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个月大。周乐乐进入认知世界的新阶段。不再从早到晚睡大觉，他忙着在家里每个角落东嗅嗅西刨刨。在地上捡个花生壳，他会放嘴里咂吧一阵子。遇到一根电话线，他要扯着玩一会儿。若是发现一张纸巾，就撕碎了，用稀疏的珍珠小糯米牙可劲儿嚼。李兰妮若喊不能吃，想从他嘴里把纸抠出来，他就会跟人比赛，看你抠得快，还是我吃得快。他最喜欢啃藤条编的小狗窝，每天必啃，拿这玩意儿磨牙。李兰妮每天给他上课。

姐姐。记住，要听姐姐的话。看着我。眼睛往哪里看？花姨呀，你抱住他，把他的小脸蛋扭过来，让他记住我说的话。

姐姐。哥哥。乐乐。花姨。吃肉肉。喝水。嘘嘘。屙臭臭。不许。NO，打屁屁。

李兰妮在客厅、书房、浴室的地板上铺了报纸，教导周乐乐要在报纸上拉嘘嘘屙臭臭。一旦周乐乐做对了，嘘嘘拉在了报纸上，李兰妮夸张地表扬，唱着说：亲一个，亲一个周乐乐。真聪明。真棒。她抱住周乐乐左亲右亲，这叫做行为认知。

李兰妮用北京特产冰糖葫芦奖励周乐乐。她把一个冰糖葫芦放嘴里，嘁里喀喳咬碎，全部搁在手心上，让周乐乐闻。往自己嘴里放一小块，往周乐乐嘴里塞一小块。冰糖葫芦甜里带点酸，开胃消食。周乐乐把冰糖葫芦渣含在嘴里，睁大眼睛看姐姐。李兰妮嚼嚼咽下。周乐乐凑到她嘴边闻。姐姐张开嘴，周乐乐看一看，把嘴里的糖渣吐出来，又自己舔进嘴里，试着咂吧几下，咀嚼几下，吞下去。他咧嘴笑，又皱眉，甜后有微酸，他使劲咂吧嘴，歪着头，琢磨滋味。李兰妮再往自己嘴里放一小块，周乐乐赶紧伸出粉红色小舌头，把李兰妮手里剩余的冰糖葫芦渣全数一卷，吞了下去。

他的基因里传承了京巴对吃喝玩乐的喜好，领悟力让李兰妮自愧不如。

愿意学的事情，周乐乐学得很快，练习一个月，就懂得要在浴室的报纸上大小便。不愿意学的事情，他不理睬你怎么教，眼睛故意四处看，表明不想听，就不听。你告诉他不许啃门框，不许啃椅子腿，不许在地上捡到什么吞什么，说一百遍都没用。周乐乐情绪低落时，会独自躲在客厅地柜背面与墙壁之间的窄缝里，让人没法把他掏出来。他把自己紧紧卡在那里，噘着嘴，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周乐乐的五官长开了，脾气也长出来了，那种天生傲慢的德行开始展露。周乐乐血统里有高傲、倔强、大胆、外向、精力旺盛的基因，书上曾列举十大难调教狗狗，北京犬名列前三。周乐乐最大的毛病就是目中无人，桀骜不驯。

人指东，他看西。人命令他趴下，他非气宇轩昂地站立；你使劲用手去按他，他的腿都不肯打弯。教他学习握手，他当你透明不存在。不许他啃鞋子，他偏要哼哧哼哧啃给你看。俗话说：好狗不挡道。他偏偏喜欢趴在厨房门口的地毡上，扼守要道。你把他抱开，把他放进小窝里，没等松手，他倔头倔脑迈着小老虎的步子卧回原处。

姐姐换袜子，穿过的袜子脱下来，刚掉落地，周乐乐立刻叼回窝里细细啃，若伸手跟他抢，他绝不松口，嘴里会发出呜呜的威胁声，连抓带啃，扯破那袜子。

李兰妮天天头痛胃痛。胃痛时趴在书房沙发上，用靠垫抵住胃，头朝地，耷拉着，忍受着。趴得久了，难免无聊。她随手把报纸摊在地板上，有一搭没一搭，扫扫标题、图片。

周乐乐摇摇摆摆走过来，大模大样趴在报纸上。李兰妮有气无力推开他，周乐乐三番五次夺回阵地。他用小爪子东抓西扒，全身转圈圈，把报纸挠得皱兮兮的，扒拉成一团团，盘压在身下，表示防守成功，全部占领。李兰妮的布艺零钱包无意滑落，掉在他身边。他发现敌情，立刻起身，警觉地围着小布包嗅了嗅，小短腿儿一弯曲，想在上面撒点尿。占领。李兰妮拍沙发，吼：NO！不许！周乐乐吓一跳，嘘嘘硬是憋了回去。李兰妮说：不乖就打小屁屁。周乐乐低着头，貌似听进去了，溜溜达达离开书房进了厨房。

过了多半天，李兰妮忽然在书房发现了小狗东西撒的尿。姐姐训了他，他就去姐姐的书房拉嘘嘘。小心眼儿一清二楚，绝不混淆。哥哥若是不小心踩了他一脚没道歉，不久就会在自己书房书桌边发现一泡童子尿。

如果哥哥姐姐都出门，夜里很晚才回家，出门前忘记给乐乐开上一盏灯，那么回到家里就会发现客厅垃圾桶旁有条臭，或者门垫上有条臭。

周乐乐不会说话，他用嘘嘘臭臭提抗议。姐姐拖地板、洗门垫皱着眉，骂骂咧咧。十有八九，她会把周乐乐揪到犯罪现场声讨：谁干的坏事啊？周乐乐你个臭坏蛋，你是故意的！你为什么不拉到报纸上？打扁你。

脸对脸。眼对眼。周乐乐毫无愧疚，冷不防打个大喷嚏，喷她一脸鼻涕沫子。天真无邪、置若罔闻，嘴巴张得大大的，打一个老长的大哈欠。

哥哥说：你骂他有什么用？他又听不懂。下次出去记住开灯。黑灯瞎火的，独自被锁在屋里，看家看了一整天，他容易吗？他害怕，不高兴，正常啊。他没有乱叫，扰乱公共秩序，已经很好了。

哥哥袖手旁观，指点江山。姐姐不得不扛拖把，抹狗尿，拖地板，擦垃圾桶，憋住气，冲洗狗屎垫子，脸色难看。

周乐乐不看她，只管跟哥哥使劲摇尾巴，摇得很夸张，打在沙发上啪啪响。用他的肢体语言高调表达意见：我明白。你对我最好。他一头扎进哥哥怀里，舔哥哥的脸，嘴里嗯嗯呜呜，扭着小屁股恣意撒娇。

哥哥心里很是受用，双手托起乐乐，举过头顶，举得高高的。见乐乐惊喜傻笑，又将他轻轻往上一抛，然后稳稳接住。乐乐很喜欢这种接抛游戏。乌溜溜的黑眼睛闪着灿烂的光，笑得像个正玩过山车的小朋友。

周乐乐一看到李兰妮用他的洗澡盆接水，就会钻到大床下不肯出来。李兰妮必须整个人爬进床底，才能逮住他，拖他出来洗澡。

他有自己专用的洗澡巾洗脸巾脸盆澡盆浴液毛刷。

他还会挑衣服穿。洗完澡吹干毛，李兰妮拿起一件小衣服，如果他不喜欢这一件，就会扭来扭去不肯穿。李兰妮只好再拎起一件问：这件好不好？如果他喜欢，就会去嗅这件衣服，轻轻咬住这件衣服不肯放，李兰妮就得说：姐姐知道，这是乐乐的。乐乐穿上很靓仔。这时他就欢喜地摇尾巴，顺从地穿上小衣服。李兰妮还得接着夸奖他：哇塞，帅呆了。小狗东西虚荣心很强，很爱听表扬他的话。

给他洗澡时，看到他肚子底下有个黑黑软软的小圈圈，以为是小屁眼，李兰妮心想：他的屁眼有点肿，是不是有痔疮？

想想觉得奇怪，他尾巴下面也有一个小屁眼。听说过有人会长两个心脏，难道有狗狗会长两个屁眼？

抱乐乐到附近宠物店打疫苗，李兰妮忧心忡忡对男店主说：为什么乐乐会有两个小屁眼？

男店主说：不会吧？那个在哪里？

一旁带狗狗来美容的几个家长全都围了过来，哇——两个屁眼的狗狗耶。

男店主拨拉乐乐尾巴下的长毛看了看，没有发现新大陆。

在这里呀。李兰妮指着乐乐肚子底下那个黑黑软软的小屁眼，着急道：好像还有痔疮。擦药可以治吗？要做手术吗？

男店主看后笑，说：那是乐乐的睾丸！

围观的人哄地放声笑。李兰妮愣了几秒钟才明白过来，哦，乐乐是小男生，除了小屁眼，还有小睾丸。原来小公狗幼年时睾丸还没长出来，黑软皱巴一层皮。那几个狗狗的家长笑看李兰妮，像看一个外星人。

过了几天，李兰妮抱乐乐去楼下小区超市买早餐面包，排队交款时，遇上两个小学一年级男孩逗乐乐玩。一个孩子突然说：阿姨，乐乐那里有一坨屎！

李兰妮吓了一跳，仔细看，原来是乐乐的“假屁屁”。她装作没听见。

另一个孩子又大叫：哎呀，真的有屎，快，要擦掉！

李兰妮只好说：那不是屎，那是乐乐的睾丸。

两个孩子同时问：什么叫睾丸？

李兰妮想了想，不知该怎么解释。她没有生养孩子的经验，不懂向小孩子讲解生理启蒙常识。她正发蒙发窘，排在后面一个高胖女人对小孩子说：就是你们的小鸡鸡。问你妈去。

排队的人群哄地笑了起来。

周乐乐听出嗅出外面的世界很精彩。整天待在家里太闷了。门外有防盗门，窗外有防盗窗，铁门木门关得很紧。哥哥姐姐不在家的时候，乐乐很孤独。哥哥姐姐在家的很多时候，乐乐也孤独。没有小朋友一起玩，乐乐骨子里流淌着乐享群体活动的热血，夜深人静时，乐乐的小心脏会跳得特别响，好像唱着说：出去啊。出去啊。看看哟。看看哟。

他很快心里有数，趴在门边。一有人打开门出入，他总能抢先跑出房门。走廊有两个电梯门，两个走道，一个安全出口。他就像一个小逃犯，没等找到出逃线路，就被抓捕归案，提溜回屋。周乐乐不气馁。这游戏很好玩。

哥哥抓他不说话，跨出一步，手到擒来，放回客厅。

花姨边笑边抓，抓住了抱回屋，对乐乐说：又想出去玩？闻到谁的味道了？这栋楼有好几只小狗狗，楼上有娇娇，楼下有酷丫。乐乐不着急，你还要长大一点点。要打防疫针，才能出去玩。乐乐听话。乖。

姐姐最紧张，尖声惊叫：哎呀！又跑了！站住。臭坏蛋。不许跑。快站住。小心人家一脚踩死你。再跑打你小屁屁。

李兰妮乱喊，周乐乐跑得更快，更欢。李兰妮左扑右抓，越是慌张，周乐乐越是兴奋。同楼层的邻居出门看到这一幕，忍俊不禁地笑。

李兰妮抓住周乐乐，回屋训斥：我警告你，你再偷跑，我就拿这个鞋拔子打你。打！

家里有一条长长的鞋拔子，长约八十公分，上窄下宽，宝蓝色，日本造。是名鞋厂的限量赠品，质地好，轻而硬，敲打在沙发上声音特别响。

哥哥穿皮鞋，习惯用短鞋拔。宝蓝色的鞋拔子闲置一年没用处。姐姐找了出来，拿到乐乐眼前晃，叫他仔细看。姐姐用蓝鞋拔噼噼啪啪敲打沙发，又轻轻敲敲周乐乐的小屁股。周乐乐眼睛盯着长长的鞋拔子，用小鼻子闻了又闻。他咧开嘴憨憨笑，撒腿围着客厅茶几绕圈跑，没把姐姐的威胁放心上。

哥哥为理想奋斗，常清早出门半夜归家，一个月要出差三四次。多数时间里，周乐乐要单独面对李兰妮。

李兰妮每天吃抗抑郁药。早饭后、晚饭后、临睡前一天正常情况吃三次，不正常时随时添加次数和药量。不吃药难受，吃完药也难受，多吃难受，少吃也难受。李兰妮干脆破罐破摔，想怎么吃就怎么吃。病况时好时坏。

作为抑郁症病人，李兰妮情绪不稳定。作为癌症病人，李兰妮气血两虚容易倦。她不习惯天天面对周乐乐。玩一会儿，她累了，不想再玩，周乐乐不答应。周乐乐把李兰妮当同类，玩游戏玩得好好的，为什么要停下来？我来跑你抓啊，你躲起来我找嘛，为什么不玩了？周乐乐目光炯炯盯着李兰妮，不甘心，不罢休。嘴里发出不满的哼哼声。李兰妮生病时，习惯自己蜷缩在书房沙发上，昏沉沉地眯上眼，默默熬时间。她掩上书房的门，家人和花姨不会去打扰。

周乐乐的游戏规则不一样。趴在客厅太无聊，他就到书房门口用头拱开门，乐呵呵走到沙发前，睁着一对大眼睛，久久盯住李兰妮。一会儿伸出粉红色小舌头喘大气，一会儿喉咙里故意呼噜呼噜响，就是要督促李兰妮睁开眼睛坐起来。

周乐乐的眼睛特别大，圆而亮，精光熠熠，极富穿透力。就像两只能量劲爆的小电筒，电光直射李兰妮闭上的眼皮，逼得她不自在，迫于压力不得不回应。

李兰妮只能睁开眼，病恹恹爬下沙发，躺在木地板上，看一眼周乐乐，摸一下周乐乐。周乐乐去闻她的手，又闻她的头、她的脸。大概闻出姐姐气息奄奄异于往时，他便静静趴到书房门口等，边等边看李兰妮有无动静。

宠物杂志说，幼犬出生八周之后，才可以离开母犬；两个月之后才能打防疫针，打完针才能出门玩。李兰妮觉得外面的世界很危险，乐乐要再长大一些才能出去玩。

她住的那幢楼，有两三家狗狗几乎不出家门玩。五楼一户人家养了两只狗，一公一母，都做过绝育手术，狗证齐全，却从没在外面亮过相。据说是闹非典闹禽流感吓的。闹非典闹禽流感时期，人心惶惶，流言飞扬，城里突然多了无数被遗弃的宠物狗。传言这些狗被人勒死，卖去食肆。民谚称：狗肉滚一滚，神仙都站不稳。有人专好这一口，认为壮阳补肾。每到冬日，必有偷狗贼，专门盗狗打狗卖去小食店作狗肉煲。五楼这户人家心疼爱犬，为免不测，干脆让这双儿女宅在家中，省得出去招摇，让贼惦记。

“六个月大对一只狗正是容易形成深刻印象的年龄。”书上说：“狗能分辨大约两亿二千万种气味。狗能闻出一些人类所觉察不到的气味，当这种气味再增强五十倍之后人才能闻到。专家发现狗能听到的声音范围是人类的4倍。”

李兰妮看到这些论述时，脑海里想象不出具体效果。有数据，没体验。她认为每一只狗脾气、个性、好恶都不同，就像人一样，即使是同样爹妈所生，一个家庭里长大，依然性格、爱好大不相同。就像她与弟弟，在外人看来，绝对想象不出这是同胞姐弟，五官、长相、言谈举止，甚至连头发颜色都大不同，一个天生栗色细发，一个天生浓密黑发。

周乐乐常让李兰妮困惑。书上说，绝大多数狗狗害怕打雷闪电，害怕吸尘器、吹风筒开动的声音，害怕独自待在黑暗的房间，害怕陌生环境，坐车容易晕车呕吐。据李兰妮观察，周乐乐的表现常与书上说的不一样。

初次出门坐车周乐乐不晕车，前爪扒着车窗，听嗅看，享受车外风景。打雷时李兰妮缩在家中，按照书上所说，随时打算安抚受惊吓乱吠暴躁失控的小狗。可是，周乐乐稳稳趴在地板上，照常啃着狗咬胶玩具，比李兰妮镇定许多，压根儿用不着她扮演救星。

李兰妮所住的那幢楼，与附中、附小的教学楼相邻，楼与楼之间距离约一百多米。坐在李兰妮书房窗台上，可见到小学生在操场上做操、跑步、上体育课。即使关上窗，读书声、唱歌声、操练声、玩耍声、少先队吹号击鼓声清晰入耳。站在她家阳台，正对着附中的宿舍楼、教学楼、办公楼。中学老师喜欢用高音喇叭发号施令，今天升旗训话，明天学校运动会歌咏比赛会，生机勃勃。夜晚站在家中阳台，可俯瞰教学楼每一个窗户里伏案自习的学生。闲暇时，学生们打乒乓球、羽毛球、篮球、K歌，白天夜晚都充满动感。

周乐乐非常喜欢跳到李兰妮书房窗台趴着，看楼下附小的学生做广播操、上体育课跑步、唱歌、练习少先队击鼓吹号。一看能看大半个上午。好像他也是一名在校小学生，只不过没交学费，没有在校名额，只能像古时贫寒儿童那样，充满羡慕地听人读书。

他常常会到李兰妮跟前嗯嗯嗯，示意李兰妮跟他走到阳台，他要李兰妮抱他看附中学生玩。阳台围栏上有防盗网，为了周乐乐不至于从防盗网的栏杆掉下去，李兰妮专门又围了细细的丝网，这样周乐乐就可以自己趴在那里，东看看，西望望。他最喜欢看人打球，不管打的是篮球，还是羽毛球、乒乓球，他都站在阳台咧开嘴，鼻子里喉咙里呼噜呼噜响着，欢喜地摇着小尾巴，盼着别人跟他玩。他会冲打球的学生噢噢噢叫，希望人家闻声抬头看，千万要记住上面还有一个球迷。

有时李兰妮觉得周乐乐像个精灵。当然不是什么千年的蛇精、树精、狐狸精，搞不清是个什么精？听说育儿指南认为，小孩子睡觉时，让他们听古诗、童话、英语等等，知识容易融入记忆中。像周乐乐这种小朋友，拥有超人的听觉嗅觉，天天浸泡在小学中学大学氛围中，他有些异常毫不奇怪。

狗狗六个月进入迅速发育期。杂志上说，在狗出生后的三至六个月，是训练的黄金时段，此时影响它一生的习惯和性格都在养成。

照楼上一位外语学院邻居说，小哑巴周乐乐是块学外语的料。他善于运用鼻腔、口腔、喉头、腹腔发声，表达诉求。

除了噢噢噢、喔喔喔、嗷嗷嗷、嘿嘿嘿、哼哼哼、呜呜呜、汪汪汪诸多发声外，光是嗯嗯嗯就分出四声部，根据现代汉语拼音的四声：？？ˇ`。

第一声嗯嗯嗯？？？，表示无聊、撒娇。

第二声嗯嗯嗯？？？，表示疑问、不满。

第三声嗯嗯嗯ˇˇˇ，表示求重视、求自由平等。

第四声嗯嗯嗯```，表示愤怒、威胁。

加上音调高低不同，音量大小不同，节奏长短不同，相当地“能说会道”。再加上黑亮圆突的大眼睛，婴儿般丰富的脸部表情，从头上毛发到尾巴都在传递信息的肢体语言，有时他比会说话的人更占便宜。

周乐乐喜欢玩藏猫猫的游戏。要玩这个游戏时，他会跑到李兰妮跟前，使劲盯着她，直盯到她不得不把目光从电脑转向他的小脸蛋。

周乐乐仰着脸，嘴巴轻轻咧开，里面小舌头半卷起，眼睛闪闪发光，喉头呼噜呼噜发出欢喜的声音。

李兰妮停下手头的事问：怎么了？

周乐乐就头往左一歪，又往右一歪，眼睛闪出更亮的光，舌头舔舔小鼻子，鼻子里有声音短促的呵呵呵呵的声音，像是说，还不明白？他两只前爪往前伸直在地，小屁股撅起，小尾巴有节奏地摇，传递出小学生玩游戏喊加油的快乐。

李兰妮便说：哦。懂了。你在这里等。我去躲。

周乐乐真的懂得在原地等待。李兰妮飞快跑出去，丢下一句：姐姐在哪里？

过了一小会儿，周乐乐便出来找。迈着小短腿儿，急冲冲跑到卧室找，从卧室跑出来又去哥哥书房找，再到客厅找，沙发背后、门背后、窗帘背后，如果再找不到，他就会停下来，脑袋四下张望，似乎在分析判断，拿定主意后，兴冲冲往阳台跑。

若是李兰妮真藏在阳台，远远看见周乐乐一路寻找过来，探头探脑，这里看看，那里望望，李兰妮就悄悄乐。

阳台有两个门，一扇通向哥哥书房，一扇通向卧室。李兰妮蹲下身子，紧贴阳台墙壁，屏住呼吸。等到周乐乐找到她的那一刻，她就大叫一声，或是学老虎叫，或是学小孩子怪叫。周乐乐就会由紧张寻找状态一下子松弛下来，像一个天真烂漫的小孩子绽放笑容，他不会去扑李兰妮，他会傻傻地笑。李兰妮快快夺路跑进卧室，周乐乐就追。从卧室跑到客厅，周乐乐追到客厅，李兰妮绕着中间的钢化玻璃长茶几跑，周乐乐就跟着绕圈追。

李兰妮跑不动了，就趴在沙发上说：不玩了。姐姐累了。周乐乐不答应。他就跳到沙发上，用小脑袋瓜拱李兰妮，嘴里噢噢噢噢叫，好像说：耍赖。姐姐耍赖。

哥哥没空跟乐乐玩游戏。他的乐趣之一是带领周乐乐看电视。

家里客厅的沙发，哥哥习惯坐正面的三人座长沙发，姐姐坐左侧的二人座沙发，乐乐坐右侧的一人座沙发。

哥哥特爱看NBA美职篮比赛，看到激动时大呼小叫，甚至跳起来骂裁判“黑哨”“侏罗纪”、骂技术犯规的球员“脑残”“白痴”，看到支持的球队赢球时就噢噢喝彩，比人家主场球迷还肉紧。乐乐不看电视看哥哥。他无聊地趴在沙发上，听到哥哥怪叫就抬头看哥哥。看到哥哥跳跃就看姐姐，用眼神询问道：我要跟着跳吗？若心情好，他就跟着摇尾巴；若心情差，他就扭过头去，或跳下沙发趴到厨房门口去。

哥哥看动作片、喜剧片、狗狗大片、007系列影片时，就会把乐乐抱到自己那张沙发上，让乐乐枕着他的脚共同欣赏。哥哥把乐乐当人看待，恨不得自己和周乐乐化身超人、蝙蝠侠、007邦德、黄飞鸿、李小龙。看到兴奋时，哥哥便把乐乐抱在怀中，指着电视画面叫他快看快看！搞得周乐乐眼神颇茫然。但是，对于占领地盘，周乐乐一点不茫然。哥哥不看电视时，姐姐喜欢坐到正面三人沙发，倚着沙发扶手乱按电视遥控器，有一搭没一搭闲转台。周乐乐此时就会跳到三人座沙发上，处心积虑地挤走姐姐。一点一点挤占地盘，直到姐姐嫌烦，主动撤出阵地。

这天李兰妮接到弟弟电话，得知父母即将来广州。老两口所住的二线城市离广州六百公里，坐火车要坐七八个钟头。

很多年，李兰妮住深圳，弟弟住广州，父母自己住。一家四口三地，来往不多。

老两口清苦惯了，要强，说是不好意思请保姆，革命多年哪能让人伺候呢？老两口不要儿女出钱赡养，声称各自保重，有事打打电话即可，没事各自待着不要浪费电话钱。近两三年俩人衰老多病，每年十二月起，总会到广州住一住。广州有套两居室，残旧无装修。儿子孝顺，曾想替他们简单装修一下，每每被严令禁止。老两口屋里连空调都不许装，说是没必要浪费电。

弟弟说：咱们领导后天到。你要表现好一点，别叫他们担心。

李兰妮说：领导们终于要来前线视察了？

票都买了。

鬼子要进庄了。各家各户注意。

嘿嘿……各个庄的地道要连成一片。喂，你到时要有点精气神。

不是说广州人多车多太吵吗？每次来都住不惯，一两个月就嚷嚷要走。

咱家第一把手说了，要到大医院看看病。你要说服她去看精神科，吃抗抑郁的药。她总说失眠。天天失眠谁也受不了。

我告诉过他们，我在吃抗抑郁药。我还天天吃安眠药，中午一片，晚上三片。咱家二把手说，吃药怕有副作用。我说我这年纪都不怕副作用，她七老八十还怕什么呀？

说话别太冲。

我就这么说话说实话。我跟你这种孝子没法比。你接车？

我接车。你不用去。你那个病样子，领导不看还好，看了心情肯定糟。抑郁症看见抑郁症，结果可想而知。你在家里歇着。到时打个电话就行。自己保重。

放下电话，李兰妮看见了趴在门边的周乐乐。忽然想起，抱养周乐乐的事，还没跟父母、弟弟说。暂时不想说。她说不清什么叫做宠物疗法。也不能太晚说。时间要拿捏好。父母到了广州，迟早会看见周乐乐。要让他们有点心理准备。省得他们乍一看受刺激。

花姨在厨房煲老火靓汤。今天是鲜土茯苓煲排骨。花姨说，是药三分毒，药疗不如食疗。花姨的母亲前几年死于癌症，花姨为此很长时间通宵失眠。看病难，药费贵。花姨就在食疗方面下功夫，自己调养，每到周末还去广州白云山唱歌。白云山常年自动聚集上千人，革命歌曲大家唱，直唱得心舒血畅肝火消，花姨重获健康。

将心比心。花姨同情李兰妮，建议李兰妮跟她去爬山去唱歌，李兰妮摇头。花姨天天叨，对李兰妮不起作用。如果没有周乐乐，李兰妮压根不会请钟点工，也不会让人天天在她面前晃。她不喜欢跟人聊天，更不喜欢往人多的地方凑。从小到大，她习惯独自待着，她可以十天八天不见人不说话。

自从把周乐乐抱回家，李兰妮的生活方式受到挑战，不得不一点点妥协、改变。这让她恼火，不爽。李兰妮告诉花姨，煲汤是小事。她最需要花姨帮着搞定周乐乐，教他听话懂规矩。

花姨你今天要教乐乐学再见。让他听见“再见”就不动，站在原地不要动，更不能跟人跑到门外去。

跑就让他跑嘛，这么小，跑不远，抓回来就行了。李老师你太紧张，其实乐乐是贪玩。男孩子，淘气很正常。

男孩子更要管教严，不许动不动就撒娇耍赖。你看楼下酷丫，那真叫训练有素。我父母要到广州来了。可能反对我养狗。周乐乐必须学规矩。他要是在客厅撒尿你就打，别惯他。

当晚李兰妮去小区超市买酸奶，正遇上她心目中的“三好学生”小酷丫。法国斗牛犬酷丫刚跟老猫打完架，鼻子被猫抓伤了，酷丫爸给它擦净脸上的血。

法国斗牛犬毛短好打理，白底黑花斑，通常一只眼睛周围有块标志性黑斑，很酷很有型。网上说此犬种秉性敦厚，对主人的爱执着专一，看家时懂得安静，吃东西不挑三拣四，对付入侵者奋不顾身，宁死不屈。斗牛犬长相有点滑稽，表情严肃，加上身材圆，肚皮鼓，蝙蝠耳，肌肉硬，有个性，属于人气指数颇高的狗狗。每年宠物杂志会有一期选用斗牛犬作封面。

酷丫虽然没有杂志封面上的明星犬正点，但是出门亮相绝对吸引眼球。酷丫爸去小区超市买面包、牛奶、水果、方便面时，会把酷丫拴在超市门外。谁逗酷丫它都不搭理，有人夸它给它蛋糕吃，它不为所动；有个别小男孩淘气，往它身上扔乒乓球、废纸团，它不恼，只是冷冷地扫一眼。

酷丫爸每次从超市里出来，手里必拿着一根火腿肠，剥去包装，用看着爱女的目光看它吃完，然后带它离开。

李兰妮见酷丫等爸爸，很欣赏它的乖巧和德行，匆匆买了几根火腿肠，跑出门，剥开一根递到它嘴边，说：吃吧，阿姨喜欢酷丫。阿姨请你吃肉肉。

酷丫不吃。它眼睛盯着火腿肠，受吸引，想吃，但它克制自己就是不吃外人的食物。酷丫爸走出超市，看到这场面，便说：吃吧。酷丫可以吃。

听到爸爸发出指令，酷丫两口就吃掉了这根火腿肠。李兰妮笑，又剥开一根递给它，它立刻吃掉了。吃完很有礼貌地看着李兰妮，小脸蛋严肃的表情变得娇憨。

李兰妮正想剥第三根，酷丫爸说：酷丫不能再吃了。谢谢阿姨，酷丫不吃了。

酷丫的眼睛从火腿肠上移开。李兰妮把剩下的火腿肠交给酷丫爸，让他带回去备用。酷丫爸常出差，不能每天给酷丫预备好吃的零食。酷丫比乐乐大，刚刚失去妈。据说酷丫爸和酷丫妈是在丽江旅游认识的，金童玉女，同属狗迷。认识半个月就闪婚。新房在李兰妮居住的那栋楼的一楼，小两口临时租的房。刚住进去，两人就抱回一个酷丫当女儿养。

大半年前，李兰妮在小公园散步，见过酷丫跟着爸爸妈妈玩，一会儿追爸爸，一会儿追妈妈。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可惜三四个月左右，酷丫妈不再出现。半年后俩人离了婚。从此，只见到酷丫紧随爸爸的身影。

酷丫爸常出差，十天八天不在家，只好请同事两三天上门一次，给酷丫补充清水和狗粮。酷丫爸出差回来就会补偿这女儿。带它去夜市吃大排档，带它去小公园围着池塘跟它玩捉迷藏。爸爸躲，酷丫找。每次看到酷丫找爹的小模样，急切、专注，找到爹之后那种快乐、爱戴，李兰妮会感动，同时会心酸。酷丫需要一个正常的家。小区里好几家狗爸狗妈欣赏酷丫，特愿意让自家狗狗跟酷丫玩。酷丫爸有时会亮几手绝活，让大伙儿开开眼。

酷丫爸以手作枪对准酷丫射击，嘴里喊：——乓——酷丫立刻倒下中弹装死。酷丫爸喊：起立——立正——酷丫立马起来，小女兵般昂首站立，两眼紧盯上司，等待指令。酷丫爸手一挥，喊：匍匐前进。酷丫立刻趴在地上，短胖的四肢配合肥厚的身躯，紧贴地面匍匐向前推进。前面两只小爪子知道往前抓地，后面两只小短腿交错用力踢蹬，圆肚皮磨着泥沙，肥墩墩的屁股撅着，一扭一扭，姿势像模像样，看样子爷俩合练过多次。

李兰妮羡慕。喝彩。

酷丫爸继续展示女儿才艺，指着池塘对酷丫说：下水。下水。酷丫犹豫片刻，看看爸爸的手一直指着池塘，便遵令下水。酷丫爸突然沿着池塘边跑了起来。酷丫在水中奋力朝爸爸所在的方位游。

它并不擅长游泳，圆胖的身躯，粗短的四肢，典型的狗刨式。但是它始终把头仰在水面上，眼睛努力睁得最大最开，一刻不离爸爸的身影，并紧跟着爸爸的跑动而在水中紧追，比葵花向太阳更精准。游着游着，速度慢了下来，似乎体力减弱，但是它的脸、它的眼睛一直朝向爸爸。直到酷丫爸心疼，停下脚步，站在池塘边，张开双手，喊：酷丫，上来。酷丫激动地加快速度游上岸，湿漉漉就扑进爸爸怀里。爸爸的衬衣也湿了，他紧抱女儿。

酷丫爸说：李老师，我很想赚钱开一间宠物酒吧。让爱狗的人带小宝贝聚在一起。这就是我的理想。麻烦你留心帮我问一问，看有没有人愿做投资合伙人。

李兰妮说：一定帮你去打听。

酷丫爸亲着酷丫说：爸爸开酒吧，酷丫就在门口当形象代言人。女儿，咱们要加油。

两难。父母远，我惦记不安；父母近，我焦虑不安。

第一次甲状腺癌手术时，我毫不知情。好心的主刀医生告诉了我父母，父母选择了保密。他们担心我知道真相会崩溃。

第二次手术是淋巴转移癌。病理化验确定癌细胞转移，必须在72小时之内做淋巴清扫术，否则癌细胞会急速扩散，病情恶化。父母找了广州一家区医院，求一位退休医生给我做手术。又瞒了一年。

我忙我的。赶写影视剧本。北京、澳门、广州、深圳、西安、上海来回跑。人瘦得脱了形，恶心疲乏。躺下也晕，晕得几乎爬不起来。

母亲想，这秘密不能再瞒了，瞒她也许是害她。

告诉了儿子。再告诉女婿。请女婿告诉女儿真相。

紧接着，第三次大手术。清扫的四个淋巴结，三个已经癌转移。清扫。颈部从右耳侧直下切到锁骨。化疗。毒性最大副作用最强的化疗药。

我求医生说，我扛不住了，化疗比手术还难熬。

医生说，你第二次手术没清扫，后患难料。癌细胞会往脑部、肺部扩散，还会扩散到全身的骨头。必须下重药。

化疗后，神经系统、血液系统、肠胃系统、肝肾系统、泌尿系统、呼吸系统均受重创。化疗药先杀良细胞，后剿恶细胞。

从里到外，残破荒芜。

一个相识的女人坐在我身边，半小时之内没认出我。听到旁人呼我姓名，大惊，对我说，怎么会这样？真的看不出是你。

一个多年的朋友见到我，难过地说，你变化很大。不止憔悴。

一个年近八旬的影星几年不见，突然相遇，愕然说：你老得……嗐，你怎么了？学学我，你捯饬捯饬嘛。

我只能微笑。我不哭。哭不出来。

父母每次见我都小心打量我。我的满脸病容让他们心里堵得慌。我说话声音微弱，眼皮半耷拉着，眼睛勉强睁开着。脸青黄，唇苍白，头发稀疏枯干。坐都坐不直，要歪在沙发上。强忍着头晕恶心，听说话听一半丢一半，无法集中注意力。

母亲说，这个样子出门干什么？我们不需要你来看。没啥要说的。

父亲说，当初瞒你，就是想你多活几年。很难说这么做是错是对。

弟弟说，你负责保命。父母交给我。他们看见你这个样子会受刺激，你少在他们眼前晃。有气力，电话报个平安；没气力，就养着。

我与家人联络本不密切，想想来日不多，干脆让他们习惯我的不在场。

重度抑郁时期，三个月不见弟弟。弟弟坐出租车来探望，人到楼下给我打电话，想看我病成啥样子。我拒绝开门见面。我说不想见任何人。

弟弟理解我。他不打扰我就是帮助我。他伺候父母就是安慰我。

作为一个病人，得的是要死的病、想死的病，家人爱莫能助。

等到抗抑郁药开始见效，我打电话告诉弟弟：感谢上帝。我又熬过来了。

对我来说，见父母见家人，有时像担重担。体力精力都不济。

父亲有冠心病高血压糖尿病。母亲早年胆结石作了摘除手术，总说伤口至今仍然痛。人老了，全身各部位各零件此起彼伏痛。每年省医院做检查，大同小异。医生说，老人家，按你的岁数，检查结果算过得去了。三分治七分养，其实谁也不能活到万万岁。

父母懂得这个道理。但是看病已经成为他们生活中的重要内容，日子就得这么过：看完心血管专家看肾科，验完血糖排队看牙科，血压高了调血压，加上定期拿药，每个星期都要去医院。老人家看病奔波很辛苦。不愿拖累儿女，多数时候是俩人去，重要检查儿子陪着去。不指望女儿。

我说，添个蛤蟆多四两力，我跟去看看呗。

父亲说，你多活几年比啥都强。

母亲说，谁知道你死我前面还是死我后面啊？你跟着，我看你就发愁。

我说，你们没必要总去看病。许多病，治也白治。得调养。与病共存。心要安静。这病那病有我癌症恐怖吗？医生叫我再开两刀，我不开，不也照样活吗？

父母、弟弟看着我，也许他们心里正在想：疯了。李兰妮又疯了。别搭话。让她发神经。

我犯不着遮掩。我就是个癌症病人。我就是个抑郁症病人。不正常怎么啦？我活得光明磊落，问心无愧。

不明白中国人为什么忌讳“病人”二字？

中国人骂人喜欢骂：你有病啊！

不明白母亲为什么不肯去看精神科？说她心脏有病，她不会生气。说她没有什么大病，她不高兴。说她有抑郁症，她很生气。约定俗成，精神有病，那是一个家族的耻辱。

试试宠物疗法？让父母喜欢周乐乐。我试着培训周乐乐学习“握手”。他软硬不吃，就是不学。以为自己是王爷，我是伺候他的宫女。气焰嚣张。必须灭他威风。叫他明白：姐姐是周乐乐的老大。不要搞错。姐姐才是老大。

瞅准机会。家里只有我和周乐乐。

找来一个装电饭锅的空纸箱，放在客厅。周乐乐正聚精会神啃哥哥的运动鞋鞋带，口水兮兮，兴致勃勃。

抱起他，飞快扔进纸箱里。打他一个措手不及。让小狗东西知道天有不测风云。周乐乐果然傻眼了，呆瓜了，晕菜了。纸箱子比他高，像个禁闭室，他踮起脚往外看，眼神惶恐。

冷眼不接他求援的目光。周乐乐一阵抓挠扑腾，在纸箱里用不上劲，他有些泄气，着急。扑腾累了，吓得腿软了，周乐乐趴在纸箱里喘大气，嗯嗯地小声哀叫。

解气。不救援。

周乐乐发现哀叫没有用，不能摆脱困境，只得战战兢兢往外爬，耷拉着小尾巴，动作格外笨拙可笑。眼看就要爬出箱子了，我随手一掀，他又掉下去了。周乐乐蔫了，缩着头，弓着背，哼哼唧唧歇一歇，再次寻求突围。

我故意喊：摔了摔了。我要走了，你就在纸箱里面待着吧。

周乐乐更着急了，更费劲地吭哧吭哧往外爬，眼看就要爬出来了，我一抬手，狠狠把他掀下去。不手软。就要杀他的威风，治他的傲慢，让他知道游戏规则。人家酷丫还是小女生呢。整个儿一个海军陆战队员。周乐乐是男生耶。男生必须经摔打，受磨炼，文武两全。

周乐乐龇起小糯米牙，两只大眼睛往外突，他全身在抖。

我忍不住笑。稀疏的小糯米牙，娘娘腔。

小狗东西怒，拼小命跳跃，全身弹起，摔出纸箱。一落地，闪电般扑过来张嘴就咬。我没防备，腮帮子被小狗牙蹭了一下。居然造反咬教官，军法行事。我抄起宝蓝色鞋拔子，打他的小屁股。周乐乐奋起抵抗，张嘴去咬鞋拔子。我就敲打他的嘴，直打到他撤退。

周乐乐很不服气，圆圆的黑眼珠悻悻然斜视我。

书上说：狗狗只认一个老大，它自己永远是老二。一旦它认准老大之后，家庭成员里其他人都排在它之后。

不能心软。周乐乐是我买回家的，他必须认我做老大。

周乐乐不服。就是不服。目光炯炯瞪着我，似要讨个说法。

一气之下，我把周乐乐关进浴室。周乐乐悲愤万分，不停地挠门撞门，有多大能耐，就整出多大声响。吵。烦。不得不把他放出来。朽木不可雕。训不成海军陆战队员。至于他能否成为宠物狗医生，难预测。记得电视上，拉布拉多狗医生脾气超好，温顺乖巧。我担心，周乐乐不是这块料。闹心。

不想看到周乐乐。我关上自己书房的门，待在里面看书不出来。

嗯嗯嗯（///）。

姐姐凶我。不理我。哥哥回来了。我趴在地上不动。哥哥抱我。我把脑袋瓜放在他心口。哥哥的身上有太阳的味道，还有汗水的味道。哥哥保护我。哥哥说姐姐。哥哥说说说。姐姐说说说。哥哥声音大。姐姐声音小。我用舌头舔地板，不停地舔。

哥哥叫我给姐姐摇个小尾巴。我就不摇。

吃饭了。肉肉香。我饿了。我饿也不吃。就不吃。我就趴在门边。我不动。有人开门我就跑出去。我要跑出去。

姐姐过来了。

鱼肉耶。手心。她趴地上，把肉肉放在我嘴边。吃不吃呢？不吃白不吃。

我吃鱼。

姐姐又去夹鱼肉。放在自己嘴里嚼。我看她的嘴，鱼肉回到她手心。等不及了。好吃。我还要吃。

姐姐喂我吃。我咂吧嘴。姐姐轻轻笑。我喜欢姐姐这样笑。

姐姐拿起纸，擦擦嘴。把纸盖在我脸上，给我擦嘴巴，擦小脸蛋。我仰头让她擦。姐姐手凉凉。

哥哥把那个大纸箱打扁。哥哥高大威猛。我长大要当哥哥。

哥哥是老大。我就认哥哥是老大。

哥哥用脚踩纸箱。姐姐把扁纸箱扔到门外垃圾筒。噢。噢。我摇小尾巴。我在客厅跑，跑书房，跑阳台。我叼铃铛球给哥哥。哥哥把球扔给姐姐。我去姐姐手上抢。姐姐把球扔给哥哥。我喜欢玩抢球的游戏。哥哥教我看电视。电视有光有声音，闪闪闪，哐哐哐。电视有NBA、007，还有白雪公主小矮人。

哥哥说，乐乐快长大，长大打后卫。姐姐说，乐乐要当神犬特工001。

姐姐让我趴在阳台围栏上。姐姐说，吹吹风。乐乐看，月亮。姐姐唱：月光光，照地堂……

噢。小阳台可以闻到草地的味道，树木的味道。马路的味道。汽车的味道。好多。好多。嗯嗯。我听见楼下小朋友汪汪汪，它想出去玩。楼上小朋友呜呜呜，家里黑它怕怕。

阳台可以听到很远的声音。哥哥的脚步声。哥哥打开门，大声说，湖人队赢了。我说了它会赢。姐姐说，带乐乐出门。看月亮。

哥哥说，出发。

什么叫出发？我不懂。哥哥把我抱下来。

哇塞。哥哥抱我走出门。姐姐对我说：出发。乐乐出发啦。

我记住了。

姐姐说，这是小公园。草地。小花朵。大树。泥土。月亮光。照四方。

哥哥把我放在地上。小石子路。姐姐在这头，哥哥在那头。

哥哥吹口哨。姐姐说：乐乐，去。到哥哥那里去。

我想想。怎么去。第一步。该伸哪只脚？

哥哥吹口哨：乐——乐。过——来。我大喘气。舔鼻子。

腿……腿抖。小鸟叫。唱歌。咕咕咕。小鸟在哪里？看到了。嘿嘿小鸟。

姐姐说，快看。癞蛤蟆。树后边跳出来，癞蛤蟆？它臭臭。它凶不凶？

我不怕。癞蛤蟆，你不靓仔。姐姐不喜欢你。我抬头看姐姐，姐姐说：来比赛，看谁走得快。癞蛤蟆听到了，一跳一跳，先去追小虫子。姐姐摸我脑袋瓜，说：去追癞蛤蟆。乐乐快跑，乐乐跑第一。

哥哥拍手说：乐乐勇敢，乐乐跑第一。

姐姐喊：出发。一二一，一二一，一二三四！

我听话。迈出腿，一步，两步，三步四步。爽耶。太爽啦。呵呵呵。我跑。出发出发。跑跑跑。我跑到哥哥的怀里。

姐姐来亲我，说：姐姐跑，乐乐追。出发。

姐姐跑。笑。喘大气。她的裙子飘飘。

草地好大。我追上姐姐。在姐姐前面跑。

月亮快看啊。乐乐跑第一。姐姐说我好靓仔。风追我。我追月光光。哥哥抱住我，高高举起我。我对月亮说：哥哥是老大。乐乐是老二。嘿嘿嘿。 DMdiURraJDlIgDnMgnke4+EW8wUUZ6lG7pLNEMxpwW+NCUUXcGG9taB2CtOGQU2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