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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为你落了幕

巫臣一登场,她的乱世便落了幕。

起初,是父亲郑穆公的目光,为她疲惫不堪。

夏姬,你私通亲兄,我将嫁你何方?谁庇护你不堪的余生?

余生?我的生命刚刚开始。

她小小的心里从容笃定。明艳不可方物的脸,十余岁的年华,在晃动的红盖头下,送给她的第一任夫君:陈国,夏御叔。

身后,是她第一个情人、哥哥公子蛮的灵柩。早已不复声威的郑国城楼上,父亲既痛且悲的泪光。

新娘的嫁车,赶上高坡,渡过河流,渐渐消失在平原上。

春·梦

河南,淮阳。

夏姬的脚,踏上了陈国的土地。一个男人的大手,小心翼翼地牵起她。公主,这就是株林,我的封地,你到家了。

她一路都在思慕着夫君的样子,暗暗希望即将到来的夏御叔,正是年复一年的春风里,走进她梦中缠绵的脸孔。

她看着他,国君的孙子,陈国的大夫,自己的丈夫。

她陡然换了身份。在郑国,她搞得穆公头大如斗;在株林,她却是温婉新妇。被御叔迎入株林的那一刻起,这个周天子宗室的姬姓女,有了一个崭新的身份——从此以后她被人称为夏姬。

除了姓氏,御叔给她的还有一个全新的生活空间。株林虽然比不上王宫豪华,但是环境幽美,又远离都城,自然少受流言蜚语的搅扰。最妙的是,御叔是陈国的大夫,每日必须恪守臣礼,前去上朝。这样夏姬又平添了更多的私人空间,她可以随心所欲地支配生活。

做公主高贵呆板,为人妇自在活泼,夏姬发现生活许给自己的,也不错。偶尔一回头,已想不起那个死在郑国的公子蛮。他跟她好像擦身而过的两只飞鸟,一个去了天堂,一个还留在自己的国度里。

从前的春梦,像凝结的冰霜,清晰美丽,但只供回忆。

夏御叔纵不是梦郎,也不负她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她很满意。很快,她与御叔有了一个儿子,夏徵舒,字子南。亲昵的时候,她拍着襁褓,叫他夏南。

夏·妍

当她都快忘了从前时,夏御叔病故了。株林的夏天冷却了,像一片深海。

郑国匆匆派人,接外孙夏徵舒回郑。足以见得穆公对自己绝色的女儿,即使责备过她少年的荒诞,却从没遗忘半分。惶惑的却是夏姬。

面对故国来人,她骤然拾起遗忘已久的公主身份,那种心情好像在衣橱里翻出一件旧衣一样,惶惑自己何时拥有过。最可怕的是,陈年的春梦和欲望,也随之醒来。

她凝望着远行的徵舒,喃喃自语:“夏南,你在郑国,要一切安好。”一转身,没入了寂寞的株林,“这是我一个人的了。”

此时的她,年华已过三十。

可离奇的一幕出现了。她深居株林不出,陈国却上至灵公,下至大夫孔宁、仪行父,君臣三人的车马,在株林道上卷起飞扬的尘土,闻香而来。

她是如此深谙男人的虚荣心。赠孔宁锦裆,却要等仪行父抱怨时,才笑嘻嘻赠仪行父碧罗襦。后来又如法炮制,赠陈灵公以亵衣。这三个荒淫的君臣,干脆在朝堂上拿出“礼物”,畅谈株林艳事。

一番风流,骇动陈国。

大臣泄冶委实看不下去了,谏曰:“国君和大臣当众宣淫,老百姓会怎么想?”

陈灵公不以为然,孔宁和仪行父却勃然大怒,杀了泄冶。

然而这世上,悠悠众口,岂止一人?《国语》记载,周天子特使单襄公到达陈国时,只见国事荒废,民不聊生,连陈灵公的影子都找不到。单襄公回去后,对周天子说了掷地有声的四个字,“陈国必亡”。

陈国果然要亡了。亡在盯着陈灵公的另一双眼里——夏徵舒。他恐怕根本想不到吧,世间所有少年儿子的心中,母亲永如神祗般高贵。

公元前 600 年一个明媚又躁动的夏日,陈灵公照例寻欢作乐,见到夏徵舒毫不避忌,反与孔宁、仪行父放肆谈笑,“这孩子像我们哪一个生的啊?”

徵舒血气方刚。他拔箭而出,射向陈灵公。

胡为乎株林?从夏南兮!

匪适株林,从夏南兮!

驾我乘马,说于株野。

乘我乘驹,朝食于株!

“夏南,夏南。”母亲温柔的呼唤,何时沦为君王沉迷株林的借口?又怎成了《诗经》里千年的讽刺?

秋·凋

陈灵公死。

孔宁、仪行父逃亡楚国。

夏徵舒立子午为君,青涩少年成一国权臣。

都是一夜之间发生的,株林里的夏姬,在作何想?

也许世间所有母亲的心里,多少男人都是过客,只有儿子才是深爱的。于是这一刻,她会暗喜徵舒的果断英武,以及对她这个母亲无上的尊敬。

可惜她来不及高兴了,少年的弑君,给了楚国借口。公元前 599 年,孔宁、仪行父唆动楚国,出兵伐陈,不费吹灰之力灭了陈国,夏徵舒被五马分尸,夏姬作为楚军的战利品,被带到楚庄王面前。

也许夏姬曾经伤心欲绝,但历史自动隐没了夏姬披头散发号啕大哭的伤心镜头,她出现在楚国君臣面前时,平静得像没有心肝的女人。甚至,她仰着脸,遥想起息妫,楚国前朝的绝色美人,不由朝着御座上的王,微微笑了起来。乱世桃花逐水流,看,我们都是如此。

四十岁的夏姬,这个姿态,艳惊楚国。

庄王流着他祖父强夺息妫的血,他冲动地站了起来。和他一起站起来的,还有重臣子反。

眼看又是一次君臣大乱了,另一个男人终于出场,他淡淡道:“不祥人也。是夭子蛮,杀御叔,弑灵侯,戮夏南,出孔、仪,丧陈国,何不祥如是?人生实难,其有不获死乎?天下多美妇人,何必是?”

这个男人叫巫臣。

楚庄王清醒了。他要强大楚国,不能落人“灭国只为夺色”的口舌。他把夏姬赐给了一个丧偶的老贵族连尹襄老。

像即将凋零的秋叶一样,这场夫妻,不过短短年余。公元前 597 年,楚国和晋国的邲城之战中,身体已经很虚弱的襄老战死了。襄老的儿子黑要,便堂而皇之地将庶母夏姬“烝”过来,连父亲的遗体也弃于战场不顾。

算一算,黑要已是夏姬有历史记录的、相对固定的第七个男人了,可是命运丝毫没有让她停止的意思。

冬·归

巫臣,他在夏姬身边耐心潜伏了十多年。

那一天,楚国大殿上,他第一眼看见这个女人,就已疯狂地迷恋上。一见钟情一定是有的。于是那段话,哪里是说给楚庄王听的,不过是自己深藏不露的心。

感情的力量如此可怕。十余年后,庄王死了,夏姬已半百之年,巫臣也已位极人臣,他却对她说:“归,吾聘女。”

一句话,四个字,平平淡淡。但,却是夏姬这半生,唯一听到的要娶她的话。

于是,她依照巫臣的计划,向楚王请求回郑国,借助郑、晋的良好关系,寻回亡夫襄老的遗体。接着,巫臣找到一个出使齐国的机会,取道郑国,把原本要带给齐国的国礼,作了聘礼,带上夏姬私奔到晋。晋王能得到名动天下诸侯的巫臣,大喜过望,封为邢大夫。

这场抛家去国的壮烈私奔,令后世都为之骇然。而郑国对公主贯穿生命的庇护,也叫史书动容。终春秋一世,即使周礼崩坏,人心不古,但如夏姬这般的情欲放纵,都是罕见的。娇贵如文姜,也不免为齐国所弃。要何等的勇气和深情,才足以让一个男子和一个国度,待她如此恩深义重?

这次出逃,为两个家族带来了灭顶之灾,留在楚国的巫臣家族,以及那被遗弃的黑要氏族,都被诛灭殆尽。巫臣立下重誓,要让楚国“疲于奔命”,从此,他一手策划了晋国与吴国的结盟,掀开了春秋后期楚国衰落的序幕。

就这样,直至夏姬生命的最后一息,亡国、灭族、身死……所有惨剧,周而复始,从未停止。

可是,何止男人,就连史书也无怨无悔。惜言如金的《左传》,却将她的故事娓娓道来,不厌其烦。

而她的所有艳闻,却在巫臣之后,戛然而止,绝于史册。你不能想象,那样令人眼花缭乱的女子,怎会一夕之间,归于沉寂。

也许是那颗饱经离乱的心,终于遇上宽容的真心相待,不必再漂泊了。窗外,那样的乱世,男人们还在争斗着,可是外面怎样已不再与她相干。巫臣一登场,她的乱世便落了幕。

此时,是公元前 584 年。距离屈巫第一次见到她,正好十五年。 FJx5Xa0aiwg+T01jCP641rKI8QPsWWid5Xn/4op2G5CEXNtt0noYpFl5PJUSIF2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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