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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最好不相知,如此便可不相思

谁也想不到,那天的聚会是以静静的哀思结束的。

“他去槐荫区,说要拍槐花的照片,回北京的时候遇到了车祸。”

“没有外伤,干干净净的,大概是伤到脑子了。”

“死去的时候身边没有亲人和朋友,他只是孤单的一个人。”

“很安静,就像睡着了一样。”

“司机说,他闭上眼睛前是说了些什么的,但是他们都没听清……”

焦磊缓缓地讲述着孟帆生命的最后一刻,温静不知不觉地流下了眼泪,她仿佛看见了槐花纷繁的重影中,那个静谧少年淡入花香的残像。

亡者远去的身影使人世间所有扰乱的情丝都平静了下来,初恋也好,杜晓风也好,仿佛一下子失去了惆怅的味道。温静只是仔细地回想着孟帆的样子,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记忆中的这个人总是模模糊糊的。

苏苏抽泣的声音惹得人一阵心酸,温静握住了她的手,苏苏的掌心一片冰凉,有一点阴湿的汗,就像刚在冷水里泡过。

“苏媛,你去送送孟帆吧。”焦磊郑重地说,“他下周末火化。”

苏苏使劲点点头,眼泪晃落在了温静的手背上,这一滴泪是那一天里温静唯一感到热的东西。

孟帆的葬礼很简单,也许是太年轻了,没有那么多的人生可追溯。去的人也不多,温静看了看,大概只有他们几个和大学的一些同学,同事中来了像是领导的人,站在旁边一副快睡着了的样子。

虽然同学聚会那天说好了都要来参加葬礼,但是真正来的也没几个人。孟帆是转校生,人又格外安静,所以在班里没什么特别要好的朋友,大概能记住他的只有苏苏和偷偷喜欢过他的女生。

整个追悼室显得很空旷,白色的花圈都是重复利用的产品,每次只用更换挽联就好了。陪着孟帆父母站在一起的是一个和他们年纪相仿的女孩子,每个遗体告别的人走过,她都跟着鞠躬回礼。焦磊悄声说她是孟帆的女朋友,叫晓兰,两个人好像已经谈婚论嫁了。

躺在花丛中的孟帆有着一种独特的美感,这么形容一个去世的人有些不妥当,但是温静在看见他的刹那就是这么想的。就像焦磊说的一样,即使死于车祸,孟帆仍然干净清新,在光线的照射下甚至笼着一层透明感。也许整理遗容的人也分外可惜这么漂亮的少年早夭,所以在最后一程替他梳理得格外安详,从温静这个角度看,他的嘴角仿佛还带着微笑。

看到可能是幻觉中的微笑,温静才真切地记起了孟帆的模样。面对已经没有生气的面孔才回忆起他生前的容貌,终归是件很抱歉的事,温静轻轻鞠了一躬,把白菊放在了他旁边,而苏苏则又哭了好一阵。

从追悼室出来,灿烂的阳光晃得人几乎睁不开眼。温静陪着憔悴的苏苏坐在一旁,焦磊和几个男生商量着要去哪里吃午饭,有的说川菜,有的说粤菜,好像又是一次聚会。

逝去的人逝去了,活着的人还要继续活着,或真切或模糊的记忆最终都要一炬成灰,人生不过如此,温静突然觉得自己和杜晓风较真过往没什么意思。

“请问……”

温静被打断了思绪,晓兰站在她们身后,微微弯着腰说话,“你们是孟帆的高中同学吧?”

温静忙站起来说:“是的,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晓兰摇摇头说:“没有了,谢谢你们今天能来送他。”

说着她的眼圈又红了。

“我们应该的,请节哀。”温静说。

晓兰擦了擦眼睛说:“虽然现在问这个不太合适,但是我还是想知道,有件事他一直没准确地告诉我,嗯……以后也不会告诉我了,可我真的很想知道……”

温静认真地听她说着,晓兰有点紧张,但是能看出来是下定了决心的。

“他初恋的女孩是谁?你们……谁是他那时喜欢的那个人?”

温静愣住了,晓兰抬起头,眼睛里没有一丝嫉妒的神色,就像一个等待谜底的孩子,虔诚地看着她。

“这个……”温静看了苏苏一眼,苏苏垂着眼睛没什么表示,温静想她应该也没什么不乐意的,就指了指苏苏说,“那时孟帆喜欢的是她。”

苏苏向晓兰点点头,晓兰释然地笑了,说:“你能来他一定很高兴。”

苏苏没想到她会这么说,有点尴尬地解释:“我和他没什么的……”

“他很喜欢你。”晓兰抿着嘴淡淡地笑了笑,“我们刚开始好的时候,他就跟我说过了,让我允许他在心里留一块地方放着你,我那时还吃醋了呢!”

苏苏红着脸,眼角微微湿润了。

“你们那时候很好吗?”晓兰问。

“没有的。”苏苏说,“他没跟我说过他喜欢我,都是同学间说的。”

“原来是单恋呀!活该!”晓兰松了口气似的,笑了笑说:“他是胆小鬼,到死都没跟你说出口。如果不是我说,他的初恋就彻底泡汤了。这个笨蛋真应该好好谢谢我!对吧?”

苏苏颤抖着点了点头,哽咽地说:“谢谢!”

“可是如果他还活着,我是不可能这么若无其事跟你说话的……”

晓兰捂住脸哭了,站在温静和苏苏中间的她显得格外孤单,苏苏上前一步,轻轻抱住了她。初春的风还带着一点寒,绕过她们,轻轻吹拂起了白色的纸花。

温静愣愣地看着,她被孟帆感动了,因而心里更加难受,为什么他能把初恋记到生命最后,而她的初恋在活着的时候就丢了呢?

孟帆去世后,他生前最后一篇稿件被刊登了出来。

温静是在地铁旁的报刊亭买到那本杂志的,那天她本来想买《时尚芭莎》,翻钱包时掉了钱,她弯腰去捡,正巧看见了堆在角落里的《夏旅》。这显然是小众的杂志,靠着广告存活,实际上并没什么人看,第一本上面还有个清楚的高跟鞋脚印。

恍惚记得孟帆任职的杂志就是叫《夏旅》,温静拿起一本,掸了掸上面的土,翻了开来。

于是她看见了孟帆拍下的槐花照片,还有他的那篇文字,《又到槐花飘香时》:

几乎每一所学校里,都会有一棵槐树,而每一棵槐树下面,都会有很多被遗忘在似水流年中的故事。

第一次见到她,就是在槐花飘香的时候。

我是转校生,那天是到学校和老师见面,准备第二天正式上课。她正好放学,走过我身边时很自然地笑着跟我说:“拜拜!”

我认识她吗?

因为太认真地在想这个问题,我甚至忘了回复她一句“拜拜”。她背着书包,一边和同伴说着话,一边又回头冲我笑了笑。当我终于确定,我并不认识她的时候,她已经跑下楼梯了。

我们的开头并不美好,还不认识,就先宣告了“再见”,现在想想多少有点不吉利。

然而在那时,我却感觉很温暖,在陌生的校园里,有了向我微笑的一个女孩。

有人会因为一句再见而喜欢上别人吗?

我相信一定有的,年少时我们有足够多的理由去认认真真地喜欢另一个人,而长大后我们有同样多的理由去认认真真地辜负另一个人。所以最初的那些稚嫩感情,偏偏会记住一生。或许真的是,好年月,旧时光。

我就这样一直羞怯地、默默地喜欢着她。

每学期都仔细地抄下课表,计算音乐课和实验课上与她的距离;骑车上学时故意早转一个路口,期待在她家的那条路上能看到她的身影;不自觉地哼唱出她喜欢的歌;从来不和她聊天,但是却清楚地记得她哪天剪了刘海,哪天包了新的书皮……

以这种不为人知的方式喜欢着她,因为她喜欢着别人。

毕业那天我坐在槐树下想,要不要告诉她,我的初恋。

我坐了很久,肩膀上落满了槐花。

我最终没有说。

如今时间已经把我们分开了,总有一天她会忘了我,也许现在就记不清楚了。没关系,我偷偷享受了独一无二的初恋,连她都不知道,在被遗忘的时光中,在她记忆的阴影里,有一个人一直在惦记着她的幸福。

这是我最甜美的秘密。

照片中的槐花,在我按下快门的时候飘落了。而我心里的槐花,就在那里静静绽放着。

哦,对了。

我和她说过的最后一句话是:“拜拜!”

温静看完最后一个字的时候,从树上飘落了一片槐花的花瓣。花瓣就落在孟帆的落款旁边,在他的名字上,还有一个黑框。

这个带黑框的名字明明标示着死亡的阴郁,而温静却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温馨。她仿佛能闻到学校那棵老槐树下阵阵的槐花香气,在明亮的教室里,孟帆一脸宁静地坐着,他望向窗外,手里的圆珠笔转了个圈。窗户的玻璃上,映出了苏苏和温静年轻的笑脸。

温静合上杂志,拿起手机拨通了苏苏的电话。

“你还记得和孟帆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吗?”

“hi或者bye?”苏苏沉吟了下说,“怎么了?我记不清了。”

“是bye。”温静笑着说,“去买《夏旅》吧,不看会后悔的!”

那天晚上,苏苏带着杂志住在了温静家。两人挤在温静的床上,只开一盏台灯,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天。她们从高中起就经常这样凑在一起,那时聊得最多的是杜晓风和足球小将,渐渐也聊到了升学、就业、薪水、跳槽、结婚、第三者……随着慢慢长大,话题越来越成熟,也越来越无奈。然而在说起孟帆的这一晚,她们仿佛又变成了高中生。

“你为什么要和人家说拜拜啊!”温静笑着说。

“我真的不记得了啊!”苏苏抱着靠垫冥思苦想,“他怎么连这个都记得呢?哎,你和他说过的第一句话是什么?”

“我就没怎么和他说过话吧!”温静摇摇头说,“咱们那时怎么可能想到,他记住了这么多事!”

“是啊……”苏苏突然坐起来说,“不过我记得他上学的确是偷偷跟着咱们的!”

温静好奇地看着苏苏,苏苏兴奋地回忆着:“咱们不是约在街口一起走吗?有一次你来晚了,我在报亭下等着你,看见孟帆骑车过去,过了一会,他又骑了回来,四处张望。他一定是没看到咱们,又偷偷绕着那条街转了一圈。”

“啊!我也想起来了!”温静也坐起来,“我说呢,那会怎么每天上学都能看到孟帆,只要你车链子一掉,他准能出现!”

“他手指细长细长的。”

“他骑的是山地车!”

“头发到这儿?”

“不对,再长点!”

她们细致地回忆着那时孟帆的样子,努力拼凑出他少年时代的身影。

两个人都沉溺于那个已经远去的男孩的初恋里,出乎温静的意料,对于刚刚失去初恋的她来说,并没有因此感到痛苦。她遗失的情怀正在被一个她几乎要忘记的男孩轻轻唤起,也许正是因为她再也找不到自己的初恋,被无法挽回地刺痛了,所以她才放纵自己在另一人的身上,去找回自己最初的梦想,找回那已经被遗忘的时光。

在孟帆去世后,温静心中的他却活了起来。

“苏苏,咱们一起把孟帆写的杂志凑齐吧。”温静看着天花板说。

“嗯,这是他最后能留给咱们的了。”苏苏闭上了眼睛。

对孟帆最熟悉的人,肯定是晓兰了,在其他人心中像影子一样的少年,是准备和她共度一生的,那本来应该是清清楚楚的一生。

苏苏总归不太方便和人家频繁接触,于是温静问了焦磊,辗转找到了她的联络方式。

电话拨通,彩信铃音是宗次郎的《故乡的原风景》,笛声中掩埋着无尽的寂寥,温静隐隐感到了生死相隔的那种永难逾越的命运沟壑。

晓兰接起电话,声音倒还好,听温静说完来意之后她沉默了一小会儿,缓缓地说:“嗯,我有他所有的杂志。”

“那太好了……”温静欣喜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她打断了。

“但是,这些都是我的。”晓兰静静地说,“我只有一份。”

这时温静才感觉到了不妥,她忽略了晓兰的心情,她一样珍藏着孟帆留下的痕迹,即使孟帆的最后一篇文章是怀念苏苏的。

“对不起,我没想那么多,真的很不好意思,打扰了。”温静有些慌乱地说。

“嗯。”

“那我先挂了,对不起……”温静不住地道歉。

“等一下!”晓兰突然问,“那个女孩……孟帆的初恋,是不是已经结婚了?”

“苏苏吗?没有啊。”温静愣了愣说。

“没有?怎么会没有?”晓兰惊讶地说。

“她有男朋友,也谈到了要结婚,但是真的没有,有什么事吗?”温静不解地问,她不知道为什么晓兰会问起苏苏的婚事,难道她以为孟帆想和苏苏结婚?可是晓兰和孟帆不是都已经谈婚论嫁了吗?

“没事,就这样吧,拜拜。”晓兰匆匆挂上了电话。

温静对着电话发了会呆,她好像得罪了人,把与孟帆联系最密切的一条线斩断了。

在MSN上温静沮丧地跟苏苏汇报了情况,苏苏倒不以为然:“每个女的都会格外在意两段已经不存在的感情,一个是自己的初恋,一个是男朋友的初恋。大家都一样啦,杜晓风现在的女朋友也一定对你们俩的事很在乎的。”

“我不是杜晓风的初恋,他说的。”温静平静地打下这些字。

“……”苏苏打了一串省略号,又继续打了很多无意义的符号:“那天我真的很想骂人。”

温静微微笑了笑:“不说这个了,让杜晓风去死去死吧!现在孟帆的事怎么办?”

“去杂志社吧!杂志社总有存货!咱们花钱买呗!”

“好主意!我怎么没想到!今天就去吧!下班你早点打卡!”温静兴奋地打了很多个叹号。

“我这个月已经早打过很多次了”

“喂!这是为了孟帆!”

“好好好,知道了!我说,你怎么比我还兴奋?你不会爱上孟帆了吧。”苏苏调皮地说。

“……”温静顿了顿,“我爱他的话只有自杀这一条路吧……”

“呸呸呸!好了,下班见。”苏苏扔了个88的卡通表情,就匆匆将MSN改成了忙碌状态。

温静看着屏幕,她的确对这件事太过热心,因为她太想感受那种曾经默默爱着,或者被默默爱着的感觉了。

她要确定,这世界上真的有定格的时间,有不朽的爱恋。

下午时温静和苏苏一起到了《夏旅》杂志社,与她们想象的时尚杂志应该有的编辑室不同,《夏旅》只是在一个90年代的老写字楼里,楼梯旁的墙皮一片斑驳,窗外的爬山虎遮住了半边玻璃,透进来的阳光被分割成一缕一缕的,透出七彩的光芒。走在一节节的台阶上,温静暗暗地想,那个沉静的少年,每一天路过的就是这个地方,也会看到水泥台阶上的凸起,也会看见爬山虎的叶梢,也会在阳光射过来时眯起眼睛。她抬起头,恍惚间仿佛目光已经和孟帆交融了,而视野中窈窕的苏苏,却是他再也无法看到的最期盼的身影。

杂志社前台是一位并不年轻的小姐,她正对着电脑玩祖玛,温静和苏苏的到来显然打扰了她通关的兴趣,因此还没等温静和苏苏说清来意,只听了孟帆的名字就打断了她们。

“你们有事找小金,孟帆所有的工作现在都由她接手做。”

前台按了内线的号码,简单说了几句,让那个叫小金的女孩子出来见她们,然后就匆匆挂上电话,继续祖玛去了。

苏苏暗暗瞪了她一眼,温静无奈地笑了。显然孟帆的死并没有给这位前台小姐带来怎样的触动,或者只有不耐烦,因为要接待很多来交接工作的访客。人的一生就是这样,会给不同的人留下不同的记忆,在有的人眼里异常珍贵,在有的人眼里可能只是无意义的存在。

没过一会儿小金就走了出来,很年轻的女孩子,脸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穿着艳粉色的T恤,手腕上挂了几串塑料珠子。

这身装扮温静觉得有些眼熟,她愣愣地看着小金,小金也愣愣地看着她。

两个女孩对视着,眼神中透露着既熟悉又陌生的探寻意味,苏苏不明所以地左顾右盼。

小金的全名叫金薇薇,是杜晓风的现任女朋友。 17xkmNGUkpLO6tOxJK3nr6/WPDofzj2PRT7edZImZPNe7wnHb2AgwKvVPb8TBM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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