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究竟该在哪里跨越边境呢?
《跑步者世界》杂志派我深入峡谷地带,寻找塔拉乌马拉人的踪迹。但在开始寻找这些幽灵之前,我必须找到一个专门追踪幽灵的人来协助我。我被告知,萨尔瓦多 ·奥尔金是不二人选。
萨尔瓦多,三十三岁,白天是位于铜峡谷边缘瓜彻奇小镇的市镇行政官。夜里则摇身一变,成为酒吧歌手。啤酒肚和帅气的外表,同他这两种截然不同的生活倒也很相衬。他的弟弟则堪称墨西哥教育系统的奇人印第安纳 ·琼斯 ,每年都用驴子驮上整担的铅笔和作业本深入峡谷,送给当地学校的孩子。萨尔瓦多是个什么都愿意尝试的人,偶尔也会把工作丢在一边,陪弟弟进峡谷。
“老兄,没问题。”我一找到他,他就告诉我,“咱们可以去见见阿努尔佛 ·奎马尔……”
假如他说到这里就打住话头,我肯定会高兴得跳起来。在寻找向导时,我就听说阿努尔佛 ·奎马尔是塔拉乌马拉部落里最伟大的跑步者,他的兄弟姐妹和表亲们也几乎与他不分伯仲。我们居然能去直接寻访这个家族,真是大大超出了我的意料。问题是,萨尔瓦多没有住口,仍在继续说。
“……我很有把握咱们能找到路。”他继续说,“虽然我没去过,但应该能找到。 ”
一般情况下,这样的话会让人泄气,但跟我之前找过的人相比,萨尔瓦多已经相当乐观了。深入荒林数百年来,塔拉乌马拉人已经把隐蔽术练到了极致。他们中的许多人仍旧住在悬崖峭壁上的洞穴里,借助长杆爬上去,然后收起长杆,消失在洞穴深处。其余的则住在地上的小屋里。小屋和周围环境极为融洽,甚至伟大的挪威探险家卡尔 ·拉姆霍尔兹在路过一整座塔拉乌马拉村落时,都丝毫没有注意到房屋和人类活动的痕迹。他后来发现时颇为震惊。
拉姆霍尔兹是荒野探险的能手,曾在婆罗洲的食人族中间生活过很多年,十九世纪末,开始寻访塔拉乌马拉人的踪迹。凭着坚定的意志,他穿越了广袤的荒漠、爬上危险的绝壁,最终到达塔拉乌马拉人的居住区,在那里……
他没有找到任何人。
“这些壮美的高山让人心潮澎湃,但要徒步翻越,无论对体力还是毅力都是严峻的考验。”拉姆霍尔兹在《不为人知的墨西哥:马德雷山脉西部土著部落的五年寻访记》中写道,“只有在墨西哥山区跋涉过的人,才能理解这趟旅程会是多么艰难,又多么令人焦虑。 ”
首先你得到达山脚下。“乍一看,塔拉乌马拉人的居住区似乎根本就没法接近。”法国剧作家安东尼 ·阿尔托为寻找创作灵感,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历尽艰辛进入了铜峡谷,他后来这样抱怨道,“最多只能找到几条难以辨认的小径,而且每隔二十米,它们就自动消失。”而当他和向导终于找到路时,却发现要往前走,需要莫大的胆量。因为塔拉乌马拉人为了免遭打扰,常常把路开辟在陡峭危险的山崖上。
“只要脚下一滑,”曾于一八八八年造访铜峡谷的探险家弗雷德里克 ·施瓦特卡在探险笔记中写道,“攀登者就会摔到几十米甚至百米深的谷底,死无全尸。 ”
施瓦特卡可不是什么纤弱敏感的巴黎诗人,而是美国陆军中尉,曾参与边境战争,后以业余人类学家的身份和苏族印第安人生活过一段时期,他完全清楚“死无全尸”的概念。施瓦特卡的野外生存经验也十分丰富,曾挑战当时的各种险恶环境,进行过为期两年的极圈探险。但到达铜峡谷时,他发现得重新修正自己的记录本。耸立的群山让他叹服:“马德雷山脉这片未知广袤的荒野堡垒,完全可以跟安第斯山脉的心脏、喜马拉雅山的主峰比肩。”塔拉乌马拉人的生活方式更是让他感到惊讶:“那些人生活在悬崖绝壁之间,居然还能把一代代孩子抚养成人,在我看来,这或许是他们身上最神秘的地方了。 ”
今天,互联网已经使世界成为四通八达的地球村,谷歌卫星地图可以让你窥见大陆另一端任何一个陌生人家后院的情形,但塔拉乌马拉人仍旧保持着四百年前的状态神出鬼没。九十年代中期,一支探险队在峡谷深处穿行,忽然感觉到正被不知多少双隐形的眼睛注视。
“我们这支小队伍在铜峡谷里徒步行进了几个小时,一直没有看到任何人类活动的迹象。”一名队员事后写道,“但在这道比科罗拉多大峡谷更加幽深的峡谷底部,听见了塔拉乌马拉人击鼓声的回音。声音一开始显得很遥远,但很快就近了。鼓声回荡在岩壁间,无法判断鼓手的人数和位置。我们疑惑地望着向导。‘谁知道呢?’她说,‘只有塔拉乌马拉人愿意,他们才会被看见。 ’”
驾着萨尔瓦多的四驱小卡车出发时,月亮仍然高挂在天空中。日出时分,我们已经远远地将柏油路抛在身后,沿着崎岖不平的土路挂着最低挡行驶了很长一段距离,如惊涛骇浪中间的小船般颠簸着前进。
我试图用指南针和地图确定方位,但马上就被颠得晕头转向,不清楚萨尔瓦多是在转弯还是在躲避路中央的大石头。很快,我的努力就失去了意义——不管我们在哪儿,都已经离开了外人所知的世界。我们仍旧沿着狭窄的道路行驶,但地图却显示进入了茫茫森林。
“那儿种的全是大麻。”萨尔瓦多伸手指了指周围的丘陵。
因为警方无法在铜峡谷安排巡逻,这里成了两家贩毒组织的根据地。这两家分别叫“泽塔”和“新生血液”的组织,人员都以退役的陆军特种兵为主,双方势不两立。“泽塔”经常把拒绝配合的警官塞进燃烧的柴油桶,将敌对方的俘虏喂给“吉祥物”——一只孟加拉虎。在受害者停止哀号后,已烧焦或是布满老虎牙印的头颅会被收集起来,当作宣传样品。曾经有一次,他们把两个警官的头颅钉在政府大楼门外,用西班牙语在旁边写着“学会尊重我们”。当月晚些时候,五颗头颅被扔进一家喧闹的夜总会舞池里。即使在我们目前身处的如此荒凉的峡谷边缘地带,平均每周被发现的尸体也不少于六具。
然而萨尔瓦多似乎并不在意,只继续驾着车在林间行驶,跟着车内音响有一搭没一搭地哼着歌。忽然间,他不做声了,关掉音响,紧盯着前方一辆带着烟尘忽然冲出的红色道奇,它的侧面玻璃全是黑色的。
“毒贩子。”他咕哝道。
萨尔瓦多尽可能地将车往右边的悬崖边靠,放慢了本就很慢的车速,最后停下车,好为车身更庞大的红色道奇让路。
他的意思很明确:我们并不敢找麻烦,只是处理些个人事务,跟大麻无关,请不要停下来……因为如果被他们拦住去路,用枪指着逼问我们来这里的目的,我们该怎么解释呢?
我们甚至没法告诉他们实话,否则就死定了。墨西哥的毒贩对歌手和记者的仇恨,不亚于对警察的仇恨。这里说的歌手不是空下来随便唱唱歌的人,而是像萨尔瓦多这样弹着吉他唱情歌的真正歌手。在过去的十八个月里,已经有十五名歌手被贩毒组织杀害,包括二十八岁的美女歌手赛达 ·佩玛,“赛达与罪人们”乐队的主唱。她在一场演唱会结束后遭到枪击,幸存下来被送往医院,但枪手们一路跟踪,在她做完手术以后终于将她射杀了。年轻歌手瓦伦廷 ·埃利萨尔德刚从得克萨斯州的弥加伦越境,就遭到 AK —— 47 扫射身亡,而塞尔希奥 ·戈麦斯则在获得格莱美奖提名不久后被勒死,横尸街头,睾丸还在被杀前就先烧掉了。我想,他们会被杀害,是因为其名气、相貌和才华实在太过耀眼,让感觉良好的大毒枭们觉得自己受到了挑战。
毒贩们对歌手的敌视或许完全没有道理可言,那么对记者却是另外一回事了。美国报纸常刊载与制贩毒品有关的报道,政治家们会据此向缉毒部门施压,从而导致毒贩没有好日子过。泽塔组织的成员就曾朝演播室抛掷手榴弹,甚至越境追杀惹恼他们的美国记者,六年间共有三十名记者遇害。《比亚埃尔莫萨新闻报》的主编有一天上班时,发现办公室门口钉着一颗缉毒警察的头颅,以及一张字条:“你就是下一个。”长此以往,在墨西哥境内遇害的记者人数就可以跟在伊拉克的相比了。
现在,我们可是给毒贩们省了不少事:一个歌手开车载着一个记者主动送上门来。我把笔记本塞到裤子底下,紧张地扫视还有哪些东西需要藏起来。根本没戏:萨尔瓦多将自己乐队的磁带放得到处都是,我钱包里装着亮红色的新闻记者证,车座底下的背包里有录音机和钢笔,还有一部相机。
红色道奇靠近了。天气很晴朗,风中带着松针的清香,漆黑的车窗紧闭着,看不见里面。道奇渐渐放慢了速度。
往前开,我在心里反复念叨着,不要停下来不要停下来不要停下来不要……
车子停了下来。我提心吊胆地往左看去,萨尔瓦多正直直地盯着前方,双手攥着方向盘一动不动。我也学着他的样子朝前望去,纹丝不动。
我们坐着。
他们也坐着。
我们没出声。
他们也没出声。
每周六具尸体,我想。他们烧掉睾丸。我几乎能想象自己的头颅在奇瓦瓦的舞池间滚动的情形。
忽然,引擎的嘶吼打破了沉寂。我朝左瞥了一眼,见红色道奇经过我们,朝另一个方向驶去。
萨尔瓦多从后视镜里目送他们离去,直至道奇消失在尘土之中。然后他拍了拍方向盘,打开了音响。
“太棒了!”他冲我喊道,“继续冒险吧!”
我原本紧张的神经渐渐放松,但没有持续多久。
几个小时后,萨尔瓦多踩下刹车,将车倒了一段距离,离开土路往右拐,开始在树木间穿行。我们正朝树林深处驶去,车轮碾过地上厚厚的松针。车身颠簸得更厉害了,我的头几次撞在车顶上。
林间的光线越来越暗,萨尔瓦多也安静下来,伸手关掉了音响。我以为他是在体验周围的静谧,但当我终于开口问他时,得到的却只是一声含混不清的咕哝。我隐约猜到了真相:我们迷路了,只不过萨尔瓦多不愿承认。我仔细地打量着他,发现他放慢车速是为了观察周围的树干,仿佛树干的纹路里藏着什么地图。
我们完蛋了,我想。顺利找到路的可能性只有四分之一,另外三种可能性分别是再次遭遇泽塔组织、在黑夜里坠下悬崖,以及在荒野中一圈又一圈地行驶,直到吃完全部食物,我们中的一个不得不吃掉另一个。
然而就在日落时分,我们到了世界的边缘。
车子钻出密林,我们发现面前是一片峡谷——大地上的裂缝如此深广,让人怀疑它的两侧或许属于不同的时空。裂缝底部的石头仿佛是由毁天灭地的大爆炸凝固而成,又似乎是哪位神祇一怒之下打算毁灭整个地球,却在将它劈裂了一半时改变了主意。铺陈在眼前的是绵延五万平方公里的荒野,各类不规则的峡谷散布其间,比科罗拉多大峡谷更加宽广幽深。
我走到悬崖边缘,心跳剧烈:简直深不见底,鸟儿在脚下很低的地方盘旋。谷底的河流仿佛无比遥远,纤细如老人胳膊上细细的蓝色静脉。我的心凉了。这怎么能下得去?
“没问题。”萨尔瓦多胸有成竹地告诉我,“拉拉穆里人向来都是这么走的。 ”
看到我仍然闷闷不乐,他又说:“这样其实更好。山路难走,毒贩是不会下去的。 ”我不知道他说的究竟是真的,还是为安慰我临时编的谎。再怎么说,他比我更熟悉路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