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行的火车是个流动的秘密。有多少人似他这样心神动荡却佯装镇定?
多年之后,站在时间的此端,长生自思自量。尹莲从未违背过对他的承诺,是以,无论经历多少内心的磨折,他依然感念她的恩德。
又到一站,火车咣当停下,长生从梦中惊醒。醒来才发现,自己睡了不到一小时。
恍惚是她在问他,次仁,愿不愿跟我走?
他是点头还是摇头?
他一生的命运,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改变的呢?是从第一眼看见尹莲开始,还是从他答应跟尹莲来到陌生的城市开始?
索南次仁,连他自己都觉得陌生的名字。思来,恍若隔世。
尹莲,你可知道?当年只是一个转身,变了姓名。如今的尹长生,要做回索南次仁,找回那个赤子之心的自己,是多么难,多么难。
轻轻揭开窗帘,站台上的灯如匕首直直地刺入他眼里,一瞬如盲。他闭上眼,听到汽笛响起,声音尖锐,像寺庙里的法号骤然吹响。
当尹莲问他,次仁,你是愿意待在寺里,还是愿意像城里的孩子一样去上学,学更多的知识,有更多的孩子跟你一起玩?
他觉得难以回答。寺庙里的生活显然是他更熟悉的,英迥拉们也对他很好,但他从尹莲处了解到的外面的世界,又像蜜糖一样吸引着他。他渴望了解更多,看到更多。
尹莲描述的越动人,他心里越矛盾。
尹莲也知道,要一个六岁的孩子去决断自己将来的去向是为难了他。在尹莲心里,认定这是对次仁的未来好的事,她渐渐心意坚决,不再犹豫。
一个温暖无事的下午,在罗布的房中喝茶,尹莲把想将索南次仁带回北京的想法告诉罗布。
罗布深感意外,露出吃惊的神色,他盯着尹莲看,甚至怀疑她是不是鬼迷心窍了。
你说什么?他迷惑地问。
我想带次仁走,带他回北京,让他在北京上学读书。尹莲说。她思前想后,还是直说的好,不必拐弯抹角。
不行,次仁应该留在寺里,他将来会是一个很好的修行人。罗布拒绝得很干脆。
尹莲深知罗布对次仁的看重。对修行人而言,好的上师和好的弟子同样难得。一个修行人希望找到一个值得终身学习的上师,好的上师同样希望有资质出众的弟子来传承衣钵。
罗布顿了顿,神色凝重地说,次仁身上有种与生俱来的灵性。这灵性源自于高原,亦终将归属于高原。纵然你此刻将他带走,命运的力量终究会召唤他回到这里。
猝不及防,尹莲被这谶语般的论断所震慑,半晌说不出话来,罗布说的话,其实很多年后她都记忆犹新,但在那个刹那,她不甘服从于罗布的指引,生起莫名坚持。
她说,罗布,有一种修行是去经历世事。你不能让他一辈子待在寺里。
罗布看着她,微笑摇头,问了一个尹莲无法回答的问题。你能确定,去了那遥远的地方,次仁能如你所愿,适应那里的生活?如果他和那里格格不入,怎么办?
尹莲被噎住了,思量了一会儿说,我会尽我所能照顾好他,如果真出现那样的状况,我会让他回来。
不知不觉间,天色已逐渐暗淡下来。他们连晚餐都无心用。英迥拉进来撤走饭食,点起酥油灯。
罗布闭目不言。他不善与人争执,当他意识到尹莲态度坚决,不是一时冲动后,他选择了沉默。
尹莲亦静坐不言,不过是沉默的对峙,看谁心意坚定。如果就此退却,那不是她的性格。
贝玛,你确定,想清楚了?你还没有结婚,将来,这是个问题。良久,她听见罗布问。
罗布睁开眼平静地看着她。
尹莲愣了愣,闪念之间想到谢江南,心中搐痛。现在,结婚对她而言是多么遥远的事,她已不作念想。尹莲愈加确定地说,我想清楚了,我会对次仁,对我自己的决定负责。
罗布沉默片刻,走到门口对一个英迥拉说,去把小次仁叫来。
等待次仁进来这短短的几分钟里,时间漫长得仿佛过了一个世纪。离自己人生中最重大的一个决定越来越近,尹莲心跳加速,但她强作镇定,几乎屏住呼吸。
次仁跟着英迥拉进来,见二人神色凝重,感觉有事发生,站在那里,异常拘谨。
罗布挥手示意英迥拉退下。尹莲问,我要不要离开,你单独问次仁?
罗布摇头,说,你留下吧,我们一起听听他自己的意思。
他看着眼前小小的孩子,指着尹莲,先用藏语问了一遍,最后又用汉语问,次仁,贝玛想把你带到北京去,你可愿意?
次仁的眼中有一瞬间闪现迷茫和矛盾。他没有立刻回答,低下了头。尹莲心里直打鼓,同时她亦决定,如果次仁不愿意跟她走,她也会尊重他的决定。
感觉上又过了很久。她看见次仁抬起头来,说,我愿意。
尹莲惊喜地看着次仁。在他做出决定,抬头的这一瞬间,从他脸上的神态,她觉察这个孩子已经接近成人。他懂得清晰准确地表达出意愿,在选择面前做出决断。
罗布的神色平静如常,目光深沉,无悲无喜,好似早就预见会有这样的结果。他静静地看着尹莲和次仁,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对次仁说,你过来。
次仁乖乖地走过去。罗布抚着他的头,直视着他的眼睛,叮嘱道,次仁,无论你走得多远,无论你将来要经历什么,不要忘了,自己是谁,不要忘了,这里是你的故乡。当你找不到方向的时候,就是你该回来的时候。
罗布拉,我记住了。次仁低着头恭顺地回应。六岁的他并未意识到这句话对他今后的影响,罗布指出去路的险恶,同时为他指出归途的坦荡。
时光一泻千里,三十一年来,当长生逐日长成,随波逐流,身不由己,迷失在城市丛林,内心被欲望填塞的时候,他确实久已遗忘罗布的教诲。
当他重新想起这句话的时候,他决意起程,寻回自己。
次仁走开后,罗布将尹莲留下来。
贝玛,你要想好。这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你要想清楚。法不孤起,必仗缘生。这缘是好是孽,最终由不得我们妄加揣度。我只能告诉你,随顺世间的世相而行。不要让次仁在欲望中陷溺。将来,不管发生什么,不要被主观的情绪、意见、计划影响,无论无常怎样,你要持守今日的善念。
天色全然暗下,房中酥油灯灼灼。凝视着罗布,尹莲不由自主地跪下来,对他合掌顶礼。诸天菩萨为证,我会一生善待次仁,不离不弃,不馁不退。我会教养他成为一个正直、善良的人,这是我的责任,是我一生的修行。
见她发了重誓,罗布看着她,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起身从柜子中取出一个小小的包裹,交给尹莲。他坐在那里,眼中显出追忆的神色,慢慢地说,这是我捡到次仁的那一天,在他身上发现的。
尹莲打开来一看,里面是几件小孩的衣服,衣服里放着红线穿起的一枚避邪的狼牙,一块硕大的绿松石。还有一张写着次仁名字和生辰的纸条。
罗布按着她的手说,贝玛,我将次仁托付给你了,这是属于次仁的东西,你要好好保存。等他将来,想知道的时候,再告诉他。
罗布的语气让尹莲伤感,仿佛他有生之年再也见不到次仁那样。她想安慰,又觉得言语空洞无力。她觉得自己有罪,无论如何,是她生生的将次仁从罗布身边抢走的。
她想起了桑吉,桑吉或许比次仁更应该留在寺院中修行。尹莲这样想着,对罗布说,罗布,我还认识一个孩子,想要托付给你。请你帮我好好地教养他。
听她详细说了桑吉的情况,罗布答应如果桑吉愿意,可以将他带回寺中教养。一切他会妥善安排。
你放心吧。他说。
尹莲满怀感激。罗布是值得她信任的人,他给予了她索求的一切。他就像一盏永不熄灭的明灯,用温暖和包容,接纳一切,给人带来希望。他不需絮言,已令她由衷信服。
在此后的人生中,虽然目睹现实晦暗,心中时时挣扎,罗布所昭示的那份光明,始终在遥远的、却又让人看得见感觉得到的地方,熠熠生辉,令她奉持善念,不悔不退。
再见罗布,遇上了次仁,尹莲觉得自己找到来此的答案。前路亦不再迷茫。她或许失去了谢江南,但亦因此寻得了索南次仁。失去和得到同时存在,同等重要。她不再深感遗憾了。
在拉萨,收养长生颇费了些周折。当时的情况下,要将此地的孩子带回北京长期收养,且尹莲又是未婚,在一般人是全无可能的。尹莲动用了父亲的关系,在京也要人尽快去办理。时隔不久,不单收养的手续办妥,在京的学校也安排妥当。在收养的证明上,尹莲为次仁写下新的名字:尹长生。
临行之前,罗布为他们诵经,打卦。得出的卦象吉祥。
尹莲与长生起程离开甘丹寺当天,天空出现的景色让人驻足,那是长生有生以来第一次目睹日月同辉的奇景。空气清冷干燥,天空非常蓝。当金灿灿的太阳从山后喷薄而出,月亮高悬天空,色泽淡白,如一面沾满霜露的镜子。
日的明烈、变动和月的幽定、恒静——以无边际的蓝作背景,形成强烈对比。那一刻的莫名震撼,铭刻在他的记忆里,难以取代,不能磨灭。
到达一个站,停车时间较长。长生下车到站台上活动腿脚,天边星辉淡淡,东方微露曙光。远处山坡上草木萧瑟,沉默如岩石。火车开动时,他看见枝桠间惊飞的鸟雀,在天空中盘旋。
人的一生,都行走在寻找光的漫长旅途中。因为尹莲,他心中的光芒虽然时时摇摇欲坠,却从不曾陨灭。
他从尹莲处获得的洁净力量,比爱情具有更大的拔除力。命运颠沛,红尘浪荡,他虽屡受伤损,终因内心持有善信而保有一条深入灵魂,超越自我的渠道。那觉悟之门,始终为他打开,也为所有人打开。
他所前往的远方,有终点,亦没有终点。故乡,此时成为心理上的概念。这趟溯游之旅,连他自己亦不知最终会浪迹到何处。只是心意所引,是以义无反顾。
关山阻隔,故园已遥。
这一宵是在兰州,黄河穿越了这座城市,让它变得狭长。这孤凉的城市,没有金戈铁马,没有冰雪塞川,没有尹莲。梦中若隐若现的涛声伴随了他一个长夜。
以为会泅河而遇,梦醒却一无所获。
醒来长生想起一句诗:“年来多梦少年事,唯梦闲人不梦君。”心下无限凄清。
现实向前,回忆往后。已经是这样了,还不能两两相忘。
早起去吃了一碗面,转身离开,前往敦煌。当年尹莲带长生返京,走的就是215国道,由拉萨到格尔木,经敦煌,前往兰州。如今他重走故道,只为怀念。重新收集与她的点滴记忆。
敦煌比当年齐整得多,是座健旺的、令人欣喜的小城。而更多的地方,荒原如砥,沙漠如海。七月骄阳,照得人心惨烈荒芜,举目望去黄沙漫卷,寸草不生。当年尹莲曾带他去过很多地方,莫高窟、鸣沙山、月牙泉、玉门关、阳关、汉长城,而今他独自一人,静默走过,孤单坚决如千年之前的行脚僧人。
洞窟,山川,城阙,依然如故。它们经得起万载风尘侵蚀,而他无能,仅仅是数十年的岁月磨砺,已令他千疮百孔。
莫高窟的壁画依旧斑驳鲜亮。那时是尹莲带着他一个个洞窟走过,告诉他许多典故和传说。阴暗陈旧的洞窟里,即使外面阳光如瀑,里面也凉气逼人,尹莲打着手电,一点点照亮。藏经洞北壁的壁画,画的是僧侣和侍女,树木的枝条垂下,上面挂着一些物品,像是酒壶和挎包。僧侣的手中拿着团扇,女人的手里拿着长长的木杖。
身处幽深洞穴,与佛像壁画劈面相对,太古老的陈旧感,令年幼的长生既新奇又害怕,紧紧拉住她的手,直到走出洞口才松一口气。牵住她的手,始终不舍放开——当年回京,尹莲特意选择多行经一些地方,一路丰富他的见闻,亦是长生此生旅行的开始。
心事如尘,小心翼翼步入旧梦,目睹的却是崭新现实,心知逝日不可追。如今莫高窟建了博物馆,洞窟被保护,整修,多了专家学者的关注,门前有许多佩戴讲解器的导游。鸣沙山前则多了许多驼队,有组织地殷勤招徕游客,还有往来穿梭的区间车,载着兴高采烈来去匆匆的游人。
长生徒步走到月牙泉,坐在沙丘上,直到月色满怀,游客作鸟兽散,再难觅到一个人影。
一望无垠的沙海,沙丘像波浪一样起伏,冷风袭来,卷起细沙。工作人员来清场。长生裹紧了外套往外走。月光下沙漠浩瀚,月色浮动,隐隐如波光潋滟。转过一座沙丘,那一泓清泉就看不见了。清澈月牙的影像却深印脑海,久久难以消散。泉山对峙,他想,人与人的感情,若能如这月牙泉和鸣沙山一般多好?亘古相依,存在着小小的距离,遥遥相望,不厌不离。
或许,他的错误,不是爱上了一个人,而是对这份爱起了贪执。贪执让人不舍,痛苦,煎熬,但他努力过,尝试过,真的不能放下。
山河暗淡,星月陨落,掌纹断裂。纵然形骸朽烂,生命湮灭沦陷,他对她赤子之心永存。
仿佛下一刻,尹莲就会从大漠中缓缓走来,风尘满身,光彩不减。脑海被回忆塞满,长生知道,是离开的时候了。
搭车回到城中。经过夜市,霓虹招牌招摇闪烁,各式小吃目不暇接。但人声鼎沸,待久一阵会觉得听力受损,心跳加速。长生径直穿过那些热情招徕生意的人,去菜场附近吃驴肉黄面。
“顺张”是老字号,当地人才知道,以前尹莲带他来过。问了人,拐进小巷,这家店果然还在,生意越发红火。不一会儿院子里坐满了人。吃完饭出来,长生在街边买了点李广杏。这也是他童年的记忆。
穿过几条街,选择一家私人旅馆住下。小旅馆有个露天院落,等待前台办理入住手续时,长生站在走廊里点燃一支烟。听见旁边几个形似背包客的年轻人,正兴致勃勃讨论着行程。一会儿是新疆,一会儿是甘南,一会儿是稻城、亚丁,一会儿是拉萨、墨脱。议论纷纷,显然是一群对旅行充满热情想法的年轻人。许是放暑假结伴出行的大学生,许是城市中久被拘禁,好不容易讨得年假出游的普通白领。
长生的出现,令他们短暂中止了热烈讨论。座中两个女孩一见长生,对他招呼,嗨!帅哥,要不要过来坐一下?
长生礼貌地微笑摇头。他不欲加入这样的讨论。前台安排好房间叫他,长生进屋去取了钥匙和行李出来,一个短发女孩摇曳生姿,迎过来问,Hello,帅哥,你一个人?你准备去哪里?
还没想好。长生笑答,随即道声,晚安。绕过那女孩转身上楼去,不理那女孩脸上显而易见的落寞。
我叫Lisa!你记住,我叫Lisa!短发女孩站在楼下大声说。长生站在楼梯上点头一笑,好的,晚安,Lisa。他上楼去,听到楼下一阵起哄,有人吹起口哨。旅馆的前台小妹,不得不出来招呼他们小声点。
此时旅馆里住客不多,关上门,依然能听见他们在院子里嬉笑,聊天。一时是在议论他,一时话题又从国内转到了国外,那短发女孩Lisa刚从加拿大留学回来,口口声声说着温哥华多伦多的优越,另一个女孩便不甘示弱地说起在美国上学,香港工作的经历,话题渐渐由旅行的精神追求转入城市的物质生活经历。
当长生听见他们喋喋不休争执旅行线路,或谈及都市物质生活的种种,因为年轻的缘故,在细节上仍旧心存攀比计较,长生失笑,索然。
Armani,Chanel,Gucci,Cartier,Golf, Sports car……言语之中,中英文交杂,逻辑混乱。在那群年轻人津津乐道的喧嚣里,长生翻起随身携带的书,静心阅读。
木质的旧床,坐上去咯吱作响。长生在笔记本上记下上师开示的一段话:“希望受到赞美,不希望受到批评。希望得到,不希望失去。希望快乐,不希望痛苦。希望声名远播,不希望默默无闻受到忽视。毁与誉,得与失,苦与乐,讥与称,世间八法十分重要,应当熟记于心,如此就可以不时检查我们是否落入其中一个甚至全部陷阱。”(宗萨蒋杨钦哲仁波切语)
长生检视自己,觉得自己完全掉入这些陷阱中,喜欢被赞美,喜欢赢,不喜欢输。虽然看似不在乎别人的关注,事实上,他始终生活在被重视和关注的环境中,未被真正轻视过。他最想得到的,就是尹莲的关注,和她全部的爱。这么多年,为了得到想要的,他努力在扮演着一个符合别人要求的角色,满足着别人的自我。
灵犀触动,但尚有关窍未打通,困意来袭,伏枕睡去。
敦煌到格尔木,乘坐汽车卧铺。未出城前,车开得极有风度,司机忙着四处拉人,兜圈带货,将车上的铺位塞满,兜带的各式货品和众人的行李放在车底厢里。司机在车下跟川菜馆子的老板抽烟聊天,交接货物,一点也不着急赶路。看着时间充裕,长生进店要了一碗粥,门口热气腾腾蒸着馒头花卷,他买了几个。在旁边的小卖部买了水、烟和干粮。
一出敦煌,车速就提起来。无惧颠簸,在戈壁上开得意气风发,义无反顾。忽而青天白日,大风凛冽。忽而沙尘滚滚,遮天蔽日。戈壁上的红柳杂草,掩映在风尘中,与荒山做伴,显出孤傲的生命力。
汽车卧铺条件比火车硬卧又差许多。低矮的铺位,令人无法直起腰来,只能躺卧。躺久了又震得周身酸痛。车上没有厕所,到了某个可以如厕的点,司机就大力按响喇叭,叫起车上的人去撒尿。下一个停车点可能远在数小时后。一群人下车迅速朝道旁奔去,遇到连简易厕所也没有的地方,只能在风力逼人的旷野找一个避人之所,匆匆解决。
天渐渐地暗了,落日余晖铺陈的道路充满迷幻色感,犹如传说中的天路。车厢里各种混杂的气味和声音让人感觉是在一座流放的集中营。
路途漫长,司机放出音乐来,一车人跟着碟片哼哼唱唱,一会儿是《青藏高原》,一会儿是《回到拉萨》。歌手的声音在平时听来还有几分苍凉,到了真正的青藏高原上就显得太甜腻轻薄了。
过了一会儿,车载电视又开始热热闹闹放着几年前的香港枪战片。身边小孩啼哭,大人聊天,有人打电话。热闹纷呈。长生的整个旅程就在这样的氛围中一寸寸挪移前进。
道路颠簸。书看久了,眼睛酸胀。长生躺下来,闭上眼睛。尝试着按书中所言的方法去调息,修习禅定。
禅定随时随地可做,无论采取何种姿势(当然以身体坐直,全身放松,坐姿端正为最佳,躺着容易入睡),静下心来,双眼微闭。将注意力专注到自己的呼吸,跟随气息的出与入。初时可观想身如大地,头触苍穹,安然不动。渐渐身化虚空,只余呼吸存在。
释迦牟尼说:“我们在每一口呼吸里都经历着生死。”
念头纷沓而来,意念飘散。以往看过贝托鲁齐的电影《小活佛》的片段闪现脑海。一场大雾降临王城,王宫里的人纷纷陷入沉睡,悉达多王子在车夫迦拿的帮助下走出王宫。
悉达多回望故城,他们尚在沉睡之中,而他已经醒来。踏上觉悟之路,不会中途折返。
长生深吸一口气,将念头收拢,再次专注呼吸。禅定意在调服心性,不断与散漫对峙,直至念头不再如乱马狂奔,雨后春笋般冒出。
觉察到念头,不去执着,让它来去如行云飘散的过程,直至意念减灭,波澜平息,心如止水。
实在地去修习,每一步都殊为不易。尤其对于尘世中心事繁杂、思虑重重的人而言,深入空性、灵性的修习,是漫长、艰辛的过程。
昏沉来袭,不再专注于呼吸吐纳。
在深长的记忆里跋涉,又再忆起,昨夜跟他打招呼的女孩,提醒他想起生命中经历过的那个也叫Lisa的女人。
他和她的关系,一言难尽。一如敦煌壁画,斑驳残损旧痕,不能长久与之相对,令人思绪飘摇,内心凄楚。
与范丽杰相识,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细节不明,亦无心追究,总之是纠葛,不是愉悦。她和他,只是特定时期的必然勾连。她是长生决意舍弃的曾经,不想携行的过往。
是以曾经的青春繁华慷慨相赠,还是以岁月的漫长荒芜相欺、相欠、相负。无论怎样定义,都势必与这个人一刀两断,再无干系。
暮色已沉,路灯亮起。错车时,刺目大灯射在他脸上。同车的藏民翻了个身,发出响亮鼾声。
长生朝前看了一眼,司机侧头点一支烟。火星一闪,灭了。车往前开着,四周一切已经没入黑暗中,荒原荒山,不知到了哪里?看时间估计,应过了当金山,还未到大柴旦。
星沉海底,雨过河源。车打着锥形的光柱,在黑夜里颠簸穿行,更远的地方尚埋藏在黑暗中。时间无法篡改记忆,历历分明,毫不紊乱。
一路行来,长生时时陷于回忆中,因而得以反省。是当年旧事如梦,还是这么多年的辛苦劳碌如梦?他是踏上了寻梦之旅,还是已经醒来的归人。观想前尘,如梦境深沉。
夜里,车突然抛锚停下。司机下车修理,车上人逐渐醒来。车内开始喧嚣,有人抱怨,有人谈笑,有人则开始打手机。长生下车去车前帮忙,然后独自绕到路的另一侧。
扑面仍是西北夜间惯有的寒凉大风,促人清醒。仰面看天似水墨,星河横亘,远处山峦模糊起伏,近处的山路,迤逦通向黑暗未知。邂逅这样的场景,恍若置身梦境。不期而遇,又异常熟悉。长生伏下身子,触摸道路,粗糙的石子和沙砾,尚带有白昼里阳光炙晒残留的余温。
天地清旷,大地呼吸绵长。
当年,随尹莲沿这条路从高原走入城市。索南次仁,成为了尹长生。有些路,纵然多年不曾重走,亦保有深重感情。
听见司机打开大灯,按响喇叭,催促众人上车,长生回望耀眼之处。那光影中仿佛有尹莲。
一九七九年秋。
尹莲本想开车带长生回去,但又想让长生坐坐火车。她决定先开车走一程,到兰州再乘火车返京。
尹莲独自开车带长生走。从215国道出来,经青海、敦煌,到兰州,道路颠簸艰险,有时绵延百里苍山寂雪,戈壁荒滩。有时又见河川秀雅,树木葱茏,炊烟袅袅,走入山中仿佛置身江南幽谧的小村。
湖泊静雅,草原丰美,戈壁绵延,胡杨苍劲,红柳柔媚。长生从不知自身世界之外还有如此广大美好的天地。尹莲一路指点风光给长生看,长生虽然对途中某些景致早已司空见惯,但此时有尹莲在旁,心情大好,入眼时总觉得风光耀眼,不同以往。
尹莲一人开车。风景太好,或是觉得累时,就会停下来,找地方歇够了再走。其时青海正好油菜花开,蓝天白云底下,灿黄于一片艳绿中喷薄而出,前赴后继扑入眼底,霸道地盘踞不去,一开始看,只觉得亮眼,振奋。
尹莲一直觉得幸福如果有颜色,就应该是这种浓艳的黄,铺天盖地而来,可架不住幸福太多,泛滥成灾。看到后来,连开始兴奋的尹莲都戴上墨镜,笑说虽然不花钱,也架不住这么看,眼睛吃不消。
在青海湖边过林卡,在草原上遇上了牧人,邀请他们同饮、共食。有时同样被邀请,做短暂逗留,被人迎入毡包休息,觉得困倦就小睡片刻。醒来心明眼亮,心怀畅快。
只要尹莲愿意,一路自有人接待。有些路段艰险,路况不熟,可找当地军车开道。有时,路段较崎岖时,有军人代为开车,尹莲就窝在后座和长生聊天。
这样自在的旅行经历,在长生可算有生以来第一次。亦因这一路走来,朝夕相处,使他愈加信任尹莲。她不会半路抛下他,她是真心带他同行的人。这个认知使他振奋。长长旅程,使他忐忑悸动的心情也时有平复。
如是边走边玩,走了半个月,车开到兰州。尹莲带着长生转乘火车入京。她打过电话,家里一早安排了车在站台等。车甫一到站,就有人避过人潮,将她和长生护送上车,一径开出站去。
车穿过这城市的心脏部位。尹莲细细告知长生,这是天安门,我们走的这条路是长安街。车里极安静,司机坐得笔直,形同一个会开车的雕塑,连头都不回一下。只有尹莲轻软的声音在耳边涓涓滴落。
长生四顾茫然,再次因羞惭而忐忑不安,他听见自己心跳得又快又急,像战鼓擂动,好像马上就会挣脱这胸腔飞去。由车窗望出去,这城市华灯绽放,绵延灿若星河。眼前这么亮,光芒已灼伤他眼眸。他不知道身在何处,更不知道该作何反应,甚至不知,自己的表情是否自然。
藉由这光芒穿越黑暗,车拐进了一条林荫密布的小道。又不知怎么三拐两拐,走了多远。他还在发愣,司机已经停车熄火,下车打开车门。尹莲跳下车,笑着伸出手去,长生,下来。这下我们真的到家了。
长生随她跨进院子。只见庭院深深,不知要走多远。看着眼前矗立的小洋楼,分辨不清是什么茂密植物爬满了院墙,开得繁盛的,仿佛是花。晚风过处,一阵幽香逼到鼻端,长生呼吸一窒,脚下一顿,心里一惊,这就是新家了吗?和他想的完全不一样。
他站在台阶上,不能举步。眼前门半掩,透出淡薄亮光,像一匹丝缎。虽然他不知里面是个怎样的世界。但他知道,那个世界与他之前生活的截然不同。
忽然他有畏惧。觉得自己并不像预期的那样期待这新生活,他情愿还是在甘丹寺,退守在熟悉的世界里。站在这高门深户前,他一点也不雀跃。未来,以深不可测甬穴的形式出现在眼前。他全然不知即将要面对的是什么。以为自己勇气十足,然而,仅仅是这一扇门,已不够胆量推开,去看看门后有什么。
长生转脸看一眼尹莲,突然疾步走下台阶。
长生!尹莲愣在那里,陡然领会到他的意图,心中一紧!急唤出声。
长生朝院门走去,他听得出尹莲的关切紧张,可他按捺不住心中想要逃离的恐惧。
他走了几步,突然停下来,院门外是憧憧树影,幽幽的一片黑。木叶颤动,霍霍有声。外面一样是他不熟悉的世界,长生回过头,看见尹莲站在台阶上,看着他,她身后有光,光虽然微弱,却足以引诱他回转。
他默默站住,转身走回来。尹莲奔下来,紧切地抱住他,你要去哪里?别吓我,长生。
猝不及防的亲密使长生一惊,强忍住要退避的想法,抿嘴望着她,尹莲眼中莹然有泪,星星点点,她对他的感情总是鲜明得让他困惑。一个人,怎么就能对另一个人如此好。
我……怕。长生以悄不可闻的声音说。心中比夜色还要深沉的惧意,也只能化作云淡风轻的两个字。
他站在那里,腿紧张地打颤,手心里全是汗。
进退无路,是他最真实的感受。是他自己决定到此,到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这里,没有一丝痕迹与他曾经生活的世界相同,他是贸然的闯入者。唯一熟悉的只有尹莲,但不知她可依赖多久。
有我,长生。你相信我,好吗?尹莲握住他冰凉的手。她能够感受到他的惊惧,却无言告慰。
好似过了很久,又仿佛只在刹那。长生若无其事地笑笑,点点头。
最终还是走进去,偌大的屋子里看不见人,每一处陈设都和他熟知和设想的不一样。有些东西见所未见,盘旋而上的楼梯,壁灯朦朦胧胧的光,映在墙上,像一只只蝴蝶,停在那里。
尹莲领长生上楼。勤务员只出现在该出现的地方,在需要的时候及时出现。
“首长出京开会去了。”有人为他们打开房门。
“知道了。你们去睡吧。东西明天再收拾。”
尹莲带长生进了三楼的一间套房,随即有人送上一碗粥,尹莲略略喝了几口就叫端下去了,另叫人给长生备了点心。房间里也不甚奢华,只是每件东西都恰到好处,显出清淡的贵重来。
洗漱,睡觉。一夜无话。
在大而软的床上醒来,被子那么温软,几乎像溺死一样醒不过来。睁着眼,盯着房梁上雕刻的繁复图案,并不认识具体是什么花鸟,只觉得层层漾到眼底来。闭上眼睛,伸开双臂去探测。好像不是躺在床上,是睡在宽阔河面一样,手探不到边,翻滚了两次,才摸到床沿。
长生小心翼翼跳下床,揭开窗帘,此时才看见这院落的样子。一楼的院落里,疏落种了丹桂、玉兰、海棠、金银花,还有一株青梅,结实累累。庭院里已有人忙着修剪花木,扫洒庭院。清风拂过,送来一阵馥郁花香。
长生想起昨晚,站在院里,不敢抬脚进门去。现在,从楼上看过去,门外是几条幽静曲折的胡同,看不清通向哪里。国槐夹道,枝叶间有鸟栖息,啼鸣。近处,是几处格局相似的院落。再往前,隐隐一带红墙黄瓦,一座矮得不像山的山,脊梁被楼群割断,艰难蠕动,一如被禁足的兽。
这陌生的城市,陌生的地方,在陌生早晨,对年幼的他展开了模糊的面目。
长生茫茫看着,听见身后门响动。他回过头来,看见尹莲,披散着长发,站在门边对他点头。
你起得真早。她笑着说。
海棠初醒,花容愈媚。长生被她的美惊得低头,笑了笑。又抬起头来,看见她,他心就安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