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法国电影《将来的事》,赫然意识到,伊莎贝尔·于佩尔已经六十多岁了,在我的心里,她一直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这印象停留在我第一次看她的电影——《钢琴教师》的时候。后来几乎就没有在脑海里更新过她的年龄,可能是太爱她的缘故,我对她总有一种孩子般的依恋情感,觉得自己爱的女神永远不会老,不会离开。
电影的镜头给人一定的错觉也是一个原因。在看《我的小公主》时,她扮演的妈妈虽然人到中年,穿着廉价,事业不如意,在贫困线上苦苦挣扎,屡屡被男人抛弃,但是于佩尔凭借那独一无二的魅力,依然赋予了这个角色一种残破之美。
让人不由得赞叹,毕竟是于佩尔啊。
这部《将来的事》里,导演的手法比较朴实直白,给了很多大全景,她在电影中扮演的娜塔莉,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当我看到她走向远方的身姿,才第一次意识到她真正的年龄,其实已经六十多了。
娜塔丽是一个大学的哲学教授,每天过着平静的日子,做学问、出书、教课。她的丈夫也是个知识分子,他们共同养育了两个孩子,有和自己感情非常好的学生,男孩和女孩都有。她最喜欢的那个男孩也非常崇拜她,她帮他出书,请他到家里做客,有点亦师亦友的小暧昧,都是影影绰绰的,是生活里无伤大雅的小趣味而已。
直到她的丈夫跟她提出离婚,说自己爱上了别人,她的生活才发生了巨变。也没吵,也没闹,几十年的婚姻,离了也就离了。这就是法国电影,对于生活里这些大开大合的事件,处理得反倒都很淡然,仿佛也没什么可说的样子。她唯一的抱怨,是丈夫拿走了她的哲学书。
离婚不久后,出版社告诉她,她的书不再继续出版了,这个事好像也没什么可说的。开始的时候,她甚至觉得松了一口气。
她一如往常地生活,偶尔默默落泪,唯一一次哭得比较凶,是她应自己最爱的学生的邀请,去男孩乡下的家里做客。除了她以外,其他的客人都是年轻人,学生和自己的女朋友一起接待了她。倒也不能说谁怠慢了她,但是也没有想象的那样受到更多的礼遇,甚至有点微妙的冷漠和残酷,是年轻男子那种心知肚明,却让你挑不出什么理来的很暧昧的冷漠和残酷。
只有这一次,她一个人躲在房间里哭了起来。
当初和男孩之间也没什么实质性的关系,顶多是男生问过她“你介意比你小的男人吗”这类的话,现在她当然更不能说什么了,哭过就哭过了,第二天,她礼貌地告辞离开。
没有奇迹发生,没有狗血的爱情故事,生活一次一次让人失望,将来怎么办?好像一直到电影的最后,也没有答案。
如果倒退到20岁,我是不会喜欢这部电影的。年轻时,总觉得一个女人无论什么时候失了婚,都是一种失败。哪儿跌倒的,哪儿爬起来,女主角当然会找个比前夫更年轻、更帅、更有钱的丈夫,还把自己当心肝宝贝似的爱自己,要么就是帅帅的学生疯狂爱上了自己,不顾一切地要和她在一起。年轻时我感觉故事就得这么写,电影就得这么拍才对。
因为生活也一定是这样继续,既然这女人足够好,一定会找到第二春的,千万不能放弃希望。
“我还有哲学,还有很多书要看。”如果当年的我听到一个年长的女人说出的这种话,会觉得太失望,这只是强颜欢笑的掩饰,简直就是女人的一种自暴自弃。
后来,我看了张艾嘉拍的《20 30 40》,张艾嘉在电影里演了一个四十多岁离婚的女人。她离婚时是傲然的——没关系,反正原来的那个也没什么好,彼此也看腻了,过够了,我会再找一个更好的。
等离婚了,才发现现实对女人的残酷。她好不容易遇到了梁家辉扮演的心仪的单身男子,风度翩翩,温和儒雅,正和比自己小很多的女友闹分手,于是她乘虚而入,使出浑身解数,祭出成熟女子的拿捏尺度。怎奈人家的小女朋友勾勾手指,她还是被男人放弃的那一个。
这样怎么行?这样不够励志,怎么结束?到了电影的最后,我还在等着这个四十多岁的女人有新的邂逅,遇到什么人,仿佛上天在她人生中射进来的一道光。
没想到,她遇到的是台湾9·21大地震,她在镜子前举着一把剃刀准备刮腋毛,周遭的世界剧烈地摇晃起来,她站着没动,也没跑,她举着剃刀对着镜子说:
我是一个被抛弃的女人。
她说了好几遍,最后是大声喊出来的,直到大地停止震动,她才继续刮腋毛。
这是这么多年来,始终留在我心底里,最让我感到震撼的一幕。当时只是莫名地觉得张艾嘉这个女人,实在是太酷了。直到后来我读到王小波的一句话:
狠狠心,走上前去,迎接命运的摧残。
这一幕,是我内心的一个顿悟点。在这之前,听多了咸鱼翻身的励志故事,总有一种错觉,不管男咸鱼、女咸鱼,都会翻身的,想发财的会发财,想成功的会成功,想家庭婚姻幸福的就会幸福。所有的事都会好起来的,不知道我们为什么会相信,但曾经我们就是无条件地相信。
在这部电影之后,我才明白,那并不是真实的生活。更多的人,就这样度过了自己的一生,咸鱼翻身,只是个小概率的事件。
日子过着过着,就过了30岁,到了40岁,常常不甘心,觉得不可能。在《少年时代》里,妈妈结婚,离婚,带着两个孩子又结婚,又离婚,直到把小儿子也送进大学,她把从前和两个孩子一起住的大房子退掉,自己搬进一间小公寓,坐在新家里,她突然哭起来。
“就这样了吗?这就是全部了吗?”女人问。
她的儿子扎手扎脚地看着自己的妈妈,什么也没说。男孩只有18岁,生活对于他,刚刚展开,他有无数的希望,完全不知道眼前这个中年女人在哭的到底是什么。
只有成年人,才知道这一句话里包含着多少人生况味吧。
年轻时,人人都想活得惊艳,赢得漂亮。直到有一天,当我们品过世间冷暖,看过悲欢聚散,才知道,如果一个人能够老得体面,死得体面,已可以封神。
在《将来的事》里,有一个长镜头,于佩尔拿着她的哲学书,穿着朴素的花裙子和帆布鞋,扎着马尾,走在清晨林间的阳光里。导演米娅·汉森-洛夫是一个生于1981年的姑娘,她用自己的镜头,一直追随着于佩尔向远处走去。那一刻,看着她的背影,我突然热泪盈眶,她的步子迈得大大的,甩着手,就那样毫不犹豫地向前走着,不知道她想去哪里。她的身体从未显得如此瘦小,即使是背影,看上去也已经不再年轻,她的脊梁同样已经不像从前那般挺直。
但是,她永远是我的女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