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可怕的不是流泪。不是眼泪,是沮丧,极度的沮丧,那种尖锐的对活着的恐惧。幸好是尖锐的一阵,会过去,没有人受得了这种持续的沮丧。那些抑郁症患者之所以会自杀,一定就是在经历这样的沮丧。这样的心境你想回忆都不行,回忆不出来,只知道应该用最极端的词汇来说它,肯定不过分,但是仍然说不准。它突然就会来,特别是在早晨,在醒来的时候,在“生活”开始的那一刻。
那种痛苦,或者是恍惚,那种极度的不适,抓不住,不像笼罩,可能是凝固。你没法掐,也没法撞,不知道在哪里,又到处都在,无时无刻不在,你好像在这个世界之外,看到别人的热情,有点好笑,不理解;又似乎把这种不适当宝贝,想一直沉溺下去,想一个人走——如果可以走出这个世界,也不是很明确要走到另一个世界,也不是,就是想一种姿势,有一种力量让你不开口,像一种诱惑,给人依赖感,靠着它就可以一直坐,一直走,或者一直开(车),不要停下来,不要停下来和别人说话,不要起身做别的事,没有什么事值得去做,一直一直,这样就还这样,没有力气,也绝不希望改变……
那种沮丧让你喘不过气,把你最后一点活气、最后一点欲望也杀掉。那种日子,连末日也不是,连死的动力也没有。
想死,终究还是有希望。自杀,其实多数是抱着希望,有的人为了让恋人后悔,有的人要做出骨气,有的人想见到死者……有的人想逃离这个世界——逃到哪儿?他必定还以为有一个地方是值得逃去的。而真正无望的人,是浑浑噩噩,是没有灵魂的飘荡的死人。活人才去死。死人不去死。没有了灵魂的人,压根就不知道有灵魂这回事也好,最可怕的,是自己知道没有了灵魂的人,就是那些郁闷的人,沮丧的人,他们发现自己的灵魂丢了,他们没了欲望。作为人,有欲望是他们的特征,而这些人,是活着的死人,是什么也抓不住的空中的死人。他们的欲望就是想有欲望,想去死也好,只要有欲望。想有欲望——这是所有欲望里最难的,是欲望最大的幸与不幸。
这样的沮丧,怎么能来了还要再来?!
这样的沮丧,竟是可以写出来的吗?
我知道你经历过,我也经历过,我们在一起,就是为了让这样的时候再也不来,真的再也没有来过!
现在,我能把它写走吗?
在人间,你能做什么?要是像《神谕之夜》中的男主人公尼克一样,带一张信用卡去机场,从此杳无音信,令人向往。
读保罗·奥斯特,你会有一种冲动,想要做点什么,做点什么不同寻常的事,出轨的事。既然生活简直就是虚幻,为什么不大胆地试一下,当生活露出了它荒诞无聊的面目时,你真想砸碎它,看看它究竟是什么,究竟能怎样?
用荒诞驱逐荒诞。
为什么要循规蹈矩?所有的人,都一样。生活一直在和我们开玩笑,把我们弄得死去活来,我们还固执地以为它有规律,以为只要有目的地努力,就会如愿以偿。其实哪里是这么回事,上帝随时插手,如儿戏,人却在那里感慨,正像保罗说的,你无权感慨,就像耶和华说的,我创造世界的时候,你在哪里?“约伯无处伸冤,上帝拥有的是不承担责任的权能。” 人没有资格抱怨,只有接受。听起来真残酷,人生就是残酷的,你碰到了你才知道这句大俗话在说什么。所以,你有时不得不同意及时行乐。人在不断的展望和被斩断中度过,斩断大大小小、层出不穷,有人说这样人生才丰富,这样的话能安慰人吗?
没有目的的行动,没有欲望在前面指引,是“出轨”。出轨,就是做出没有理性的事,就是妄图砸碎这个世界。最有意义的出轨,就是自杀,是真正可能达到目的的行为。除了死,你还能怎样砸碎它?!
尽管没有勇气也没有能力死,你还是想做点什么,砸碎它。带一张信用卡去机场是多么稳妥的出轨,比自杀容易得多。毫无理由地坐上任何一架航班,不联系任何人,任何亲戚,任何朋友。无非是花一点额外的金钱,做一件收支不平衡的事,哪里算得上“出轨”——如果你认为活着没有意义,就什么也不算。即使这样,我也怀疑自己会不会真的去做。
或者像尼克一样,去一个陌生的地方做一个陌生的人——一个没有想象力的人,连怎样“出轨”都想不出来!
出轨之后,能怎样?保罗·奥斯特笔下的可怕后果是想象出来的,现实的可能不是可怕,而是重蹈旧辙,还是逃不出那条轨道,一切还会回到旧的轨道上来。
开始所谓另一种人生?又还有哪一种人生与此不同?!
只有死,是真正的改变。
决绝的死,只有等待。
自杀不是可笑,是过分。对别人来说过分。
你知道我如此平庸。我都到了机场,可我还是什么也没做就回来了。是我勇气不够,还是性格使然,或者是那楼外墙上伸出的石质兽形滴水檐的兽头还没有从它的身体上挣脱,还没有掉下来?——我还要等待?那个“马耳他之鹰”的故事要在一个必然的时刻才能来到?就像你在《原罪·宿命》里写的那块茄子皮?
但无论怎样我都不能忘了,终于是你先死了。没有什么比得过这个!
除非一起遇难,或者一起自杀,要是必须留下一个人,必须一个人先死,那我们已经如愿。我没有丝毫理由再跟上帝讨价还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