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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式的“专家门诊”

医生下班了,病人也散了,刚才拥挤不堪的医院走廊现在空荡荡的。我倚着晓东,两人并肩,蹒跚而行,感觉又冷又无助。在经过令人难以承受的路上颠簸、漫长等候和期待之后,我们沮丧地发现还是在原来的起点上踏步,不知道该怎么办。

周围的朋友纷纷建议我们去北京天坛医院,大家都说,对付我这种病,这家医院是最好的。我们所能得到的全部资料——新闻、研究报告和网上信息,也都显示它的神经外科是“全国排名第一”。有位“主任”,拥有一大堆耀眼的头衔。还有人告诉我们,他是我们国家最好的神经外科专家、手术台上操刀开颅的高手,既迅速又可靠。

靠着晓东的搀扶,我摇摇晃晃走出家门,就像所有癌症患者一样,开始了慕名投医的漫漫路程。马晓先早已闻风而动,千方百计去联络这位权威,可惜不能如愿。她告诉我,“主任”不在北京。就算在,想要见到他也是难上加难。幸运的是,她找到天坛医院神经外科的另外一位医生,也是一位“主任”,也是大权威,也拥有很高的专业水准和丰富的临床经验。于是我们打定主意,无论如何要见到他,来一回最权威、最专业、最有临床经验的诊断。

忍耐了两个小时的路上颠簸和头晕目眩,又花了 300 元挂上专家号,我们终于获得机会面见这位专家。尽管是个“特需门诊”,却没有谁来给我们约定一个准确时间,所以还要经过一番漫长的等待。四周全是等候就诊的病人,绕着专家诊疗室外面的门廊坐了一圈又一圈,每一张脸都带着混沌不清的绝望和希望。这也显示出此人的确享有盛名,肩负着如此众多的期待。我好不容易找个座位坐下了。由于眩晕和畏光,几天来我一直半闭着双眼,还戴着一副墨镜用来遮光,即使在屋里也不敢摘下。

我们在昏暗之中耐心等了三个小时,终于在下班前的最后几分钟见到“主任”。我不知道这位“主任”和那位“主任”究竟哪个才是神经外科主任,反正听到别人都叫他“主任”,我们进门也就忙着叫“主任”。他不动声色,只微微点一下头算是作答。

我的内心充满敬畏,意识到这是一个关键时刻,赶忙摘下墨镜,努力睁开双眼,尽力传递我的尊敬,同时想要看清楚这位能够救我性命的人。

于是我看到一个保养很好的中年男人。他只看了我一眼,便把注意力集中到我的核磁共振胶片上。我强打精神,试图叙述我突然发作的症状,可是很快发现他对我的话不感兴趣。他的热情似乎只在向他对面的年轻医生侃侃而谈,年轻医生则是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我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但是可以感觉到,他认为我脑袋里的病灶是恶性肿瘤,并且列举胶片上呈现的种种特征加以证明。

我努力提高声音,希望他的注意力能转移到我身上来。他看我一眼,因为我打扰了他而显得很不高兴。

“突然发作的?”这是他第一次对我问话,我还来不及回答,他就自己先得出了结论,“不会是突然的吧!”

我注意到“突发”这个细节引起了他的注意,但在转瞬间就被他否定了。看来他不相信病人,只相信机器,相信那张没有色彩、没有温度、没有生命的胶片。也许他认为我的脑子已受损害,必定思维混乱,所以根本不相信我还能讲清楚事情经过。不久之后我就知道,头部疼痛眩晕的症状是“突发”还是“渐进”,对其病灶性质的临床诊断是个关键依据。由于“恶性肿瘤”的生长是个渐变过程,所以伴随而来的症状通常也会由弱到强,而不会像“脑炎”或者“脑出血”那样“突然暴发”。可当时我还完全不知道这中间的区别。我由衷地觉得自己是那么无知、那么渺小,而面前这位专家是那么博学、那么伟大。

“主任”延续着自己的思维,对我依然视而不见。他的目光还在他的学生身上。他从喉咙深处缓慢地发出一种坚定不移的声音,像讲课,又像训话。为了让自己的话更有说服力,他伸出一根手指,用力地在我的胶片上指指点点。这样的过程持续了几分钟,他一直在对他的学生高谈阔论,就像在发表演讲而不是在为病人治病。我忽然觉得自己并不是他的一个病人,而不过是一个病例,在适当的时候自己送上门来,做了他的教学标本。

这种感觉很快影响了我的心情,让我疑惑。我能理解由于病人太多,所以医生只能让病人排很长时间的队,看很短时间的病,但我不能理解他们怎么会如此不在乎病人的心理感受;我能理解医生因为见多不怪而产生的不耐烦和冷漠,但我实在不能理解,为什么他们只知道那些仪器、胶片和检查报告,而完全不顾及病人自己的身体症状;德高望重的医生门下理应高徒满座,他们利用临床病例来教导弟子也是必不可少,可是我很难想象,他们既然已经与病人“特约”自己的时间,并且为此收费,竟又不肯把时间专注在病人身上。这情景就如同你花了一大笔钱之后来到期待已久的埃及金字塔,经验丰富的导游把钱揣进口袋却视你如无物,扭过脸去教导他自己的儿子如何谋生。

晓东和我一样,急于把他的注意力拉回到我们身上。在经过两小时的路途劳顿和三小时的等待之后,这种心情着实难免;更何况她还急切地想要弄清楚我脑子里的东西和肺上的病灶是否有关,因为这关系着她丈夫是有救还是没救。她终于忍不住打断了专家的演讲,把这问题再次提出来。

“你想让它有联系?”他朝这边斜了一眼,不肯回答问题却刻薄地反问一句,嘴角带着明显的嘲弄和不屑,“是吗?”

我们慑于“主任”的威严,不再作声,只敢在心里嘀咕。尽管我并不指望能在这里得到明确结论,却怎么也没想到,他会用如此盛气凌人的方式来对待一个他说不清楚的问题。

然而让我意外的还不只这一个“问号”。在向他的学生展示了渊博的医学知识和丰富的临床经验之后,“主任”在我的诊疗本上写下他的高见。他记录了左脑的“占位性病变”,还写了右小脑和右脑顶部都有“异常信号”,结论是:

胶质瘤?

多发转移性病变待除外。

“左脑”“右脑”,还有“右顶”,这表明至少有三处病变!

“胶质瘤”“占位”,还有“多发转移”,这表明它们都属于“恶性”!

此外还有一个“?”和一个“待除外”,表明这是一个既明确而又大有回旋余地的诊断结论!

告别“主任”时天已大黑。医生下班了,病人也散了,刚才拥挤不堪的医院走廊现在空荡荡的。我倚着晓东,两人并肩,蹒跚而行,感觉又冷又无助。在经过令人难以承受的路上颠簸、漫长等候和期待之后,我们得到的仅仅是一张“专家门诊挂号费发票”,以及一篇演讲、一个“问号”和一个模棱两可的“待除外”。我们沮丧地发现还是在原来的起点上踏步,既不能确定自己得了什么病,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有了这一番经历,我才意识到原来病人的倒霉事还不只是疾病本身。

早就听说过一句话:中国的老百姓在官员和医生面前是最没有尊严的。我了解平民百姓在官员面前的低三下四和逆来顺受,但我始终不能想象,病人在医生面前也会如此这般。现在方知,这话还真有几分道理。病人们花费好几个小时甚至好几天的时间来到他们仰慕的医院,可是在这里总不免遭遇冷漠、不屑、训斥、不耐烦和模棱两可。除非他们是高官显贵或者有什么特别的因缘,否则就算是“特需门诊”也不能好一些。他们在约定的时间到达医院,却发现约定的医生总是忙着干别的,好不容易轮到自己,医生不是给自己的学生上课就是接听手机。他们在医生那里感觉不到温暖和同情心。他们对医生,特别是对那些拥有专家头衔和权威的医生寄予了那么多的希望,可是通常只能得到一个“待查”“待除外”“可能性大”,或者仅仅是一个问号。

用文字甚至标点符号来表达一种“模棱两可”的诊断结论,对医生来说是最简单、最安全的选择。医生要给自己留有余地,可退可进。即使锯开你的脑壳,挖去一块脑仁去做病理检验,他们还是会说,不会百分之百准确无误。但是,对我和我的家人来说,这种“模棱两可”比一个最糟糕的诊断结论还要糟。在以后的 15 个月里,类似的演讲和诊断我又遇到许多次,而我除了越来越疑惑和沮丧之外,似乎别无收获。一想到还要按照这位大牌专家的指点去完成新一轮检查,然后把“专家门诊”如此这般重来一遍,我的脑袋便越发疼痛眩晕起来。 nRuZrtpjmCv1c+BX3tKj6TB8kr3KwFQktRuKQ5zfLJTgFLhaDqGMLT1/AnwSTLj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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