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那个夏天,你站在芒草丛生的原野上,专心地画画。我总是躺在你身边一棵白桦树的树荫里。到了傍晚,你结束工作来到我身边,我们把手搭在彼此的肩头,依偎在一起眺望着远方的地平线。天际覆盖着边缘被夕阳染红的厚厚的积雨云,仿佛在终于迎来黄昏的地平线另一边,有什么将要诞生……
一个下午(当时快到秋天了),你把没有完成的画留在画架上,和我并排躺在那棵白桦树的树荫里吃水果。天上的云如细沙般流过。不知从哪里刮起了风,头顶的树叶间窥见的蓝色开始忽大忽小。几乎就在同时,我们听到有东西啪嗒一声倒在草丛里,好像是我们放在一边的那幅画连着画架倒在了地上。你正要起身,我却硬把你拉住,就像害怕失去这一瞬间的某种东西,不让你离开我身边。你顺从地留了下来。
起风了,要努力活下去吗?不,无须如此。
你依偎在我身边,我把手搭在你肩上,不停地重复着刚才突然脱口而出的诗句。过了一会儿,你终于从我怀里挣脱,起身走过去。这时,还未干透的画布上已经沾满了草叶,你把画重新立回画架上,用调色刀费力地刮掉那些草。
“哎,若是被父亲看到了这些……”
你回头看着我,有些暧昧地笑了。
“再过两三天,父亲就要来了。”
一天早晨,我们正在森林中漫步,你忽然开口说道。我有点不高兴,沉默不语。于是你看着我,用有些嘶哑的声音对我说:
“那样的话,我们就不能像现在这样一起散步了。”
“散步怎么啦,想出来就能出来。”
我依然面露愠色,故意避开你那略带担心的眼神,抬头看着树梢,似乎我们头顶沙沙作响的树梢在吸引我一样。
“父亲不让我离开他身边。”
终于,我焦灼地看着你,说:
“你是说,我们这就要分开了吗?”
“没办法啊。”
你这样说着,努力冲我笑了笑,像已经放弃似的。那时你的脸色,甚至连嘴唇的颜色都那么苍白!
“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呢?之前看你的样子,感觉你好像要把一切都交给我了……”
我摆出一副百思不解的样子,跟在你身后,在老树盘根的狭窄山道上艰难地走着。那一带树木茂盛,空气冰凉,还有些水洼散布其中。忽然,我的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对只是在这个夏天偶然与你邂逅的我,你都能如此顺从,那么对你的父亲,不,是那些包括你父亲在内的习惯支配你的一切的人,你定然也会老老实实顺从吧。“节子!如果你是这样的女子,我就更加喜欢你了。等我的生活稳定下来,无论如何都要去娶你。在此之前,你像现在这样待在父亲身边就好……”我在心里默念,然而却又拉住你的手,像是要征求你的同意。你任由我拉着。我们就这样手拉手,站在一处小小的水洼前,默默看着脚下那一汪水。阳光费了好大力气,才终于穿过灌木杂乱的枝叶,洒落到水洼底部丛生的蕨草上,光影斑驳。光线穿过层层枝叶,已变得似有若无,随着微风忽闪忽闪地摇曳。我看着这一切,感到一种难以名状的悲伤。
两三天后的一个傍晚,我看到你和前来接你的父亲在餐厅吃饭。你有些忸怩地背对着我,肯定是想让我知道你现在跟父亲在一起。那无意间流露出的神态和动作,竟让我感觉像个初次见到的小女孩。
“即便我喊她的名字,”我自言自语,“她肯定也不会回头看我一眼,就像我叫的人不是她一样……”
那天晚上,我一个人百无聊赖地去散步,回来后又在旅馆空旷的院子里闲逛。山百合的香味弥漫在夜晚的空气里。我茫然地看着旅馆的窗,还有两三个窗子亮着灯。过了一会儿,好像起了雾,窗里的灯就像感到害怕似的,一盏接一盏熄灭了。整个旅馆没入黑夜。就在这时,嘎吱一声,一扇窗户轻轻打开了。一个穿着玫瑰红睡袍的年轻姑娘,站在窗前探出头来。那就是你……
你们走后,我的胸口始终紧紧萦绕着一种感觉。那份每天充溢在心头的近乎悲伤的幸福,直到现在我依然清晰地记得。
我终日待在旅馆里,重新拾起因你而荒废已久的工作。想不到自己竟然还能那样平静地埋头工作。不久季节转换,一切都变了。终于到了我要出发的前一天。那天,我走出旅馆,去外面散步。
秋天的树林完全变了样子,十分杂乱。树叶已落了很多,隐约可以看到远方无人居住的别墅的露台。落叶的味道中夹杂着菌类潮湿的气息。意想不到的季节推移不禁让我错愕。原来我和你分别之后,不知不觉竟已过了这么久。在内心的某个角落,我一直深信与你的分离只是暂时的。所以连这种时间的推移,或许也有了和以前完全不同的意义?……当时我隐约感觉到这一点,不久之后,便清晰地领会了这份意义。
十几分钟后,我到了树林的尽头,踏进一片芒草丛生的原野。视野忽然变得开阔,可以望到远方的地平线。我来到旁边一棵叶子已经开始变黄的白桦树的树荫里,躺了下来。就是我在那个夏天这样躺着看你画画的地方。那时几乎每天都被积雨云覆盖的地平线,现在能清晰地看到随风摇曳的白色芒草穗上方,远方的山脉连绵起伏,轮廓鲜明。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远山,甚至能在心中勾勒出它们的模样。大自然给予了我多么丰厚的恩赐。这种感受从前只是模糊地潜藏在心底,此刻,它却在脑海中逐渐清晰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