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六年( 公元201年 )九月,许都城外鼓乐悠扬仪仗井然,驿道边站满了公卿朝臣。得知曹操班师回朝,天子刘协怎敢怠慢?连忙发下诏书,除省中当值官员外,自司徒赵温以下都要到城北十里以外相迎。
天子之命谁敢不从?曹公之威岂能不惧?满朝文武遵令而行,一窝蜂赶来。冠戴如山峦,大袖似层云,却没人敢交头接耳叙谈半句,因为曹操任命的校事卢洪、赵达也混迹人群中,时刻观察着所有人的举动,谁要是不留神说错一个字,都有可能招来杀身之祸。众官员尽皆无语,目不斜视眺望北方,手底下整理着衣襟腰带,唯恐有失礼之处。
可在官员队伍后面数丈开外,气氛则截然不同。许都附近的屯民也听到消息了,一传十十传百,惹得临近村庄的百姓都赶来凑热闹。有不少人拖家带口扶老携幼而来,因为有士兵拦着不能上前,连靠近驿道的树上都爬满了人,大家都想争睹王师回朝的气派,更想看看那位定许都、兴屯田、灭吕布、败袁绍,美其名曰“立下不世之功”的大官究竟长什么模样。
冷清的官员和喧闹的百姓对比鲜明,所有人都在日头底下站着,等了半个多时辰,才见北方地平线上腾起征尘,大部队渐渐映入眼帘。不多时有戎装斥候快马奔来,向迎接的人群高声呼喊:“曹公率师回朝喽……”
“臣等奉诏迎候……”随着百官参差不齐地一声回应,黄钟大吕丝竹鼓吹骤起,奏的是得胜庆功之乐,震得人脑袋发蒙。看热闹的百姓也越发踊跃,一个个伸长了脖子宛如鹅鸭。
因为是得胜回朝,军队早在半路上调整了位置,老病伤残一律编入后队押运辎重,走在最前面的是曹操的中军。这些士卒多是豫州本土人,凯旋回家自然无限喜悦,这会儿见如此多的人迎接,脸上立时泛出得意笑容,扛着长枪大戟也不觉累,精神抖擞士气高昂,脚下的步子一个赛过一个高,仗着曹操之威要是有路都敢走到天上去。
刚过了千余步兵,又见甲胄兜鍪分外耀眼,曹操的亲卫虎豹骑随后而来。这支队伍是曹氏的子弟兵,都是亲戚族人乡里故旧的后人,统领者曹纯不仅身兼司空府参军,还在朝中挂有议郎的头衔。曹纯今天特意换了身镏金铠甲,手持大槊腰挎宝剑,骑着高头大马当先引路,后面的虎豹骑个个都顶盔贯甲罩袍束带,连马鬃都刷洗得油亮,透着十二万分的精神。
百姓一见此景欢呼雀跃,不知是谁还扯着嗓子叫了声好。可紧接着又见旌旗林立遮天蔽日,白旄节杖随风摇曳、金钺大斧寒光闪闪,数不清的将官众星捧月般拱卫着一名身量不高的中年将军。此人身披赤金铠甲,头顶赤缨兜鍪,腰配青釭宝剑,胯下黄骠战马;脸上观,此人已过不惑之年,灰蒙蒙长须间早有几许白茬,耳边发髻也是有黑有白,但白净的脸膛上却没什么皱纹,浓重的眉毛斜插入鬓,一双鹰隼般的眼睛微眯着,用余光扫视着左右人群;虽貌不惊人却不怒自威——正是大汉司空曹孟德。
曹操紧催坐骑快行几步,赫然凸显在队伍前方。此时尾随的不仅有跟随他出生入死的将领掾属,还多了许攸、鲜于辅、田豫、国渊、张郃、高览等河北归降之人,这气势威风不亚于天子出巡。如此英雄的将帅、如此气魄的军队,还有谁敢对这位饱受争议的司空大人有所指摘?所过之处官员纷纷跪倒在他的马蹄前,犹如一阵劲风吹伏了层层麦田;百姓们见官员都跪了,便糊里糊涂跟着也跪了,嘈杂喊嚷着迎接的话。
曹操微微颔首,策马而行扫视着跪拜的人群。这一次他不再推辞揖让,将所有赞美都欣然领受。出生入死南征北战,追求的不正是这一刻吗?现在虽不能说大功告成,但已是峰回路转前途光明,也该享受赞美了。何况他脑子并没闲着,接到荀彧的表章就盘算着如何教训那个不知深浅的孙权小儿,还有叛贼刘备尚有几千乌合之众盘踞汝南,等着他去算账。这么多事需要考虑,才没闲工夫跟这帮人客套呢。
曹丕、曹彰、曹植、曹玹、曹冲、曹彪等公子也来了,一路小跑来到马前迎接父亲。曹操只摆摆手:“为父安好,你等退下。”便继续往前走。
他浏览驿道左右,想寻找一张面孔,看到丁冲、董昭、杨沛等亲信时只是微微颔首,并没特意叫他们起来,而是继续张望,直到确定要找的人没露面,才挤出一丝神秘的笑容。走着走着,猛一眼瞅见个冕冠青绶的大官竟长揖不跪,在一片匍匐的人堆里显得格外刺眼。曹操略一皱眉仔细打量,又是少府卿孔融。
曹操暗暗冷笑——大到朝廷小到家族,总会有不顺耳的杂音。像孔融这等腿比脖子硬的家伙也没办法计较,若同他讲理,他有十车话等着,巧言令色繁文缛节,没必要与他一般见识。更何况这枚胡桃的油没有榨干,还有华歆、王朗、邴原、张范、王烈等一大群名士避难在外,要靠孔融的名气吸引,还得继续利用他哩。想至此曹操本欲勒马与他叙谈,又见孔融身边跪着当朝国丈伏完,这就更不能等闲待之了,赶紧下来搀扶:“国丈,岂敢唐突您大驾,莫要折杀老夫啊!”
伏完诚惶诚恐道:“曹公抬爱了。究功劳而言,您挫败贼众立下不世之功,老朽应有此拜。若论官阶,上下之分自当如此。”如今的伏完已不是仪同三司的辅国将军,自董承、王子服因玉带诏之事被诛,他就主动上还印绶,转任中散大夫。
曹操故作憨笑:“话虽如此,您毕竟是国之重戚,不能自贬身份,快快请起!”说着话回首叫许褚牵来匹马,请伏完乘骑,共赴皇宫面圣。待亲自扶他上去,曹操这才回头扫了孔融一眼,笑道:“文举兄,我可得恭喜你。昔日北海之失,多受袁绍父子之欺,如今我也算替你报仇了。”孔融曾担任北海相,是被袁谭击败才调回朝廷的。
曹操呼其为兄,姿态摆得够低了,这么说不过想要孔融一句恭维,可孔融偏不遂其愿:“朝廷大义当前,在下那点儿小得失算得了什么。下官唯贺曹公报国之举,并无分毫私情。”
“文举兄真是大公无私啊。”曹操非但不能驳斥,还得公然称赞,心里涩涩的。
话音刚落一旁窜出校事卢洪,手指孔融阴阳怪气道:“今日群臣迎接曹公尽皆下跪,孔大人独揖不跪,太失礼了吧?”校事的职责就是为曹操监视百官,孔融当面不服不忿,身为鹰犬岂能含糊放过。
孔融瞧不起这等猥琐之人,瞅都不瞅一眼,朗朗道:“我等是受天子之命前来迎候,别人跪不跪本官不便干涉,反正我以为不该轻天子而重同僚。”他这话有理有据,倒把卢洪顶了回去。
曹操佯作呵斥:“大胆卢洪,你不过是一小吏,老夫与公卿讲话也轮得到你插嘴吗?还不给我退下!”卢洪诺诺而退,曹操碰了个钉子,也不想再饶舌,赶紧提及正事,“老夫离京忒久,朝中之事多劳文举兄与诸位大人费心了。”
“皆是荀令君之功劳。”孔融是个实事求是的人。不过这话也很别扭,究竟是说荀彧功劳大,还是说荀彧把持政务别人都摸不到呢?
曹操装听不懂,环顾四周微笑道:“今日朝廷官员来的不少,侍御史张纮(hóng)怎么没到呢?”
张纮是昔日孙策派到许都朝觐的使者,被曹操表奏为侍御史,留在了许都。孔融与其关系融洽,听曹操特意询问,语气和缓了一些:“张大人请命入宫奉职,正陪在荀令君身边。”
“哦。”曹操点了点头,思索片刻又道,“午时我府里设宴,犒劳此番出征的将领,文举兄也过来凑凑热闹吧。”
孔融料想这不过是句客套话,推辞道:“在下乃白面书生,不堪与诸位将军为伍,别扫了大家的兴致。”他话虽如此,口气却颇为轻巧,似乎根本不屑于与武夫为伍。
哪知曹操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兄台不要辜负我一番美意哟,一定要来……还有,烦劳您邀请张纮,叫他同到鄙宅饮宴。”
“嗯?请张子纲一同赴宴?”
“不错,”曹操在他手腕上用力捏了两把,皮笑肉不笑道,“江东之地避难名士极多,如今河北之危已解,中州局势大定,是不是该商量一下,请那些羁旅高贤都……”
孔融虽执拗,却不糊涂,听曹操说一半便明白了,情知这是要借张纮之口逼孙权遣回避难名士,进而使其向朝廷就范。孔融故友王朗、华歆、孙邵之流都在那边,早盼着他们回来共商国是,一见曹操有此打算心中狂喜,忙应承下来:“下官明白了。明公请放心,我一定拉张纮共赴盛会!”说罢还朝曹操挤了挤眼睛,两人心领神会携手而笑。
在场众官员何曾见过他们俩情投意合的时候?皆万分诧异面面相觑,转眼间又见曹操二次上马继续行进,赶紧把稍稍抬起的头又低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