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任美国芝加哥大学实验学校幼儿园园长、著名幼教思想家薇薇安·嘉辛·佩利,用李欧·李奥尼的绘本作实验教材,和五六岁的孩子一起探讨了诸多有哲学意味的问题。这些问题看似深奥遥远,实则贴近幼儿的心灵现实。佩利女士写成《拿棕蜡笔的女孩》,以忠实的记录和观察证明了,孩子能通过阅读拓展广阔的心灵疆域,故事将参与塑造孩子的人生。请看节选。
我在幼儿园的最后一年里,曾竭力避开李欧·李奥尼这个名字。《田鼠阿佛》是偶然在一大摞平装书中发现的,瑞妮立刻拿去让妮莎读。我不是不喜欢阿佛,绝对不是,我对李欧·李奥尼抱有疑问是因为他的另一本书《蒂科与金翅膀》。蒂科朋友们的做法一直以来都让我难以接受,相较之下,阿佛这种特殊,我已经可以心平气和地接受了。
简单复述一下,蒂科的故事是这样的:蒂科是一只没有翅膀的小鸟,不过朋友们都爱他,悉心照料他,直到有一天,一只许愿鸟实现了他想有对金翅膀的愿望,情形就变了。蒂科变得……蒂科变得开朗活泼,强壮有力,甚至能一飞冲天。可是当他飞回原来栖息的大树,却受到迎头一击:朋友们都不愿接纳他。(“‘有了这对金翅膀,你觉得你比我们都强,是不是?你就想和别人不一样。’说完,他们就飞走了,再没说什么。”)
他们对他多么残忍!他们的愤怒伤了蒂科,也伤了我。这不公平,多年来我时时提出这个问题,可是让我失望的是,每年班里的孩子们都为蒂科的朋友们辩护。“因为他让他们嫉妒!”每年我都会听到类似的答案。“他太希望和别人不一样了,其实他用不着非得要一对金翅膀。”
可怜的、毫不设防的蒂科。他弱小的时候,那群所谓的朋友们就爱他,可是当他以想象不到的方式变得强壮时,他们就抛弃了他。他只能将自己的金羽毛贡献给需要帮助的人,换来一根根黑色的羽毛,朋友们才心满意足地重新接纳了他。(“‘现在你和我们是一样的。’他们说。”)蒂科又开心起来,小朋友们也松了一口气,可是我有一种被背叛的感觉。
突然我觉得必须听听瑞妮对蒂科的看法。毫无疑问,她一定会拿着棕蜡笔,睁着那双善于洞见的眼睛,捍卫蒂科那种想要与别人不一样、认同自我的品质。我翻出自己那本被扔在柜子里很多年的破破烂烂的书,将小朋友们召集到地毯上坐下来。我简直等不及要听瑞妮的答案了。
当故事进行了到蒂科被朋友们指责的场景时,孩子们变得忧心忡忡。只翻了一页,蒂科就从幸福的顶端跌到绝望的谷底,孩子们的心情也随之起落。从他们的眼中我读到这样的心声:哦,蒂科,千万要找回朋友们的爱啊!到故事最后,当蒂科的金羽毛全都没有了,朋友们欢迎他回来,孩子们终于松了一口气。可是我无力隐藏自己的感受。“可怜的蒂科,用那对金翅膀,他本可以飞得更高,看见前所未见的风景啊!”
“可是他的朋友们不喜欢.”乔纳森说。柯芮也补充说:“他太自私了,有那么多金色的羽毛。”
“他可以把金羽毛分给朋友们。”安妮塔想了想说,“然后——”
“还可以给穷人——”
“他自己可以留两根——”
“他不能显得太特别。那样不好。”
孩子们一根一根揪下蒂科的金羽毛,我看着瑞妮,她到现在还没有发言。“你怎么想?”我问她,再也忍不住。
她站起来,和我们分享了她的想法——一般要很严肃地讨论一件事时,她都会站起来——“你看,蒂科将自己的羽毛全都送人了,是因为他想让大家不要再讨厌他。他想要朋友。因为他的朋友们都说‘我不要跟你做朋友’,因为他长了金翅膀。‘他觉得自己比我们都了不起。’”她看了看是不是所有人都在集中注意力,准备听她接下来要发表的重要看法。“可是,你们想没想过,他其实并没觉得自己有多了不起,只是他的朋友们这么认为。”
我高兴得几乎要晕过去。“所以说,朋友们对他很不公平喽?”
瑞妮扬起眉毛,不确定我是否明白了她的意思。“当然不是,因为蒂科理解他们的想法,所以拔光了自己的金羽毛送给穷人,这样穷人可以用金羽毛换点东西,而他也能重新回到朋友们的身边。”
“这很重要吗,瑞妮?回到朋友们的身边?难道他不能既拥有金羽毛,又拥有好朋友吗?”
回答我的是一阵长长的沉默,也许她听出了我话中的绝望。随后,她微笑着看了看我,说:“我的意思是他当然可以这么希望……可是如果他的朋友们不喜欢,就不行。不然,他会变得很孤独。”
她的回答正中主题。蒂科希望有一对金翅膀没有错,他想要借助这对金翅膀变得和朋友们不一样也没有错。不过,一旦他知道了朋友们都不喜欢这样,他就必须顾虑到他们的感受。他要自己做出选择,是要长着金翅膀变得孤独,还是变得普通但有很多朋友。这个道理,从这个拒绝附和别人,却能把每个人都变成朋友的小女孩嘴里说了出来。
“可是阿佛呢?”我不甘心,“没人要他变得和别人一样,别去思考什么词语啊、颜色啊。”
“他们是另外一种朋友。”她简单地回答,“蒂科没有这种朋友而已。”
“蒂科的朋友们不在乎他是不是高兴。”珍妮说。
不过,瑞妮向前迈了一步,说:“他们只是不喜欢他高兴过了头。”
日志记录,10月15日:“瑞妮对社会现实的认知超过了我。在蒂科的问题上,她跳出了我给画的狭窄的条条框框,强调了常人看来很简单的一点,即人们为人处世的方式。有的人对与自己有分歧的人可以很包容,而有的人却会觉得被深深冒犯了。从另一方面来看,确实有人更加在意群体中别人的感受,愿意将自己的金羽毛送出去,或者通过和他们保持一致的高度,来获取别人的友谊。
“尽管这样,我还是想要问问李欧·李奥尼,为什么其他鸟儿一定要蒂科和他们保持一致,换个问法,就是为什么他要这么写。在我看来,蒂科的做法并不代表作者的个人选择,否则他怎么会写了这么一本书,却又烦恼是不是过于符合大众的标准呢?”
上面这一段,是我在下班以后迫不及待地写下来的心得。突然,我很想看一看李欧·李奥尼的其他书都是什么内容,于是急忙跑去图书馆,还好没有关门。
我将李欧·李奥尼所有的书都找出来,堆在离书架最近的一张桌子上。连《田鼠阿佛》和《蒂科与金翅膀》全都算在内,起码有十几本。我剔除出已经看过的几本,翻开一本《鳄鱼哥尼流》读起来。读着读着,我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难道冥冥之中有股力量,让我选中了这本书?它就好像李欧·李奥尼为了安慰我,特意将蒂科的故事又重写了一遍。
哥尼流从不妥协。他是一只从蛋里孵出来就开始用两条腿走路的鳄鱼,而其他鳄鱼都按照爬行动物惯常的方式在地上爬,(“‘我能从上面看到那条鱼!’哥尼流说。‘那又怎么样?’别的鳄鱼不耐烦地说。”)哥尼流每宣布一个新发现,群体中都会响起反对和抵触的声音。(“‘那又有什么好处呢?’”)
蒂科一定会低头,为自己的异想天开而道歉,可是哥尼流不会。他既不会投降,也不会妥协,而是任由别人去嫉妒。(“于是有一天,哥尼流一气之下,决定一走了之。”)多么特立独行的一个人,他从不担心自己是否孤独,不管什么时候。
作者究竟意欲何为,才在创作了一个牺牲自我、迁就大众的悲情英雄的同时,又创作了至少两个与他截然相反的人物?我又看了看摊在桌子上的这些书,回想着书里的人物和情节。似乎在每一个故事里,都有个体与大众之间的冲突,而这种冲突是以十几种不同的形式呈现出来。读者一定会兴起疑问:“蒂科,是阿佛,还是哥尼流,我最像谁呢?或是故事里的其他人?如果我做了这些选择,我的朋友们会有什么反应?”
这个我们在日常的课堂上讨论,在例会时也萦绕在我心头的难题,似乎就是李欧·李奥尼书中要探讨的主旨。要是我们能钻进这个神秘又颇具争议的作家的脑子里,让他亲自来解读自己的作品就好了。
就在我愣愣地坐着,幻想着我和作家有可能出现的对话时,一个非常实际的点子蹦了出来。为什么不能以某种形式将李奥尼(对不起,应该是李欧·李奥尼先生)邀请来,和班里的孩子们共处一年呢?他就在这里,就在桌上的这些书里。只要我们有心,便可以随意发问,而他是不会吝于回答的。
“哎,别这么快下决定啊!还有我们呢?”我身边的上千本书齐声责问,“你不能只顾一个作者,就把我们都忘了!”好像我真的敢忽视这些言辞优美、学识渊博的经典作品似的。不过,如果有必要弄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集中精力研究一个作者还是有价值的。书架上的书怒目而视,用哥尼流同伴们的方式,责备我的偏心。甚至连图书馆的管理员都好像不赞成。其实,她只不过想说该闭馆了。
归家途中,暮霭沉沉,我觉得自己似乎生了一对翅膀,一对金翅膀。这对翅膀缓缓张开,似欲振翅高飞。瑞妮让我得以用全新的视角来看待蒂科,由此我进而将他与李欧·李奥尼笔下的其他形象放在一起考虑。对她来说,蒂科并不是我所认为的殉道者,而是一位珍视群体、重视他人感受、可尊可敬的好朋友。看待事物,不应该独尊一理,百花齐放才是春。
有没有可能在幼儿园的课程设计中注入这样一种文学色彩浓厚,没错,而且是周期漫长的智力活动呢?通常来说,这种智力活动要求学生具备分析能力和自省能力,不适合幼儿园的孩子。可是为什么不试一试呢?我见过五六岁的孩子振振有词的辩论,其激烈程度与良好的洞察力绝不输任何辩论中的成人。李欧·李奥尼能让这项智力活动更容易被小朋友接受,因为他为我们的感知观察提供了明晰而稳固的参考框架。
不论何时,瑞妮总是摇摇领先于我的学术漫步。“你很为蒂科难过吗?”我们坐在操场上的长椅上时,她这么问我。
“很高兴你能问我这个问题,瑞妮。我希望他的朋友们也能像阿佛的朋友们、或是你的朋友们一样,理解他。”
“阿佛会给他们讲故事。”
“可是,你知道,蒂科不久后也能做到。”
瑞妮抬起头,用那双李欧·李奥尼式的深棕色眼睛看着我,说道:“你很爱蒂科。”说完,她就蹦蹦跳跳地走开,去找自己的朋友玩了。她的这些朋友大部分时候都很像阿佛的朋友,急切地分享彼此的故事,同时也允许有人在高高的云端翱翔。可是,他们也可能会突然间变得像蒂科的朋友般,心怀嫉妒。
“昨天晚上我梦见李欧·李奥尼了。”吃午饭的时候,瑞妮告诉我们,“他长得很像阿佛,就是耳朵不太一样。一个阿佛式的人。”
“那有什么了不起?我昨天晚上梦见了恐龙战队!”布鲁斯不甘示弱地回应。
“我梦见了茉莉公主(美国迪士尼公司出品的动画片《阿拉丁》里的阿拉伯公主。)!”珍妮说。接着柯芮想起她梦见了小美人鱼。餐桌旁掀起了一股“说说自己梦见了什么”的浪潮。为什么瑞妮会梦见李欧·李奥尼呢?
她不打算和他们争下去。“我梦见的李欧·李奥尼很安静,一直在思考。下次我会问问他蒂科的事。”最后一句她是对我说的。这个叫瑞妮的小女孩究竟是何方神圣?她怎么知道我的问题和蒂科的问题息息相关,迫切需要解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