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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爱几近毁灭

她只是个过场,在儿子的春秋霸业里,演绎愚蠢的溺爱。

春秋,武姜夹杂在一群觥筹交错的男人中隐约地现身了。

深闺少女,于西周末世的混乱中,羞怯的目光注视的不是男人,而是姑姑,那个周幽王深宫里的正妻,申后。

都说,侄女是像姑姑的。

这一世,武姜可曾预知,她半生的路,修得了比申后明丽的正果。终因她恩怨纠结的,到底,是自己的儿子。

一·生

从出生那天起,武姜与镐京,就有了一层隐秘的联系。

正是公元前 8 世纪,西周行将大乱。武姜的家族,像漂流在河流之中的船,不由自主地随着遥远国都里的一切变动而变动。

裂土封疆于南阳盆地的申侯,时常会忘掉膝下的幼女武姜,而遥望镐京,担心莫名。烽火一格一格地传递,才可通达一丝讯息——河南南阳与陕西西安的距离,在那个年代显得足够漫长。更重要的是,他位居王后的妹妹,平添了令人焦灼的微妙——她实在是家族的尊荣富贵所系。

申后的故事,往后有太多复制:出身高贵,位居正宫,产下太子,母凭子贵。当粉白黛绿的容颜被流年洗退了颜色,便一心期冀着儿子继承大位,弥补在丈夫身上失去的尊敬。自以为大局已定,却被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冒出来的女人,蓦然击败。

晚景凄凉的王后可以祭起的武器委实不多,申后是历代后妃们的样本:她做下一系列争风吃醋的蠢事,丢了后冠,累及儿子的储位。于是她的哥哥申侯,进谏幽王,指责他背弃夫妻之情,一如亡国之君夏桀商纣。本来就昏庸无道的幽王,怎容得被人戳着脊梁骨骂,立刻发兵讨申。此时的申侯又畏惧于周天子的威势了,竟想出引借外族西戎之兵的损招。家务事向着最坏的方面发展。西戎贪婪残暴,申侯引狼入室又无力辖制,以致西戎兵犯镐京,幽王被杀。公元前 771 年的腥风血雨中,申后何尝不是亡国祸水里致命的一滴?此时年幼的武姜,看见了姑姑的结局,不知是何感想。或许,申侯始终把女儿的视线,保护在血腥之外。因为,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他的外甥,太子宜臼,终于可以登上王位了。

尽管继位是在申国潦草举行的,尽管新任周平王的第一件事就是不得不宣布迁都洛邑以避西戎,从此失去周天子主天下的威严,让历史以“东周列国”的虚名行“春秋争霸”之实,但对于申侯一家,到底还是有了喜庆的味道。

况且,申侯锐利的双眼,在这场男人们的屠戮中,看见了属于他女儿的命运。

二·嫁

武姜,武姜。

后世吟唤的名字,是婚姻赋予她的。

她本姓着申国的国姓,申姜。

申侯也许只能唤道:姜儿,我将许你为一位君侯的妻子,你将来何以称呼,全看他的谥号尊荣了。

幸运的是,他替女儿选中了一个英武的男子,掘突。在混乱的局势中,这位郑国世子,忠贞地保护着幽王;而他的父亲郑伯友,已经为掩护幽王而死了。于是继位的周平王,不忘郑国对乃父的恩情,死去的,追封为郑桓公;活着的,继君侯之位。掘突便在这个位子上安稳地经营了起来,死后,得到郑武公的谥号,如此成全了他结发妻子武姜的名字。

一场战争能相中一个女婿,申侯可以畅快地笑了。

他的女儿武姜,告别深闺,成为了郑国的君后。这第一个亮相,不过是在父亲的唇齿之间,轻轻交付给另一个男人。

这少女委实得到了幸福。

郑武公掘突是这般的英俊,昂然有英雄气概,好像也很专心事业。周平王赐给郑的封地原本不多,他却能趁着东周混乱、诸侯并起,把东虢和邻国的土地给兼并了,称为新郑。新郑以荥阳作为首都,并在形势险要的制邑设置了关卡。从此郑武公的势力日益强大,和卫武公同为周朝的卿士。到了周平王十三年,卫武公去世,郑武公就开始独掌朝政。他的积极进取,为他儿子后来的霸业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武姜嫁给了这样的男人,无论是感情上还是社会地位上,女性的虚荣心都没有什么失落了。比起被打入冷宫的王后姑姑,她虽然只是个诸侯的妻子,却无疑要幸福许多。

琴瑟和谐,君夫人武姜,生下了两个儿子,大儿子寤生和小儿子共叔段。

三·老

与一般女子不同,武姜为后人记取的,不是她和丈夫之间有什么情仇爱恨,反而是她与两个儿子的悲辛交集、恩怨难清。

她的长子寤生,就是大名鼎鼎的郑庄公,春秋五霸的第一霸。

可是霸主照样有不快乐的时候。尽管他长大了可以睥睨天下,但在小时候,他感到深深的孤单无助,因为他的母亲不爱他,因为他给母亲制造了一场无法道歉的灾难——难产。

那是公元前 757 年的某一天,婴儿的脚先出来了,这种不守规矩的出生方式让母亲受尽了折磨,留下的是永远不能复原的精神创痛。

这孩子不能原谅。姜氏给他起名寤生,倒着生。

等到寤生长大后想和母亲沟通时,母亲已把所有的爱和关注都放到了平安降生的弟弟共叔段身上。共叔段身高八尺,面若敷粉,唇若涂丹,与子都并称郑国两大美男,而且力大善射,武艺高强。在母亲的宠爱下,他深信自己比哥哥优秀,对王位的渴望如离弦之箭。即使郑武公不允,坚持立寤生为世子,但武姜仍然偏激地做着将小儿子送上王座的美梦。

哪一年,哪一天起,寤生和母亲之间,沧海横绝,已然各成彼岸?

她毫不珍惜天资纵横的儿子。即便寤生继位为郑庄公,与周王互换人质,偷割王粮,又假传王命征伐宋国,随后箭射王肩,一举打掉周天子的威仪。他所行的一桩桩一件件无不向人展现出他的奸雄本色。他是那个年代里独占鳌头的政治新星。

人说女人误国,很大程度上我是赞同的,因为女人太容易感情用事。能够不误国的,首先已将自己变成了男人,以男性的思想和方法去解决问题,然后再回头来做女人的事。武姜不是政治家,她更多的是在凭一己好恶,做一个只知溺爱、不识轻重的妇人。

她在京畿之地为幼子悉心培植亲信亲兵,替幼子讨要富庶的封地京邑。从公元前 743 年庄公继位开始,长达二十二年的时间里,武姜一厢情愿地策划着一场夺位大戏。这时候,你再看不见那个青春摇曳的少女,你看见的,是死心不息、心机刻薄的老妇,无知地挑动整个国家的波澜。

庄公不动声色地隐忍着母亲,他甚至爽快地把共叔段封到富庶的京邑。二十多年后,他才放出消息说要去洛阳朝拜天子。臣子们大急,你怎么可以走呢,你的弟弟就在等着这个机会。可他说了句“多行不义必自毙”的千古名言后,真的去了。武姜获知,喜出望外,竟然约定小儿子,五月上旬,攻打郑国。

这一场动荡在《左传》上只简化成九个字:夏五月,郑伯克段于鄢。

王侯将相,生死悲欢,几个字,道尽一生。

她伤透了他的心,他软禁了她,发誓“不及黄泉,无相见也”。

这个誓言充满着决裂的气息。城颍暗夜里,武姜伤心欲死,她已经失去一个儿子,不想再失去另外一个了,否则她将一无所有。

庄公也在王宫的暗夜下徘徊,感到一丝后悔。我相信这后悔是真的。他内心对母亲有一种难以了断的眷恋——无论什么样的感情,得不到的总让人念念于心。他连周天子都可以平视,唯独对自己的母亲束手无策。

这时候颍考叔出现了。他的出场,就像一个洞察别人心理的治疗师,虽是谏臣,却很谨慎。

也许他是主动来找庄公的,也许他是武姜请来为自己说和的,不管真正的来意是什么,颍考叔用一场表演唤醒了庄公心底的母子之情。他找来几只鸹鸟,当做野味献上,“这鸟小的时候它母亲辛辛苦苦喂养它,等长大了,它反倒把母亲啄死吃了,实在是个不孝顺的鸟,因此把它捉来送给您吃。”他藏起庄公赏赐的羊肉,声称要送给家中贫苦的老母,“小臣家里还有老母亲,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小臣想起这些,怎么能咽得下去呢?”他果然看到庄公神色变了,于是假装无知问起君侯的母亲何在,终于引出庄公对自己誓言的追悔。颍考叔暗暗微笑,提出早已烂熟于心的“高见”:掘地见泉,母子于地道相见,既不违背誓言又成全母子之情。于是有了“黄泉见母”。

雄才大略的霸主,哪里料到黄泉也可人力为之。

于是,庄公与武姜重逢,母子携手同归,坐着马车在街市上经过,赢得郑人交口称赞。从此他在外面怎样蛮横霸道、穷兵黩武,也从没有后院失火过,只因郑人深信了他的人伦孝义。

高高在上的郑庄公,赢了王位,似乎也赢回了母亲。于他,这场争斗的胜负有大小,却不再有输家了。

可是武姜从城颍回郑之后,她的结局再也无人提起。她曾经任性地导演一场戏,殊不知,“黄泉见母”是她最后的出场,像名伶一生的告别演出,以后的好坏已不被关注。

人与人之间的温情和利用如同一条河的上游和下游,交流同源。世间从未清洁,人如何能单纯得只想择其一? MLlNvQ/XewetD8dKA/coN18p1vp9L1glNrg0iNw9wpt8yux9K23Kyktbt/vkcAX8



把余生都给了你

她不发一言,姿容绝色,任由三个国君为之混战。

春天的桃花能有多美,她就有多美。

她是息妫,息国的息,妫氏的妫。

陈宣公妫氏,在多得数不过来的春秋诸国里,若不是生了两个女儿,只怕没有人会记得。

敲锣打鼓,把她们嫁了,送去蔡国的,是蔡妫;送去息国的,是息妫。既是近邻,又成了连襟,息妫出嫁的时候,去看望一下蔡国的姐姐,自是应当。

那是公元前 684 年,楚文王六年,她在红嫁衣里亮了相。

见到她,春秋争霸的台子,忽地静了下去。蔡与息都罢了,连一旁强盛的楚,都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然而,三个国君的心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

一·弱蔡

蔡哀侯献舞,见到了自己的小姨子息妫。

不知他该怎样地惊呼。《左传》里只六个字,“止而见之,弗宾”,已是轻佻的含义。

可以想见蔡哀侯多么无礼,多么急色鬼。他将息妫骗留在蔡国,除了一时没有胆量强暴之外,动手动脚的事肯定没少做。

此时,姐姐蔡妫奇妙地隐身了。丈夫觊觎妹妹的种种不堪,她全然没有阻止,连一分姿态也不曾做,倒像是默许配合。何况蔡国本就比息国强大,两女同侍一夫,或许父亲也不会太反对。

也不知面若桃花的息妫,柔弱之间,怎生辛苦,才保全了自己,回到息侯身边,终于放声大哭。

息侯气得发抖,却怯懦得不敢和蔡国正面冲突,他想起强大的近邻楚国,想假手于人,报戏妻之辱。“伐我,吾求救于蔡而伐之”,正在图谋北上的楚文王,听到这番邀请,大喜。汝水淮水之滨的蔡、息,是楚文王梦寐以求的地方,他慷慨地答应了息侯,当年就挥兵伐蔡,俘虏蔡哀侯献舞回国。

看似一件小事,无非是那个逐鹿的时代里,又一起红颜惹的争端,但其实影响甚大。偏于中原之外的楚国,终于“荣幸”地现身于孔子的《春秋》中。因为蔡是姬姓国,是周武王姬发之弟叔度的血脉,而一个蛮荒偏地的楚文王,俘虏了周国正统之地的蔡国君,即使是孔子,也不敢小视楚国了。

二·灭息

息妫终于过上了君夫人的安稳生活。

国力虽然弱小,但息侯把娇美的妻子视作天上星辰。洗刷了连襟姐夫的戏妻之耻,他拥着佳人,只怕连梦里都是笑醒的。

然而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息妫何尝是要丈夫报复,况且报复,也不是这种方式——自己的夫人受了欺负却请邻居帮忙打架,这算什么?连为她去讨公道的胆量都没有,未来又将如何待她?

这一天很快就来了。公元前 680 年,楚文王以“盟友”的姿态,领兵来到了息国。息侯设宴招待,文王要息妫作陪。这是于礼不合的,但息侯没有拒绝,忍辱叫息妫出来献酒。息侯甚至没有想到,这是被俘的蔡侯为了复仇而怂恿楚文王来掠妻夺地的。

息妫出场了,执壶献酒,不卑不亢,不言不笑,如海中沉着的黑色暗礁;楚文王却为她的美色大惊。

盛气凌人的楚文王,在她怯懦夫君的陪衬下分明是个强者。可他垂涎美色的轻浮,又和蔡侯有什么分别?息妫冷着脸退下去了,根本想不到随后的事情将记入史籍:楚文王席间变色,当场将息侯拿下,一夕之间灭掉息国,在军中就地纳她为夫人。

这个弱女子肯定被惊呆了。她的一个出场,一个眼神,竟然就决定了息国和她那可怜丈夫的命运。

楚文王伐蔡灭息,赢得何等干脆利落。从此,东可取淮夷之地,北可逼郑许洛邑。蛮夷小国,变成了诸夏侧目的强大威胁。

更绝妙的,却在于楚文王所采取的方法,如此富有戏剧性,不仅后世叹为观止,更令当时的中原列国瞠目结舌。他得意地一笑,挥起大袖,留下一个为美人而灭息国的背影。

息妫从此负着亡国的罪名。

其实,有没有息妫,都是一样的。楚文王正欲控制中原南部最大的一个姬姓国,蔡侯的无知无礼,因息妫美貌衍生出的祸端,息侯鲁莽轻率的报复,这一切都只是给了他窥视中原的机会。登基六年以来,他的用兵,从来不择手段。

三·强楚

“看花满眼泪,不共楚王言。”

唐朝诗人王维的笔下,一个伤心女子,一位多情君王,便是息妫和楚王的生活。让后人错觉,以为楚文王的一生就为息妫打了一场这么声名远扬的大仗。

这是不对的。楚国一直雄心勃勃,自从楚武王扬言“我有敝甲,欲以观中国之政”,只过了二十二年,楚文王就实现了父亲的豪言,迁都于郢,占据南阳盆地,开始逐鹿中原。

这样一个野心勃勃的男子见到息妫时,傲岸的心胸陡然降了下来。哪怕入宫之后,整整三年,这个女人不发一言,他犹自深爱,唤她为“桃花夫人”。

我一直觉得,息妫并非一直不开口和文王说话,她只是少言寡语。大凡绝顶聪明的女子都会用这种姿态来保护自己,像黛玉小小年纪,入了贾府,亦知不可多说一句话,不可多走一步路,以免被人耻笑。何况息妫入的是皇宫。

息妫绝丽的容颜因为郁郁寡欢而显得缥缈莫测。楚文王念念于心她的不乐,追问她是什么原因,一而再,再而三。她终于说话:“吾一妇人,而事二夫,纵弗能死,其又奚言?”

多么哀凄欲绝的话,又是多么深沉隐忍的恨意。息妫明明白白地告诉了楚文王,是始作俑者的蔡哀侯,他活着,她就忘不掉一切不幸的起因。

楚文王淡然一笑,这对他只是一件小事,于是楚国继续扣留蔡哀侯,直至他被软禁九年后去世。

这段归楚的日子,于沉默中,息妫有了难得的平静生活。她为文王生了两个儿子:楚子堵敖与熊恽。公元前 676 年,文王逝去。

令人惊异的事情又出现了。楚文王卒后的十二年间,这个被掠夺的红颜,以未亡人自居,悉心抚养二子,又抵制着文王弟弟子元的诱惑。仿佛半生时间,她都在默默验证情感的真假。

彼时楚国内乱激烈,两个儿子,骨肉厮杀;王叔子元,控制宫廷。他没有文王的心胸和霸气,却以比文王更狂妄的姿态去撩拨息妫。为诱惑息妫,竟在她宫室旁修建了房舍,在里面摇铃铎、跳万舞;甚而公然住进王宫,百般挑逗。

这时的息妫若顺从王叔,亦不叫人意外。然而她没有,她的哭泣和抵制引发了楚国贵族对子元极大的不满,公元前 664 年,平定“子元之乱”。

从此息妫的眼泪,只需为儿子流淌了。她的幼子熊恽,夺得王位,成为后来大名鼎鼎的楚成王。男人的戏又一次上演,息妫隐没于硝烟之后,成为楚宫里一缕先王的余音。只有她的儿子,走上强盛楚国的路。

该如何评说这个女人魅惑如桃花般的脸?她所坚持的竟然不是对息侯的忠贞,而是把这份忠贞留给了楚文王。也许在她的心底,那莫名其妙的息侯,早已不值得为之殉节。至于国破的忧伤,她用久久无言的青春,作为祭奠。

这是息妫的选择。这个选择,在两千年后,还成为轰动天下的讽刺。“千古艰难唯一死,伤心岂独息夫人”,清朝诗人用一个女人的不肯殉节,狠狠地羞辱了明朝降清大臣洪承畴的不忠不烈。在节烈贞操的讥讽中,息妫穿过了漫长的岁月,做了最后一次妇孺皆知的亮相。而她,即便听到了这两千年的骂名,也可能了无一言。真正的情感,需要耐心收获而非掠夺。息妫,或是个懂得感情的女子,她用默默无言,独自担当起了回忆的重量、世人的误解。 MLlNvQ/XewetD8dKA/coN18p1vp9L1glNrg0iNw9wpt8yux9K23Kyktbt/vkcAX8



世界为你落了幕

巫臣一登场,她的乱世便落了幕。

起初,是父亲郑穆公的目光,为她疲惫不堪。

夏姬,你私通亲兄,我将嫁你何方?谁庇护你不堪的余生?

余生?我的生命刚刚开始。

她小小的心里从容笃定。明艳不可方物的脸,十余岁的年华,在晃动的红盖头下,送给她的第一任夫君:陈国,夏御叔。

身后,是她第一个情人、哥哥公子蛮的灵柩。早已不复声威的郑国城楼上,父亲既痛且悲的泪光。

新娘的嫁车,赶上高坡,渡过河流,渐渐消失在平原上。

春·梦

河南,淮阳。

夏姬的脚,踏上了陈国的土地。一个男人的大手,小心翼翼地牵起她。公主,这就是株林,我的封地,你到家了。

她一路都在思慕着夫君的样子,暗暗希望即将到来的夏御叔,正是年复一年的春风里,走进她梦中缠绵的脸孔。

她看着他,国君的孙子,陈国的大夫,自己的丈夫。

她陡然换了身份。在郑国,她搞得穆公头大如斗;在株林,她却是温婉新妇。被御叔迎入株林的那一刻起,这个周天子宗室的姬姓女,有了一个崭新的身份——从此以后她被人称为夏姬。

除了姓氏,御叔给她的还有一个全新的生活空间。株林虽然比不上王宫豪华,但是环境幽美,又远离都城,自然少受流言蜚语的搅扰。最妙的是,御叔是陈国的大夫,每日必须恪守臣礼,前去上朝。这样夏姬又平添了更多的私人空间,她可以随心所欲地支配生活。

做公主高贵呆板,为人妇自在活泼,夏姬发现生活许给自己的,也不错。偶尔一回头,已想不起那个死在郑国的公子蛮。他跟她好像擦身而过的两只飞鸟,一个去了天堂,一个还留在自己的国度里。

从前的春梦,像凝结的冰霜,清晰美丽,但只供回忆。

夏御叔纵不是梦郎,也不负她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她很满意。很快,她与御叔有了一个儿子,夏徵舒,字子南。亲昵的时候,她拍着襁褓,叫他夏南。

夏·妍

当她都快忘了从前时,夏御叔病故了。株林的夏天冷却了,像一片深海。

郑国匆匆派人,接外孙夏徵舒回郑。足以见得穆公对自己绝色的女儿,即使责备过她少年的荒诞,却从没遗忘半分。惶惑的却是夏姬。

面对故国来人,她骤然拾起遗忘已久的公主身份,那种心情好像在衣橱里翻出一件旧衣一样,惶惑自己何时拥有过。最可怕的是,陈年的春梦和欲望,也随之醒来。

她凝望着远行的徵舒,喃喃自语:“夏南,你在郑国,要一切安好。”一转身,没入了寂寞的株林,“这是我一个人的了。”

此时的她,年华已过三十。

可离奇的一幕出现了。她深居株林不出,陈国却上至灵公,下至大夫孔宁、仪行父,君臣三人的车马,在株林道上卷起飞扬的尘土,闻香而来。

她是如此深谙男人的虚荣心。赠孔宁锦裆,却要等仪行父抱怨时,才笑嘻嘻赠仪行父碧罗襦。后来又如法炮制,赠陈灵公以亵衣。这三个荒淫的君臣,干脆在朝堂上拿出“礼物”,畅谈株林艳事。

一番风流,骇动陈国。

大臣泄冶委实看不下去了,谏曰:“国君和大臣当众宣淫,老百姓会怎么想?”

陈灵公不以为然,孔宁和仪行父却勃然大怒,杀了泄冶。

然而这世上,悠悠众口,岂止一人?《国语》记载,周天子特使单襄公到达陈国时,只见国事荒废,民不聊生,连陈灵公的影子都找不到。单襄公回去后,对周天子说了掷地有声的四个字,“陈国必亡”。

陈国果然要亡了。亡在盯着陈灵公的另一双眼里——夏徵舒。他恐怕根本想不到吧,世间所有少年儿子的心中,母亲永如神祗般高贵。

公元前 600 年一个明媚又躁动的夏日,陈灵公照例寻欢作乐,见到夏徵舒毫不避忌,反与孔宁、仪行父放肆谈笑,“这孩子像我们哪一个生的啊?”

徵舒血气方刚。他拔箭而出,射向陈灵公。

胡为乎株林?从夏南兮!

匪适株林,从夏南兮!

驾我乘马,说于株野。

乘我乘驹,朝食于株!

“夏南,夏南。”母亲温柔的呼唤,何时沦为君王沉迷株林的借口?又怎成了《诗经》里千年的讽刺?

秋·凋

陈灵公死。

孔宁、仪行父逃亡楚国。

夏徵舒立子午为君,青涩少年成一国权臣。

都是一夜之间发生的,株林里的夏姬,在作何想?

也许世间所有母亲的心里,多少男人都是过客,只有儿子才是深爱的。于是这一刻,她会暗喜徵舒的果断英武,以及对她这个母亲无上的尊敬。

可惜她来不及高兴了,少年的弑君,给了楚国借口。公元前 599 年,孔宁、仪行父唆动楚国,出兵伐陈,不费吹灰之力灭了陈国,夏徵舒被五马分尸,夏姬作为楚军的战利品,被带到楚庄王面前。

也许夏姬曾经伤心欲绝,但历史自动隐没了夏姬披头散发号啕大哭的伤心镜头,她出现在楚国君臣面前时,平静得像没有心肝的女人。甚至,她仰着脸,遥想起息妫,楚国前朝的绝色美人,不由朝着御座上的王,微微笑了起来。乱世桃花逐水流,看,我们都是如此。

四十岁的夏姬,这个姿态,艳惊楚国。

庄王流着他祖父强夺息妫的血,他冲动地站了起来。和他一起站起来的,还有重臣子反。

眼看又是一次君臣大乱了,另一个男人终于出场,他淡淡道:“不祥人也。是夭子蛮,杀御叔,弑灵侯,戮夏南,出孔、仪,丧陈国,何不祥如是?人生实难,其有不获死乎?天下多美妇人,何必是?”

这个男人叫巫臣。

楚庄王清醒了。他要强大楚国,不能落人“灭国只为夺色”的口舌。他把夏姬赐给了一个丧偶的老贵族连尹襄老。

像即将凋零的秋叶一样,这场夫妻,不过短短年余。公元前 597 年,楚国和晋国的邲城之战中,身体已经很虚弱的襄老战死了。襄老的儿子黑要,便堂而皇之地将庶母夏姬“烝”过来,连父亲的遗体也弃于战场不顾。

算一算,黑要已是夏姬有历史记录的、相对固定的第七个男人了,可是命运丝毫没有让她停止的意思。

冬·归

巫臣,他在夏姬身边耐心潜伏了十多年。

那一天,楚国大殿上,他第一眼看见这个女人,就已疯狂地迷恋上。一见钟情一定是有的。于是那段话,哪里是说给楚庄王听的,不过是自己深藏不露的心。

感情的力量如此可怕。十余年后,庄王死了,夏姬已半百之年,巫臣也已位极人臣,他却对她说:“归,吾聘女。”

一句话,四个字,平平淡淡。但,却是夏姬这半生,唯一听到的要娶她的话。

于是,她依照巫臣的计划,向楚王请求回郑国,借助郑、晋的良好关系,寻回亡夫襄老的遗体。接着,巫臣找到一个出使齐国的机会,取道郑国,把原本要带给齐国的国礼,作了聘礼,带上夏姬私奔到晋。晋王能得到名动天下诸侯的巫臣,大喜过望,封为邢大夫。

这场抛家去国的壮烈私奔,令后世都为之骇然。而郑国对公主贯穿生命的庇护,也叫史书动容。终春秋一世,即使周礼崩坏,人心不古,但如夏姬这般的情欲放纵,都是罕见的。娇贵如文姜,也不免为齐国所弃。要何等的勇气和深情,才足以让一个男子和一个国度,待她如此恩深义重?

这次出逃,为两个家族带来了灭顶之灾,留在楚国的巫臣家族,以及那被遗弃的黑要氏族,都被诛灭殆尽。巫臣立下重誓,要让楚国“疲于奔命”,从此,他一手策划了晋国与吴国的结盟,掀开了春秋后期楚国衰落的序幕。

就这样,直至夏姬生命的最后一息,亡国、灭族、身死……所有惨剧,周而复始,从未停止。

可是,何止男人,就连史书也无怨无悔。惜言如金的《左传》,却将她的故事娓娓道来,不厌其烦。

而她的所有艳闻,却在巫臣之后,戛然而止,绝于史册。你不能想象,那样令人眼花缭乱的女子,怎会一夕之间,归于沉寂。

也许是那颗饱经离乱的心,终于遇上宽容的真心相待,不必再漂泊了。窗外,那样的乱世,男人们还在争斗着,可是外面怎样已不再与她相干。巫臣一登场,她的乱世便落了幕。

此时,是公元前 584 年。距离屈巫第一次见到她,正好十五年。 MLlNvQ/XewetD8dKA/coN18p1vp9L1glNrg0iNw9wpt8yux9K23Kyktbt/vkcAX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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