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上大学时,去一个亲戚家玩。亲戚刚刚三岁的儿子非常聪明,已通过听录音带会复述很多童话故事。亲戚为此很自豪,让孩子给我讲一个,孩子也非常乐意在我面前一展身手。但孩子毕竟只有三岁,所以在很多地方词不达意,或情节上前后颠倒。我一边听一边纠正,告诉孩子这里讲得不对,那里用词错了。结果一个故事没讲完,孩子突然大哭起来。我在一瞬间莫名其妙,以为孩子被什么东西扎着了,忙着帮他去找。事后才知道自己的“纠错”正是那根扎痛孩子的针,虽是无意,却是粗暴地伤害了一个幼儿的自尊。
这件事让我后悔不已,记忆多年,内疚多年。到我亲自抚养一个孩子时,更能从女儿圆圆的每一种反应里,体悟到成年人对儿童的体谅之心是多么有必要。所以我在和孩子的相处中,基本上弃绝了“批评”,而是处处表现出“纵容”。
比如有一次,大约三岁的她和同龄的邻居小朋友婷婷、小哲一起在我家里玩。三个小家伙不管在谁家玩,只要聚在一起,就会玩得花样百出,热闹无比,把整个家弄得一片狼籍,我们几个家长一般都不在意。那天她们在我家玩了好久,我一边这屋进那屋出地干活,一边关照着她们。不知小家伙们最后是玩得太高兴了还是无聊了,我突然听见圆圆悄悄对另外两个小朋友说,咱们都穿鞋上床跳,专门气我妈妈。我一听,大吃一惊,然后心里大笑,故意做出大灰狼般恶狠狠的声音说“哈,我听见你们说什么了!”也许圆圆刚提议时,三个小家伙还都心怀忐忑,我这样一说,她们听出了我口气中的纵容,反而放心了,像听了指令似地,一起穿鞋上床,放肆地蹦跳起来,高兴得大叫。
我当然不会纵容圆圆天天上床不脱鞋,她也不需要我这样纵容。偶尔这样放纵一下,有什么不好呢。床单可以拆下来放到洗衣机中,很快就会变得干净,而童年的这份快乐,有什么能换到呢?童年如果没有一点调皮捣蛋和闯祸的记忆,那是多么苍白啊。
我和先生几乎不会因为女儿圆圆做错什么事而批评她。打了碗、尿了床、往墙上乱画等等,所有这些小事在我们看来都正常,我们甚至不会表现出吃惊,却是常常开个玩笑,化解孩子的尴尬。甚至当别人不小心弄得孩子尴尬,我们也会赶快想办法呵护孩子的面子。
大约圆圆四、五岁时,我们带她回内蒙古她奶奶家过春节。奶奶家住在牧区,没有自来水,院子里有口水井,日常用水就是从这口水井中打出来,提回家里,倒进厨房的大水缸中。水缸旁边放个长把小瓢,专门用来舀水。圆圆刚回去时,要洗手,脸盆里没有水,她不懂得用小瓢舀水,居然拿着脸盆直接伸进水缸里舀。脸盆外面可能较长时间没擦洗,比较脏,她这一舀,一大缸水都被污染了。我和她奶奶看见了,都下意识地惊呼一声,圆圆瞬间有些害怕和不知所措。见孩子这样,我们赶快笑笑说,没事,只会拧开水笼头接水的小朋友,还没有用大水缸的经验呢。然后告诉圆圆那个小瓢是干什么用的,并顺道给圆圆讲我们小时候都是用这种大水缸,长大后第一次见到自来水从笼头中流出来,是多么好奇。圆圆在和我们的交谈中,忘记了刚才闯的祸,马上就喜欢上了那把小瓢,用它舀着水,自己洗了手,然后又给院里鸡、羊、猪、牛各自的饮水池里加了水。她爸爸把大水缸中的水彻底换了一次,边提边说好久没提水了,神情就像打球一样兴高彩烈。
除了在这些小事上我们不会对孩子大惊小怪,在“大事”上她“犯错”了,我们也是同样的态度。
圆圆在三岁上幼儿园小班时,班里有几个孩子是全托,即晚上也住在幼儿园,家长一周来接一次。她可能对小朋友晚上住在幼儿园的生活有好奇,就跟我说她也想全托。我不赞成把孩子全托,再忙再累也没打算让她住宿,就对圆圆说全托不好,还是每天回家吧。但圆圆当时很想去,她后来又跟我说一次,我就同意了。给她买了寄宿需要的全套用品,如洗脸盆、床单被罩等。交了两个月的全托管理费,圆圆很兴奋地开始了她的“新生活”。三天后的周末我去接她时,圆圆看起来也开心,似乎没什么问题。但到了周日下午时,她突然对我说,妈妈,你把幼儿园的洗脸盆拿回来吧。我问为什么,她说,放在幼儿园不好。我问为什么不好,她有些羞涩地滚在我怀里,一边给手中的布娃娃理头发一边撒娇,“妈妈去幼儿园把脸盆拿回来,床单、牙刷、牙膏都拿回来。”我笑了,明白了这个小家伙的鬼主意,于是赶快给她台阶下,问她,宝宝是不是晚上不想住幼儿园了?圆圆看我把窗户纸捅破了,又高兴又有些不好意思地点点头。我不想让孩子难堪,就说,好,不想住就不住了,妈妈明天去跟老师说一下,把东西拿回来。圆圆一下高兴得跳起来。
给她置办寄宿用的一套东西,再加上两个月的全托费,这对我们当时的收入来说,是笔不小的开支。她只过了三天寄宿生活,就打退堂鼓了,这笔钱等于白花了。但我绝不会说“我当初不让你寄宿,你偏不听……”之类的话,更不会因为花了钱就坚持要孩子再寄宿两个月。待圆圆长大后,有一次回忆起这件事,她说这事她还记得清,当时之所以想寄宿,是听班里一位寄宿的小朋友说晚上老师给每个人发饼干,她只是很想得到饼干——这就是一个孩子的决策理由,而成人又有什么理由笑话它幼稚呢。
在圆圆成长中,她有很多这样的“决策失误”,这些“失误”会给我们带来一些麻烦,甚至会增加一些我们的经济负担,但我们从不指责她,更不会惩罚她,最多简单和她分析一下事情,有时连简单的分析也免了。我们相信,每个“失误”本身就是最好的教导,她只要感觉到了不对,就一定会从中收获经验和教训。
而且我们允许她在同一件事上犯两次甚至更多次错误,我们坚信,没有哪一次错误是白犯的,即使相同的错误,每一次的收获也是不一样的。圆圆从小就显得非常懂事,很有主见。很多熟悉我女儿圆圆的亲友都说,圆圆思考和处理问题的成熟大气甚至超过父母。这当然与她的天性有一定关系,但我相信,正是父母一直以来给她一个自由成长的空间,使她的天性很少受到压抑,内在的心理秩序不曾被打乱,各种潜能才得以蓬勃有序地生长,青出于蓝胜于蓝。
童年需要“试误”,需要“不听话”。不允许孩子犯错误,要孩子事事听命于家长,这犹如不允许学走路的孩子摔跤一样,是以暂时的、表面的完美取代长久的、内在的完善。就一个孩子来说,他内心自信平和,比谨小慎微重要;凡事有好奇心,比凡事不出错重要;他有自我选择的勇气,比选择正确更重要。
培养一个完全“听话”的孩子是件可悲的事,当一个孩子事事听命于家长,处处循规蹈矩时,那不是教育成果,是生命中隐伏的久远的悲伤。
有位家长向我咨询,她的孩子只有5岁,表现出的问题是非常胆小,而且很自卑。比如跟小朋友一起玩的时候,孩子唯唯诺诺,从不会主动表现,只会模仿别人,看别人怎样她就怎样。家长让她学习写字,她总是写一个字就抬头看看家长,只有等到家长说这字写对了,才敢再往下写。别的事情上也是这样,似乎只有得到别人的肯定才安心。通过询问我了解到,她是个极其负责的家长,在孩子出生前,一直很鄙视那些纵容或溺爱孩子的人,下决心认真教育孩子。为塑造孩子的良好行为,她对孩子进行了精心的管理。比如孩子刚刚会说话,就开始要求孩子有“礼貌用语”,哪怕是妈妈给擦了一下鼻涕,也必须说谢谢,如果孩子哪次忘了说,就会批评孩子“怎么又没礼貌了,别人给你做了事,要记得说谢谢”。这位妈妈经常给孩子讲“事不过三”的道理,让孩子知道有错误必须立即更正,否则就会受到惩罚。
心理正常的幼儿往往比较自我,他应该更专注于自己想做什么,而不会考虑别人的评价如何。从这个孩子“每写一个字就要抬头看看家长,在任何事情上只有得到别人的肯定才心安”的表现,我们可以看到家长对孩子的控制已产生多么糟糕的后果。这个仅有5岁的孩子,从她开始接触世界,还不具有理解世界的常识,也没有把控自己的能力时,就被过度评价,被告知这个对那个不对,这个可以那个不可以。而小小的她又无法理解家长的每一种评价,或者无法自行做出判断,所以为了逃避惩罚,只能消灭自由意志,看着别人的脸色去做事,在每一件事上等待别人的评价。“一个被认可的孩子,他做人做事的态度是真诚的,他不必遵守一些不自然的规则和戒条,因此不需要过虚假的生活。”
这位家长说她看到书上说要经常夸奖孩子,她也会这样做,对于孩子做得好的地方也会表扬,但不知为什么她的孩子却是这样的性格和表现。
在儿童教育中,欣赏和不许犯错是无法兼容的两种态度,不可能同时运行。一个不允许孩子犯错的母亲是不可能真正欣赏她的孩子的,她的夸奖只能发生在孩子做得令家长满意的时刻,强化给孩子的是这样的印象:家长满意,你就有好果子吃;家长不满意,就给你点颜色看看。这反而导致孩子会花很多心思和能量来揣摸和迎合家长,消耗自我成长能量。
在当下的教育语境中,“自由”和“尊重”是时髦词,但有多少人能真正领悟其内涵,并把概念和行为打能呢?
曾经有个家长向我咨询。她说:我是那种比较尊重孩子,给孩子自由的妈妈,可是孩子总不好好吃饭,我顿顿得追着喂,为这事总是生气上火,您说该怎么办呢?我对这位妈妈说:你连吃饭的自由都没有给孩子,怎么能谈得上尊重孩子、给孩子自由呢?
还有位妈妈,当她听到我这些关于应该允许孩子犯错的观点时,欣慰又自信地说,老师说得对,要允许孩子犯错误。我的宝宝一岁八个月,他犯了错误,我会耐心告诉他哪里错了。即使偶尔有小小的惩罚,也要让他知道是自己做错了,妈妈才会惩罚。我采用的办法一般是打手心或者让他在墙边站一会,他都不会哭。这位妈妈的话真让人心惊肉跳,才一岁八个月的孩子,居然就被她整到“知道自己错了”,且打手和罚站都不哭的地步,天知道这样下去,孩子以后会怎样!
“对每个孩子来说,大人的认可就是爱,不认可就是恨。” 当下教育中最大且最隐蔽的问题,是一些家长或教师根本意识不到自己对孩子很苛刻,导致其对孩子的错误管制随时发生,对儿童心智的成长形成无处不在的扰乱。
蒙台梭利说过,每个儿童首先都必然处于一种精神的无序期,心理活动由混乱走向有序。 孩子是作为一张白纸来到世界上的,世界突然把他包围,他需要有一个适应过程,即成长过程。就像我们突然从太阳下走入一间暗屋,眼睛需要适应一会儿才能看清屋里的东西。如果这时别人急于下论断,说你眼睛有问题,这显然不对。
孩子从来没有错,只有不成熟。用“犯错误”来评价孩子的某种行为,本身已是错误;以强制的方式要孩子符合成人要求,更是错上加错。不许孩子“犯错误”,本质上就是在剥夺孩子的自由,这会出现两种后果:孩子有可能“听话”了,但变成了时时事事需要人操纵的小木偶;也可能更不听话了,真的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虽然两种表象完全不同,但这背后的心理机制是一样的,形成原因相同,即由于缺少自由,他们的心理秩序都乱了,行为失去了自我把控力。
家长或教师是否给了孩子“犯错误权”,有一个试金石,即当孩子做得不够好时,你心里真正的想法是认为孩子有过失,并为此生气;还是发自内心给孩子一个宽容的微笑,知道他又从这个过失中得到了经验,并且为此感到欣慰——理解了自由的价值,就会承认没有一个孩子的过失是不可饶恕的,每个过失都是他收获经验的一次好机会,错误的经历同样有正面教育的价值。
中国传统文化讲“失败是成功之母”,这和本文说的给孩子犯错误权是一个道理。在具体的教育生活中,正确的做法应该是,在无关紧要的问题上,尽量不要给孩子纠错。大至原则是:
第一,尽量减少对孩子的摆布,不要强行让孩子接受任何他不愿意接受的事情。比如吃饭,比如问叔叔阿姨好等。
第二,尽量满足孩子的要求,哪怕孩子做得不够好。只要没有生命和健康危险,第二不损坏他人的利益——即在“道德”和“安全”的底线上,家长都可以放手,都可以给孩子自主空间。
第三,如果特别希望孩子做出家长所期望的选择,就不要让孩子在“是”与“否”间选,不要给他说“否”的机会,而要在“是”的框架里给他一个A与B间选择。比如孩子不想睡觉,你想让他睡,不要问“现在睡觉好吗?”而要问“你打算直接睡了,还是听一个故事再睡?”总之,要给孩子一个选择,而不是给他一个命令。当然,这一招不要经常使,或者适当变着花样使。
很多人担心这样是在“溺爱”孩子,或是纵容孩子,这是因为他们错把自由理解为放纵,这种误解让许多教师和家长在错误教育的路上走得很远。文字经常会误导人,“爱”和“溺爱”表面看来有共同要素,事实上它们不是一种东西程度上的深浅,而是完全相反的两种东西。“爱”必定包含着自由,而所谓“溺爱”,则是披着爱的外衣的“过度管制”——过度管制的出发点可能是爱,但结果是走到了爱的反面,是反“爱”的行为——在这个问题上,恶果现在有目共睹,原因却一直被错误归纳。
允许孩子犯错误,给孩子自由,本质上就是在教会孩子宽容。
宽容是这个世界的润滑剂,世上有多少痛苦和悲剧是不宽容造成的。而一个人不宽容性格的形成,很可能就是从婴孩时期的一些小事上开始的。
一个无法无天的孩子,他的行为其实和“自由”毫不相干。理性的缺失使他无力主宰自己,他的放纵和毫无章法,是自觉意识的丧失,是选择功能的失效。他一方面被欲望控制,另一方面想去控制别人,他的行为正是长期压抑的后果。这样的孩子,他内心软弱无力,由于失去了对自己的掌控力,其实是恐惧地活着——如果大人不承认这一点,认为孩子不自觉是为了更快乐,那真是太不理解孩子了。陶行知先生曾说过,“放荡不是自由,因为放荡的人做了私欲嗜好的奴隶而不能自拔。一个人若做了私欲嗜好的奴隶便失掉自由。”
那些真正幸福快乐的孩子,是那些真正获得了自由的孩子。他在生活中获得了尊重,所以他学会了尊重,尊重他人,也尊重自己;他在生活中体味了宽容,他就不会小肚鸡肠、颐指气使、心胸狭隘;他在生活中很少受到干涉,所以他拒绝干涉,不要别人干涉,也不去干涉别人;他被当作一个独立的人来对待,他就获得了把控自己的力量,不被坏习惯操纵,有力量选择健康的东西。
“只有这样一种人才是自由的,这种人愿意使自己和周围的一切都获得自由。” 只要是正常的爱,给孩子再多也不会把孩子爱坏了。就像一个智力正常的人走到悬崖边上会自动停止脚步一样,一个心智正常的孩子也知道自由的边界在什么地方。他可能会由于缺少常识有一些小过失,却会自动获取经验,自动校正自己的行为,使小过失成为积累经验的重要途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