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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全都是在糊弄。 ”

我和萨尔瓦多第二天上午就告辞了,顶着烈日回到峡谷边。萨尔瓦多走得飞快,经常无视羊肠小路,直接沿着陡峭的岩壁手脚并用往上攀,就像囚犯爬墙越狱一样。一路上我尽力跟上他的步伐,但有一个想法越来越强烈,我们被骗了。

没错,离开安杰尔的村子越远,就越肯定:所谓的“白马”不过是个谎言,目的是诱导好奇心过剩的陌生人离开。这个故事实在太诱人了——一个来自现代社会的外来人,居然归顺了塔拉乌马拉人的古老传统,听起来都不太真实。卡巴洛 ·布兰科与其说是一个人,倒不如说是一个传说。我想,安杰尔一定是厌烦了我的提问,就用这个故事打发我去茫茫山区苦苦寻找,等醒悟时已经走出了几百英里。

我这么想并不是没有根据,因为过去曾有人通过编造故事来保护塔拉乌马拉部族的神秘性。“唐望”系列畅销书作者卡洛斯 ·卡斯塔尼达就在作品中讲述过一群生活在墨西哥的神奇巫师,具有令人难以置信的智慧和耐力。一切都表明,他所描写的正是塔拉乌马拉人,或许是基于同情,他故意写成了亚基人。很明显,这是考虑到面对他的畅销书所带来的关注,粗野的亚基人比温和的塔拉乌马拉人更能抵御其文化冲击。

尽管我怀疑自己受了类似的误导,还是踏上了寻找卡巴洛的旅程,因为我们离开之前穆内拉契村发生了另一件事。那晚,安杰尔安排我们在学校的医务室里过夜。第二天早晨他邀请我们在出发前共进早餐,吃豆子和玉米饼。当时天很冷,我们坐在门外,捧着碗热气腾腾的粥暖手,刚起床的孩子们从宿舍里涌了出来。安杰尔决定用塔拉乌马拉人的方式让他们暖暖身子。我有幸目睹了一场真正的“拉拉基帕瑞”,塔拉乌马拉人的赛跑。

安杰尔站起来,把孩子们分成两组,然后拿出两个跟垒球差不多大的木球,一组一个。他伸出六根指头,示意孩子们需要在学校和河岸之间往返六次,总距离大概四英里。队伍最前面的两个男孩把球放在地上,用脚尖轻轻挑起来,慢慢伏下身子,然后……

“开始!”

两个男孩立刻抬脚把球踢了出去,跟着球飞快地跑了起来,其他孩子紧紧跟在后面。尽管两组的速度差不多,但我更看好其中名叫马塞利诺的十二岁男孩带领的小组。马塞利诺鲜红的上衣像火焰一样飘舞在身后,白色短裙在双腿边翻飞。球还在滚动,他就已经追上了它,再次用脚尖高高挑起,几乎没有放慢速度。

马塞利诺的速度和敏捷让我惊讶不已。他在大大小小的石块中间轻盈地奔跑,双腿的交替无比之快,但是上身却几乎没有起伏。如果只看他的上身,你可能以为他脚下踩着滑板。他昂着头,一头黑发迎风飞扬,一副海报上的明星范儿。没错,我一眼就看出,像他这样既有天赋又帅气的孩子,绝对是成为家喻户晓的明星的料。

“嗯,你说得没错。”安杰尔说,“他就是有这血统。他父亲也是个很棒的跑步者。 ”马塞利诺的父亲是曼努埃尔 ·鲁纳,在成人“拉拉基帕瑞”里,他几乎每次都能带队获胜。安杰尔告诉我,“拉拉基帕瑞”可以算是塔拉乌马拉人社会生活的核心,一切文化元素都能在比赛中得到体现。

开赛前,分别来自两个村子的人先聚头,晚上喝酒、下注,第二天太阳一出来就开始比赛。每一边派出三到八名选手,在一段陡峭的山径上往返奔跑,还得像足球运动员一样带着球。比赛可能持续一整天甚至两天,在这个过程中跑手的节奏始终都会发生变化,他们要跟上球的速度,又要绕开拦路大石头,还要避免彼此相撞。

“我们把‘拉拉基帕瑞’叫做生命游戏。”安杰尔说,“你无法预料比赛究竟有多艰苦,也不知道它什么时候才会结束。你不能控制它的进程,只能尽力去适应。 ”

而且,他补充说,没人能凭一己之力赢得比赛,就算是曼努埃尔 ·鲁纳这样的明星选手,也需要其他人的支持配合。其间,亲朋好友会在一旁鼓劲,端上玉米粥供选手补充体力,在夜幕降临后点燃松枝扎成火把,让比赛在黑暗中继续。要完成如此难度的挑战,参赛选手需要具备塔拉乌马拉人的一切典型素质:体力、耐力、合作、投入,以及坚持。最重要的是,你必须真心喜欢奔跑。

“那孩子将来会跟他爸爸一样棒。”安杰尔朝马塞利诺的方向点了点头,“要是我允许,他会这样跑一整天。 ”

马塞利诺跑到河边就转过身,把球传给了一个六岁的孩子,他跑丢了一只鞋,正拼命勒腰带。这孩子于是一边带着队伍往回跑,一边用手抓着腰带,不让短裙掉下去。这时我突然意识到“拉拉基帕瑞”比赛的高明之处:因为路途曲折崎岖,球经常会飞出去或是卡在石缝里,这就让跑得较慢的孩子有时间追赶。在往返不停的赛程中,每个人都可以参与进来,没有人会落单。

孩子们在山路上快乐地奔跑着,似乎没有人在乎输赢,没有争执,没有炫耀,也没有大人的指点。安杰尔和另一个老师站在一旁,兴味十足地看着,但是并不会朝孩子喊话,甚至不会助威。孩子们劲头足时就飞奔一段,觉得累了就放慢速度,偶尔在树荫下休息片刻,又继续追赶带球的孩子。

但是马塞利诺跟绝大多数孩子不同,他一直没有放慢速度,仿佛不知疲累,无论上山下山,步伐都同样轻捷平稳。在同龄的塔拉乌马拉男孩中间,他的个子算是相当高了,脸上总是挂着兴奋灿烂的笑容,和迈克尔 ·乔丹在比赛紧要关头的表现一样。跑最后一轮时,他巧妙地把球往左一挑,球按照他估算的路径,打在一块大石头上再弹回来,他猛冲五十米正好接住。

安杰尔用砍柴的斧头敲了敲铁栏杆,宣告比赛结束。孩子们陆陆续续回到校舍,年龄大一点的帮忙抱着取暖用的木柴。只有很少几个孩子回应了我们的招呼,因为他们大多没接触过西班牙语。而马塞利诺朝我们走了过来,他听安杰尔说过我们的事情。

“祝你们顺利。”马塞利诺说,“卡巴洛 ·布兰科是我爸爸的‘诺拉瓦’。”

诺拉瓦?这个词我第一次听说。“他说什么?”我问萨尔瓦多,“卡巴洛只是他父亲知道的一个传奇,还是他父亲编的一个故事?”“不是。”萨尔瓦多告诉我, “‘诺拉瓦’是拉拉穆里人的语言,意思是‘朋友’。”

“卡巴洛 ·布兰科是你父亲的朋友?”我问。

“对。”马塞利诺点点头,转身朝校舍走去,“他人不错。 ”

好吧,那天下午我想,就算安杰尔会编故事骗我们,但那孩子绝对不会。安杰尔说卡巴洛可能去了克雷尔镇,但我们若想见他,就必须迅速行动。“白马”总会时不时地消失,没人知道他究竟去了哪儿。假如这一次错过,我们可能就永远找不到他了。

况且,安杰尔在另一件事情上没有说谎,在攀登峭壁时我双腿的表现就足以证明。在我们离开之前,他递给了我一杯黏黏的液体。

“你会喜欢的。”他向我保证。

我打量着杯子里的液体。看上去就像是胶水,中间悬浮着很多小小的圆球,球心呈黑色,形同青蛙卵。假如换个场合,我多半会以为这是某个孩子的恶作剧:故意递给我一杯不知从哪里舀来的东西,看我会不会喝下去。哪怕最保守的猜测,也是某种掺着河水的发酵物。就算味道不是很糟糕,水里的细菌也会让我闹肚子。

“谢谢。”我伸手接过杯子,打算趁安杰尔不注意时倒掉那东西,“这是什么?”

“伊斯卡特。 ”

似乎很耳熟……我忽然想起来了。拉姆霍尔兹当年在这片地区探险的时候,就有塔拉乌马拉人给他喝“伊斯卡特”。当时他很绝望,因为他已经精疲力竭,却得在天黑前再翻过一座山。

“我在傍晚时分走到一个山洞口,洞里有个女人正在调配这种黏稠的饮品。”他后来写道,“当时我很疲劳,觉得自己不可能在天黑前翻越海拔六百米的山,回到营地。但是‘伊斯卡特’不仅消灭了饥饿和干渴,还让我的双腿充满力量。我惊讶地发现自己没费什么力气就爬完了全程。在缓解疲劳、恢复体力方面,‘伊斯卡特’的确具有神奇的效果,我后来的几次经历也都证实了这一点。 ”

塔拉乌马拉人自己调制的红牛饮料!我非尝试一下不可。我告诉安杰尔:“我要把它留到更需要的时候。”然后把杯子里的“伊斯卡特”倒进水壶,跟原来用净水片净化过的半壶水混在一起,又扔进去两片净水片,免得因为细菌染上腹泻。

几个月后我才知道,“伊斯卡特”在西班牙语里又叫做“奇雅子-弗莱斯卡”,意思是“清爽的奇雅子”。奇雅子学名芡欧鼠尾草,是墨西哥土生土长的植物,把它的种子磨碎,加入水和少许糖、青柠檬汁,就成了“伊斯卡特”。奇雅子的营养价值相当于鲑鱼、菠菜和生长激素三合一,富含不饱和脂肪酸、蛋白质、钙、铁、锌、可溶纤维和抗氧化物,长期食用,有促进肌肉形成、降低血胆固醇、减少心脏病发病风险的功效。在过去,奇雅子是珍品,被阿兹特克人当贡品献给国王,也是他们的战士上战场前的必备食品。霍皮人的信使能够从亚利桑那一路奔跑到太平洋海岸,也是因为有奇雅子作为能量补充。墨西哥的恰帕斯州( Chiapas )就是以奇雅子( chia seed )命名的,因为它曾是墨西哥的主要经济作物之一,和玉米、豆类相差无几。奇雅子不仅营养价值极高,种植起来也相当容易,你完全可以在家里种几棵,自己制作“伊斯卡特”。

我很快就发现,这种饮料不仅具有神奇的力量,味道也不错:尽管有净水片残留的碘味,喝起来还是相当清爽,带着青柠檬的淡香。没过几分钟,我就感觉到了它的功效:全身充满活力,就连头天夜里睡在冰凉的地上而导致的头痛都消失了。

萨尔瓦多走得飞快,我也紧紧跟随,但还是没能在天黑前走出峡谷。太阳落山的时候,我们至少还有两个小时的上坡路。没有食物和水,气温不断下降,我们不愿就地露宿。再往前走一英里,或许就可以借着微弱的光线找到路了。我们决定试一试,这总比又饥又渴地缩在睡袋里瑟瑟发抖要好。

天色越来越暗,我只能凭脚步声判断萨尔瓦多行走的方向。我不知道他究竟是怎么在黑暗中辨别方向的,但是之前驾车在树林里穿行的时候,他就凭着本能的方向感找到了正确的路,所以我不应该打扰他,只要跟着走就是了,然后……然后……

等等,他的脚步声怎么没了?

“萨尔瓦多?”

没有回答。糟了。

“萨尔瓦多!”

“别过来!”他的声音传来。

“怎么——”

“别说话。 ”

我在黑暗中坐下,纳闷发生了什么事。过了好几分钟,萨尔瓦多那边还是没有动静。“他会回来的。”我安慰着自己,“要是他摔下悬崖,肯定会叫出来,而我也会听到动静。但是天哪,他可真够久的……”

“好了。”他的喊声从右上方传了过来,“这边可以走,但要慢点!”我小心翼翼,一寸一寸地朝他说话的方向挪去。我能感觉到左边就是悬崖,至于他刚才究竟离悬崖边缘有多近,我根本就不想知道。

夜里十点,我们终于翻上了悬崖,精疲力竭地打开睡袋躺下。第二天天没亮,就起了床,回到不远处的车里。破晓时分,我们已经行驶在下山的路上了。

每每经过路边的农场、村落和学校,我们都要下车打听有没有人认识卡巴洛 ·布兰科。所有人的回答都一样:当然认识!他上个星期还从这里路过……就在几天前……昨天……你们刚刚错过……

我们来到一处破木屋前买点食物。“啊,一共十元。”一位老婆婆用瘦骨嶙峋的双手递给我一包覆满灰尘的薯片和一瓶被晒热的可乐。“当心那家伙。我听说过那个卡巴洛。他原来是个搏击手,后来疯了。有个人死了,把他弄疯了。他徒手就能要你的命。”她像是生怕我会忘记,又补充了一句:“他疯了。 ”

在克雷尔镇,一家小餐馆的女主人告诉我们,她早晨看见卡巴洛沿着铁轨朝镇子郊外走去。于是我们沿着铁轨旁的便道行驶,一路打听,终于在小镇最边缘的佩雷斯旅馆,得到一个令人激动紧张的消息:他今天一定会来这里。

等待的过程中,我在旅馆大厅的沙发上打着瞌睡。或许这是好事,因为这样一来,我就可以隐藏在阴影里,偷偷看清楚卡巴洛的模样——否则,他会先看见我,二话不说地转身跑回山野中。 9zAq0zQvrqaTe9a2wFexb+mDgcw1pBvOYWB8BInRkqGWOCtsfmGCazpTneLiQrn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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