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你以外,在天上,我还有谁呢?除你以外,在地上,我也无爱慕。
——《旧约·诗篇》
谁也不知道那一天会是最后一天。那个星期四,直到最后我也没有任何预感,你会离开我。在救护车上,你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没事。”
我在下班路上接到你给我的最后一个电话。五点半我们还在家,你说:“今天全赖我。”我知道,你是指上午透析前我们为护腰粘钩设计是否合理的争执,你的坏脾气又上来了。或许是因为这个导致了出血。都叫了救护车,我仍然没有感觉,还在犹豫去不去,我想这么冷的天去医院,别得不偿失给你弄出感冒。
在医院,知道了是颅内大面积出血,我没有听立哲的话做开颅手术,很快就决定放弃。我冷静得出奇,史岚也没有丝毫的不理解,我们非常一致。
在你进了手术室等待做器官移植之后——事实上,已经意味着永远没有了你。我居然还可以跟别人大声说话——几个月之后,我很难做到,就是必须,之后生理上非常难受。
那一天是最后一天,是2010年的最后一天。你不再管我,自己走了。
你做得滴水不漏:最后一天离开;嘎巴死;顺利捐献器官——几乎不可思议,凌锋大夫夸赞的角膜和心脏不能用,却用上了肝脏(多亏任老师治好了你的肝脏!)。之后第四天是你的六十岁生日,我们跟你聚会,试图使你“卷土重来”。
我不知道什么是死,一丁点都不知道,忙碌了几天,不睡觉也不困,甚至也不那么痛苦。
下雪了,今天是周四,透析的日子,这么多年我们都是一、三、五,刚改成二、四、六,还不习惯呢。老田会来接你,想到老田接你,我心里踏实。真的,多亏有了老田,真是帮了我们大忙,对,还有老蔡、律师,就是你说的那“三座大山”,可以依靠的大山,真的,我有时真想依赖他们。雪很好看,你一定又想到院子里去拍照。我的车改三轮之后安全多了,不怕下雪,还是你说得对,这车是真该买。我会当心,一到社里就会给你短信。
你在哪儿?
我们说过无数次的死,终于来了?我终于走进了你死了的日子?
别人都说,你死了。
上帝忙完,创造了世界,就到了第七天。
到第七天,我第一次有梦,并且梦见了你。
你说你没生病,是骗他们的,你说,咱俩把他们都骗了。
你是说你没死?你骗他们的,我也知道你没死?咱俩一起骗的他们?
咱们俩,怎么会分开?当然不会是真的。你老研究死,你不过是想看看死究竟是怎么回事,所以你就开了个玩笑?不管怎么样,我总是知道的,你骗人,我肯定会发现,我不发现你也会告诉我。所以,是我们俩一起骗了大伙。
这个梦什么意思?或许,真是一场骗局,我是在梦里做梦?只要醒来,就没事了?
我们一见面,就迅速地去了外婆桥,那桥很高,好像从来没有这么高。真的去了。你是想要告诉我,我们今后就在外婆桥上见?
我怎么知道你到底想怎样?我就天天盼着去外婆桥,天天盼着再醒来。在梦里,没有时间,千年也是瞬间,对吗?
可是,瞬间也是千年啊。
邢仪记得你的话: 我们等着吧,等我们走到那儿,就会知道那边是什么,反正不是无,放心吧,没有“没有”的地方。我一听就知道她一个字也没记错,是你说的。
陈雷拿来好多好多纸,烧了好久好久,一定要把它们烧“没”。让它们“没有”,才能去“没有”的地方。他迷信。你不回来,我只能跟着他们烧,我什么感觉也没有。你有吗?
选骨灰盒,他们七嘴八舌的。他们有很多建议。
我不认真听,扭头就要问你,才知道,与你已经无关。
你死了,是真的。
樊建川在热烈地说着死,他说他死了就把博物馆捐了,他说他怕不知道哪天就出事,就死了,所以要抓紧干事,把想干的事情尽量地去做,他说他不怕死,他死了之后什么都不要……——就是说,确实有死这种事,樊建川也会死,一汽车的人,对他说的都没有疑义,这充分说明死的确凿。在这世上,确实有死。你现在,就是被人们认为死了,我正在经历你跟我说过无数次的你的死?什么意思?到底是什么意思?我会突然醒来吗?醒来就是我也死了吗?死究竟是什么?
看不见,摸不着,这些太浅薄。
看不见!摸不着!永远!没有什么比这更残酷。但是仍然浅薄。
什么是你呢?看见是你?摸着是你?听见是你?
你的意志,你的思绪,你的愿望,你的态度,你的目光,都在。你不在?
但不能跟你说话!这是可怕的,这是死!
要是我确凿地知道你对每一件事情的看法呢?几乎确凿。
要是我想问你,问你怎么办,问你对又一件事情的看法,你不理我,仿佛没有听见,这就是死?
你在哪儿?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你与我们之间隔着无限?你即便在,在无限的那边,对我又有什么意义?!
一切都是骗人,死,就是绝望。
死,谈也谈不出,想也想不出。想念死人,是世界上最最残忍的。
何东说,走在街上,看见一个人,仿佛是你,就追上去……
我也走在街上,对自己说,不会的,真的不会,他哪儿都不在,他不可能出现,再像他的人也不会是他。他死了,世界上确实有死这回事,这所有的人都知道。我不怀疑,我知道。但我还是想,他在哪儿,我活在的这个世界,是哪儿。我不理解这件事。每天,我都要反复告诉自己,真的发生了,这样的事在这个世界上无比正常。特别是听到别人的死,证明了确实有死这样的事。既然这样,他也会遭遇这样的事。这符合逻辑。
我在经历你的死,是真的,可一点都没法理解。它到底是什么?明明你在,我天天都和你说话,每时每刻都知道你只是不在,不在身边,不在家,不在街上。但是你在的!要不然什么是我呢?我的整个身心都充满了你,你不可能不在。但是你在哪儿?!
每天,在路上,在路上是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没有人会插进来,没有人会打搅我们,我慢慢地开,我不着急去上班,不着急去任何地方,你似乎就在我上面,一直陪我……
我一个人在街上。
小庄往南,有一条新路,我们俩曾经走过……我看见你穿着那件蓝色冲锋服,开着电动轮椅在前面,一个蓝色的影子,一直在前面,恍恍惚惚,慢慢悠悠,就是永远,永远都不等我,不和我在一起。
街上几乎没有人,只有凛冽的风。
我一个人在街上,不知道过了多久……
是啊,不知道过了多久,你自己一个人,摇着那辆手摇轮椅不知道走了多远,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天都快黑了,撞见了下班回家的刘瑞虎,他惊异地向你喊:铁生你知道你跑到什么地方了吗?!
什么地方有什么重要,我知道你心里想的是:摇死吧,看看能不能走出这个世界……
那一年,那个时候,是你失恋的日子。你抽着烟,慢慢地跟我讲着过去的事。我却哭得停不下来。我知道,你心里的苦,不能用眼泪,也不能在屋子里;也许这世界是有尽头的,不管是用脚走,还是用破车摇。我问你,你那时自己哭吗?你说,是绝望。绝望不是一种哭的感觉。我也懂过的,我忘记了。
刘瑞虎什么都没问,推着你进了小饭馆。你们不说什么。你们心里都明白。你们是男人。
我现在一个人在外面,是不是也想要走出这个世界?这个世界多空旷,冷得让人受不了,不管你做什么,世界都岿然不动。你为什么也这么冷漠,不管过多久,过多久你也不会回来,不会停下来等我。
一个人死了,另一个人是不应该活的。因为人是通过“对象”而存在的,通过“你”才会有“我”!
你说,没有“我死了”这回事,也没有“你死了”这回事,只有“他死了”存在。对你来说,没有死,只有史铁生会死,你的“我”永在。对我来说,你的“我”不死,不一定与我有关。但史铁生不死——因为我还在,因为史铁生是我的“你”——没有“你死了”这回事。
没有“你”,就没有“我”,“我”因为有“你”才能命名,否则“我”是谁?鲁滨孙岛上不需要“我”这个词。我的存在和显现要靠你,反过来对你也一样。一个人漫长的生命里,“你”也许不是一个人,不止一个人。但同一时刻,只有一个人。而我们——我与你,几乎活成了稳定和唯一的一对,在我的生命里,只要还以你为坐标,只要还以史铁生作为我的“你”,史铁生就还在,饱满地在。
当称呼史铁生为“他”的时候,他就死了。他会变成另一个人吗?按你的说法,应该是,那我想念的是史铁生,不是他,他还在走他自己的“我”的路,他不再关心他自己曾经的“史铁生之路”,所以,他死了—— 他 死了,史铁生说过,只有“他死了”这回事,此外没有别的死。对我们——这个世界的人,作为每个人的“他”,对每个人毫无意义。但当他一旦变成我的“你”,意义就产生了,因此,你是“我”永远的史铁生,“我”也在同一时刻“生成”、存在——这就是“我与你”。什么时候你变成了我的“他”,你就死了。
这样的理论你我早就懂,但此刻对我一无用处。
你说:“我死了,你还活着。”
我说:“你死了,我还活着。”
你与我,可以混淆。但意义总是,你我分离。一种绝对。那种绝望没有力量,无论是奋起击碎,还是堕落潦倒,都不是它的可能(方向)。那种绝望甚至没有势能。
小狄肯定地说,人有来世,是轮回。冯老师说,你在那边很忙。我知道这些都无法考证。但禁不住总是想,你在忙什么?那边是哪边?
也许,死,就是被烧掉了,烧成了灰。就像桌椅板凳。灰,是确凿的!
然而,毫无疑问人与桌椅板凳不同。但效果一样,一样看不见摸不着;一样可以想象模样,重现亲切。只是,桌椅板凳以前就不说话,就不表情不呼应。但死、灰,都意味着丧失全部的功能。对桌椅板凳的爱因为是单向的,过去和今天的不同就不可怕。
而人与桌椅板凳之最大的不同在于,人是生长,是变化、生成,是运动,是互为存在,是过程。死,就是不再生长。不再有新的念头、动作、表情,也不再重复……(那尼采说的“永恒复返”是什么?是“我”的延续,是表情、态度和动作的延续,在另一个生命那里的延续,是属于人类的?)所以,不是你在,而是我在,你在我之中“在”,你在所有想你的人中“在”,成为他们的在的一部分。成为我的养料,成为想念你的人的一部分生命,你就延续了,你就仍旧在!
死,就是不再生长了,不再有新的念头,新的表情,也不再重复——不,会重复,在我,在我们这里,在你,在他,不断地重复、重现——这是永恒复返?
死,只能遭遇,不能被理解。
死,是永远。
什么是永远?就是绝对?
从此我就将一个人,一个人决定一切,一个人做一切。你即使看见听见,也决不说一个字。你死了,就是决定永远袖手旁观。到底发生了什么?世界上每个人都会死?死了都是这样?每个人都必将要离开自己所爱的人?彻底离开,永远离开?!你们死去的人,会看见我们在世上的身影吗?会知道我们想念你们吗?会很着急要联络我们吗?你说过,你要给我发信号的,会尽一切力量去做,让我感知。可是我没有收到信息!
也许,我现在一个人待在家里总是异常安心,总是想一个人待在家里,是因为你也在?你说,“家就是你和我,没有别的,就是你和我在一起的时间和地点”。是你在陪着我?我哪儿都不想去,就想在家里,也不想任何人来,就想一个人。我不明白为什么人都想活着,要是死意味着与你相聚,为什么不可以选择死?死,一定是一件不好的事吗?死一个人不好,一起死有什么不好?既然死并不是什么下地狱,我也不想上天堂。我只想能跟你在一起安安静静地说话,听你掏心掏肺,也跟你袒露一切。那才是人最好的生活。你说过,我们要爱得不同凡响!你说我们做到了吗?
我们是不是都已经填平了彼此心上的坑坑洼洼,爱的生命又在我们身上复活;我们是不是对着彼此就像对着上帝,什么也不隐瞒,又谦卑又虔诚;我们是不是活得又严肃又活泼,又努力又生动;我们是不是一直在进步,在爬山——我们的山比别人高吗?因为我们不断地爬它,上帝就让那山越来越高?尼采怎么说的?尼采说鸟儿飞得越高,就越看不见。跟鸟儿一样的,是“猎人” ,那是我们看到了的境界,虽然孤独,却向往。更高的山上、更远的天空、更深的林子,那儿的风景一定不一般。你说的,我们要像两个好孩子,永远赤诚,永远好奇,永远疑问,永远探索。
我们一直都在这样做,我们终于走到不同凡响了吗?
梦不见你!白天,几乎每时每刻都是你,每一处有过你的风景,每一条你走过的路,每一句你可能说的话,每一样你爱吃的东西,你厌恶的品格,你会欣喜的消息,你的影子,你的声音,你生气,你高兴……可是梦不到你!
昨天梦见了,居然是说,你差一点死,其实没死,我心里直后怕,想,幸亏没有火化,要不然太可怕了。我们是在一家医院里,但以前没去过,很陌生。还有小何也在,你没什么大病,医生说两天后就可以回家了,听不见或者记不得你说了什么,但那得意的表情似乎又在抓漏反唇相讥……梦很短。
你死了,这个信息太强烈。在梦里我都忘不了你死了……
你死了。你死以后发生的事情你会知道吗?朋友开过玩笑,说是你们俩没有过婚礼,六十岁上过一个隆重的生日,请好多好多人,要是像现在人家婚礼收份子钱,那得收多少?这种胡说八道,竟然……
你的六十岁生日,竟是葬礼!
你知道吗?你来了吗?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甚至没有比别人更痛苦,只是忙碌,把你搁在一边。就像你还在一样,我凭着习惯,许多事也没有多想,就说了,就做了。现在想来,真是很危险,要是做错了什么,真是不可挽回。真要感谢陈雷,要不是他坚持,我快要撑不住了,就要妥协了。是他说,我们要坚决按照你的意愿办,你那么不喜欢遗体告别,那我们就坚决不搞。幸好,我们真的没有搞遗体告别(我们俩多少次在电视里看见那样的遗体告别,每看见一次就说一次:我们不要!),没有哀乐,今后,也将没有墓地。幸好,应该没有大错。是我们自己办的,是我们俩和朋友们,朋友们一起帮忙办的。我想你肯定愿意这样。也有朋友抱怨有官员来,说长长的官话,并为此半途离开。我仔细想,若是你在,你也不会拒绝“官员”,你是一个“老好人”,不是原则问题,你不会拒绝,何况他们是真心,我相信,这就足够了。你知道吗?你看见了吗?好多好多老朋友老同学都来了,友谊医院、中日友好医院、朝阳医院的大夫和护士们也来了,还有好多素不相识的读者,有比你年老许多的长者,也有年轻的新朋友……还有的远道而来……我将来慢慢数给你听。柳青给你订了一个巨大的蛋糕,铁凝给你拎来一大筐新鲜樱桃,曹谷溪还给你带来了陕北延河的泥土和水……
一个优雅的葬礼,一个不同凡响的生日聚会……你说过,你早已经死过多回,并必将以生日的名义卷土重来!你来了吗?
我像一个模仿激情的青年,去了地坛。我没有别的方式,我不知道我做些什么才能与你相关。虽然地坛不再荒芜,不再宁静,可那些大树还在,那些曾经长久地陪伴过你的大树还在,在初春的阳光里,安静从容。我仿佛看见你的身影,你开着电动轮椅一个人远远跑在前面,悠然得意,一会儿又迅速地转回来,告诉落在后面的我们,哪里又添了篱墙,哪里又铺了砖路……
在还没有搬家的时候,傍晚,我们也还是去地坛。你让我和一棵又一棵古树合影,告诉我从前这里的样子,我们慢慢地在这院子里走,心中平安如馨。你看照片上的我们,有初夏的阳光从后面过来,从西边,那差不多是夕阳了,你的那辆破车现在也不知去了哪里,那时候你还能自己上电瓶车呢。照片上的我,简直年轻极了,有人说我像你女儿,你有这么老吗?!那差不多是二十年前,二十一年前吧。那会儿刘瑞虎还没出国呢。这照片,很可能就是他照的。
一个念头又一次油然升起:我想把你的骨灰埋在地坛。没有碑,也没有墓志铭,没有痕迹,也不要什么人知道。那些大树,一直就这样坦然和安静,这样从容地走过无数个酷暑和寒冬,目睹人间的惨烈和无知。它们会活很久很久,几乎会永远活下去,它们或许不懂得什么是死,它们不知道你已经死了,它们只顾自己慢慢地活着;也或许它们什么都知道,只是认为什么都不必说出来。对人间发生的一切,它们从来不动声色。它们只是默默地和你在一起,永远在一起。你肯定喜欢这样的方式,真正的朋友的方式。
也或许,我们再去普林斯顿,去那片有萤火虫的草地,在草丛里埋一块方石,刻上你死去和重生的日子。我要你在那儿获得重生,就像我们曾经看到的那个捉萤火虫的孩子,你羡慕的孩子。那里虽然离我们家路途遥远,我不能常去看你,但我知道那儿空气清新、阳光充沛,普林斯顿小镇,多像你梦中的花园,你太应该待在那样的地方。你说过的,我们下一辈子会降生在那儿。一旦我收拾停当,我就去找你,一分钟也不会耽搁。
亭亭说她又去了福克纳的墓地,过一段时间,她总要去看他,去福克纳的墓地看看……,她寄来过照片的,福克纳的墓,和上面不知什么人摆放的鲜花(那样的鲜花常年有),没有特别的地方,因为福克纳,才会端详许久。她还说,她最想去的地方是丹麦,因为安徒生在那儿,安徒生的墓在那儿。她曾经一个人打着伞冒着大雨去纽约中央公园看安徒生的雕像。对着雕像,她大声地告诉他:安徒生你好!我来看你了,我一个人来的!
因为她喜欢福克纳,她喜欢安徒生。
我去了法兰克福,却没有去海德堡大学,没有去海德堡山顶墓园中的马克斯·韦伯夫妇墓。看到《三联生活周刊》上有一幅照片:海德堡山顶墓园中的马克斯·韦伯夫妇墓。文中描述:山林间寂静似太古,明媚的阳光披洒下来,一座座历经岁月侵蚀但却洁净得不沾半点尘埃的墓碑上摇动着柔美婆娑的树影。看韦伯的生卒:1864—1920,做一下减法,他才活了56岁!我又拿来与你相比(现在,任何人的死,我都会注意岁数,并与你比较)。再看玛丽安妮,1870—1954,再做减法,84岁,特别是,在韦伯死后又活了34年!去掉人成长的阶段,一个人一生真正自主、清醒的年头,34年,几乎又是一生!我不知道上帝还要我活多久,还要我做什么,34年,超过了我们在一起度过的年头!34年!分别的日子未免太漫长!
约翰·伯格写的《日内瓦》,他和妹妹拜访博尔赫斯之墓。墓碑上写着:他死于1986年6月14日(恰好在他死去整整3年,是我们结婚证上的日子,那个绝不因为我们结婚而难忘的初夏)。墓碑正面刻着:切勿恐惧;背面刻着:他拿过格兰特神剑,把出鞘的剑搁在他们之间。(这里面有他们相爱相知的故事。)
教堂后面的墓园,我第一次看见就喜欢上了,那是我们心目中的墓地——神圣的墓地。在那里,那些逝去的人的故事,又远又慢,融在静谧与安宁里,被一直传下去。
还有在电影里看到的阳光下一望无际的将士墓园,是最晴朗美丽的,给人一种豪迈的欣慰。
那样的墓园会使人产生想象,与尘俗生活无关的想象。
忽然有一点向往,向往我和你也会有一座墓,我会精心设计,让她简朴又寓意深刻。不要高,要低;不要大,要小。但要刻上你的墓志铭:我轻轻地走,正如我轻轻地来;以及我的:下一世我还将顺水漂来。
向往一座墓,是为了不朽?
是为了看见有一天(就像亭亭会冒雨赶赴安徒生的雕像前,会常常去给福克纳的墓献上一束花),有一个热爱和理解你的人,不管这个人在未来哪一世出生,与你隔着多少年月,不管他是老还是年轻,他因为能在你的墓前待一会儿而感到安慰,因为读你的书,而跟你隔着世纪对话;有一个人,从遥远的地方来,只为了来看看你……那样的墓地必是像我今世在异国他乡看到的,在鲜绿的草地上,有鲜花点点,一定有明媚的阳光,有情侣在亲吻,有老人在散步,听得见教堂的钟声……
还可能会有情侣来看我们俩。因为他们相信古老的爱情,因为他们如此相爱,也想要我们的见证;或者,他们遭遇了不幸,就像我现在失去了你,他或她,想在我们这儿待一待,要是我们能给他们安慰,要是我们能陪一陪他们……
我们没有那么伟大。你不是韦伯,也不是福克纳。可我真的愿意想象那景象,绿草丛中,或者树林里,一座一座墓碑庄严、安宁,充沛的阳光给墓地满满的生气,一幅人间美景,一幅画,那画面里有我们。想象我们俩的墓,朴素得找不见,又典雅得难忘。那是我们永远在一起的象征。我想永远和你在一起,你肯定也想。
但你说过的,我们不管那形式,我们不论怎样都在一起,“在天在地,永不相忘”。
我知道,我不会真的去做。
但是,你还写过复杂的必要。你懂得要有一种形式,否则哀思无以寄托。可你又说我们不必,我们都明白,我们来世还会相互找到……你对我的要求太高了。现在我被思念笼罩,失去了理智。我不知道我能做什么,又到哪里去找你?!我到了地坛,却分明感到你不在!我打车到了飞机场,却不能去普林斯顿!我要有一个意味。我要有一个形式。我要“想”你。我必须自己走完这一世剩下的路,我得有一个坐标,有一种语言,否则我会迷路。
不,我们说好的,我们不要墓地。你说过的,你说,只要想到你,无论在何处,就都是你的墓地,你就在那儿,在每一处,在我们想你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