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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没错,你得在这儿待上很久很久,才能让他们逐渐习惯你。 ”那天夜里,安杰尔 ·纳瓦 ·洛佩兹告诉我。他在河流下游附近的穆内拉契办了一所小学,供塔拉乌马拉人的孩子就读。“要花上几年时间,就像卡巴洛 ·布兰科那样。 ”

“谁?”

就是“白马”,安杰尔解释说,他是个肤色苍白,身材瘦削的高个子男人,在十年前一个炎热的周日午后忽然出现在峡谷里。塔拉乌马拉人没有文字,因而没有对此的相关记录,但是安杰尔却能准确地记起他第一次露面的时间和怪异情形,因为最初遇到卡巴洛的人就是他。

当时他正在校舍门外,远远望着旁边山崖上返校的孩子们。学生们平时住校,每周五回山崖上洞穴里的家,周日再回来上学。安杰尔总喜欢站在门口迎接他们并清点人数,所以碰巧看出了点不对劲:两个男孩在酷暑中飞快地冲下山来。

孩子们全速冲进小河,水花应声四溅。他们仿佛被魔鬼追赶着一般冲到安杰尔面前,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他们真的见了鬼。当时他们正在山上放羊,忽然见一个古怪的东西从坡上的林子里钻了出来。它看起来就像个男人,但比他们见过的任何人都高得多。它的肤色像死尸一样苍白,头上是蓬乱的红毛,身上一丝不挂。

它跑得飞快,还没等孩子们看清楚,就消失在树丛中。

两个孩子不知道自己看见的究竟是什么东西,吓得赶快朝相反的方向跑。直到看见了安杰尔才慢慢放松下来,开始回想方才的情况。

“那是我这辈子见过的第一个‘楚胡伊’。”其中一个说。

“幽灵?”安杰尔问道,“为什么你们觉得那是个幽灵?”

这时族里的几个长者来到了学校,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两个孩子便把看见的一切重新描述了一遍。长者们听完后,告诉孩子们,那或许是峡谷里的阴影造成的幻象。无论如何,不应拿鬼故事去吓唬更小的孩子。

“那东西有几条腿?”一位长者问。

“两条。 ”

“它朝你吐唾沫了吗?”

“没有。 ”

“那它肯定不是幽灵。”长者们下了结论,“只不过是个‘阿里瓦拉’而已。 ”

“楚胡伊”或者说幽灵,是一种四脚着地昼夜奔跑的恶灵,它们会杀死羊群,会朝人脸上吐唾沫。而“阿里瓦拉”则是死者的鬼魂,对人并无恶意,不过在清理自己生前留下的痕迹。塔拉乌马拉人就算死后都不忘抹去辙迹,他们相信自己的鬼魂会在世间逗留一段时间,清理生前留下的脚印、毛发等痕迹。他们剪头发时,是用树杈夹住要剪去长的头发,再用刀割去,而留在树杈上的毛发一定会被清理干净。鬼魂完成了一切清理工作后,就会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清理工作需要三天时间。”长者告诉孩子们,“如果是女人的话就需要四天。”鬼魂头上的毛发是从树杈间收集回来的,看上去自然会有些蓬乱,而三天内要清理生前所有的痕迹,时间很紧迫,所以必须跑得够快。事实上,在他们看来,孩子们看见鬼魂这桩事本身就很不可思议,因为族人的鬼魂跑得非常快,活着的人基本看不见。即使在死后,他们仍是伟大的跑手。

“你能活下来,是因为你的父亲跑得比鹿快。你父亲能活下来,是因为他的祖父跑得比阿帕奇族的战马快。即使有肉身重量的拖累,我们还能跑得这么快,那么蜕掉了肉身的鬼魂,速度自然像风一样。 ”

安杰尔听着,暗忖自己该不该指出另一种可能。他在穆内拉契算是个异类。他有一半的墨西哥血统,小时候曾离开铜峡谷到外面的墨西哥村庄里上学。他仍然踩着塔拉乌马拉人的传统拖鞋,扎着束发带,却没穿传统的短裙,代之以褪了色的工装裤。他的思维方式也跟族人有所不同,尽管他仍旧信仰古老的神灵,却不能不怀疑孩子们看见的“东西”也许并不是鬼魂,而是来自外面世界的人。

没错,极少有人孤身闯入。即使是装备精良的探险队,也不会轻易深入峡谷。那或许是个躲避警察追捕的罪犯,是个追求终极答案的信徒,或是被酷热逼疯了的淘金者?

安杰尔耸了耸肩。这个“东西”可能是以上任何一种人,他们在塔拉乌马拉人的领地上出现也绝非第一次了。按一条自然法则(你也可以说是超自然法则)的说法,有人神秘失踪的地方,往往有神秘的人和物出没。非洲的丛林、太平洋上的复活节岛、喜马拉雅山区的荒野,正是这些探险者失踪的地方,最容易出现失落的物种、巨大的石像、神秘出没的雪人“夜帝”和在二战中幸存至今的日本老兵。

铜峡谷正是如此,并且就某些方面而言,它的情况甚至更加糟糕。马德雷山脉处于纵贯南北美洲的阿巴拉契亚山系的中段,一个暴徒只要懂得野外求生和导航的技巧,就可以在科罗拉多抢劫银行后逃到这里藏身,用不着担心会撞见谁。

因此,铜峡谷也成了各色怪人怪物的露天避难所。一百年来,北美大陆上几乎所有边缘人都曾寄居在这里:强盗、邪教徒、杀人凶手,以及科曼奇族的斗士、阿帕奇族的劫掠者、疯狂的探矿员,还有潘乔 ·维拉手下的反政府武装人员。

阿帕奇族的酋长格罗尼默为躲避美国骑警的追捕,经常逃往这里。他的接班人,传说中的“阿帕奇小子”也一样。按照历史学家的记述,“阿帕奇小子”可以“像幽灵一样穿越沙漠”,他“行踪飘忽不定。没有人知道他会在哪里忽然现身。这一带的牧人和采矿者时刻都面临着死亡的威胁。一位移民曾说,‘通常情况下,等你看见阿帕奇小子的时候就已经晚了’ ”。

美国骑警有时也会冒险进入迷宫一样的峡谷开展追捕,但从来都是空手而归。“这片地方看上去很美,要穿越却是难上加难。”骑警队长约翰 ·伯克这样写道,当时他刚刚带队从铜峡谷归来,不仅没抓住格罗尼默,还险些搭上性命。在峡谷里,哪怕一块小石头从悬崖坠落,发出的声音都会在岩壁间久久回荡。甚至风吹动树枝的沙沙声也会让一整队骑警紧张地拔出手枪。他们拉长的影子投映在岩壁上,仿佛不怀好意的阴魂。

恐惧并不是毫无来由,这片地区确实潜藏着各种危险。被烈日暴晒多日的骑警正因来了阴云兴高采烈,但不过几分钟,暴雨形成的洪水就会席卷一切,把他们连人带马一起冲走。阿帕奇族的另一名头目马萨伊,就是用这种方法消灭了一整支骑警分队,“把他们引到山沟里,被瞬间来临的洪水吞噬”。

在这里,就连喝一口水都有可能丧命。阿帕奇酋长维多利奥经常诱导骑警深入峡谷,然后在唯一的水塘附近守株待兔。尽管骑警清楚他就在附近,但干渴让他们顾不了许多,就在弯身掬水的一瞬,被不知何处飞来的子弹击穿头颅。

就连美国历史上两位最杰出的将军,也曾在这里遭遇惨败。一九一六年,潘乔 ·维拉的叛军袭击了新墨西哥州的一个小镇,当时的美国总统伍德罗 ·威尔逊同时派出“黑杰克”潘兴和乔治 ·巴顿这两位功勋彪炳的将星,誓将潘乔 ·维拉从铜峡谷里逼出来。十年过后,指挥着当时美国全部武装力量的巴顿和潘兴,仍然没有捕捉到潘乔 ·维拉的踪迹,而他们原本指望能提供情报的塔拉乌马拉人,也是一有风吹草动就消失在荒林中。这两位在两次世界大战中把德国人打得晕头转向的将军,在铜峡谷的大自然面前败下阵来。

后来的墨西哥政府改变了策略。他们意识到,能让追兵陷入绝境的地方,同样不会让逃亡者轻易活下来。逃亡者将面临的是饥饿、美洲虎的攻击、精神错乱,抑或一辈子的孤单放逐,哪一样都不亚于墨西哥法庭最严酷的刑罚。所以通常会止步于峡谷口,任凭逃进去的人自生自灭。

进入这一地区的冒险者很多都没能出来,也因此这里被称为“边境丛林百慕大”。“阿帕奇小子”和马萨伊最后一次骑马越过骷髅山口,进入铜峡谷之后,就杳无音信。畅销书《魔鬼词典》的作者、著名专栏作家安布罗斯 ·比尔斯一九一四年曾跟潘乔 ·维拉约在这里会面,后来却神秘地消失了,连大规模的搜寻都没能找到他的一丝踪迹。

这些人究竟是怎么失踪的?没有人知道答案。在过去,他们可能死于山狮、蝎子、珊瑚蛇、干渴、寒冷、饥饿或是致命的峡谷热,而在今天,这份列表里还要再加上狙击步枪的子弹。自从贩毒组织选择铜峡谷作为据点以来,他们的狙击手便一直透过高精度瞄准镜监视这片区域。

所以,安杰尔怀疑他能否有机会见到那个“东西”。假如那真是个外人,随便什么东西都有可能置他于死地。如果他不知道该跟大麻种植地保持距离,很可能还没听见枪响,脑袋就被崩飞了。

“喂——呀!朋——友!”安杰尔还没回过神来,就听见远处传来一声招呼。他朝山坡上看去,一个赤裸着身体的男人正招着手往学校的方向跑。

仔细一看,那个人其实并不是一丝不挂,但是按照塔拉乌马拉人的标准,他离“衣冠楚楚”未免远了点。作为一个把伪装和躲藏当家常便饭的民族,塔拉乌马拉人的着装风格相对高调:男性穿色彩鲜艳的上衣、白色短裙,系五彩腰带和颜色相配的束发带。女性穿更加亮丽的短裙和上衣,佩戴珊瑚石项链和手镯,将棕色皮肤衬托得愈加光洁。相比之下,那些灰头土脸的外人只能自惭形秽。

就算用外人的标准来衡量,那个男人的衣装也相当不整。身上只穿着土色短裤,脚踩拖鞋,头戴褪色棒球帽,没有上衣,没有背包,看上去很久没吃东西了。一跑到安杰尔身边,他就反复用西班牙语念着“食物”这个词,用手比画着往嘴里塞东西的手势。

“阿萨格。”安杰尔用塔拉乌马拉语招呼他坐下,一边比着手势。有人端来了一碗玉米粥,陌生人几口就喝完了,然后放下碗喘着粗气。

“你是跑过来的?”安杰尔换了西班牙语问。

那人点了点头。“跑了一整天。 ”

“为什么?你要跑去哪里?”

他用结结巴巴的西班牙语讲了起来,不时用手比画着,但安杰尔还是只勉强听懂一小部分。看样子,这人要么是疯了,要么就并不是孤身一人。他说陪自己的是个阿帕奇族武士,名叫雷蒙 ·钦贡,意思是“难缠的讨厌鬼”。

“那你的名字呢?”安杰尔问。

“卡巴洛 ·布兰科。”他说。意思是“白马”。

“嗯,知道了。”安杰尔耸了耸肩。

这个自称“白马”的男人并没有待很久。他又喝了一碗粥和一些水,便挥手道别,回头往山坡上跑去,一路像野马一样嘶叫着,逗得孩子们开怀大笑。转瞬间,消失在荒野中。

“卡巴洛 ·布兰科是个好人。”讲完当年那段离奇的故事,安杰尔说,“只不过有点疯。 ”

“你觉得他还在吗?”我问。

“在呀,昨天刚来过。我就是用那个碗给他倒水喝的。 ”

我环视周围,没看见什么碗。“昨天还在这儿。”安杰尔坚持说。这些年来,安杰尔了解到,卡巴洛住在巴托皮拉斯附近一座自己修建的小屋里。每次都独自来到安杰尔的学校,除了身上的衣服(有时只有裤子)、脚上的拖鞋,腰间那个装玉米粉的小口袋不带任何东西。他也一向这样奔跑,身无赘物,靠大自然的恩赐和塔拉乌马拉人的“科瑞玛”维生。

“科瑞玛”跟东方文化中的“积德”差不多,只不过是现世的。每个人都有责任把富余的东西拿给别人分享,并且不期待回报:只要东西离了手,就不属于你了。塔拉乌马拉人没有货币,全凭“科瑞玛”做交易,交换人情和玉米酒。

卡巴洛的相貌装扮与塔拉乌马拉人完全不同,但在精神上,他们是共通的。不少塔拉乌马拉人都曾在“白马”的小屋里歇脚,而卡巴洛在途径塔拉乌马拉村落时,也总能受到欢迎。

安杰尔朝峡谷外指了指,那不属于塔拉乌马拉人的生活地界。“那里过去有个村子,叫叶尔巴布纳。”他说,“你听说过吗,萨尔瓦多?”

“嗯。”萨尔瓦多点点头。

“知道那里发生的事情吗?”

“唔,嗯。”萨尔瓦多的语气有些沉重。

“那里曾经出过许多跑得快的人。”安杰尔说,“他们踩出了平坦宽阔的道路,每天可以跑很远,比我们从这里出发能够到达的目的地远得多。 ”

不幸的是,那条道路实在太平坦宽阔了,最后被墨西哥政府拓宽并铺上柏油修成了公路。卡车开进了叶尔巴布纳,满载着鲜见的汽水、巧克力、大米、蔗糖、黄油和面粉。村人逐渐喜欢上了这些食品,苦于没钱购买,于是放弃耕种,搭车前往瓜彻奇镇打工,或去迪维萨德罗火车站叫卖粗糙的手工艺品。

“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安杰尔说,“现在,叶尔巴布纳已经没人跑步了。 ”

安杰尔很担心穆内拉契会重蹈叶尔巴布纳的覆辙,因为他听说政府正考虑把公路修进峡谷通到村口。至于政府这样计划的原因,安杰尔完全揣测不出:塔拉乌马拉人不想要公路,不想被打扰,这只是方便了毒贩和盗木者。从塔拉乌马拉人的角度看,政府在偏远地区兴修公路的热情真是很难理解,不过考虑到许多政客和军官都跟毒贩有勾结,这样的做法倒也不足为奇。

这正是拉姆霍尔兹最担心的事情,我想。早在一个世纪前,这位有远见的探险家就担心塔拉乌马拉人的文化可能会逐渐消失。“未来,人们要想了解塔拉乌马拉人的原始生活状态,只能通过今人的记载和研究。”他写道,“今天的塔拉乌马拉部族仍然可被视为远古时代的孑遗,保留着许多人类原始阶段的习俗。 ”

“我们有些族人对于传统的尊重程度,远远不及卡巴洛。”安杰尔叹息道,“那匹老马骨子里可是个塔拉乌马拉人。 ”我靠着学校的墙壁坐了下来,双腿又酸又痛。两天的徒步已经让我筋疲力尽,但现在看来,我的旅程只是刚刚开始。 8ezV2Gt27PgSRFPC6KWYkjehc6U6sBXFEpDcBmQvoxZLche0k2QeVXiSAyuR+yDk



6

“全都是在糊弄。 ”

我和萨尔瓦多第二天上午就告辞了,顶着烈日回到峡谷边。萨尔瓦多走得飞快,经常无视羊肠小路,直接沿着陡峭的岩壁手脚并用往上攀,就像囚犯爬墙越狱一样。一路上我尽力跟上他的步伐,但有一个想法越来越强烈,我们被骗了。

没错,离开安杰尔的村子越远,就越肯定:所谓的“白马”不过是个谎言,目的是诱导好奇心过剩的陌生人离开。这个故事实在太诱人了——一个来自现代社会的外来人,居然归顺了塔拉乌马拉人的古老传统,听起来都不太真实。卡巴洛 ·布兰科与其说是一个人,倒不如说是一个传说。我想,安杰尔一定是厌烦了我的提问,就用这个故事打发我去茫茫山区苦苦寻找,等醒悟时已经走出了几百英里。

我这么想并不是没有根据,因为过去曾有人通过编造故事来保护塔拉乌马拉部族的神秘性。“唐望”系列畅销书作者卡洛斯 ·卡斯塔尼达就在作品中讲述过一群生活在墨西哥的神奇巫师,具有令人难以置信的智慧和耐力。一切都表明,他所描写的正是塔拉乌马拉人,或许是基于同情,他故意写成了亚基人。很明显,这是考虑到面对他的畅销书所带来的关注,粗野的亚基人比温和的塔拉乌马拉人更能抵御其文化冲击。

尽管我怀疑自己受了类似的误导,还是踏上了寻找卡巴洛的旅程,因为我们离开之前穆内拉契村发生了另一件事。那晚,安杰尔安排我们在学校的医务室里过夜。第二天早晨他邀请我们在出发前共进早餐,吃豆子和玉米饼。当时天很冷,我们坐在门外,捧着碗热气腾腾的粥暖手,刚起床的孩子们从宿舍里涌了出来。安杰尔决定用塔拉乌马拉人的方式让他们暖暖身子。我有幸目睹了一场真正的“拉拉基帕瑞”,塔拉乌马拉人的赛跑。

安杰尔站起来,把孩子们分成两组,然后拿出两个跟垒球差不多大的木球,一组一个。他伸出六根指头,示意孩子们需要在学校和河岸之间往返六次,总距离大概四英里。队伍最前面的两个男孩把球放在地上,用脚尖轻轻挑起来,慢慢伏下身子,然后……

“开始!”

两个男孩立刻抬脚把球踢了出去,跟着球飞快地跑了起来,其他孩子紧紧跟在后面。尽管两组的速度差不多,但我更看好其中名叫马塞利诺的十二岁男孩带领的小组。马塞利诺鲜红的上衣像火焰一样飘舞在身后,白色短裙在双腿边翻飞。球还在滚动,他就已经追上了它,再次用脚尖高高挑起,几乎没有放慢速度。

马塞利诺的速度和敏捷让我惊讶不已。他在大大小小的石块中间轻盈地奔跑,双腿的交替无比之快,但是上身却几乎没有起伏。如果只看他的上身,你可能以为他脚下踩着滑板。他昂着头,一头黑发迎风飞扬,一副海报上的明星范儿。没错,我一眼就看出,像他这样既有天赋又帅气的孩子,绝对是成为家喻户晓的明星的料。

“嗯,你说得没错。”安杰尔说,“他就是有这血统。他父亲也是个很棒的跑步者。 ”马塞利诺的父亲是曼努埃尔 ·鲁纳,在成人“拉拉基帕瑞”里,他几乎每次都能带队获胜。安杰尔告诉我,“拉拉基帕瑞”可以算是塔拉乌马拉人社会生活的核心,一切文化元素都能在比赛中得到体现。

开赛前,分别来自两个村子的人先聚头,晚上喝酒、下注,第二天太阳一出来就开始比赛。每一边派出三到八名选手,在一段陡峭的山径上往返奔跑,还得像足球运动员一样带着球。比赛可能持续一整天甚至两天,在这个过程中跑手的节奏始终都会发生变化,他们要跟上球的速度,又要绕开拦路大石头,还要避免彼此相撞。

“我们把‘拉拉基帕瑞’叫做生命游戏。”安杰尔说,“你无法预料比赛究竟有多艰苦,也不知道它什么时候才会结束。你不能控制它的进程,只能尽力去适应。 ”

而且,他补充说,没人能凭一己之力赢得比赛,就算是曼努埃尔 ·鲁纳这样的明星选手,也需要其他人的支持配合。其间,亲朋好友会在一旁鼓劲,端上玉米粥供选手补充体力,在夜幕降临后点燃松枝扎成火把,让比赛在黑暗中继续。要完成如此难度的挑战,参赛选手需要具备塔拉乌马拉人的一切典型素质:体力、耐力、合作、投入,以及坚持。最重要的是,你必须真心喜欢奔跑。

“那孩子将来会跟他爸爸一样棒。”安杰尔朝马塞利诺的方向点了点头,“要是我允许,他会这样跑一整天。 ”

马塞利诺跑到河边就转过身,把球传给了一个六岁的孩子,他跑丢了一只鞋,正拼命勒腰带。这孩子于是一边带着队伍往回跑,一边用手抓着腰带,不让短裙掉下去。这时我突然意识到“拉拉基帕瑞”比赛的高明之处:因为路途曲折崎岖,球经常会飞出去或是卡在石缝里,这就让跑得较慢的孩子有时间追赶。在往返不停的赛程中,每个人都可以参与进来,没有人会落单。

孩子们在山路上快乐地奔跑着,似乎没有人在乎输赢,没有争执,没有炫耀,也没有大人的指点。安杰尔和另一个老师站在一旁,兴味十足地看着,但是并不会朝孩子喊话,甚至不会助威。孩子们劲头足时就飞奔一段,觉得累了就放慢速度,偶尔在树荫下休息片刻,又继续追赶带球的孩子。

但是马塞利诺跟绝大多数孩子不同,他一直没有放慢速度,仿佛不知疲累,无论上山下山,步伐都同样轻捷平稳。在同龄的塔拉乌马拉男孩中间,他的个子算是相当高了,脸上总是挂着兴奋灿烂的笑容,和迈克尔 ·乔丹在比赛紧要关头的表现一样。跑最后一轮时,他巧妙地把球往左一挑,球按照他估算的路径,打在一块大石头上再弹回来,他猛冲五十米正好接住。

安杰尔用砍柴的斧头敲了敲铁栏杆,宣告比赛结束。孩子们陆陆续续回到校舍,年龄大一点的帮忙抱着取暖用的木柴。只有很少几个孩子回应了我们的招呼,因为他们大多没接触过西班牙语。而马塞利诺朝我们走了过来,他听安杰尔说过我们的事情。

“祝你们顺利。”马塞利诺说,“卡巴洛 ·布兰科是我爸爸的‘诺拉瓦’。”

诺拉瓦?这个词我第一次听说。“他说什么?”我问萨尔瓦多,“卡巴洛只是他父亲知道的一个传奇,还是他父亲编的一个故事?”“不是。”萨尔瓦多告诉我, “‘诺拉瓦’是拉拉穆里人的语言,意思是‘朋友’。”

“卡巴洛 ·布兰科是你父亲的朋友?”我问。

“对。”马塞利诺点点头,转身朝校舍走去,“他人不错。 ”

好吧,那天下午我想,就算安杰尔会编故事骗我们,但那孩子绝对不会。安杰尔说卡巴洛可能去了克雷尔镇,但我们若想见他,就必须迅速行动。“白马”总会时不时地消失,没人知道他究竟去了哪儿。假如这一次错过,我们可能就永远找不到他了。

况且,安杰尔在另一件事情上没有说谎,在攀登峭壁时我双腿的表现就足以证明。在我们离开之前,他递给了我一杯黏黏的液体。

“你会喜欢的。”他向我保证。

我打量着杯子里的液体。看上去就像是胶水,中间悬浮着很多小小的圆球,球心呈黑色,形同青蛙卵。假如换个场合,我多半会以为这是某个孩子的恶作剧:故意递给我一杯不知从哪里舀来的东西,看我会不会喝下去。哪怕最保守的猜测,也是某种掺着河水的发酵物。就算味道不是很糟糕,水里的细菌也会让我闹肚子。

“谢谢。”我伸手接过杯子,打算趁安杰尔不注意时倒掉那东西,“这是什么?”

“伊斯卡特。 ”

似乎很耳熟……我忽然想起来了。拉姆霍尔兹当年在这片地区探险的时候,就有塔拉乌马拉人给他喝“伊斯卡特”。当时他很绝望,因为他已经精疲力竭,却得在天黑前再翻过一座山。

“我在傍晚时分走到一个山洞口,洞里有个女人正在调配这种黏稠的饮品。”他后来写道,“当时我很疲劳,觉得自己不可能在天黑前翻越海拔六百米的山,回到营地。但是‘伊斯卡特’不仅消灭了饥饿和干渴,还让我的双腿充满力量。我惊讶地发现自己没费什么力气就爬完了全程。在缓解疲劳、恢复体力方面,‘伊斯卡特’的确具有神奇的效果,我后来的几次经历也都证实了这一点。 ”

塔拉乌马拉人自己调制的红牛饮料!我非尝试一下不可。我告诉安杰尔:“我要把它留到更需要的时候。”然后把杯子里的“伊斯卡特”倒进水壶,跟原来用净水片净化过的半壶水混在一起,又扔进去两片净水片,免得因为细菌染上腹泻。

几个月后我才知道,“伊斯卡特”在西班牙语里又叫做“奇雅子-弗莱斯卡”,意思是“清爽的奇雅子”。奇雅子学名芡欧鼠尾草,是墨西哥土生土长的植物,把它的种子磨碎,加入水和少许糖、青柠檬汁,就成了“伊斯卡特”。奇雅子的营养价值相当于鲑鱼、菠菜和生长激素三合一,富含不饱和脂肪酸、蛋白质、钙、铁、锌、可溶纤维和抗氧化物,长期食用,有促进肌肉形成、降低血胆固醇、减少心脏病发病风险的功效。在过去,奇雅子是珍品,被阿兹特克人当贡品献给国王,也是他们的战士上战场前的必备食品。霍皮人的信使能够从亚利桑那一路奔跑到太平洋海岸,也是因为有奇雅子作为能量补充。墨西哥的恰帕斯州( Chiapas )就是以奇雅子( chia seed )命名的,因为它曾是墨西哥的主要经济作物之一,和玉米、豆类相差无几。奇雅子不仅营养价值极高,种植起来也相当容易,你完全可以在家里种几棵,自己制作“伊斯卡特”。

我很快就发现,这种饮料不仅具有神奇的力量,味道也不错:尽管有净水片残留的碘味,喝起来还是相当清爽,带着青柠檬的淡香。没过几分钟,我就感觉到了它的功效:全身充满活力,就连头天夜里睡在冰凉的地上而导致的头痛都消失了。

萨尔瓦多走得飞快,我也紧紧跟随,但还是没能在天黑前走出峡谷。太阳落山的时候,我们至少还有两个小时的上坡路。没有食物和水,气温不断下降,我们不愿就地露宿。再往前走一英里,或许就可以借着微弱的光线找到路了。我们决定试一试,这总比又饥又渴地缩在睡袋里瑟瑟发抖要好。

天色越来越暗,我只能凭脚步声判断萨尔瓦多行走的方向。我不知道他究竟是怎么在黑暗中辨别方向的,但是之前驾车在树林里穿行的时候,他就凭着本能的方向感找到了正确的路,所以我不应该打扰他,只要跟着走就是了,然后……然后……

等等,他的脚步声怎么没了?

“萨尔瓦多?”

没有回答。糟了。

“萨尔瓦多!”

“别过来!”他的声音传来。

“怎么——”

“别说话。 ”

我在黑暗中坐下,纳闷发生了什么事。过了好几分钟,萨尔瓦多那边还是没有动静。“他会回来的。”我安慰着自己,“要是他摔下悬崖,肯定会叫出来,而我也会听到动静。但是天哪,他可真够久的……”

“好了。”他的喊声从右上方传了过来,“这边可以走,但要慢点!”我小心翼翼,一寸一寸地朝他说话的方向挪去。我能感觉到左边就是悬崖,至于他刚才究竟离悬崖边缘有多近,我根本就不想知道。

夜里十点,我们终于翻上了悬崖,精疲力竭地打开睡袋躺下。第二天天没亮,就起了床,回到不远处的车里。破晓时分,我们已经行驶在下山的路上了。

每每经过路边的农场、村落和学校,我们都要下车打听有没有人认识卡巴洛 ·布兰科。所有人的回答都一样:当然认识!他上个星期还从这里路过……就在几天前……昨天……你们刚刚错过……

我们来到一处破木屋前买点食物。“啊,一共十元。”一位老婆婆用瘦骨嶙峋的双手递给我一包覆满灰尘的薯片和一瓶被晒热的可乐。“当心那家伙。我听说过那个卡巴洛。他原来是个搏击手,后来疯了。有个人死了,把他弄疯了。他徒手就能要你的命。”她像是生怕我会忘记,又补充了一句:“他疯了。 ”

在克雷尔镇,一家小餐馆的女主人告诉我们,她早晨看见卡巴洛沿着铁轨朝镇子郊外走去。于是我们沿着铁轨旁的便道行驶,一路打听,终于在小镇最边缘的佩雷斯旅馆,得到一个令人激动紧张的消息:他今天一定会来这里。

等待的过程中,我在旅馆大厅的沙发上打着瞌睡。或许这是好事,因为这样一来,我就可以隐藏在阴影里,偷偷看清楚卡巴洛的模样——否则,他会先看见我,二话不说地转身跑回山野中。 8ezV2Gt27PgSRFPC6KWYkjehc6U6sBXFEpDcBmQvoxZLche0k2QeVXiSAyuR+yD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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