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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没错,你得在这儿待上很久很久,才能让他们逐渐习惯你。 ”那天夜里,安杰尔 ·纳瓦 ·洛佩兹告诉我。他在河流下游附近的穆内拉契办了一所小学,供塔拉乌马拉人的孩子就读。“要花上几年时间,就像卡巴洛 ·布兰科那样。 ”

“谁?”

就是“白马”,安杰尔解释说,他是个肤色苍白,身材瘦削的高个子男人,在十年前一个炎热的周日午后忽然出现在峡谷里。塔拉乌马拉人没有文字,因而没有对此的相关记录,但是安杰尔却能准确地记起他第一次露面的时间和怪异情形,因为最初遇到卡巴洛的人就是他。

当时他正在校舍门外,远远望着旁边山崖上返校的孩子们。学生们平时住校,每周五回山崖上洞穴里的家,周日再回来上学。安杰尔总喜欢站在门口迎接他们并清点人数,所以碰巧看出了点不对劲:两个男孩在酷暑中飞快地冲下山来。

孩子们全速冲进小河,水花应声四溅。他们仿佛被魔鬼追赶着一般冲到安杰尔面前,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他们真的见了鬼。当时他们正在山上放羊,忽然见一个古怪的东西从坡上的林子里钻了出来。它看起来就像个男人,但比他们见过的任何人都高得多。它的肤色像死尸一样苍白,头上是蓬乱的红毛,身上一丝不挂。

它跑得飞快,还没等孩子们看清楚,就消失在树丛中。

两个孩子不知道自己看见的究竟是什么东西,吓得赶快朝相反的方向跑。直到看见了安杰尔才慢慢放松下来,开始回想方才的情况。

“那是我这辈子见过的第一个‘楚胡伊’。”其中一个说。

“幽灵?”安杰尔问道,“为什么你们觉得那是个幽灵?”

这时族里的几个长者来到了学校,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两个孩子便把看见的一切重新描述了一遍。长者们听完后,告诉孩子们,那或许是峡谷里的阴影造成的幻象。无论如何,不应拿鬼故事去吓唬更小的孩子。

“那东西有几条腿?”一位长者问。

“两条。 ”

“它朝你吐唾沫了吗?”

“没有。 ”

“那它肯定不是幽灵。”长者们下了结论,“只不过是个‘阿里瓦拉’而已。 ”

“楚胡伊”或者说幽灵,是一种四脚着地昼夜奔跑的恶灵,它们会杀死羊群,会朝人脸上吐唾沫。而“阿里瓦拉”则是死者的鬼魂,对人并无恶意,不过在清理自己生前留下的痕迹。塔拉乌马拉人就算死后都不忘抹去辙迹,他们相信自己的鬼魂会在世间逗留一段时间,清理生前留下的脚印、毛发等痕迹。他们剪头发时,是用树杈夹住要剪去长的头发,再用刀割去,而留在树杈上的毛发一定会被清理干净。鬼魂完成了一切清理工作后,就会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清理工作需要三天时间。”长者告诉孩子们,“如果是女人的话就需要四天。”鬼魂头上的毛发是从树杈间收集回来的,看上去自然会有些蓬乱,而三天内要清理生前所有的痕迹,时间很紧迫,所以必须跑得够快。事实上,在他们看来,孩子们看见鬼魂这桩事本身就很不可思议,因为族人的鬼魂跑得非常快,活着的人基本看不见。即使在死后,他们仍是伟大的跑手。

“你能活下来,是因为你的父亲跑得比鹿快。你父亲能活下来,是因为他的祖父跑得比阿帕奇族的战马快。即使有肉身重量的拖累,我们还能跑得这么快,那么蜕掉了肉身的鬼魂,速度自然像风一样。 ”

安杰尔听着,暗忖自己该不该指出另一种可能。他在穆内拉契算是个异类。他有一半的墨西哥血统,小时候曾离开铜峡谷到外面的墨西哥村庄里上学。他仍然踩着塔拉乌马拉人的传统拖鞋,扎着束发带,却没穿传统的短裙,代之以褪了色的工装裤。他的思维方式也跟族人有所不同,尽管他仍旧信仰古老的神灵,却不能不怀疑孩子们看见的“东西”也许并不是鬼魂,而是来自外面世界的人。

没错,极少有人孤身闯入。即使是装备精良的探险队,也不会轻易深入峡谷。那或许是个躲避警察追捕的罪犯,是个追求终极答案的信徒,或是被酷热逼疯了的淘金者?

安杰尔耸了耸肩。这个“东西”可能是以上任何一种人,他们在塔拉乌马拉人的领地上出现也绝非第一次了。按一条自然法则(你也可以说是超自然法则)的说法,有人神秘失踪的地方,往往有神秘的人和物出没。非洲的丛林、太平洋上的复活节岛、喜马拉雅山区的荒野,正是这些探险者失踪的地方,最容易出现失落的物种、巨大的石像、神秘出没的雪人“夜帝”和在二战中幸存至今的日本老兵。

铜峡谷正是如此,并且就某些方面而言,它的情况甚至更加糟糕。马德雷山脉处于纵贯南北美洲的阿巴拉契亚山系的中段,一个暴徒只要懂得野外求生和导航的技巧,就可以在科罗拉多抢劫银行后逃到这里藏身,用不着担心会撞见谁。

因此,铜峡谷也成了各色怪人怪物的露天避难所。一百年来,北美大陆上几乎所有边缘人都曾寄居在这里:强盗、邪教徒、杀人凶手,以及科曼奇族的斗士、阿帕奇族的劫掠者、疯狂的探矿员,还有潘乔 ·维拉手下的反政府武装人员。

阿帕奇族的酋长格罗尼默为躲避美国骑警的追捕,经常逃往这里。他的接班人,传说中的“阿帕奇小子”也一样。按照历史学家的记述,“阿帕奇小子”可以“像幽灵一样穿越沙漠”,他“行踪飘忽不定。没有人知道他会在哪里忽然现身。这一带的牧人和采矿者时刻都面临着死亡的威胁。一位移民曾说,‘通常情况下,等你看见阿帕奇小子的时候就已经晚了’ ”。

美国骑警有时也会冒险进入迷宫一样的峡谷开展追捕,但从来都是空手而归。“这片地方看上去很美,要穿越却是难上加难。”骑警队长约翰 ·伯克这样写道,当时他刚刚带队从铜峡谷归来,不仅没抓住格罗尼默,还险些搭上性命。在峡谷里,哪怕一块小石头从悬崖坠落,发出的声音都会在岩壁间久久回荡。甚至风吹动树枝的沙沙声也会让一整队骑警紧张地拔出手枪。他们拉长的影子投映在岩壁上,仿佛不怀好意的阴魂。

恐惧并不是毫无来由,这片地区确实潜藏着各种危险。被烈日暴晒多日的骑警正因来了阴云兴高采烈,但不过几分钟,暴雨形成的洪水就会席卷一切,把他们连人带马一起冲走。阿帕奇族的另一名头目马萨伊,就是用这种方法消灭了一整支骑警分队,“把他们引到山沟里,被瞬间来临的洪水吞噬”。

在这里,就连喝一口水都有可能丧命。阿帕奇酋长维多利奥经常诱导骑警深入峡谷,然后在唯一的水塘附近守株待兔。尽管骑警清楚他就在附近,但干渴让他们顾不了许多,就在弯身掬水的一瞬,被不知何处飞来的子弹击穿头颅。

就连美国历史上两位最杰出的将军,也曾在这里遭遇惨败。一九一六年,潘乔 ·维拉的叛军袭击了新墨西哥州的一个小镇,当时的美国总统伍德罗 ·威尔逊同时派出“黑杰克”潘兴和乔治 ·巴顿这两位功勋彪炳的将星,誓将潘乔 ·维拉从铜峡谷里逼出来。十年过后,指挥着当时美国全部武装力量的巴顿和潘兴,仍然没有捕捉到潘乔 ·维拉的踪迹,而他们原本指望能提供情报的塔拉乌马拉人,也是一有风吹草动就消失在荒林中。这两位在两次世界大战中把德国人打得晕头转向的将军,在铜峡谷的大自然面前败下阵来。

后来的墨西哥政府改变了策略。他们意识到,能让追兵陷入绝境的地方,同样不会让逃亡者轻易活下来。逃亡者将面临的是饥饿、美洲虎的攻击、精神错乱,抑或一辈子的孤单放逐,哪一样都不亚于墨西哥法庭最严酷的刑罚。所以通常会止步于峡谷口,任凭逃进去的人自生自灭。

进入这一地区的冒险者很多都没能出来,也因此这里被称为“边境丛林百慕大”。“阿帕奇小子”和马萨伊最后一次骑马越过骷髅山口,进入铜峡谷之后,就杳无音信。畅销书《魔鬼词典》的作者、著名专栏作家安布罗斯 ·比尔斯一九一四年曾跟潘乔 ·维拉约在这里会面,后来却神秘地消失了,连大规模的搜寻都没能找到他的一丝踪迹。

这些人究竟是怎么失踪的?没有人知道答案。在过去,他们可能死于山狮、蝎子、珊瑚蛇、干渴、寒冷、饥饿或是致命的峡谷热,而在今天,这份列表里还要再加上狙击步枪的子弹。自从贩毒组织选择铜峡谷作为据点以来,他们的狙击手便一直透过高精度瞄准镜监视这片区域。

所以,安杰尔怀疑他能否有机会见到那个“东西”。假如那真是个外人,随便什么东西都有可能置他于死地。如果他不知道该跟大麻种植地保持距离,很可能还没听见枪响,脑袋就被崩飞了。

“喂——呀!朋——友!”安杰尔还没回过神来,就听见远处传来一声招呼。他朝山坡上看去,一个赤裸着身体的男人正招着手往学校的方向跑。

仔细一看,那个人其实并不是一丝不挂,但是按照塔拉乌马拉人的标准,他离“衣冠楚楚”未免远了点。作为一个把伪装和躲藏当家常便饭的民族,塔拉乌马拉人的着装风格相对高调:男性穿色彩鲜艳的上衣、白色短裙,系五彩腰带和颜色相配的束发带。女性穿更加亮丽的短裙和上衣,佩戴珊瑚石项链和手镯,将棕色皮肤衬托得愈加光洁。相比之下,那些灰头土脸的外人只能自惭形秽。

就算用外人的标准来衡量,那个男人的衣装也相当不整。身上只穿着土色短裤,脚踩拖鞋,头戴褪色棒球帽,没有上衣,没有背包,看上去很久没吃东西了。一跑到安杰尔身边,他就反复用西班牙语念着“食物”这个词,用手比画着往嘴里塞东西的手势。

“阿萨格。”安杰尔用塔拉乌马拉语招呼他坐下,一边比着手势。有人端来了一碗玉米粥,陌生人几口就喝完了,然后放下碗喘着粗气。

“你是跑过来的?”安杰尔换了西班牙语问。

那人点了点头。“跑了一整天。 ”

“为什么?你要跑去哪里?”

他用结结巴巴的西班牙语讲了起来,不时用手比画着,但安杰尔还是只勉强听懂一小部分。看样子,这人要么是疯了,要么就并不是孤身一人。他说陪自己的是个阿帕奇族武士,名叫雷蒙 ·钦贡,意思是“难缠的讨厌鬼”。

“那你的名字呢?”安杰尔问。

“卡巴洛 ·布兰科。”他说。意思是“白马”。

“嗯,知道了。”安杰尔耸了耸肩。

这个自称“白马”的男人并没有待很久。他又喝了一碗粥和一些水,便挥手道别,回头往山坡上跑去,一路像野马一样嘶叫着,逗得孩子们开怀大笑。转瞬间,消失在荒野中。

“卡巴洛 ·布兰科是个好人。”讲完当年那段离奇的故事,安杰尔说,“只不过有点疯。 ”

“你觉得他还在吗?”我问。

“在呀,昨天刚来过。我就是用那个碗给他倒水喝的。 ”

我环视周围,没看见什么碗。“昨天还在这儿。”安杰尔坚持说。这些年来,安杰尔了解到,卡巴洛住在巴托皮拉斯附近一座自己修建的小屋里。每次都独自来到安杰尔的学校,除了身上的衣服(有时只有裤子)、脚上的拖鞋,腰间那个装玉米粉的小口袋不带任何东西。他也一向这样奔跑,身无赘物,靠大自然的恩赐和塔拉乌马拉人的“科瑞玛”维生。

“科瑞玛”跟东方文化中的“积德”差不多,只不过是现世的。每个人都有责任把富余的东西拿给别人分享,并且不期待回报:只要东西离了手,就不属于你了。塔拉乌马拉人没有货币,全凭“科瑞玛”做交易,交换人情和玉米酒。

卡巴洛的相貌装扮与塔拉乌马拉人完全不同,但在精神上,他们是共通的。不少塔拉乌马拉人都曾在“白马”的小屋里歇脚,而卡巴洛在途径塔拉乌马拉村落时,也总能受到欢迎。

安杰尔朝峡谷外指了指,那不属于塔拉乌马拉人的生活地界。“那里过去有个村子,叫叶尔巴布纳。”他说,“你听说过吗,萨尔瓦多?”

“嗯。”萨尔瓦多点点头。

“知道那里发生的事情吗?”

“唔,嗯。”萨尔瓦多的语气有些沉重。

“那里曾经出过许多跑得快的人。”安杰尔说,“他们踩出了平坦宽阔的道路,每天可以跑很远,比我们从这里出发能够到达的目的地远得多。 ”

不幸的是,那条道路实在太平坦宽阔了,最后被墨西哥政府拓宽并铺上柏油修成了公路。卡车开进了叶尔巴布纳,满载着鲜见的汽水、巧克力、大米、蔗糖、黄油和面粉。村人逐渐喜欢上了这些食品,苦于没钱购买,于是放弃耕种,搭车前往瓜彻奇镇打工,或去迪维萨德罗火车站叫卖粗糙的手工艺品。

“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安杰尔说,“现在,叶尔巴布纳已经没人跑步了。 ”

安杰尔很担心穆内拉契会重蹈叶尔巴布纳的覆辙,因为他听说政府正考虑把公路修进峡谷通到村口。至于政府这样计划的原因,安杰尔完全揣测不出:塔拉乌马拉人不想要公路,不想被打扰,这只是方便了毒贩和盗木者。从塔拉乌马拉人的角度看,政府在偏远地区兴修公路的热情真是很难理解,不过考虑到许多政客和军官都跟毒贩有勾结,这样的做法倒也不足为奇。

这正是拉姆霍尔兹最担心的事情,我想。早在一个世纪前,这位有远见的探险家就担心塔拉乌马拉人的文化可能会逐渐消失。“未来,人们要想了解塔拉乌马拉人的原始生活状态,只能通过今人的记载和研究。”他写道,“今天的塔拉乌马拉部族仍然可被视为远古时代的孑遗,保留着许多人类原始阶段的习俗。 ”

“我们有些族人对于传统的尊重程度,远远不及卡巴洛。”安杰尔叹息道,“那匹老马骨子里可是个塔拉乌马拉人。 ”我靠着学校的墙壁坐了下来,双腿又酸又痛。两天的徒步已经让我筋疲力尽,但现在看来,我的旅程只是刚刚开始。 kwVPyd5BmgE8qcY38q3G8oCnyUEAOcZsjZ/e4ap8zBXtkBfwSNK3/HWYvK5Ir2G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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