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看《钢琴教师》之前,有朋友说这是一部比较病态的电影。在我理解,通常能用“病态”这个词来评价的电影一般只有两种,一是导演自己本身有些病态,所以整个电影本身也呈现出一种病态来。电影中的每个人、每束光、每个镜头的角度,甚至每一粒尘埃都带着一种疯狂或者阴郁的气息,逼得人透不过气来。而另一种则是导演以正常人的目光来讲述和诠释一个极端的故事,把它放在阳光下,日常生活中。在正常的人群里,走着一个不正常的人,让观众们看着他的沉沦与挣扎,看着他无法自拔、无法自救、无能为力地徘徊在这个所谓正常的世界之外。
对于这两种“病态”,我一直以为后一种电影是更残忍的,而《钢琴教师》则属于这更残酷的一种。
爱莉嘉是一个受人尊重的钢琴女教师,她40岁了还一直和母亲住在一起,过着清教徒一般的生活,她既没有结过婚,也没有男朋友,甚至连个情人都没有。她是一个出色的钢琴演奏家,也是一个优秀的钢琴教师。然而这一切都掩饰不了她那正在老去的面容,也满足不了她在黑夜里孤独无助地燃烧着的欲望。她禁锢自己的灵魂,她的母亲既是和她相依为命的人,又是她灵魂监狱的看守。
她因此憎恨她的母亲,却又离不开现有的生活。每次和母亲争吵、每一种过分的压抑总会让她寻找到一些发泄的方式。她到露天的电影院去偷窥,蹲在情侣的车下撒尿,她一个人去看色情电影,回家后用刀片来残害自己的性器官。她在做这所有的事情时都面无表情,看不出痛,也似乎没有快乐,我看着她冲干净浴缸里顺着她大腿流下来的血,灯光下,那浴缸是白色的,鲜血很红。
没有人知道她的秘密,因为她走在人群中是那么正常。她和谁都不亲密,对谁都保持着警惕。虽然她的步伐显得有些老态,她的背有点驼,“这只是一个老处女而已”,人们顶多会充满好奇或者同情地这样猜测一下,而她则用平静的表情和冷酷的眼神来对付这一切。
她看到学生流连在色情杂志架前就表现得很愤怒。或许她真的愤怒,但却是为自己没有得到正常人的生活而愤怒,那被逮到的男孩在她的面前害怕得几乎要死去。她却借此找到了一种平衡。她依靠这种平衡在日常的有尊严的生活与私下的病态的生活中不露声色地游荡着。正常的爱莉嘉和变态的爱莉嘉都是她,但是她自信能控制住这一切,她的控制力让她觉得自己很安全。
18岁的华德打破了这个平衡,这是个阳光般灿烂的年轻人,有美妙的肉体和迷人的笑容,朝气蓬勃又充满力量。他听出了她内心澎湃的欲望,于是便对她展开追求。接下来的事情是每个观众都能想象得到的,这个40岁的女人自然而然地坠入了爱河。
然而横在他们之间的问题却不是社会舆论,而是爱莉嘉自己。她虽然已经深深地陷入了情欲中不能自拔,但她自认为清醒的头脑却依然不肯放弃控制的权力,她挑逗华德,却不肯满足他。她自己心中充满了对性爱的变态幻想,但当她面对一个真正的男人的时候,却又觉得他们是那么的肮脏而令人无法接受。
华德简直被这个女人给弄蒙了,他其实只是一个正常而普通的男人,有着正常而普通的情欲。如果说在学校的厕所里,第一次感觉到爱莉嘉有些病态时他还能保持镇定的话,那么当他读到爱莉嘉给他写的那封建议他对自己实施性虐待的信时,他被这女人脑子里的古怪想法弄得不知所措了。他是因为觉得她美好高贵才追求她的。他想和她上床,却完全没有想到她优雅端庄的外表下,竟然是个疯子。
虽然他不断地说自己是真的爱爱莉嘉,但是面对真实的疯狂的爱莉嘉,他却只好无能为力地落荒而逃,他开始觉得爱莉嘉是一个丑陋的、恶心的老女人了。爱情在这个时候脆弱得不堪一击。爱莉嘉以为他爱她,才向他坦白了自己的秘密,现在却遭到了拒绝和嘲笑,她的整个世界在一瞬间失去了平衡。
她于是干脆不要这平衡了,反正要也要不得。牢笼一旦被打破,那只欲望的怪兽就再也关不住了,横冲直撞地跑了出来,把她的世界搅到更癫狂。她于是去找华德,诱惑他,躺在地上企求他的爱,承认自己已经投降,只求华德能好好干她一场。
然而她的身体比她的心更固执,面对着一个现实中有血有肉的男人,她根本就是一个性无能和爱无能。她渴望过和男人肉体交融,但她对男人的抗拒已经成了一种本能的反应。这是她所没有想到的,现实的一切和她看到的那些春宫电影不同,和她的幻想也不同。当真正的男人的胴体展现在她的面前时,她竟然呕吐了。
华德却被这一切彻底激怒了。她在水池边呕吐的样子使他觉得受到了莫大的侮辱,他在她心目中是脏的,无论她怎样卑躬屈膝地企求,也无论他怎样在她面前保持尊严。在这场由她来操纵和控制的关系中,他始终是她病态幻想中的一个棋子,而从来不是一个真正的人。
于是他终于在一个深夜闯入她的家中强奸了她,开始时,她穿着白色带红点的家居睡衣站在走廊里看着他,神态平静得一如往常。“这就是你想要的吗?”他开始狠狠地打她,然后问她,他终于照她的信里那样做了,她立刻被打倒在地爬不起来,鲜血从鼻子里流了出来,很快染红了那件白色的睡衣。“不要打脸和手。”她说。曾经高昂着的头颅此刻却再也抬不起来。
这一刻她倒真的像一个正常的女人了,一个被侮辱的和被损害时的正常的女人,一个无助地蜷缩在房间的一角对自己的命运无能为力的女人。这曾经是她幻想了无数次的和他做爱的方式,被他强暴、虐待,她以为那会带来快感,然而当这一切真正来临的时候,她才知道那是怎样一种丧失尊严的感觉,遍体鳞伤,毫无快感。
“你不能对一个男人这样,”强奸她的男人一边解开裤带一边告诉她,“你不能这样引诱一个男人然后又对他不管不问。”她躺在地上,即便他一次次侵犯她的身体,也像一具尸体一样没有说出半个字。她曾经对男人的病态的幻想,她躲在里面借以为生的、病态的幻想,现在都被眼前这个男人拖到现实中来了。
这是一个充满羞辱、令人崩溃和疯狂的世界,一个无法让人活得有尊严的世界。她再也无法寻回从前的平衡,那个高贵的爱莉嘉已经被毁灭了,只剩下那个变态的下贱的爱莉嘉任人凌辱。
她于是恨他入骨,干脆藏了刀子准备在演奏会的时候向他寻仇。她的脸上依然是那副平静漠然的表情,但我们都可以看到她那颗被愤怒燃烧着的心。她等着他,一直等到大厅空无一人,他才随着家里的人一起赶来,看到她还若无其事地向她问候,然后裹挟在人们中离开了。那一刻她知道,他才是最终的胜利者。
她从来没有学会过如何尖叫,即使在人生最压抑的时候也叫不出,哭不出。于是她只有掏出那把藏好的水果刀往自己的左肩狠狠地刺上一下。这是我们最后一次在这个电影中看到鲜血,这一次,它慢慢地从她的丝绸衬衣上渗透出来,像点缀在她肩头的一朵小红花。这样的一个弱女子,病态也是病态的软弱而已。除了能损害自己,她还能损害谁呢。除了默默地穿过人群,走回家去,明天继续在这个正常世界里偷偷地病态地生活下去,直至死亡将她带走,她找不到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