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运的是,我的位置离门更近。
“你好!嗯……你认识安杰尔吧?”我紧张地搜罗着词汇,把他挡在门口。“塔拉乌马拉小学的老师。还有,嗯,米格埃尔 ·鲁纳……”我希望他能听到某个熟悉的名字,而不是推开我冲出门,消失在旅馆后的群山之中。“……不对,是曼努埃尔 ·鲁纳。不是米格埃尔,是曼努埃尔。他儿子说你们两个是朋友。马塞利诺?你认识马塞利诺吧?”
但是我说得越多,他的眉头就锁得越紧,直到脸上现出了戒备的神色。我赶紧闭上嘴。我还没有忘记在奎马尔家门口得到的教训:如果我保持安静,让他自己琢磨我的来意,或许能让他平静下来。于是我就站在那里,任凭他用压低的帽檐下那道怀疑的目光打量我。
“嗯。”他咕哝着,“曼努埃尔是个朋友。你究竟是什么人?”
为了打消他的疑虑,我解释说自己并不是警方的密探,只是个杂志社记者兼业余跑步爱好者,想要了解塔拉乌马拉人的秘密。就算他跟美国或者墨西哥政府有什么过节,也是他自己的事,我完全不在乎。事实上,如果他真的像传说中那样,是个被警方追捕的逃亡者,倒会让我更为敬慕,因为只靠双腿就能逃避搜捕,平安度过这么多年,更能证明他已经成了个不折不扣的拉拉穆里人。无论如何,我都很愿意聆听他的故事。
卡巴洛的眉头并没有舒展,但也没有夺门而出。后来我才发现,那天我很幸运,正好赶上了他那特别的一生中特别的时刻:他也正在找一个像我这样的人,用他自己的方式。
“好吧。”他说,“但我得先吃点东西。 ”
我跟着他走出旅馆,沿一条灰土弥漫的小巷来到一扇毫不起眼的房门前。门口有个小男孩正跟小猫玩耍,进门则是狭窄的客厅。一位老妇人正在客厅隔壁的厨房里做饭,翻炒着菜豆,香气扑鼻。
“嗨,卡巴洛。”她听见门响,从厨房里往外喊道。
“是我,阿妈。”卡巴洛也喊着。我们在客厅里的一张木桌前坐下来。他说,他在峡谷地带认识很多这样的“阿妈”,长距离奔跑的途中经常在她们家中歇脚,饱餐一顿豆子和玉米饼,只需要付几分钱。
尽管阿妈对卡巴洛并不特别对待,但我可以看出塔拉乌马拉的孩子们为什么会在第一次看到他出现在林子中时受到惊吓。多年在烈日下长距离奔跑,让卡巴洛高挑的身体变得异常瘦削,就像是一具骨架。原本白皙的皮肤已变得斑驳,从鼻尖的粉红色到脖子上的胡桃色都有。想象一下魔鬼终结者被丢进强酸,出来后就是卡巴洛这副模样。
荒野里的阳光强烈,他总是眯着眼睛,也总是露出两种表情:要么是嘲讽,要么是感兴趣。那天晚上我说了很多话,但始终没法判断他对我的话究竟是很感兴趣还是认为是胡言乱语。在听人说话的时候,卡巴洛总是非常专注,像是个专注于追逐猎物的猎人,会从声调和表情中捕捉你的真实想法。他在墨西哥待了十多年,讲起西班牙语却还是磕磕巴巴,就像照着注音读本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念。
“你让我不安的是……”卡巴洛刚开口便停住了话头,因为阿妈端上了两大碗香喷喷的豆子,上面撒着胡椒、芫荽和切碎的青柠檬。原来他在旅馆眉头紧皱,不是因为我挡住了他通往自由的路,而是因为我堵住了通往食物的路。那天早晨,他本打算去附近林子里的温泉泡泡,但看见了一条从未注意过的小路,于是就跑了起来。结果一发不可收拾,几个小时后他来到一座山脚下,仍没有打道回府,却攀上了这座海拔九百米的山峰,相当于攀登纽约帝国大厦两次。最后他从另一条路绕回克雷尔镇,原本泡温泉放松的计划也变成了一场越野马拉松。我在旅馆拦住他的时候,他正饥肠辘辘,因为早晨从起床就没吃过任何东西。
“我总是迷路,最后只能顺着岩壁往上爬,嘴里叼着水壶,头顶上盘旋着秃鹫。”他说,“那种感觉很美。”他从塔拉乌马拉人那里学到了很多,其中最重要的是随时随地都能快速起跑,就像忽然嗅到野兔踪迹的狼一样。对卡巴洛来说,奔跑已经成了主要的出行方式。无论去哪里,总是迈开步子就跑,带着跟新石器时代的狩猎者一样简单的装备,而且就像他们一样,完全不在乎跑向哪里,跑多远。
“看。”他指着身上破旧的短裤和凉鞋,“这是我所有的装备,我天天都穿着它们。 ”
他停住了话头,开始大口吞美味的豆子,不时喝两口啤酒。很快一整碗就见底了,阿妈重新添满,他又大口吃了起来,动作利落得像是在进行一项运动。那咀嚼和吞咽的声音就像在给汽车加油一样:咕嘟,咕嘟,咕嘟……
时不时地,他会抬起头来跟我讲几句话,然后再埋头大吃。“对,我以前是个专业搏击手,在国内排名第五。”再吃几口。“你刚才有点吓到我了,因为你忽然就冒了出来。这里经常发生绑架和杀人之类的事,都跟贩毒有关。我就认识这样一个人,他被绑架后,他老婆付了一大笔赎金,但他们还是撕了票。幸好我从没遇到过这样的事。我只是个跟拉拉穆里人一起跑来跑去的外国佬。 ”
“对不起……”我刚开口,他又埋头吃了起来。
我暂时不打算问太多的问题,免得惹他厌烦,尽管他的话就像跳跃的快放镜头:笑话、幻想、创伤、回忆、怨恨和相应的负罪感,以及偶尔灵光一现的智慧都交错在一起,切换之快让人反应不过来。他会先讲一个故事,然后讲第二个故事时再讲第三个故事,回头纠正第一个故事里的错误,辱骂一番第二个故事里的人,再为这辱骂道歉,因为他一直在努力克制自己的愤怒,而那又是另一个故事……
他说,他的真名叫弥加 ·特鲁,来自科罗拉多。不对,其实是加利福尼亚。如果我真的想了解拉拉穆里人,就应该去见识那位九十五岁的老人如何徒步二十五英里翻越一座山。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因为没人告诉他不能这样做。没人告诉他像他这个年纪应该被送进养老院,在那里孤独地死去。每个人的生活都由自己定义。最好的例子,就是他用他的一条狗的名字给自己取名。“特鲁”其实来自他的狗。他并不是总是对得起那条名叫“特鲁”的狗,但那又是另一个故事了……
我一边听着等他吃完,一边用指甲刮擦啤酒瓶上的标签,心想,不知道他能不能有条理些,让我听出个所以然来。最后他终于放下勺子,喝干了第二瓶啤酒,心满意足地靠在椅背上。
“瓜达祖科!”他笑着对我说,“这是个不错的词,在拉拉穆里语中是‘真棒’的意思。 ”
我把第三瓶啤酒朝他推过去。他眯着眼打量着酒瓶。“我不知道能不能受得了,”他说,“一整天都没吃东西了。我可没有拉拉穆里人那样的酒量。 ”
但他还是拿起了酒瓶,毕竟在外面跑了一整天也渴了一整天。他咕嘟咕嘟地喝了大半瓶,然后又靠回椅背,用手抚摸着平坦的腹部。虽然他并没有开口,但我还是能看出来,他的心情发生了某种变化。或许他就需要这几口酒精的帮助才能放松下来,开始讲述自己的故事。
他终于开口了,奔涌而出的故事仿佛充满了磁力,紧紧抓住了我的注意力。他滔滔不绝地讲到深夜,把过去十年的经历一股脑地倒了出来。奇特的人物、惊人的冒险和顽强的斗争悉数出现,结尾则是一个关于未来的计划。一个大胆的计划。
我渐渐意识到,这计划有我的参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