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时刻。
在沉睡之城的另一侧,十字路口的街心花园里,黑色的铜像依然威严地矗立。
就在雕像地下的五米深处,秋秋好奇地看着金属的舱壁,头顶和身边穿过许多条管道,复杂得像人体内的血管,输送着奇怪的气体和液体。
她用力敲了敲一扇舷窗,厚重的金属外壳保护着窗口,但坚固的玻璃外一团漆黑,没有想象中的深海鲨鱼。
“这真的是一艘潜艇吗?”
十五岁的女孩好奇地问道,她不同于班里的其他女生,倒是一直喜欢看男生们的书,比如两次世界大战的各种武器,最爱看的小说则是凡尔纳的《海底两万里》。
“没错。”
鹤发童颜的老人应声道,他笔挺地站在秋秋的身后,如同六十年前海底的潜艇指挥官。
秋秋依旧不解地问道:“可为什么这么安静呢?潜艇里应该充满着各种噪音。”
“因为这是一艘世界上最安静的核动力潜水艇。”
他从头顶抓下一个黑色的圆筒,把眼睛放到观察镜似的东西前,又不断调整着观察角度,转动类似光学相机的变焦器。
“你在看潜望镜吗?”
“秋秋,你真是个聪明的女孩。”老人抚摸着她的头发,轻轻笑了笑说,“你也可以来看看。”
“真的吗?”
女孩兴奋地跳了起来,老人又把潜望镜调整到适合她的位置,指导秋秋把眼睛放上去。
一个与照相机镜头相访的世界,圆形的空间里画着十字刻度,却没有见到波涛汹涌的海面,也没有樯橹如林的敌舰,却是一片沉睡着的城市。
刹那间,她吓得后退了一大步,转头看着旁边的老人。
“你可以继续看。”
在他柔和的鼓励声中,秋秋又把眼睛放到潜望镜前,原来镜头是俯瞰的视角,好像站在上帝的角度看世界——她也仿佛站在数百米高的云端,低头俯视着整座南明城。云朵已压得越来越低,对面的山峰几乎与自己平行,往下就像一个巨大的脸盆,无数灰色的建筑矗立其中。这是梦幻般的城市,曾经的桃花源与伊甸园,一度变成遭天谴的所多玛城,静静地沉睡了整整一年,却已被一群不速之客唤醒。
秋秋激动地看着潜望镜里的世界,尽管她知道自己并不是上帝。她看到了自己也在这城中,看到了她的妈妈黄宛然,还有成立和钱莫争。他们走在沉睡的街道上,每个人的手里都捧着一本书,封面上印着《天机》两个字。
这两个字发出金色的光芒,让她刹那间有些晕眩,立刻从潜望镜前倒了下来。幸好老人坚实的大手牢牢托住了她,很快又让十五岁的女孩站了起来。
“这是什么潜望镜?你让我看到了什么?”
她满腹疑惑地后退几步,背上就撞到了潜艇的舱壁。
“天机的世界。”
老人的这句话让秋秋更为疑惑,她触摸着身后凹凸不平的金属,还有那些看似渗透着海水的铆钉,宛如置身于五百米深的海底,被一大堆女妖头发似的海藻缠绕着。
几十分钟前,她还在南明城的阳光下,被这个神秘的老人从阴沟里救起,跟随他走到街心花园。雕像后隐蔽的绿地,突然裂开一条深深的地道。她小心翼翼地走下去,地道四周变成了金属,如一条秘密的舱道。她跟着老人走进一扇隔水舱门,马上又把舱门关紧,好像随时都会有海水涌进来。她发现了一个潜艇的世界,狭窄的圆筒装金属艇壳内,布满各种管道和舱门。走进鸽子笼似的艇员休息室,艇长的休息间最明亮舒适。还有长条形的鱼雷发射舱,密布航海与通信设备的指挥舱,是她熟悉的二战电影里的场景——U571还是海狼号?
她暂时忘却中午的痛苦,惊奇地欣赏着这艘潜艇。每一个部件都要亲手触摸,似乎能嗅到海水和机油的气味。
最后,老人告诉她潜艇的名字叫“诺亚方舟”。
“这艘潜艇会带着我们逃出去吗?”
“不,我们逃不出去。”
这句绝决的话让秋秋失望,但她本来就不抱什么希望,耸耸肩说:“没关系,我不在乎,如果能够永远留在这里,我倒是很乐意。”
“你只有十五岁,你不应该死在这里。”
“所以,你才把我从阴沟里救起来?”女孩咄咄逼人地问道,但随即低头柔声道,“谢谢你救了我。”
“也许是这个原因吧。”
老人的语气忽然变得惆怅,他坐在指挥舱里艇长的位置上,看着电子罗盘表上的变化。
“这里很舒服。”秋秋又在狭小的艇身里逛起来,“可是潜艇通常都很闷热,封闭的环境会让艇员承受巨大的精神压力,甚至会变得歇斯底里。”
“你果然看过很多这方面的书,但这艘潜艇很特别,它与众不同。”
“是的,是非常特别——比如我只看到你一个人,我的艇长,你手下的潜艇兵呢?”
“他们都死了。”
他平静地回答,拉直了那身绿色的衣服,仿佛仍在指挥他的艇员们。
“只有你一个人活了下来?”
“不,还有其他许多人,但现在这里只有我。”老人缓缓走进生活舱,打开一个微型的冰箱,“你一定口渴了,要吃水果吗?”
“你这里还有水果?”
她着急地挤到冰箱前,里头果然塞满了各种水果,有香蕉、芒果、椰子、木瓜……几乎所有的南方水果都在里面,好像开了一个水果铺子。女孩已经一周没吃过新鲜食物了,更别提眼前这些琳琅满目的水果,今天早上还因为营养不良而晕倒。
秋秋赶紧拿出一串香蕉,急吼拉吼得剥开来就吃,果然是非常新鲜,像是刚刚从树上摘下来的。她又品尝了芒果和木瓜,老人为她端来一大杯刚榨好的椰子汁,这下让女孩彻底吃饱了,摸着肚子说:“谢谢你的水果!真是太神了,都是从哪来的呢?为什么我们一直没有找到?”
“这又是‘天机’哦。”老人神秘地笑了笑,却摸着女孩的头发叹了口气,“可怜的孩子。”
这又引起了父母双亡的秋秋的惆怅,她低头倔强地说:“对不起,我不需要别人的可怜。”
“是的,孩子你不需要别人的可怜,你只需要自己救自己。”
但她更加地忧伤了:“这就是我的命运吗?”
“不,命运不是别人为你安排好的,命运是你自己走过的路,遇到过的人,经历过的事,所有这一切走过之后,才是你的命运。”
老人语重心长地对她说道,忽然有些像课堂上的老师,抑或布道的传教士。
“也许——”秋秋撇了撇嘴,深呼吸了一口气,“你说的对。”
“我刚才给你吃了水果,你现在要给我报酬了。”
“什么报酬?”
女孩倒也即刻警觉起来。
“告诉我——外面的世界现在怎么样了?”
“外面的世界?泰国?中国?美国?”
老人点了点头,又给她榨了一杯新鲜的椰子汁:“是的,整个世界,告诉我。”
“让我想一想——”秋秋喝了一大口椰汁,脑中播放着过去半年来的新闻,“黎巴嫩和以色列爆发了战争!”
“终于又打了。”他苦笑了一声,紧紧捏起拳头说,“战争,又是战争,我已厌倦了战争!”
“印度和巴基斯坦大地震。”
“生灵涂炭了吧。”
秋秋又想回到了国内:“东方卫视搞了加油好男儿!”
“这又是什么?”
“哎,这是奶奶喜欢看的,爷爷可不喜欢呢。对了,今年夏天还有德国世界杯。”
“巴西卫冕冠军了吗?”
“不,意大利人在决赛赢了法国。”
老人闭起眼睛点点头:“这倒也不错。”
“但这次世界杯让我印象最深刻的,是黄健翔在意大利和澳大利亚的比赛上说—— 你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
这串话让老人听得云里雾里,只得摇摇头说:“没有爆发第三次世界大战就好!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地底的潜艇忽然沉默下来,好像真的葬身于海底了。秋秋静静地侧耳倾听,像在等待深海的巨鲸路过。
突然,她大胆地打破了寂静:“你一个人在这里,不觉得孤独吗?”
“是的,我很孤独。”老人叹息了一声,抚摸着潜艇的管道说,“其实,从我年轻的时候起,我就是非常孤独的,从来没有感到过真正的快乐。”
“到今天依然如此孤独吗?”
他停顿了片刻,一下子苍老了许多:“ 是更加孤独。 一个人在地底,没有白天,没有黑夜,只是静静地等待。”
“等待什么?”
“末日审判。”
老人的回答斩钉截铁,仿佛已看到世界末日的来临。
“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什么是孤独?”
十五岁女孩的这个问题,已远远超出了自己的年龄。老人似乎也从未考虑过这个问题,居然长考了足足一分钟,才缓缓地回答——
“渴望爱与被爱。”
下午,三点整。
伊莲娜从地狱深处醒来。
睁开眼睛之前,只感到身体在麻木的同时,还发出剧烈的疼痛。她无法找到疼痛的来源,就像黑暗海洋上的帆船,难以避开触礁的危险。
她想要挣扎着站起来,双手和双脚就更加疼痛难忍,整个身体只能猛烈地颤抖,却无法移动半寸。
终于,眼皮艰难地撑起来,头顶的日光灯昏暗了不少,仍然是这间狭窄的密室。
刚刚做完一场恶梦,回到特兰西瓦尼亚的荒原中,回到那座坍塌了的古老城堡中,见到了十五世纪的德古拉伯爵,并亲吻了他血红色的性感嘴唇。然后,伯爵的獠牙渐渐生长出来,咬住了她的白嫩的脖子,深深插入她的颈动脉中,瞬间吸干全身的鲜血……
恶梦中惊醒的她,已完全失去了时间概念,以为在这里被困了几天几夜,以为忘却了饥饿与干渴,唯一的感知就是恐惧,从四周墙壁汹涌而来的恐惧。
“亨利!”她这才想起自己是怎么来到这里的,便用英语声嘶力竭地喊起来,“你这个混蛋,赶快把我放出去!快!”
但唯一能听到这声音的,只有伊莲娜自己。
她的上半身呈45度角的状态,正好看到对面有一台电视机,居然还是中国的品牌,29英寸的康佳。
电视机并没有亮着,不知何时被搬到密室,她狐疑地张望四周,却没有发现其他可疑情况。继续猛烈地挣扎全身,但捆绑着她的皮带却越收越紧,迫使她痛不欲生地停了下来。
突然,发现右手边有个遥控器,手指正好可以够着遥控器的按钮。
管它定时炸弹还是救命天使,伊莲娜顺势按下遥控器,没想到电视机居然亮了。
“HELLO!”
电视机喇叭同时发出一个略带沙哑的男声,电视屏幕在闪过一片雪花之后,画面渐渐清晰了起来。
一个男人出现在屏幕上——亨利·丕平。
这张脸让伊莲娜立即安静下来,她紧紧咬住自己的双唇,看着电视机里法国人的双眼。
亨利的眼神充满疲惫,镜头里只有他的脑袋,脸颊布满灰色的胡须,往下是脏兮兮的衬衫领子,背景是块猩红色的幕布。
“嗨,伊莲娜,你现在感觉舒服吗?”
喇叭里传出亨利的声音,又是法国口音的英语,散布到狭窄的密室之中,伊莲娜只感到耳朵里嗡嗡作响。
“舒服个屁!”
她无所顾及地大骂起来,想出了英语里所有肮脏的词汇,甚至还包括这几年学来的中国脏话——通常是问候对方女性亲属和祖先的。
“我知道你一定会骂我的。”
屏幕里的亨利停顿了一下,皱起眉毛直勾勾地盯着镜头。而伊莲娜猛烈兼亲切的“问候”,也在瞬间戛然而止。她立刻了安静下来,仔细观察着电视机四周,是否有摄像头之类的东西?说不定亨利正在哪里监视着她。
但还来不及她的扫视,刺耳的法式英语又开始了:“对不起,我只能用这种方式来表达,因为我比你更加恐惧,不敢面对你说出某些真相。”
伊莲娜还没问“真相是什么?”,亨利就说下去了:“我承认,我欺骗了你们,我并不是巴黎大学的教授,也不懂什么东南亚的宗教艺术,以前从来没来过泰国——对不起。”
他只停顿了两秒钟,根本不给伊莲娜插嘴的机会,继续说道:“非常抱歉,从你们见到我的一开始,我就没有说一句真话。这些天来我一直充满了罪恶感,上帝一定会惩罚我的谎言,而现在我就有这种预感,上帝的惩罚即将应验于我身上。”
“活该!”
伊莲娜终于爽快地冲出一句话来。
“还记得第一天发生的事情吗?”亨利却在她出声的同时说道,“你们的大巴行驶在山间,突然发现我躺在公路上,全身受伤而昏迷不醒。我被抬到了你们的车上,你们又发现路边的山沟底下,刚刚翻下去一辆旅游大巴,紧接着坠崖的大巴就爆炸了。很快你们就迷失了方向,误入隧道而闯进沉睡之城。当晚,我在你们的照料下醒了过来,告诉你们我的名字叫亨利·丕平。”
他又苦笑了一下:“这是真的!就是我的真实姓名,我还说我是一个法国旅行团的成员,大巴在经过那段山道的时候,因为轧死了一条狗,与一个老太婆争执了起来,然后就遭到了她的诅咒。不久大巴发生了意外,刚刚打开车窗呕吐的我,正好被甩到了公路上,而其余的人们则随着大巴,一同坠入了深深的山沟里。”
还没等伊莲娜说出“这些都是假的?”,法国人便说出了相同的话:“其实,这些都是假的!那辆坠入悬崖的大巴,里面根本一个人都没有。而我也不是什么旅行团成员,我身上的伤口全是事先准备好的,都只是皮肉伤不会有大问题。至于昏迷不醒可不是装的,我事先吸入了一种气体,八小时内会自动醒来。”
“阴谋家!”
伊莲娜在心底咬牙切齿,恨不得马上挣脱开绳子,把电视机里的亨利挖出来。
“很抱歉,现在才把这些说出来。但和你们在一起的几十个小时里,我每时每刻都提心吊胆,尤其当我得知导游的死亡之后,已完全超出了我的准备和想象。我实在难以面对你们,又要被迫编出谎言来欺骗——比如我的巴黎大学教授的身份,还有吴哥窟中对你们的预言等等,全都是些无稽之谈。”亨利忏悔地叹息了一声,镜头里的脸色愈加苍白吓人,“直到四天前的晚上,我再也无法忍受下去了,便趁乱逃出了你们的旅行团。然而,我才发现一开始就错了!我的命运已不再被自己控制,一旦踏入这座该死的沉睡之城,就没有办法再走出去了!”
说到这他突然低下头,把脸埋在自己的双手之间,电视机屏幕上只见他颤抖的肩膀,许久才重新抬起头来,两只眼眶都变得红红的,似乎有泪水要流下来,对着镜头大喊道:“上帝啊!我不敢……不敢……不敢再面对了……我只能像一条无家可归的流浪狗,躲避着你们也躲避着死亡,在沉睡之城的黑暗角落里游荡。昨天中午我几乎被叶萧抓住,这是最后时刻即将到来的预兆!今天上午我又意外地遇到了你,但我无法直接告诉你一切,只能通过这台该死的电视机,说出这些应该下地狱的话。”
“天哪,你究竟是什么人?”
伊莲娜已经放弃了挣扎,反而对电视机里的亨利,有了一丝微弱的同情。
“我知道你接下来会问什么问题。”法国人擦了擦脸上的泪水,满眼通红地说,“我是个刚刚失业的话剧演员,整夜落魄在巴黎的小酒馆里。一个月前的晚上,有个神秘的黑衣人来找我,将稀里糊涂的我带到了机场,塞进私人小飞机,几个小时就飞到了美国。黑衣人带我登陆一座孤岛,在一个宫殿般豪华的别墅里,我见到了那个人——但我当即昏迷了过去。当我醒来以后,发现自己躺在一间密室之中,手脚都被皮带紧紧捆了起来。当时,我吓得差点小便失禁,不顾一切地大喊救命却没有用。密室里有一台破旧的电视机,屏幕里出现一个戴着面具的人,他告诉我现在有一个机会,可以彻底改变我的人生。我的选择非常简单,要么得到一张百万美元的支票,并成为全世界瞩目的人物,要么在巴黎街头流浪下半辈子!”
这下伊莲娜总算明白了——同样是密室,同样是捆绑,同样是电视机——亨利是把别人对付他的办法,再改头换面来对付自己!
她又在心底对亨利咒骂了几十遍,但电视机里的画面却突然停住了,亨利也定在那里一动不动,那龇牙咧嘴的表情令她万分厌恶。
怎么回事?是电视机出毛病了吗?伊莲娜又伸出手指,在遥控器上随便按了一下。
刹那间,电视机发出骇人的响声,紧接着就突然爆炸了!
显像管和塑料外壳的碎屑向四面飞溅,密室里的灯光转瞬熄灭,整个世界沉入无边的黑暗。
伊莲娜的心脏几乎也随之而爆炸,同时嘴巴里发出恐惧的惨叫……
地狱就在脚下。
他的名字叫×。
他穿着一身黑色的衣服,还有黑色的裤子,黑色的运动鞋,里面是黑色的衬衫和丝巾。他甚至重新戴上了黑色的帽子,以及黑色的大墨镜,加上天生的黑色头发和眼球,只有皮肤是接近古铜色的。
他穿过一条黑暗的通道,只有尽头射出昏黄的廊灯。他还拖着一个沉甸甸的物体,重量甚至要超过他自己的体重。但他的体能和臂力都大得惊人,双手紧紧夹着一个僵硬的脖子——当然不是他自己的脖子,而属于另一个可怜的男人。
没错,他正在搬运一具尸体。
×的动作依然很艰难,毕竟是七十多公斤的份量,何况现在真的是“死沉死沉”。他只能夹紧死者的颈部,任由尸体的双腿拖在下面,摩擦着布满灰尘的地面。
尸体还残留着一丝温度,但浑身的关节都已僵硬了,×感觉在搬运一块沉重的木头,每走一步都会付出更大的力气。
终于,他来到了那扇铁门前。
门缝里漏出几丝白色的光线,还有一层白色雾气弥漫出来。×有力的肩膀撞开铁门,顺势将尸体拖了进去。
这是个白色的大房间,一进去就感到寒气逼人,头顶射下白色的灯光,宛如来到了西伯利亚。房间里有许多金属的柜子,他随意地拉开其中一个,里头便出现一具腐烂的尸体。
朋友们请不要害怕,这里只是医院的太平间,不会有鬼魂作祟。
×掏出一块白色的口罩,将自己的嘴连同半张脸遮挡起来。他拉开其他的金属抽屉——这些都是贮藏尸体的器皿,里面一个个躺满了尸体,有的面目安详却早已腐烂;有的干脆只剩下骨头了;有的本身就血肉模糊,估计是因为严重的外伤而死。
医院已经停电了一年时间,几天前才恢复了电力和冷气,重新成为冰凉的太平世界。这些尸体能保存到这个程度已属走运。
他冷静地看着这些柜子里的人,只有在这个房间里才能一切平等。没有大老板没有公务员没有打工仔更没有流浪汉,全都化为一具具冰凉的躯壳,等待归于尘土的那一刻,因为我们本来就来自尘土。
×这辈子已见过很多死人,他继续拉开太平间里的柜子,终于发现最后一格是空的。
他回头看着拖进来的那具尸体,仿佛这个空荡荡的金属大抽屉,就是为这个可怜的家伙准备的坟墓。
“再见!”
心底默念了一句,便将沉甸甸的死者拖过来,好不容易才全部塞进柜子。虽然在冰冷的世界里,×的背后却已布满汗水,再也不顾上刺鼻的尸臭了,他摘下口罩猛喘了几口气,最后看了一眼死者的脸庞——这是典型的法国人的脸,欧罗巴人种阿尔卑斯类型,半边脸上残留着大片血污,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高高的鼻梁似乎折断了——刚才头朝下被拖在地上,正好磕到一块坚硬的门槛。
你终于猜对了,死者的名字叫 亨利·丕平 。
五十分钟前,这个可怜的法国人,从医院的楼顶坠落下来,颅骨粉碎性骨折当场送命。
十五分钟前,×疲惫不堪地来到医院,在楼下发现了亨利的尸体。他火速将这具尸体拖进大楼,又找来拖把抹布等工具,火速将水泥地上的血迹擦拭干净。在确信不会留下死者痕迹后,他将亨利拖向走廊的尽头,费尽力气才来到太平间里。
×停顿了几秒钟,便合上死者惊恐的双眼,将大抽屉塞回到金属柜子里——永别了。
他仰头看着太平间的天花板,心想若是有一天自己能躺在这里,而不是臭水沟或者灌木丛抑或建筑工地甚至尸骨无存,已经算是这辈子最幸运的事了。
于是,他捏起鼻子拍了拍金属柜子,对埋葬在抽屉里的亨利说:“你真走运!”
突然听到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他屏着呼吸走了过去,在太平间另一头的角落里,隐隐有个影子在晃动。
世界上没有死而复生的人,更没有什么不散的鬼魂——×始终都坚信这一点,他刚刚冲到墙角里,果然看到一条黑影窜了出来,擦着他的裤脚管飞奔了过去。
回过头才发现,那只是一只黑色的大猫。他扑上去跺了跺脚,黑猫便钻出太平间的缝隙,消失在阴暗的走廊里了。
他没有接着冲出太平间,而是在门口停下了脚步,眼前却依旧是那只大猫的影子——它是自己的猎物?还是自己是它的猎物?
但在一个小时前,做惯猎手的×确实做了一回猎物,这回猎手换作了叶萧。
虽然,已不是第一次与叶萧面对面,但在警察局外的烈日之下,看着那双愤怒而冷竣的双眼,还有浑身爆发出来的杀气,仍然使自以为无所畏惧的×,发觉心底油然而生的恐惧。
原来自己还有害怕的时候——这一点才是真正让他感到害怕的,他闭上眼睛靠在太平间的墙壁上,冷气正从四面八方包围着他,像蚕茧缠绕着蛹子一样。他发觉自己的体温逐渐降低,呼吸越来越困难,心跳也在慢慢地放缓,直到再也难以跳动为止。
就像叶萧顶在他额头的那支手枪。
×=黑衣人
除了皮肤以外全身都是黑的,就连档案也是漆黑一团——因为他从来都没有过档案,也没有真正的身份和护照,没有被任何国家的政府登记过。他就像一团空气一个幽灵一声叹息,他只剩下一个符号:×
当然,看到他的人都会自然地想到另一种形容:黑衣人。
无论是×还是黑衣人,都从来没有失手过,也从来没有如此丢脸,居然被别人用枪指着脑袋。尽管,他的表情和眼神一如既往,好像自己依然是冷酷的猎人,只不过和猎物玩了个小把戏。但实际上×已经彻底地输了,他的每一根汗毛都悄悄竖起来,心脏几乎碎裂成了两半!
×被叶萧愤怒的意志所打败,被他体内蕴涵的能量所击倒,被他眼睛里的坚强所摧毁——这是一个可怕的男人,根本无法与他抗衡和面对,开始的轻视原来全是错觉,千万不要惹怒这个男人,天知道他会完成什么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最后,×只能依靠二十岁的女孩来拯救他,这将是他一生中最大的耻辱。
他痛苦地蹲在地上,寒冷的气流也郁积于此,就当他感觉自己会冻成一尊黑色的冰雕时,听到一声清脆的爆炸声。
“砰——”
就像花瓶突然被打碎了,也像气球骤然爆裂了,金针似的扎进×的耳膜。他似乎又被充上了电,站起来打开太平间的大门。
黑暗的走廊里依旧寂静无声,却隐隐传来某种焦味……
沉睡之城,光天化日之下。
请允许我让时光倒流,带我们回到南明市警察局。
当叶萧从沉思中抬起头来,却发觉小枝已悄然蒸发了。
脑子里煞的一下变成空白,他下意识地在警局底楼转了一圈,茫然地大声喝道:“你在哪?”
空旷的警局里传来他自己的回声,这才明白小枝又一次逃跑了。
但是,这次他真的愤怒了。他再也不会饶恕她了,再也不会被洛丽塔的眼神诱惑,也不会被欧阳小枝的幽灵所迷惑,更不会陷入到阿鲁特小枝的往事中。
每一根头发都几乎冲了起来,叶萧飞奔着跑出警察局,眼前仍然是那条寂静的街道,隐隐残留着小枝的气味。
向左走?向右走?
这是个问题,但时间并不站在他这一边。叶萧仰起头看着天空,太阳依旧隐藏在云朵后面,一阵凉风从左边轻轻吹来,抚摸过他干裂的嘴唇再钻入喉中。
刹那间抉择已经做出,他相信自己的直觉——向左走。
叶萧飞一般向左边跑去,腰间的手枪硬硬地咯着肚子,他忍住疼痛往前跑去,迎面而来的风拂乱他的头发,宛若藏着小枝的影子。
一口气冲了数百米远,终于停下来歇了口气,却发现自己站在十字路口,前后左右已辨不清方向。四条道路都是那样相似,甚至连警察局在哪都搞不清了,他茫然地环视着四周,绝望渐渐统治他的心脏。
忽然,鼻尖嗅到了什么气味,容不得脑子里多想半秒,他立刻朝那个方向跑了过去。果然,冲过两条路口,他就远远的望见了一个背影。
迅速跑上去拉近距离,叶萧断定那就是小枝,随即大声喝道:“站住!”
小枝回头也看到了他,反而加快脚步拐进旁边的岔路。这让叶萧心中的怒火更加炙热了,他飞奔地冲到岔路口,才发现这条路通往体育场,数米高的巨大看台,正把阴影投射到他头上。而女孩的身影一闪,冲进体育场看台下的大门。
这是他第二次来到这里,上次也是为了追逐小枝,结果反而走丢了屠男——当晚就断送了性命。
虽然对于这个体育场,内心有些微微的恐惧,但叶萧仍不假思索地闯了进去。迎面又是绿油油的足球场,疯长的草皮像田野的蒿草,生锈的球门正被渐渐淹没。回头是雄伟的看台,布满了三万个橙色座位,坚固的顶棚呈流线型,只是空空荡荡宛如坟墓。
小枝——就站在大球场的中央。
草原般的绿茵覆盖到她的腰际,像走在一片绿色的海洋中,周围是空旷的球场看台,将这里变成一个巨大的舞台,有三万多个幽灵在观赏她的表演。
她的脸庞冷峻而苍白,丝毫都没有惧怕叶萧,反而挑衅似的扬起下巴,展露充满诱惑的眼神,仿佛在说:“你过来啊!”
这样的神情更激怒了叶萧,他立即冲入球场,但又高又乱的野草,以及脚底泥泞的土地,大大降低了他的速度。他只能艰难地拨开眼前的草丛,差点摔倒在野草堆中,抬头便见到小枝轻蔑的笑容。
“该死!”
他冲得更加猛烈了,不顾一切地来到小枝面前。在即将触到她的时候,耳边却响起一阵狂吠,几乎震碎了他的耳鼓。
“天神”来了!
这条硕大凶猛的狼狗,幽灵般从野草丛中扑出,两只前爪重重地打到叶萧胸口,立时将他扑倒在草地上。
原来“天神”早就在此等候它的主人,刚才就趴在小枝脚下,只是被野草覆盖了而看不见,等到叶萧靠近才突然袭击。
叶萧丝毫都没有防备,连从腰间拔枪也来不及了。他只能狼狈地四脚朝天,被凶猛的大家伙踩在地上。他以前经受过残酷的格斗训练,也可以制服任何身手矫健的罪犯,却从未尝试过与动物搏斗过,在“天神”面前完全落在下风,无论怎么挣扎都难以起身,同时又要保护自己的脸部和颈部——万一脖子被锋利的犬牙咬断,他会在几秒钟内迅速死亡。
但人的皮肤怎能与狗爪子抗衡?叶萧的手肘上已满是鲜血,但这时他根本感觉不到疼痛,只有狼狗嘴里呼出的热气,带着腥味直喷到他的鼻子上。
就当它张开大嘴要咬向叶萧的胳膊时,小枝在后面大喊起来:“天神,住手!不准伤害他!”
狼狗像是听得懂人话,牙齿骤然收了回来。叶萧的胳膊也就此逃过一劫,否则在“天神”的钢牙之下,起码也是粉碎性骨折。
但他依然被狼狗压在地上,双手被迫护住脸颈,根本腾不出手来反抗。就这样殊死搏斗了几分钟,叶萧突然在草丛里打了个滚,终于挣脱了“天神”的压迫。
他立刻从腰间掏出手枪,打开保险对着天空抠下扳机——砰!
枪声。
在空旷的体育场里回荡了半分钟。
狼狗没有冲上来,叶萧顺势从地上跳起,顾不得胳膊肘上淋漓的鲜血,将枪口指向“天神”。
人与狗的战争,天平终于向人类倾斜。
一阵微风吹过球场,草丛中狼狗威严地站立着,只在草尖上露出双眼与耳朵,如幽灵冷冷地注视着他。
它在等待人类的子弹吗?
叶萧距离“天神”只有两米远,黑洞洞的枪口直指着它的眼睛。他这才感觉到手肘的剧疼,看着自己的鲜血滴落到草叶上。
但他对这条狼狗怎么也恨不起来,抠着扳机的手指颤抖了许久,却无法射出那颗一劳永逸的子弹。
最终,他轻轻叹了一口气说:“我不杀你,你走吧。”
狼狗完全明白他的意思,嘴里发出一阵细微的声音,随即在原地转了一圈,尾巴轻轻摇了摇,便钻入绿色的草丛深处消失了。
虽然逼退了狼狗,但叶萧也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他将手枪塞回腰间,抓着受伤的胳膊,在球场中央发出痛苦的呻吟。
忽然,他感到有些不对劲——诺大的足球场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小枝再一次消失了。
他茫然地环视着四周,再也没有那女孩的身影了。怪不得“天神”乖乖地撤退了,原来它已经完成了掩护主人的任务。趁着叶萧与狼狗的搏斗的机会,小枝就悄悄地从球场上开溜了。
狡猾的洛丽塔!
叶萧再一次放开受伤的手肘,艰难地冲到足球场的另一端,踏上对面红色的跑道。
双眼如鹰一般再度扫视,终于在巨大的橙色看台上,发现了一个小小的背影。
就是她!
不知从哪来的能量,竟如脱兔一跃跳过隔离沟,又从垂直的梯子爬上看台。怒火冲天的叶萧大喝道:“你跑不了的!”
小枝回头看到了他,相隔只有十几米远,慌不择路地继续往上爬去。叶萧则三步并作两步地追上来,肘部的鲜血渐渐凝固,彻骨的疼痛感也暂时忘却,唯一的念头就是抓住这个女孩!
眼看叶萧越追越紧,她也开始越爬越高,一直冲到看台的最高处,再也无路可逃的地方。身后就是一道铁栏杆,也没有“天神”来保护她了,小枝蜷缩成一团束手就擒。
叶萧也来到最高点了,他担心小枝又会耍花招跑掉,便飞一般地冲了过来。没想到女孩本能地往旁边一闪,而叶萧已被愤怒冲昏了头脑,无法控制自己的脚步,冲出了高高的铁栏杆。
他丝毫都没有注意外面,等到整个身体都飞出去时,再回头早已来不及了!
这里是球场看台的最高点,距离地面有二十多米高,摔到地面上必死无疑。
小枝发出惊恐的尖叫声,重新扑回到铁栏杆边。而叶萧正悬挂在半空中,疾速向二十米下坠落,被万有引力定律拉向地狱。
自由落体……
第十一个?
下午,三点半。
现在暂时把镜头从球场挪开,转到我们久违了的大本营——沉睡的别墅。
二楼的卧室。
孙子楚,依然在地狱门口徘徊,嘴里不时发出含混的声音:“沉睡……之城……罗刹……之国……大空城之夜……末日审判……天机……不可……泄漏……”
“他又开始发高烧了!”
林君如摸了摸他的额头,焦急地坐在床边上叹气,看着床上这个半死不活的男人,心里如刀割一般疼痛。
“没想到鱼毒这么严重。”玉灵也在床边来回走动,“都是我不好,实在太不小心了,不应该轻易地煮那锅汤的。”
顶顶从窗口转回头来,拍拍玉灵的肩膀说:“现在说什么都没用,只能等童建国回来吧,但愿他能找到那救命的血清。”
三个女子都聚拢在床边,看着奄奄一息的孙子楚,裹着毯子痛苦地呻吟。他什么都喝不下去,完全失去了神智,情况要比刚才更糟,说不定随时都会毒发攻心而亡。
最后的时刻即将到来了吗?
“还有其他人呢?”顶顶始终皱着眉毛,又回到窗前看着天空,“叶萧和小枝到底是生是死?还有伊莲娜怎么还没回来?秋秋又失踪到哪去了?我们怎么向她死去的父母交代呢?”
“都是我不好!”
玉灵痛苦地低下了头。
顶顶却自顾自地说下去:“只剩下我们这几个人了吗?三个女人和一个快死的男人。”
“不,他不会死的。”林君如粗暴地打断了她的话,此刻她有些近乎偏执狂了,“你们都不要诅咒他。”
她说着又抱着孙子楚的脸,仿佛是一对相恋已久的人,连她自己都感到莫名其妙,到底他身上有哪些优点,值得她如此突然地动情吗?
也许,这一切本就不需要理由,需要理由吗?
“好了,我们不要自己吵架好吗?想想救自己的办法吧。”
“不知道还能再多活几个钟头?爸爸妈妈会来泰国找我吗?他们找不到我一定也在哭呢!”
林君如突然又变得那么悲观,神经质地低头抽泣起来。
“让我们回想一下这几天——自从我们进入南明城开始。”顶顶不再管她了,靠着窗边自言自语,“从第一天起就有许多怪事,比如路上遇到的那个法国人,那个法国旅行团的大巴爆炸,为什么偏偏要被我们赶上?接下来就是大巴迷路,司机在这条路开过很多遍,怎么可能迷路呢?”
“你接下来还要说我吗?”
敏感的玉灵立即察觉到了,因为从她第一天进入旅行团,就有人觉得她来历不明行踪可疑,这种怀疑可能到现在都没有消除,也只有童建国完全相信她并保护她。
顶顶有些为难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卷进来?”玉灵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虽然我的年纪还很小,但从十八岁就开始带旅行团了,清迈玫瑰旅行社的好多中国团都是我带的,从来没有出过这种鬼事情,干嘛倒霉都要被我碰上!大概是我前世造了什么孽,今生要这样来赎罪吧。”
“不要再谈你了,我没怀疑你。”顶顶淡淡地安慰她,仰头仔细回想着几天前,“在第一个晚上,半夜里居然山体塌方,压断了进出城市唯一的隧道——早不塌晚不塌,偏偏要在我们进入这座空城的当天晚上塌方?如果早一天塌方我们也不会开进隧道来,如果晚一天塌方我们也能顺利逃出去了,可就是捡在这个该死的晚上,这实在也太巧合了吧?”
“是啊,世上哪有那么巧合的事。”
终于,林君如擦了擦眼泪也插嘴了,从花痴与悲伤中清醒过来。
“这座空城就像是给我们的一个陷阱,等到我们刚刚跳进去,就有人把陷阱口盖了起来。还有第二天的清晨,导游小方怎么会惨死在天台上?我们中间还藏着一个凶手吧?也许是逃跑的法国人亨利?可是那天晚上他还受着重伤,躺在床上不能动弹,怎么可能跑到楼顶去杀人呢?”
“有道理?那会是谁干的呢?”这下轮到林君如来动脑筋了,她暂时放下孙子楚苍白的脸,面色凝重地回想道:“旅行团第二个死去的是司机,他在要带我们逃出去的时候,结果遭遇加油站爆炸而死,可为什么只有他一个人死了?如果加油站大爆炸的话,与他同行的那些人也会没命的,这实在不合常理嘛。”
顶顶点了点头:“没错,还有第二天的下午,童建国和杨谋他们到电视台,已经连接上了卫星通信,并得到了外面的无线信号,准备向全世界发出求救的时候。天上却突然开始打雷,居然把楼顶的卫星接受器和电视塔给劈坏了,这不是明显是不让我们逃出去吗?”
“难道在冥冥之中,真有一只上帝之手在操控我们?”
刚说完这句话,林君如的表情就瞬间僵硬住了。
大家的目光都投向了卧室门口,一只白色的猫,正轻巧地蹲在地上,尾巴尖上一点火红,似乎要燃烧这个房子。
又是这只神秘的白猫,带着她们来到这栋别墅,又搅得她们彻夜难眠。猫眼冷酷地盯着她们,仿佛早已看穿各自的心事,连一只猫为她们不屑。
猫眼,闪烁未来的秘密。