾罗会重新回来检查她的行为,或是说忘了什么东西回来取。艾罗可不是那种丢三落四的人,即便是在辛辛苦苦忙碌了一整天之后。而且倘若她认为朱丽叶会偷东西,她早就干脆一脚把朱丽叶踢出大门的。

不过,她倒是那种喜欢霸占空间的人,特别是厨房的空间。朱丽叶目光所及之处都能发现艾罗专政的痕迹,从窗台上置放的盆栽(是药草吧?)直到砧板以及闪闪发光的地板革。

她好不容易才将艾罗驱赶开去,还不是赶出房间,而仅仅也许是赶到了老式冰箱的阴影背后,此时,她又敌意地想起了克里斯塔。埃里克有女人。他自然是有的。朱丽叶眼前出现了一个更年轻、更有诱惑力的艾罗。宽阔的臀部,瓷实的臂膀,长长的头发——全都是金色的没有一丝白发——乳房毫不掩饰地在一件松垂的衬衫底下颠动。同样地咄咄逼人——在克里斯塔那里,则是性的方面——没一点点优雅的风度。用的同样是那种行事方式:想好了一句刻薄伤人的话然后得意扬扬地朝你扔来。

另外的两个女人来到了她的头脑里。布里塞伊斯和克律塞伊斯。阿喀琉斯和阿伽门农的玩伴。两个人都被描写为“有着可爱的面颊”。当教授念到那个词儿时(她一下子记不起那个希腊词儿了),他的前额变得红红亮亮的,而且像是正在把咯咯一笑强压下去。在那一刻,朱丽叶挺瞧不起这个教授。

那么,如果发现克里斯塔是一个更粗俗、更北方气质版的布里塞伊斯(克律塞伊斯),朱丽叶是不是也会同样地开始蔑视埃里克呢?

不过,倘若她走去公路那边,搭上了长途汽车,她又怎么能知道呢?

真的,她根本就没想搭乘那辆长途汽车。看来确实是这样的。没有了艾罗的阻梗,她领悟起自己的意图来容易得多了。她终于站起身又煮了些咖啡,然后倒进一只瓷缸,而不是艾罗收掉的那种小杯子。

她太紧张了以至于都没感觉出自己腹中的饥饿,可是她检查了酒台上的那些瓶子,那必定是客人为守夜而带来的。樱桃白兰地、荷兰梨子烈酒、“添万利”、味美思。瓶子都打开了,但是里面的东西看来不怎么受人欢迎。而正正经经的酒水却只剩下了空瓶子,被艾罗排列在门边,那是杜松子酒、威士忌、啤酒和葡萄酒。

她往她的咖啡杯里倒进去些“添万利”,把饮料瓶子也带着走上台阶,进入了挺大的起居室。

这是一年里白昼最长的日子。可是周围的树木,毛茸茸的大常青树和红枝干的野草莓树,却遮挡住了落日的余晖。天窗使厨房里很明亮,可是起居室里的那些窗子却仅仅是墙上的几条长裂缝,在这里,黑暗已经开始在越聚越浓了。地板还没有完全铺好,一些陈旧的破地毯铺盖在一块一块的胶合板上,这个房间的装饰也很古怪,不成格局。大多数的垫子都胡乱地扔在四处的地上,两只跪垫,面子倒是真皮的,却不知怎么给划破了。有一把大大的皮椅子,是可以往后仰靠还附有脚垫的那种。一张长沙发,上面铺着条真正的却已经破破烂烂的百衲被,一台老式的电视机,一只用砖头木板搭起来的书架——上面没有书,只有几摞过期的《国家地理》,还有些销售广告和《大众机械学》。

艾罗显然还没顾得上打扫这个房间。在烟灰缸倾翻过的地方,地毯上有一摊摊灰迹。到处都可见到面包、点心的碎屑。朱丽叶寻思,她是不是该找个吸尘器出来——不知这儿有没有,可是又想到,即使能找到也很可能遇到什么麻烦——比方说薄薄的地毯没准会卷成一团被吸进机器里去。因此她仅仅是坐在皮圈椅里,在杯子里的咖啡少下去的时候再兑上些“添万利”。

海边的这个地方没有什么让她特别喜欢的。树太大,而且簇拥在一起,没有一点自己的个性——它们胡乱凑到一起就成了一片森林。山岭则过于巍峨都不像是真的,浮在乔治亚海峡水面上的那些岛屿又都硬装出一副风光宜人的架势,假模假样的。就拿这座房子来说吧,大而无当,斜天花板太多,连木工活儿也没完成,显得光赤赤且挺自以为是的。

那条狗时不时吠上一阵,倒不很气急败坏。也许是想进屋与人为伴。可是朱丽叶从未养过狗——对于她,狗与其说是伴侣还不如说是目击的证人,只会使她感到不自在。

没准那条狗之所以吠叫,是因为它察觉到了一匹鹿,或者是一只熊、一头美洲狮。温哥华的报纸上就刊载过消息,说是有一头美洲狮咬死了一个小孩,她想就是在这儿的海边。

出了户外,就得与怀有敌意、会袭击人的动物为伍,有谁愿意住在这样的地方呢?

Kallipareos,可爱脸颊的。她一下子想起这个希腊词儿来了。这个在荷马作品中闪光的词语居然被她钩索出来了。有了这个词的带引,她突然把学过的希腊语全都记起来了,这一切似乎都在密室里封闭了近六个月。由于她现在不教希腊语,她把它撂生了。

事情总是这样的。你把某件东西搁下了一阵子,有时候你到壁柜里去找别的什么东西然后你记起来了,于是你想,快要用得上了。于是它成了就在那里、就在壁柜里的一样东西,别的东西挤进来堆在它的前面、上面,最后你根本都不去想它了。

这东西是你的光辉宝藏。你却不去想它。一时之间你都不会认识到这是你的损失,如今,它已成为你几乎记不起来的东西了。

事情往往就是这样。

即使你并没有将它束之高阁,即使你每天都靠它维持生活,那又怎样呢?朱丽叶想到学校里那些年纪大一些的老师,他们大多对于自己所教的科目也并无多大的感情。就拿朱安尼塔来说,她选择了西班牙语是因为与她的名字有关 (其实她的祖籍是爱尔兰),她想把这种语言学好,以便在旅行时派上用场。你不能说西班牙语是她的宝藏。

很少人,非常非常少人,才拥有宝藏,如果你真的拥有,那你就千万不要松手。你必须别让自己路遇拦劫,从自己身边把它丢失了。

“添万利”和咖啡掺在一起还是起了些作用的。它使她有点心不在焉,但还是精力旺盛。它使她想到,说到底,埃里克还不是那么重要的。他是个自己可以与之调调情的人。对了,“调情”这个词儿挺合适。就跟阿佛洛狄忒对安喀塞斯 那样。然后,在某一天的早晨,她会一走了之的。

她站起来,找到了厕所,用完了又回来,在长沙发上躺下,拉过条被子盖住自己——她太困了,也顾不上被子上有柯基的毛了,也许那是柯基的气味吧。

等她醒来,已经是明亮的早晨了,虽然从厨房的钟上看还只是六点二十分。

她觉得头痛。浴室里有一瓶阿司匹林——她吞下去两片,洗了洗脸,梳了梳头发,从自己的手袋里取出牙刷,刷了刷牙。接下去她新煮了一壶咖啡,吃了一片家制的面包,也懒得去加热并抹上黄油了。她坐在厨房的桌子旁边。阳光从树丛间透过来,在草莓树光滑的树干上泼溅下铜色的光点。柯基开始大叫起来了,叫了挺长一段时间,直到卡车开进院子它才安静下来。

朱丽叶听到卡车车门砰地关上,又听见他跟狗说话的声音,恐惧传遍了她的全身。她想躲到什么地方去(她后来说,我可能会钻到桌子底下去的,不过当然,她并没有真的打算做出这样可笑的事情来)。这真的很像学校里宣布谁得奖之前的那一刻。而且比这更糟,因为她根本没有得奖的希望。也因为在她的一生中是再也不会面临如此严重的时刻了。

门推开时,她都不敢把头抬起来。她双手在膝前扭绞在一起,握得紧紧的。

“你来了呀。”他说。他得意扬扬,十分高兴地笑着,仿佛是目击了一幅极其鲁莽大胆的绝代奇观。当他张开双臂时仿佛有一股风吹进了这个房间,使得她抬起了眼睛。

六个月前,她根本不知道世界上有这么一个男人。六个月之前,那个死于火车轮下的人仍然活着,也许正在收拾行李准备出门旅行呢。

“你来了呀。”

她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他是要她的。她站起来,全身发麻,见到他比自己记忆中的那个人老了一些,胖了一些,动作也更加粗鲁了。他逼近她,她觉得自己通体从上到下都给抚触搜索遍了,只感到全身沉浸在轻松当中,都快乐得不知怎么才好了。这是多么令人惊异呀。但又跟失望气馁的感觉是何等相似呀。

后来才知道埃里克并没有像他装出来的那样感到意外。艾罗昨天晚上就给他打了电话,警告他来了个陌生的姑娘,名叫朱丽叶,并且建议他去核查一下那女孩上了长途车没有。他当时想,她这样做也是有道理的——和命运搏一搏嘛,不是吗,试一试自己的命运嘛——可是当艾罗再次来电告诉他那小骚货并没有走,他因为自己竟然很高兴而吃了一惊。不过他并没有立即回来,他也没有告诉克里斯塔,虽然他知道,非常快,自己就必须告诉她了。

这一切朱丽叶都是在随后的几个星期、几个月里一点儿一点儿得知的。有些情况她是偶然发现的,有些则是在她层层紧逼的追问之下才获悉的。

至于她自己这方面(关于已非童贞)状态的暴露,倒没被看作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

克里斯塔也跟艾罗绝无相似之处。她没有宽大的臀部与金色的头发。她是个深色头发、身材纤细的姑娘,很风趣但有时也会有些闷闷不乐,在往后的岁月里,她将成为朱丽叶的心腹之交与主要的依靠——虽然她永远也没有完全抛弃那种隐隐嘲笑朱丽叶的习惯,那无非是一个潜藏的竞争对手心中惯常会兴起的醋波微澜的一种反映。 UeZ1fXW1I8q/tbwfJIrKasGDZlwrdBfVMbBpamomGvNtORZ7SKHJnxg4TWv2sWt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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