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医生宣布在我的颅脑、肺叶和肝脏上都发现恶性肿瘤的时候,我平生第一次感觉到与死亡如此接近!
灾难是突然降临的,就像晴天霹雳,让我和家人措手不及。我对自己的身体一向自信。这不仅因为每年一次的体检指标都正常,还因为我没有什么不良嗜好,比如从不抽烟、酗酒。而且我还是个喜欢运动的人,每天至少有一小时的体育锻炼。所以,当医生宣布在我的颅脑、肺叶和肝脏上都发现恶性肿瘤的时候,我平生第一次感觉到与死亡如此接近!
那一天是 2007 年 2 月 12 日。当时我站在北京医院脑神经外科的医生办公室里,看着我的颅脑和胸部胶片悬挂在一个巨大的灯箱上。荧光灯的光线从胶片背面透过来,苍白凄厉,有点刺眼。确切地说,胶片上还显示出腹部造影。
“这里有,这里有,啊——肝上也有。”医生一边在胶片上面指指点点,一边说,“已经不能手术了,只能全身化疗。”
“是吗?”我下意识地追问一句。
停了一下,他又补充道:“不说百分之百吧,也差不多了。”
他转过脸看我一眼,好像突然意识到什么:“啊!你还不知道啊?那……那……请你在外面等一会儿,我要和家属谈一谈。”
我走出房间,站在走廊上。四围的墙壁好像是刚刚粉刷过的,一片惨淡的光向我挤压过来。
马晓先在我身后跟着,寸步不离。因为职业的敏感,她显然已经明白了一切,所以特别紧张地看着我,嘴巴动一动,却什么也没说,只是伸手碰碰我的胳膊。这个 60 多岁、瘦小精干的女人,是这一代人中最富有人生经历的人之一。退休前她是北京医院的护士长,再早一些,是中南海高层领导人的贴身护士。她为人忠直,勤勉细腻,富有同情心。在刚刚过去的两天里,她一直陪着我,还与我的妻子赵晓东在医院里跑前跑后,寻找她认为最有经验的医生。
“他是什么意思?”我问,期待她给我一个更确切的解释,“情况不妙吧?”
“是不好。”她回答。显然是因为了解我的个性,她不打算对我隐瞒任何实情,所以直截了当地确认了这个坏消息,“他说……肝上也有。”
先是颅内,然后是左肺,现在又是肝……我知道这一切意味着什么:脑癌、肺癌,再加上肝癌。这不就是恶性肿瘤、全身转移吗!
“你进去吧。”我对马晓先说,“去看看晓东。”
我担心晓东会受不了,转过身,透过虚掩的门缝去搜索屋内的情形。
我可以看到晓东的背影。她坐在窗前,独自面对着那位医生。还有一群医生的目光在前后左右包围着她。窗外灰蒙蒙的天空衬托着她僵直的身影,我极力想看到她的脸,可惜看不到。
我等在门外,过了几分钟,也许是十几分钟,终于看到医生做出结束谈话的表情,可晓东还是僵直地坐着,一动不动。我走进房间,站在晓东身后,轻轻拍拍她的肩膀。她站起来,犹豫了一下,然后像是鼓足了勇气,转过身来面对我。我看到了她的脸。
她的脸色大变,嘴角微微抖动,眼里一片哀伤。在和她共同生活的 25 年里,我从没见过她的脸色如此暗淡阴沉。她后来告诉我:“我当时脑子里一片空白,唯一的想法就是不能在他们面前哭出来。”
她把我扶到医院走廊的椅子上。两人并肩而坐,沉默,还是沉默。有很长时间,我们之间一句话也没有,全身心沉浸在绝望沉闷的空气中,彼此想要回味眼前的事情到底意味着什么,可是没有办法把思想集中起来。
周围人来人往,行色匆匆。有一会儿,晓东似乎回到现实中来,蓦然抬起头来,把眼睛直对着我说:“如果是最坏的情况,你愿意知道吗?”
我俩早就有过一个约定:无论谁得了不治之症,都不该彼此隐瞒。现在,她既有此一问,一定是想起了这个约定。
“我已经知道了。”我对她说。
晓东被击垮了。她躲在我看不到的地方偷偷哭泣。马晓先陪着她默默掉泪。我的眼睛无法睁开,但我能够感受到她正在用一种悲恸欲绝的眼光看着我。
那天回家的路上,车里气氛低沉。晓东紧紧拉着我的手,似乎担心我突然消失,却又一言不发。她本来是个喋喋不休的人,可现在,所有生机灵动的声音全都消失了,她整个人沉浸在巨大的惊骇中,剩下的只有沉默。
而我,第一次明白什么叫“绝望”。
我想让内心静下来,恢复思考的能力,却发现无法让自己集中精力,于是索性让思想信马由缰,或者什么也不想,只是细细体会身体内部那些被医生指证的岌岌可危的部位。头痛目眩,这一定是“脑瘤”的征兆了!可是肺癌呢?肝癌呢?我怎么一点感觉也没有啊?如果肝上长了那么大的一个异物——就像医生所说,那应该是能够感觉到的,比如说疼痛感甚至凸起来的硬块。我下意识地伸手去摸索,渐渐地,还真的在腹部感觉到一种异样。更准确地说,是健康人的“异样”。
我饿了,而且激起了一种旺盛的食欲。
于是我和晓东来到金丰华饭馆,拣了个靠窗的位置,相对而坐。晓东点了一份清蒸鲈鱼、一碟蚕豆和一样青菜。这些都是我们家饭桌上最常见的菜肴。我接着给自己要了一大盆疙瘩汤,这是我每次在这里吃饭时必有的节目。它总能勾起一些有趣的回忆:不是和朋友们滑雪归来开怀畅谈,就是二人相对而坐娓娓叙说。
正是午饭时间,周围食客渐多,人声鼎沸。讲究品位的人总喜欢说:“吃饭不是吃饭,是吃环境,吃心情。”刚刚经历过的打击让我们两人都还没有回过神来,在这样一种心情中吃饭真是平生第一遭。
我很快回过神来,决心好好表现一下,于是开始向桌上的食物发起进攻。也许是为了安慰晓东,也许是为了鼓舞自己,也许是想要证明医生在危言耸听,其实我什么毛病也没有,我尽量让自己表现出如饥似渴和津津有味,同时也没有忘记从塞满食物的嘴里挤出一句话来:“肝癌?真是肝癌,我还能这么吃吗?”我渐渐感到自己就像一个视生死如草芥的英雄,这种感觉一直持续到我喝完六碗疙瘩汤,又风卷残云般地横扫了桌上所有的菜之后,才忽然消失。因为我意识到,在我埋头吃喝时,晓东几乎没动筷子。她只是安安静静地看着我,面色苍白,眼睛里充满了哀伤和怜惜。
隔着巨大的玻璃窗,我们沐浴在冬日正午的阳光中,尽管我最终也没能制造出一点轻松快意,却能够感到周身都是暖融融的。我站起身,依然步履蹒跚,靠着晓东的搀扶走回家里,倒在床上,感到心里稍微平静了一点。肚子里面装满了刚吃下去的美食,全身一会儿涌起饱食之后的舒适懒散,一会儿又涌起死到临头的惶惑和恐惧。想到这个世界上有几千万癌症患者身处和我一样的境地,不禁有点同病相怜,惺惺相惜。这总不至于真是人生最后的一顿午餐吧?
我不由自主地再次回想医生的话,带着满腹狐疑,沉沉睡去,根本不知道在隔壁房间里晓东已是悲恸欲绝。她想到现在该做的事是向亲友们通告,同时帮助我取消几个重要约会,于是拿起电话,先是拨通美国,然后拨通欧洲,向远在异国他乡的兄妹报告这个坏消息,还没开口已经痛哭失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